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春日灯盏 |
正文 | 一、立春 大地还是荒凉景象,初春跋涉在冬日的魅影里。大地深处,地气正以三峡的倒流之澜与那些残冬的溪壑争流,春气氤氲的感觉,熟悉的触抚像母亲的气息,从外部的肤表渐渐抵达万物的内心。风儿高高地刮起来,把料峭的寒意捎到到九天云外去了。 这样的暮色中,我挥舞着球拍,羽毛球划出愈来愈淡的白色弧线。这时,视线里闯进来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像一阵风旋来的两片快乐叶子,轻快而不规则地跑动着。 那个更小一点的女孩边跑边喊:“好美呀!”这句话一下子震惊了我。她有三四岁的样子,过膝的大马甲套在身上呼扇着,像一只扇着翅膀,唧唧欢叫的小鸟。 球拍暂停了挥动,羽毛球失去了对它的吸引,我的目光忘情地追随着那个女孩。仿佛她的到来,聚集了整个暮色里的微光,像一面清澈的小镜子,晃着我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究竟有什么,竟然发出这样的赞美?可这渐渐收起光影的暮色里,一切只剩下轮廓。树木是枯立的,落日隐没,天边也没有美丽的云彩,除了几个嬉闹的孩子。在这无所有里,我好想站在她赞美的世界里瞧瞧,听听;甚至,欲跑上前去拉住衣袖问一问她,如果不是怕惊扰她的话。 我猜测着,清晨的小鸟醒来,一飞出窝,叫的第一声啾鸣,就是这三个字“好美呀!” 女孩一会儿坐在滑梯上,一会儿又去荡秋千,欢笑着像一个由着小性子玩耍的小疯子。我孤独的女儿在莅临的黑暗里,似乎需要的就是这样简单而心跳的感觉吧。 读过许多热爱生命之书,那些泛滥的,理性的热爱必然回到大自然中去,得到真生命碰撞的回响。依如眼前这个小女孩,像童话里走来一样,虽然我再也回不到她的童心里去,她让我看到了书中的爱化身的,那些躲藏在人间的精灵。 春天的许多事物还奔赴在路上,她像一个初春的蓓蕾,凌寒独自开,比迎春花来的还要早,触照着天际的孤星。我心儿已醒来,漫步云端,又开始做天堂梦了,重温着早已遗失的,赞美如斯生活的感觉。 立春,寂寞开无主,胸前扣了这朵莫名的小花,一室皆春气矣。 二、惊蛰 朋友借我几本外国诗选,拿出咀嚼鲍鱼的韧性和虔敬,总难入其堂奥。当然,其中不乏一些文字还是对口味产生了糯米性食品的黏性钟爱。在慢慢抄录的过程中,那一盏盏灵感的小灯泡生硬地等待着通向它们的电。 有时候,面对书籍的浩瀚无涯,生活又常常把我们引向别处,所以,只能留下伍尔夫空空的余恨,不能拥有铁树开两次花的时间来阅读,自造一间带着闪电的房间了。 读书,多半是为了书写,书写陷入困境时,连眼中滴血,胎死腹中的念头都迸跳出来了。语言高速公路上秩序混乱,不知该叫停谁。这时,一只小虫飞到了书桌上,摇头晃脑的样子,一下减缓了生命的溪流。 没有读过卡夫卡的《变形记》,他为什么愿意遁形于一只虫子呢?也许他看到了虫子活动自由的疆界吧。面前爬着的七星瓢虫,像一只可爱的小花猪,跑来跑去,嗅着桌子的气味。当它来拱我的笔记时,忍不住劫持了它,静静地趴在手心上,它不敢动了,嗅到了不安的空气。接下来,假装死去了一会儿,危险并没有如期而至,它赶紧拨动发丝般的细腿,哗哗地跑个不停。 以为自己的掌心就是它的跑马场了,会陪我玩上一会儿。跑到我的指尖时,它一拍盖子下的翅羽飞了,给我一个措手不及。它并没有走远,飞到了窗玻璃上,行走如履平地,令我讶异飞檐走壁不仅仅是壁虎的独门绝技。那小虫马力十足地行驶,扬着七星的红帆,犁开一片透明的光河,若凌波微步。也许,外面的世界更精彩,我忙打开窗子。 一看挂历,真巧,今日惊蛰,它飞到我面前就是告诉我这个节气的到来,并一起分享它的节日吧。 春天的小虫阳气十足,活力四射,不像秋后的蔫头耷脑,警觉迟钝。它在手指上痒痒抓挠的痕迹,像我对于节气的感知。惊蛰于我,不是春雷阵阵,只是这样一只小虫意外的微妙引渡。 记得一位生活老人曾说:你瞧,孩子!你在屋子里写的那些,全不是生活,屋子里的生活好比屋子里的太阳。生活在外面,大自然中,要呼吸到好天爷新鲜的空气才有生活。 这古老的,智慧的雨水慢慢渗透了我,在自然的法则里,没有任何一物卑微的是与世隔绝,永被抛弃的。上苍的指尖上,人类何尝不是一只惊蛰出洞的小虫。 做一只出来享受大自然的虫子,才是春光的主人吗?每一次从楼层里出来,户外漫步,竟有一种动物出洞的感觉。泥土,田野,草木的青气往穴道里游走,你不在封闭,徜徉愈久,人愈是拉风,那种交流也许是最低意义上心旷神怡的交流。但常不自觉地认为,置身于高天厚土,绿野萍踪之间,有种从书籍里无法领受的忘情馈赠。那种性灵的牧归,何尝不是人生意义上的另一个次元呢?书籍里的光源就亮在这里,并循环往复于此。 白杨的树身泛着象牙色的光,树叶绿着油亮的蜡光,青草铺向远道。一丛丛,一簇簇,青草如榻,等着投下你拖曳的灰色影子。这些饱吸阳光的事物,带着自然的反光照面而来,诚心诚意为蛰伏的苍白镀上它们的色泽,真纯;让你成为灯盏,不用攀附日月星辰增其辉,犹自发着自我贵重的光。在这人间四月天里,你自身就是那必不可少的一份子。 是的,什么文字能如此灿烂,自我神圣!自愧那些苍白的文字,远远比不上大自然络草经论里的任何一株植物的可爱,鲜灵,明澈。 如果春天来了,想得些春的信息,有点发几枝春芽的激动,一定是在漫长的冬天,以凋落的绝唱给春天写过情词恳切的信的,依如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斯塔姆,流放的生涯里,一直把阿赫玛托娃和古米廖夫当成自己忠诚的收信人和倾诉者。 相信,冬天来了,那些信鸽永远不会渴死在路上。 相信,绿衣的信使磨穿了驼掌,也会如期赶赴春天的约会。 孤独的孩子,褪掉冬装般蜕掉来煎熬人寿的忧郁,追随着大地上那些涌现的新鲜事物,从往昔经验里探出身来,深深地呼吸,脱颖而出,做一个新生活的闯入者,以与大自然的对话,悉心静气。年年岁岁,假如,没有这些大自然的芬芳来袭,你又有什么不同,我拿什么来重塑美丽人生的篇章。 万物情同此心。喜欢一出门,就看到角角落落里的花花草草,沾着露脚的仆仆风尘,展读春风送呈的安慰之诗,每一首的美都写在不可复制的诗意里。 三、清明 “梆、梆、梆······”院子里传出父亲打火纸的声音,断魂曲般越过院墙又被别家的响声接引了去,一片片木杵与纸戳的打击声,拉开了每一年清明的序幕。 父亲身边堆放了许多冥界的金银财宝,这是姑姑买来的,但这些都不能替代他亲自打印的纸钱,一辈辈的村里人,为先人都是烧这种朴素纸钱的。姑姑一边叠着纸钱,一边叙说着她的梦,梦里的爹娘总是在这个日子,如期而至,来要钱花了。父亲一声不响地听着,很仔细地在草纸上深刻下那个古钱的形状,圆形方孔,传统的外圆内方,老辈人都认这个。不知父亲做没做过同样的梦,七十多岁的他一直坚守着这样的情景,用鼓点般的敲击声附和着姑姑咿咿呀呀的絮叨。 一年到头,姑姑来我家的趟数真是有数,像清明这样的日子她是非来不可的。年过半百的她,有自己的家事,生计,绊脚的孙男娣女。也只有这个时候,兜着祭品的人总是迎头碰面在路上,那些乡间的出嫁闺女都会回娘家上坟的。即使八十多岁的老婆婆,手脚还灵便,小脚捣着地,也要借此,在儿女子侄的搀扶下,到娘家门上看看的。在这来一遭少一遭的年纪,身体里的血流不饶人,动脉里流着自家儿女的喜乐哀愁,静脉里就是对娘家那一脉的惦念了。 父亲打完火纸,把纸戳放在屋门口最显著的地方,并交代:邻居来借,寻着方便。然后,一前一后,出了家门,领着姑姑、母亲上林了。我在家生火做饭,心却随他们去了。 一路上,续着说不完的家长里短,走到某个地边,对一波一波的麦苗长势即兴评头论足几句,于是,清明后的麦苗就会疯着长起来。远远地,坟头上盼着的爷爷奶奶就会听到儿女们熟悉的脚步声,腔调也没有变,只是变成了跟自己一样老的孩子,那种岁月的疼,终归是替不了儿女的。也许,他们等不及时会化作一股风,慌慌地迎出来,尾随在左右。如果儿女们把一些陈谷子烂芝麻洒在了路边,奶奶一定会在后面刮走的,不让冤冤相报生根发芽,以免伤了晚辈间的和气。爷爷奶奶化作了清风也还是爷爷奶奶的样子,从来没有再老下去,也没有年轻过。这些心到神知的想法糅进了一蔬一饭,翻炒的菜香里飘着我的心祭。 姑姑吃了饭走的,丰盛的菜肴令她心满意足。为了不怠慢姑姑,母亲和姑各自上坟的日子是错开的。 母亲有时会说,你姑心壳廊宽,泪窝子也深,流泪的时候少稀。无异于表明了母亲的泪窝子浅,清明的雨下与不下,母亲的泪都会打湿外祖的坟头的。 每年母亲去上坟,总会大哭一场,醉着被舅舅送回来。我一直觉得母亲不可理喻,不让人省心,怕是给舅舅们添了烦。对于长辈间的血流的余情不好言说,总有一种至近至远,至深至浅,至亲至疏的感觉。尤其不再频繁的往来,似乎淡化的只剩下某种亲情符号了。 记得巴金老人在《巴金的两个哥哥》里说:“我的两个哥哥都因为没钱而死去的,而现在我有了钱还有什么意思?我也不想过好生活。”听来,令人怆然,似乎更加深了一份对于亲情的理解。 清明过后,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说,一到坟上,就想起外祖父给她暖热的生鸡蛋;想起哑巴外婆终于知道疼她了,在母亲出嫁的日子,给她煮了一碗鸡蛋的情景。而这一切,都无处诉说,无法报答了,所以,泪就从心里哗哗地流淌出来了。听着母亲一番话,感到心酸,母亲,原来也是一座孤岛。一直以来,我们三个女儿自以为给了母亲三个小棉袄的温暖,但我们却给不了母亲一个哭泣的地方,一段共同的贴心贴肺的回忆,念叨出彼此忧伤着,甜蜜着的成长岁月。 母亲还说,这一次把他的兄弟姊妹都惹哭了。她想不透从小疼惜着看大,吃一个虱子也从不拉下他们一条腿的亲姊热妹,怎么走得这么远了淡了。现在不愁吃穿了,她就想和他们常聚聚,拉拉过去的相依为命,说说掏心窝子的暖话,在热热闹闹活气里有点寄托。 放下电话,我的眼睛在涨潮,也没有像往年那样,道一顿母亲喝醉的不是。世情真的不是可有可无的毛毛雨,也不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哪怕覆没在人海里,筋骨和血脉隆起的大陆架上,永远有那些孤岛相连的理由和路径。眼泪也需要一种醉,那是生命密码的钥匙。所以,我祈愿所有的眼睛,不会忘掉眼泪,像大海不会忘掉潮汐一样。 儿子也听到了外婆的电话,吃饭的时候对我说:妈妈,我很久没有流泪和感动过了,那种感觉真的很美好。儿子真的长大了!我安慰地默想着,以后的清明,已不仅仅是陪他踏踏青,折折柳,过成个闲人了。沿着那条花瓣雪覆盖的小路,该随他父亲去祭扫爷爷奶奶的墓了。当纸灰飞作蝴蝶,眼泪染红了杜鹃,人心清明,大地清明,世系的清明和庄重才会融进孩子的血流。 我们的祖先是多么智慧啊,明察秋毫,世事洞明,既为了生机勃勃的大自然,又为了人类生生不息而美好的存在,安排下这个饱含寓意的节气,一个纽带一般的节日。清明时节,看到人们纷纷奔走在祭扫的路途上,眼前似乎呈现出一条血缘的巨川,奔腾在中华大地上,在炎黄子孙的心中蜿蜒着骊歌。每一族,每一家,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地加入,万涓成溪,溪水汇流成河,澎湃入川,拓宽着,加深着血流的古老与神奇。 清明,一个灯盏一样的节气,一个爱的血流决堤的日子,一幅慎终追远的堪舆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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