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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再访三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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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访三潭

易格滋 1

趁着过年的假期,我得以再访三潭。正月初三,起了个大早,先去大悟县拜望岳父岳母,草草吃过午饭就上路了。一路向西,先至广水,再到应山,然后拐上210省道,驱车向北三十五公里,道旁横出一牌,书:三潭风景区。翻过几个坡,拐过几道弯,见道旁竹树渐密,风景的味儿就浓了。路侧的溪水,亘古不变地翻腾着,唱着古老的歌谣,似是在迎接我这久违的远客。三潭到了。

二十五六年前,我初访三潭。还记得我坐在潭水中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对着清澈的潭水说,我会再来的。可是,直到过去了四分之一多世纪,我才兑现我的诺言。

那时,我还是一家国有企业的产业工人,大锅饭已经吃不下去,工厂领导常常在大会小会上讲找米下锅。这给我二十四岁本该是绚烂多姿的天空,浓抹重彩地涂下阴影。找米下锅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即将没工资发了,大家须得自寻生路。这是何等严重的问题!我们这一茬国家的产业工人,生活的出路在哪里?当时的歌星唱道:星星呀星星我问你,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不知道饭碗在哪里的我,终日被苦闷所折磨。文学作品是那个年代唯一慰藉我身心的良药。我活在文学大师描绘的精神世界里。二十四岁的人,一心想着飞翔,一心向往着远方,幻想着某个文学杂志向我发出笔会的邀请,幻想着如雷的掌声和海浪一般的鲜花向我涌来,幻想着父亲和母亲因我的出息,在人们面前骄傲。然而,那种年轻人不谙世事,充满理想色彩的梦幻世界,在生存的压力下,如飓风抛向崖壁的海水,倾该间化为碎沫,烟消云散。

二十六年了,三潭水依然清澈如初。三潭,就象一个守诺言的朋友,信心百倍地记着与我当年的盟誓,耐心地等待我二十六个春秋,山上的映山红,开了又谢,布谷鸟和夏蝉,歌唱了一年又一年,我在滚滚红尘中挣扎,沉浮,身不由已。

但是,三潭,我终于来了。

2

沿着已被拓宽的石子路,驶上一道高坡,迎面豁然呈现一片碧水。湖面不甚宽广,轻寒的风掠过湖水,斜阳残照下,波光潋滟。

我们先找到下榻的酒店。驻了车,谈好房价,酒店经营人员放假回家了。呈凹字形的二层白色建筑物群落,寂然无声。在我一阵呼喊后,出来二黑一白三条犬,犬是善犬,面目和蔼。一齐迎接我,凑着粉红的鼻头贴近我。三犬摇头摆尾,上前用嘴轻轻叼着我的裤腿。随后听见一个嗡声嗡气的声音,要住店吗?就见一条右腿有残疾的汉子,歪斜着身子走过来。从汉子口齿不清的交谈中得知,他二十九岁,家在山下的村庄,自幼丧母,妻也是残疾人,育有一子,在这儿既照门又充当客房服务员,还兼任水,电,厨工,楼上楼下,庭院清扫料理,一应杂务全然包揽。顺带着饲养这三条善犬,月薪一千二百元。我和年迈的母亲及两个女儿,要了二楼两个相邻的房间,我独住一室。安顿之后,我们一行沿着湖边的山路逆着溪流攀爬。

3

从山顶下来的水,沿着峡谷哗哗向下倾泄,溪水在谷沟穿过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石头,激起雪白的水花,经年的冲涮使石头光滑溜圆。也有峥咛的巨石,犬牙交错地横卧其中,溪水漫过石背,形成落差不高的瀑流,飞银溅玉,在早舂的空气里形成水雾,让人顿感凛冽。沟两侧,杂树野藤,勾连穿插,分不清谁是谁的枝,谁是谁的藤。最是那些藤萝枝蔓,根须深扎岩缝,藤蔓却七弯八拐,攀崖爬壁,缠绕到一株高大的乔木上,舒眉展目,享雨露日华,洋洋得意,正应了人世间一句话,与其自己慢走,不如骑上高头大马。看来山野的植物,也是有大智慧的。也有树龄二百岁以上的乔木,状如大腿的根茎裸露在石头外,躯干须三人才能合围。躯体黝黑,枝叶如盖。这些树,在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就已经站在这里,直到这个世界没有我了,他们还会站在这里。二百年间,它们冷眼观看了人世间多少悲欢离合的剧情,迎来和送走一场场繁花漫天的盛事,也体会了曲散人尽的哀凉。它们也许还能记起,二十六年前的暮春时节,有一个苦闷的青年人,曾经在它们华盖下徘徊的脚步。他不知要到哪里去。山外的道路看似千条万条,但,哪一条属于他呢?最严峻的问题是,明天的早餐在哪里?我虽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尽管也在各地省地级报刊上可以看见我的名字,尽管也有文学老师和朋友对我的文字赞赏,但用我父母的话说,文章不是养命的儿。此后,名声很好的朱元首上台,一下子把千万名还不谙水性的产业工人,如鸭子一般赶下了海。我算是一只幸运的鸭子,没淹死却还混了个衣食周全。

4

听到轰隆隆的瀑声时,抬头见,在两架笔陡的山缝间,一条白练,从高高的断崖上,飞流直下,洁白的飘带在山腰被一巨石折断,溅落如飞雪。瀑落处是一深潭。潭水深黑,似藏了无尽机巧,观之生畏。深潭四周,水清透明,潭底各色石头,落木,仿佛浮出水面。有薄雾弥漫,陡然增些神秘。清明的水如薄绸漫过巨石跌落到沟壑,喧腾着奔向山下,它们奔腾不息,流向长江汉水,汇集于大海。一如少年,离开母亲,奔向他的喧嚣的世界。

山是水的母亲。山的孩子从母亲的怀抱离开时,长着清纯的脸,它欢蹦着,头也不回,奔向山外的世界,可是,孩子,当你历尽了人世间的苦难,在天涯的某一角落,在某个寂静的深夜独自疗伤时,你可曾听到,母亲在遥远的地方呼唤你?可是,你却永远回不去了。人生如一列单向行驶的列车,买不到回程的车票。何处是归程?

水是山的情人。水缠绕着山的脖子,一千遍一万遍地说,我爱你。那个时节,山坡上的梨花盛开,凤蝶飞翔,百鸟欢唱。山是多情专注的汉子,将水的无限柔情纳入心的最深处。山相信千难万劫的爱情。可是水,一边说永不离开,一边脚步不停地奔向山外的世界。水仍然爱恋着山,脚步不停地离开却千回百转地回眸。水离去时,山看到西坡红叶满地,飞鸟归巢,一只秋虫发出最后无力的鸣唱。夜里,下雪了,白白的茫茫一片,象那个春天里盛开的梨花。当舂光洒满大地的时候,那涓涓的山泉,是山的泪吗?

山,别哭!世间仍有痴情的人们,每年每天每个时刻,从遥远的地方来看你,来倾听你讲述古老而年轻的故事。溪流淙淙,松涛阵阵,百鸟和飞禽,依然在林间喧闹着,欢迎着远客。人们来时满身浊气,去时添了许多清新。

夜里,我疲倦地躺在床上,四周静谧。这是初春的夜晚,虫鸟或许还在冬眠哩。我浑身有些酸痛,二百公里车程让我倦意深沉。我感到平生力气将尽,于是沉入梦乡。朦朦胧胧中,感觉到有神灵立于床前,他低头慈祥地看着我,似在说,孩子,人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我不甚明了,想向他发问,可是口张了张,却无法发声。

清晨起来,推窗看到地上有薄薄的湿,夜里下了小雨。湖面氤氲着如烟的水汽。那三条犬听见动静,一齐跑过来把头凑向我。它们许是饥了。母亲和女儿们已起床,女儿说昨天黄昏时看到了云梯,她们要去爬山。

雾,从湖面升腾,从溪边升腾,从林木藤萝和草丛间升腾。雾,首先浸润了山脚,接着开始缠绕山腰。远处,峰峦之间,雾气开始奔突,它们象看热闹的人群,又象赶集的山民,一群群,一堆堆地在峰峦间奔跑,追逐。有毛毛细雨开始落下来,我打电话催促女儿下山。

在薄薄的雨帘中,我们离开三潭。群山已被细雨和雾气包裹起来,大自然又在我面前显示出神秘和高深莫测。明晰也好,朦胧也好,毕竟,春天已经来临,人间,又将迎来梨花盛开的季节!

2015.2.26于家乡孝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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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3: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