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中篇小说）-经典散文范文赏析-四季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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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中篇小说）

正文

想到即将搬家离开邬州市，现已无所事事又不愿意外出溜达的林为舟，头天晚上就早早地入睡了。也许是睡得过早的原由，也许是出于辞旧迎新的原因，也许是乔迁新喜的缘故，天还没亮的时候，林为舟就已经早早地醒来。尽管醒的过早，却又不想立即起床，毫无睡意的林为舟只得依然懒散慵怠地躺卧在床上，只好时不时的翻来覆去。一想到将要离开邬州市，去往人生道路的另一个驿站，从而开启一段全新的生活，很自然的难免就有些兴奋，激动。还是等天亮了再起床吧，反正就那么些简单的几件东西，很容易整理完的，不必太过于担心。百无聊奈的林为舟侧翻过身子，仰天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发痴。就在意兴阑珊之际，信马由缰的思绪在林为舟的脑子里漫游了开来。

此行的目的地自然是林为舟妻子所在的长风县，也即是林为舟的故乡。就区别这种冰火两重天的生活而言，若形容林为舟此时此刻的心境，如果用“转瞬间”这一词汇表达比较确切，若用“顷刻间”也无不妥。对于林为舟来说，多少难以言状的感慨，多少无法启齿的心语，多少难以道出的往昔，似乎只有这两个词表达最为妥帖。

就因为两地分居，妻子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真的是太苦了她。林为舟原来曾经打算将妻子从长风县的乡镇企业调到邬州市来，为的就是尽量减轻妻子的家务负担。若成功，一来可以借此改变她的工作条件，二来从乡镇企业上调到地级市待遇肯定会显著提高，三来团聚的家庭其生活状况可以大为改善，四来一家人在一起，可以很好地享受天伦之乐。就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林为舟曾经找过不少关系，只是一时尚未搞定。如今因为林为舟的这一次回调，妻子也就用不着再调到邬州市来了。此番远离邬州回梓长风，有失必有得，最起码仅就减轻妻子负担，享受天伦之乐这两大愿望而言，总算完全实现了。

想到马上就要离开邬州市，林为舟早已经完全放开了这颗曾经过于紧缩的心，为此而着实高兴，振奋，欣慰，激动的心情就像钱溏江的潮汐一阵阵的奔涌，一次次的悸动。林为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模仿别人吐烟圈的样子，撮着嘴巴将紧憋着的一口气慢慢地呼了出来。这是林为舟放松心情的最好方式，心绪便因之大为镇静。以前每遇不快或特殊事情时，林为舟就做着同样的深呼吸，以此来舒缓过于紧张的情绪。

牛郎织女式的寄旅生活总算就要结束，从此林为舟就可以不用再两地来回地奔跑与游走。这本是一个值得庆贺的大喜事，他也确实为此而欣喜过，快慰过，狂欢过。可是此次调离邬州市，返回故里，对于林为舟来说并不是班师回朝，荣归故里，而是败走麦城，多少有点儿英雄末路，悲伤没落的失魄意味，谓之“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因此，在热旺欣喜的同时还是杂陈着一些难以言状的酸楚与苦痛，从而冲淡了这种大喜过旺的热烈氛围。想到此，搬家的喜悦便也因而多少蒙了些许阴影，林为舟此刻的感觉便又有了如同嚼腊般，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快慰欣喜的美好韵味。

林为舟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败走麦城的呢？那些逝去了的往事如同电影的蒙太奇，又像瞬息万变的万花筒，更像过山车般的浮光掠影，总是在林为舟过于复杂的脑子里浮云般的此去彼来，不断地制造着让林为舟些许心情郁闷与压抑的不谐信号。

妻子何玉兰原是林为舟的一个远房姨表亲，即是林为舟母亲嫡亲叔伯侄子的妻妹，不存在血缘关系。还因为妻子何玉兰父亲工作的东风化工厂需要大量水源，于是便建在了离林为舟老家不远的长风县靠近大河边的一个集镇上，虽然俩家并不是抵手的嫡亲关系，但在经常来看望父亲工作于长风县一个无名小镇东风化工厂工作的老何独生女何玉兰看来，那就是她再好不过的亲戚。只要她一来到这儿，就必定会去林为舟家看望远房的姨妈，所以俩家来往的自然较多。而这个小镇呢，也因为有了这个东风化工厂的缘故，便有了以厂为名的“东风镇”名称。这一来二往的次数多了，林为舟的高大英俊潇洒帅气，何玉兰的温柔贤静语笑嫣然，这样的俩个年轻人之间自然便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两相长此交往，必然日久生情。最终也是在双方父母的撮合下，按乡俗礼制规定，俩人正式订了婚。

后来，林为舟家庭因为出现了重大变故，父亲因为胃癌病逝。当家境从此日见衰落的特殊情况下，就在订婚尚未满一年的非常时期，何玉兰为了撑起这个家，以至于减轻丈夫的负担，便顶住社会舆论的压力，毅然决然主动提前嫁了过来，这才离开来源县农村的老家来到长风县东风小镇的。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漂亮姑娘，从此便开启了一天的公主，十个月的皇后，一辈子的操劳的人生漫漫旅程。对此，知冷知暖的林为舟看在眼里，记在脑中，感念在心上。

只是到了后来，国家出台了新的政策，子女可以顶替父母就业，这个时候已经出了阁的独生女儿何玉兰从此顶替了她父亲在化工厂的职岗。与其说他们是两个县，其实是紧邻而居，只不过是中间隔了一条大河，相距最多也就七里地罢了。也就是因为离家近的缘故，何玉兰的父亲早在东风化工厂初创时期就已经来到了这个厂，算是建厂元老。东风化工厂离林为舟的家足有五里路之遥，虽然有辆自行车，随着家务事的不断增加，还是使得她的每一次上下班，差不多就像冲锋陷阵的战士一般，一刻不停地奔跑着，从不敢有过一丝一毫的怠慢与松缓。

说起那辆自行车，那还是四年前的七月最热的时候，林为舟探家时看到妻子上下班老是像打仗一样，总是近乎于马不停蹄，没命地奔跑。烈焰之下，她那修长、白皙、丰满的身个，如今却变成为黝黑、消瘦、清高的样子了，这着实令林为舟很是心痛不已。如此这般的苦累，何玉兰还不如呆在农村呢！为了这个家，真是苦了她哟，两颗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转悠了半天，还是滚落了下来。林为舟因此下定决心，一是一定要设法将妻子调到邬州市来，重新给她找一个更为合适的理想工作；二是在未调过来的情况下，一定要优先解决她的交通便捷问题，他要筹集一大笔钱，给妻子买辆好点的自行车。何玉兰的这辆轻型26式女式凤凰车，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才有的。

当林为舟还是在农村的那个时候，因为父亲去世时留下了一大笔债务。其后，两个妹妹相继毕业，先后回到了家里。因为徒增了两个劳动力，每天挣回的工分、基本口粮也相应地多所增加。只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家境才得到了较为明显的改善。两个妹妹年纪已老大不小了，备办出嫁的事又摊在了林为舟肩上。其后，由于林为舟克勤克俭，加倍努力，也都很好地将这两个妹妹荣耀地嫁了出去。

两个妹妹出嫁以前的那些年，林为舟妈妈的身体还算可以。可是当两个妹妹出嫁以后，妈妈的身体开始明显的大不如前了。动不动的就犯胃病，一病起来就痛得她汗流浃背，甚至咬床厅、撕头发。为了给母亲治病，不得不东挪西借，债务从此又开始多了起来。这就使得略所改善的家境，又一次被打回到穷困窘迫的原始状态中，拮据的经济状况更趋困难。

林为舟后来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他就做起了调妻子来邬州市的盘算。可是即使有了工作，那也只不过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机关干部，处在异域他乡的林为舟自然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与人脉背景，实在没有帮助妻子何玉兰调到身边来的实力与能力。可是当林为舟有了一定的政治身份，而且亦如他所愿，其后又经过了两年时间便由副职转升任为单位一把手，那也只不过是最近两三年才有的事情。因而，可以供林为舟利用的人际关系依然并不多。就是那位曾经帮助过自己的至要关系，林为舟觉得不应该再去更多地麻烦人家，人家既然已经给了我这个崭新的活动平台，解决妻子的这档子事儿，还是应该靠自己设法解决的为好，只是目前还不到卤水点豆腐的时候。

随后，虽然经历了母亲病逝的重大变故，但在妻子的辛勤操持下，家境便开始又有了较为明显的好转，八九年的时间一晃就这样过去了。这时候，林为舟夫妻俩已有了一个八岁多的儿子。由于俩人的共同打理，特别是妻子的辛苦劳作，所负的债务已经偿还。经济条件得到了显著的改善，生活变得富足了许多。孩子去年才进的小学，只是太过于淘气、顽皮。上次回去探亲时，发现每一次小测试，成绩都不怎么理想。家庭经济条件已经好了许多，可是妻子依然却不肯丢掉那块已种了多少年的菜地，每天一下班她就忙着拾掇起来。妻子说，就因为有了这块菜地，就可以不买菜或者少买菜，无形中等于又增加了两级以上的工资，何乐而不为昵？正是妻子的勤奋劳作，还有精打细算，积蓄才有所增加，家境生活状况这才滋润了起来。也正因为妻子只要一下班，就忙着跑到菜地里去，没有时间督促、辅导孩子学习，成绩便明显地拉了下来。

林为舟躺在床上就妻子的事情意兴阑珊地回忆着，追思着。紧接着，他又不由自主地将信马由缰的思绪从遥远的妻子那儿收了回来，痴愣愣地望着窗外发呆。

就在片刻的思绪沉寂过后，他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调离邬州市的这件事情上来，感叹此番调离如此之不易，让林为舟深刻地体认到了世态的无情、淡漠与冷酷。

究其实，林为舟并不想调离这座充满火热激情、处于热旺快速发展中的地级市，这里足可以为他提供更为宽广博大的人生舞台；而且他也已在这里打下了更为坚实的政治基础，如今他已经是正县级干部了；尽管自己没有级别更高的上层关系，但依靠平常逐渐累积的人脉关系，随后还会真的愈来愈多。若再顺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林为舟完全可以实现将妻子凋来邬州的最初愿望，并且还可以让她获得一个非常理想的工作。虽然长风是故乡不假，但自己作为一个没有任何社会背景的农村乡下人，长风县的人际关系自然处在完全陌生的闭塞状态，除了远房的一个叔叔，当权者中竟然再没有一个是林为舟所认识的，长风县也就远没有邬州来得顺心应手。如今调回长风县，还不知能不能有在邬州市这般的上乘表现呢。要想在长风重新建立各种关系，决非一日之功。而要想在长风实现“咸鱼翻身”愿望，实则更属不易。

可是当下呢？打就是再不想调回长风县，林为舟觉得在邬州市的路，已经完全走入了人生的死胡同，仅凭现有的这点微不足道的关系，不说在邬州市内同级机关调动，就连调到低一个级别的单位，哪怕是事业单位都已很难做到。能够提供帮助的这时候早已经退休，舍此还有谁愿意为我说话呢？一个身生异域的外乡人，已是穷途末路，算是路断南墙了。

在邬州市内无法实现调动的林为舟，觉得要想跳出满布荆棘的困厄之地，看来只有回到长风老家这条唯一的路可走了。可就是要想调回长风，未必就不难。尽管长风老家有个在县委组织部任常务副部长、同时兼任县人事局局长的远房叔叔，林为舟担心的只是不知从不曾有过任何往来的叔叔那儿能不能突破眼前的困局。再说了，身居要职并且两厢根本互不认识、且不属于同出一房的叔叔，他愿意出手相助吗？可是，若这个唯一的菩萨不拜又能找谁？下定了决心的林为舟就此展开一搏，就算破釜成舟，也一定要紧紧地抓住这个唯一的关系死死不放。

林为舟为了尽快实现这一愿望，特地以探亲的名义返回故乡。以往的每次回家，最多也就三四天，最少时只有一天。林为舟纯粹是出于履行作为丈夫与父亲的义务看望妻儿的，算是匆匆过客。而非比寻常的这一次返乡呢？林为舟打算将时间放的长一点，因为他想要一劳永逸地彻底解决回原籍工作的实质问题。也是这一次回家，自然就有着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感悟。家是一幅永绘不倦的风景画，每一片朝霞都会带来无限的遐思，每一轮落日都会勾起满腹的牵挂；家是一本永读不够的好书，每一篇文章都记载着刻骨铭心的亲情，每一首诗歌都凝聚着亲人间相互关爱的温暖；家是一份永抹不去的回忆和思念，每一个沦落天涯的游子都盼望叶落归根，每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刻我都想着回到这儿的家！

这个远房的叔叔家从上一辈就已离开了家乡，即从上二代起就已经住进了县城，平时自然与家乡人无任何来往。林为舟也是通过另一个远房叔叔的关系，终于弄清了这位远房叔叔的确切住址。乐而忘怀的林为舟，决定利用夜晚时间流动人员较少的当口前去拜访。此次拜访纯属于临时抱佛脚，贸然求取。叔叔能认我这个突然远道而来的远房侄子，并且愿意真心地提供帮助吗？心境不免为之忐忑。起意而去的，什么破釜成舟呀，死死抓住不放呀，倘若人家真的不认你，你还能乍的？因此，林为舟抱定此次纯粹只是碰碰运气这样的心性，反正求不了官才秀才在，试着搏一搏。大不了最坏的结局无非是不予帮助，舍此他还能吃了我不成？抱定就此一搏决心的林为舟，那天下午带着香烟、名酒等一大提袋礼品什么的，早早赶到长风县城。为了安抚忐忑不安的心情，林为舟特意在摊贩上买了三个肉包子，将肚子填得饱饱的，这样似乎就有了底气些。待到天全黑下了下来，便摸索着去了叔叔的住处。轻捷缓步地登上了六楼，林为舟又长吸了一口气试图调整一下紧张的心情。接着，小心翼翼有节奏地轻轻敲击叔叔的家门。开门的是一位老年妇人，心想这一定是叔婶。并不认识林为舟的老年妇人看着这个年轻的陌生人愣了愣，“你找谁呀？找错门了吧？”

循着“你找谁，……”的声音刚一落下，立即走过来另一位老人，林为舟猜准认定了这人一定是他此行要找的远房叔叔。叔叔眯眼瞅了瞅，还真的不认识。心情平静过来的林为舟亲切地喊一声“叔叔，我是你远房在邬州市工作的侄子，此来是特意看望您俩老的”。老人听到这位年轻人说在邬州市工作，特来看望自己的话，意识到这人肯定是来找自己的，于是示意开门。林为舟缓慢的一闪身就进了门。老人望着林为舟和颜悦色地问，“你大老远的跑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叔叔这一声亲切的问话，倒让林为舟觉得叔叔一点架子也没有，算是完全打消了此行前怀揣的顾虑。便赶紧将此来的想法和目的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紧接着想恳请叔叔予以帮助。叔叔这才啊了一声，“早听人说过你的一些情况，你在邬州工作，而且很有进步，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要调回长风工作呢”？

俩人一问一答地一边说着，一边坐定后，林为舟掠微理了理思绪，就此细述了“此番想来麻烦叔叔，一是为照顾家庭，二呢？洛阳虽好不如家，还是回到家乡的为好”。略略讲完了这些，从叔叔眉开眼笑的神形看，林为舟觉得这位远房叔叔似乎有帮忙的意愿，看来此番拜访大有希望。正待林为舟想加码进一步说点什么的时候，不想叔叔当即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请求。这让林为舟深感意外，乐得合不拢嘴的林为舟，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此时像个孩子似的喜形于色，眉开眼笑。

算是天遂人愿，结果还不到半个月时间，便有了确切回音。叔叔电话里告诉林为舟，“你被安置到一个相当不错的事业单位——县职业技术教育培训学校。鉴于你原曾担任过县级干部职级，待你去职校报到以后，教育局会根据你在邬州市的实际情况，安排一个类似于副校长、副书记这类的职配，待上报县委组织部研究后，最终经由正式文件正式公布”。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功夫”。能来到一个尽管是家乡但却十分陌生的新地儿，竟然还给了我这等的高职配，就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看来真是“三生不贴一熟”，而且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叔叔这层特殊关系。否极泰来？绝处逢生？苦尽甘来？时来运转？柳暗花明？想象力丰富的林为舟，无论用尽怎样美妙的词汇形容此时的心情都不为过。笑逐颜开的林为舟，着实欣喜若狂了好几天。

林为舟回想起来，最难的莫于调出燃料化工局这道关卡。尽管无数次责怪过世态的冷酷、无情与淡漠，但林为舟心里非常明白，这些终归怨不得别人，全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否则，林为舟还有非得调离这个远比长风县不知强过多少倍的邬州地级市吗？林为舟觉得今次回归故里，竟然是以带着政治上的莫大污点，以败走麦城的落魄方式打道回府的，此等丢人显眼的结局，何以待见江东父老？可如今看来，即便是败走麦城，无脸见父老，这已是迫不得已的，林为舟当慨然承受。

可是当林为舟开始用心打理调离邬州的这件事情时，就觉得远没那么容易，算是难过了上青天。当林为舟上交调离申请时，组织部门就已说的相当清楚，任何隶属于市委常委管辖的干部，都必须无一例外地接受干部离任责任审计这一关。只要经过了这一关，即便责任审计中存在什么问题，也可以一分为二地客观看待；绝对不去人为地卡谁，惟一要办的事情就是待领导责任审计完结后，才可以调离。组织部门的这种答复合情合理，符合干部调离、任免程序的既有规定，无懈可击，没有半点为难我的任何意思。可是现在的问题是，领导干部离任审计只是在大面积干部调整之前，才会按惯例统一安排才可以抽调专人进行的，不是因为某个人想调离就可以临时启动审计程序，可以随便安排得了的。

尽管组织部门陈述的理由充分且全都站得住脚，并无为难林为舟的半点意思，可是处在热锅上蚂蚁，倍受煎熬的林为舟哪里还会有替他人着想的意思？仍然一次又一次登门请求，长达四个月的软磨硬缠，可是始终得不到恩准。林为舟想，何必这样卡人呢？都是要走的人，身在曹营心在汉，早已无心在此处，就算卡着了人，但你卡不住我的心。愈是想调离，可愈是难于遂愿，算是用尽了心思，费尽了周折，以至于为此落下了失眠症。

被逼急了的组织部长说到厉害处，“菜园门总不能由你进，又由着你想出就出吧？市委市政府领导中，谁也没哪个说你把燃化局折腾成‘人心分崩离析，债台高筑，官司纠纷连连不断’现在这个样子。就是组织部里，谁也没有人因此而责怪过你，说你现在却‘一心想着甩包袱，拍屁股走人’。组织上总不能违背工作程序，单独为你一个人安排审计审核吧”。当干部处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林为舟还难乍的？

就在林为舟担任燃化局副局长之前，即是计划经济退出历史舞台，市场经济大行其道的过渡时期。同全国经济形势一样，这一变化带给邬州市的最大冲击自然是工业制造业、交通运输业，还有不可幸免的是这些行业的上游供应链即燃化局自身所属的能源供应这类企业。几十年一贯制的传统产品已逐渐不适应市场经济发展的需要，随着技术升级、更新换代加快导致的新产品不断涌现，卖方市场也就慢慢地退出了市场，转而衍变成买方市场，从而给消费者提供的选择余地越来越多，这也是经济繁荣的必然表现。还因为先期投入严重不足，多少年一贯制的产品自然缺乏竞争力，企业普遍缺乏后劲，一遇风浪必然倾覆。而新的能够适应市场经济体制、具有新产能的先进企业一时尚未形成的情况下，不论何处何地，都会不可避免地出现企业减产、停产，乃至于倒闲、垮塌潮。这样的结局，必然导致煤炭使用量急剧萎缩，能源供应被迫减少了五成。

燃化局虽然名称贵为冠冕堂皇的“局”，但却显著区别地定性为企业管理部门的事业性质。经费来源，除财政拨款一部分，另一部分依靠下属企业上缴企业管理费解决。处在变革的这一特定情形下，待遇显然低于行政机关的部、办、委、局。被定性为事业性质的“局”，其抵御风险的能力自然远低于行政机关一类的“局”。因为被定性为事业性质的“局”，财政拨款只供给职员基本工资这一部分，其它的什么第四块、第五块工资、福利部分，还有各项业务经费的支出，就显得捉襟见肘，实在难以维持。

燃化局属下一个煤炭公司、一个石油公司、一个化肥厂、一个制药厂。这在风行火暴的十数年中，燃化局也的确享受了其它部办委局无法得到的优势资源，吃香喝辣的高端享受，谁人能比？处在生产生活链条上游的资源分配单位，自然就成为多少人就业竞相追逐的对象。可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现今的当下呢？燃料销售量锐减，而两个工厂处在风雨飘摇中。职工没事做了，基本的生活都成为问题，自然无法按常规缴交企业管理费。在这样的不利情况下，燃化局能有好日子过吗？

客观地说，燃化局走到今天这一步，林为舟自觉有不可开脱的领导责任。但如果将一切责任全推到林为舟一人身上，林为舟显然并不认同。可是林为舟并不曾意识到上级党组织也是实事求是，没有依他想象的过于偏见地认定燃化局眼前的困局，而是作了客观公正的理性分析。可是心热偏一头的林为舟，显然有失理智地错怪了组织，对立的思想也就越来越严重。这个时候的林为舟实在解数乏术，犹困之斗兽。迫于离开眼里所谓的刀山火海的强烈意愿，才使得林为舟这样毫无根据地怨天尤人。“但见时光流似水，岂知天道曲如弓”。如今回想起来，林为舟不禁又一阵心动过速，一股瑟缩冷冬的寒意猛然向他袭来，浑身皱起了鸡皮疙瘩。

林为舟感觉命运之神似乎总是在故意捉弄自己。愈是企求得到的东西，愈是得不到。怪异的时间老人，就像个诡谲精灵的顽皮鬼，当你嫌它走得太快时，它却偏偏趁着你不注意的当儿，一溜而过；而当你嫌它步履太过于缓慢时，它却偏偏的赖着不走，让林为舟直觉有一种坐困在度日如年的苦痛中倍受煎熬般难受。

在林为舟看来，好不容易找到的接收单位就因为远房叔叔的这层关系，已经非常轻易地找到了，可是不曾想调动的事儿眼看就要“黄”了，觉得自己已被逼入了死胡同。林为舟想，如果不改变方式，困局将永难打开，事情真的有可能会“黄”了。

“别把最好的时光，浪费在无谓的等待与犹豫不决中”这是谁说的？算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受到此话的激励，决心破釜沉舟的林为舟索性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不再礼貌、客气地提调动要求，从此完全放下了自己一向秉持的礼义、谦恭与尊贵。

试问，一个被内部情形困死、外调不成的人，什么样的过激行动做不出来？林为舟也是迫不得已，只好拿出了最后的看家本领，即既似村姑野妇式的又不失尊严的那一手：不争也不吵，不闹也不说，来一个不论刮风下雨，每天都来组织部候着。一来就闷头看自带的书籍，低头喝着自携的清茶。一天不答应就来坐一天，两天不应允就来玩两天。

这等近乎于骚扰式的“请求”调离法，组织部还是开天辟地头一次遭遇到，算是领教了狠角儿林为舟的厉害。这个绝妙法儿还真的特别灵验，结果没到第七天，林为舟离任干部责任审计并未进行的特殊情况下，组织部破例同意了他的请求，调离的如意算盘就这样被他轻易地拨动了。

当林为舟得到组织部长当面首肯的谈话后，此时林为舟的态度便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寰。双手合十，一叠连声地对着部长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多有打搅，请予包含、宽囿、体谅”！

走出市委大楼后，林为舟不禁由衷地长吁了一声，吐出了胸中沉积多时的郁气。心情也为之振奋起来。林为舟想，这个世界上每件事都只是暂时的，即使是糟糕的日子，哭泣的夜晚。这回难也好，困也罢，憋也行，一切如同过眼云烟，全都飘逝而去了，阴沉的上空从此变得开朗、明亮了起来。

为实现调离采用这种极端手法，林为舟也觉得无异于自毁形象，这让他无地自容。林为舟深刻地体认到，这种做法是对自己一向清廉正直、品德高尚形象一次莫大的自我伤害与毁损。但这实在是万般无奈，以至于走投无路情况下不得已的一种逼宫举措。眼见现实的情况是，在这个已经分崩离析的燃化局里所呆的每一分钟，都不亚于熏蒸火烤，危坐针毡，可谓度日如年！每当一想到去年年底工资兑现时副局长陈克明封喉锁脖危在旦夕的惊险那一幕，林为舟至今仍不免腿脚颤抖——

林为舟记忆犹新的是，那天中午天气阴晴不定，气温比平常要低两度，可是只过了没大一会儿工夫就飘起了些碎微的雪花。早已来到办公室的林为舟站在窗口，望了望外面的天空，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当林为舟刚一坐定，大门突然嘭的一声巨响，吓得平时血压略所偏高的林为舟顿时心跳加速了许多，大门顿时咋地一下子暴推开来。林为舟眼见副局长陈克明踢开半掩着办公室大门的一只脚还未来得及回去，正大步流星地冲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如丧考妣般，涂了猪血似的宽大脸庞，嘴大张八开的，露出长长的舌头，跟六月天呼哧呼哧的猎狗一样喘着粗气，怒气冲冲地瞪着牛眼盯着自己，林为舟已预感到了事情的极度不妙，且相当严峻。

其势汹汹的陈克明，此时怒目切齿，发指眦裂，用不断晃动着的两个指头伸向林为舟的脑袋狼嚎狗叫般吼着：“你要断绝和我的关系？我可断不了。你有什么权利克扣我的工资？你太张狂了，你怎么不扣你自己的工资？谁给你这个权利？常委决定、人大任命，是让你来领导我们做事的。可是你领导个屁？你今天说这个不好明天又说那个不中，就你好就你中？你可以一手遮天，你一人说了算？你戴着职务的帽子搞钱就算是你搞的？你才当了几天官呀，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有多大的本事？你可以不依法办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要卡人就是这么卡的，你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整人？”

这个时候的陈克明似乎服了硝酸甘油似的，动辄就爆炸了开来。显然肾上腺素分泌过旺，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连串的厉声责骂。已经怒吼了半天的陈克明，仍然不解怒气，进而绾起袖子抢前一步，一只手操起桌角的一块黑色大理石块，高高举向空中，另一只手紧紧揪住林为舟的衣领，用力地一推一拉，那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大概是皮作烧了，肉长圆了！打死你个狗日的！”

眼看陈克明龇牙咧嘴的羞辱与恐吓，气焰嚣张的吼叫与谩骂，着实阂人听闻。血红的眼球圆睁着，乌紫的脸庞虎驻着，暴起的青筋跳动着，亡命的架子摆开着，……。呈现于眼前的原只能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胆裂魂飞的恐怖画面，就这样立体地呈现在林为舟的面前，那真是要多危险就能有多危险。吓得林为舟早已魂飞魄散，骨寒毛竖，舌挢不下，顿时惶然无措。

林为舟由此不难想象，狼和狗一样，只是嘴不同；贼和人一样，只是心不同。在金钱面前，情感、人性、道德、底线脆弱得不堪一击。维护正义之举恰如一把用细丝悬挂在头顶的一柄利剑——这是因为断了人家财路而引来的杀身之祸！百姓见了兵，有理说不清。“路遇绑匪”，不就是要钱吗？留给林为舟唯一能够想的和做的，绝对不能为了维护公平正义、为这区区小钱而丢了自家卿卿性命，好汉不吃眼前亏！正当陈克明再次挥舞起手中的石块砸向桌面时，林为舟本能地只好唾面自乾，急忙用双手挣脱封住衣领的大手，一边往地上一跪，双手合十地作揖告饶，一边急遽地说“我错了，对不起，向你道歉！工资全额照付！”林为舟想，这种冰炭不容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场面与情景，谁见了不怕？谁又敢见义勇为？在陈克明剑走偏峰的这个时候，林为舟觉得根本没你说理的份儿。这种歇斯底里的亡命之徒，正捏着石头、封住你喉咙，如果不答应，还能就此善摆甘休？小命危控他人之手，人间？地狱？庶几就在一念之间。只一步之遥，危在旦夕！林为舟已别无选择，此时只有答应的份儿。“莫讶头颅轻一掷，解悬拯溺是吾徒”。你穷、你贫、你困难，我给你就是了。

林为舟活了几十岁，平生第一次遭此厄运。惶惑不安，以至于色若死灰、汗洽股栗的林为舟的心早已跳出了胸腔，呼吸急遽，喉头梗塞，显得格外困难，真的害怕极了。

在答应一分不少全数发给的情况下，得寸进尺的副局长陈克明依然无理不饶人，“你有什么权利随便克扣我的工资？”“嘣”、“嘣”、“嘣”，大理石块在桌子上连着蹦跳，凶惨的叫骂声，以命相搏的情形，却依然在办公室的上空不断地回荡着，飘忽着。

坐在一边的办公室老主任老刘，见此大阵仗情景也是第一次才看到，显得慌了手脚似的，竟不知如何是好。经过片刻的沉默，老刘情急之中忙着立即扶起正跪着的林为舟。还未扶起时，巨大的振动声和吼骂声又一次雨点般急骤地暴响了开来，陈克明此刻仿佛立即就要把林为舟生吞活剥了似的。吓得林为舟魂不附体，又一次不假思索地求饶。真是大仁者应运而生，大恶者应劫而生！

严格说起来，就克扣陈克明所说的工资一事，究其实是因为陈克明自己未按规定完成创收任务。作为副局长，同时还分管财务，在拒不履行领导职责，不完成创收任务的情况下，若还继续照发全额工资，向来一碗水端平的林为舟，又怎么向确实是因为其它原因实在无法完成任务而同样未发全额工资的这一部分干部职工交待呢？“手巴掌是肉，可手背同样也是肉呀”！林为舟出于整体平衡的考虑，也有出自于对陈克明特殊照顾的另一面，已退无可退的林为舟，只好以不补发老陈余下两个月的第四、第五块工资，试图以此说服其他人用以其抵除上缴的任务。就这件事情的处理，不论从哪个角度讲，本身就是对老陈已经高看一筹的莫大照顾。可是这个陈克明呢？非但不领情，还居然得陇望蜀地企图好处一人全拿。当未遂愿时，便引起老陈如此激烈的强劲反弹，以至于猖狂到了武力胁迫的地步。

面对经济下滑势头，林为舟想起自己在副局长任上，为安抚职工，稳定大局，评价自己确实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也正是基于此，就在自己调任燃化局副局长的第三年初，在一次机关人事调整的大会上，他被宣布由副局长就地升任为该局局长，人大常委会予以正式任命。可是就在这一次任命大会上，不知组织上出于什么理由，又将55岁、对台办任副主任的陈克明调配到燃化局，担任副局长。尽管林为舟在市政协工作的时间最多也就三年多，但在林为舟孤陋寡闻的有限印象中，有关陈克明的负面传闻还是相当多的。因为市政协办公室和市对台办公室同在一个楼层，而且又是紧挨着隔壁，所以对陈克明的情况还是耳有所闻的。偶尔还能听到陈克明不知跟谁大声说话，甚至是吵架的声音。据说陈原是在工作，之后调回原籍工作的。后来几经碾转，不知怎么的提拔为副局级。可是自这以后呢？先后调动多个单位，可是职务一直是在副局级的岗位上转来转去，再也没有升起来。对台办在某些人的私下议论中，陈克明正是怀揣着对组织的不满情绪，故而时不时不免渲泻与流露。

林为舟想，如今又让这位与自己年悬20，且多所争议的陈克明作为自己的副手，这本身也就意味着有可能成为一颗随时引爆危机的隐信。再说了，陈克明对于这样一而再不予提升的职务安排明显不服气，弄得不好极有可能就此破罐破摔，这对林为舟日后的执政势必会带来不可预测的麻烦。也因此，林为舟在通盘考虑问题时不得不多所顾虑，重视与防范这个难缠者随时有可能出现的发难。

林为舟又想，即便我再怎么注意防范，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更何况与一个颇具争议，且一向自私的不亚于与狼共舞的副手共事，若不发生些摩擦，反而显得极不正常了！果不其然，就在林为舟一方面极尽可能地给予照顾，另一方面千方百计力避与陈克明发生龃龉的种种提防中，极不情愿的冲突还是在其后的共事时间里不依人愿地发生了。导致冲突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陈克明的太过于算计的私心上，他竟然提出了有违公德，根本无法满足的过分要求。

事情是这样的——

就在陈克明调来不久，林为舟看到他所居住的老旧房子属于高危房，随时有可能发生垮塌。为了搞好和陈克明的关系，进一步热烙感情，融洽共事气氛，不说寻求工作支持，最低你别给我当阻力也就足够，以各种有效方法进行通融，恳请市直机关事务局恩准将此时人已调到外地工作腾出的那套多人争抢的房子转给陈克明居住。当费尽周折事务局最终勉强同意后，可是原房主却提出了只要室内原安装空调，还有其它电器全部接手后，就可以立即交出宿舍钥匙。看过房子、并得知原房主意见的陈克明却冷冷地告诉局办公室刘主任，“本人不需要这些电器”。可是这个得了便宜居然不识相的陈克明竟然就此提出，看是否由局里接收这些电器。另外，他还得陇望蜀地就电话移机费、电话费问题，又双叒叕进一步提出由单位报销的非分要求。局里经济已经拮据到捉襟见肘无以敷衍的情况下，哪里还有承担这几笔本不当由局里负责的额外开支呢？深感为难的林为舟，可能同意吗？

也许有人会问，这个陈克明怎么竟然提出了这么个令公众不能接受的电器处理方案呢？当原房居住者向继任居住人提出接收室内电器的意见以后，陈克明突然发现燃化局办公室和各个科室都未安装空调。于是心往一头想提出了这个在他看来，既改善了局里的办公条件，又能解决他个人的实际问题，可算是一个两全齐美再好不过的完备方案。可是分管财务的副局长陈克明，显然无视既有的现实状况，一来局机关经济过于困厄，二是即使有安装空调的，毕竟是少数经济宽裕的单位，三是燃化局周围全被阔叶林密盖，温度很低。除了冬天，夏天几乎晒不到太阳，就是再炎热的三伏天也热不到哪里去，所以根本不需要空调。许是他故意装作不知，或是他有意转嫁电器开销的思想作秽，竟然意想天开地给出了这么一个不被公众接受的馊主意。

这在林为舟看来，作为分管财务的副局长，不断不为单位承担理应承担更多的责任，反而在给了那么大照顾的情况下，没有任何感谢的表示也不说，还无所顾忌地得陇望望蜀，对自己不需要的东西居然硬要塞到单位的无理要求。当陈克明提出这些要求后，林为舟强忍着性子按压着内心的火气，为了不致撕破脸面，非常客气有理有据地给他讲，并且还不忘指点出路：“你看，在有多人争房的情况下，是我为你强力争取，好不容易你这才得到的，这你应该是清楚的，明白的。这房子属于机关事务局的，而且这个你也是知道的，因而你的最佳途径，应该找机关事务局交涉才对，怎么居然还找与房子产权毫无关联的燃化局提这个不当要求呢？穷得屁股打两胯的燃化局，怎样可能接收人家机关事务局房子里的空调呢？再说了，你作为财务分管领导，局里有没有钱，你同样应该十分清楚呀”！

林为舟进而又颜悦色地明确告诉陈克明：“至于电话移机费，还有电话费，这个你更应该十二分的清楚呀！鉴于市里经济全面下滑，财政收入困难，各单位经济普遍拮据，纪检部门为了规范管理，统一尺度，不是早就已十分明确地发布过这类的专门文件，只报一把手的，其他副职一律自理的规定吗”？

林为舟想，多方面照顾了你这个也不说，且单就事论事的角度看，按说这个回答本来无可非议，任谁也都会欣然接受。可是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搁在陈克明面前，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陈克明本以为，你尊重我，我尊重你，这是正副职之间起码应有的工作氛围，作为一把手的林为舟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立马接受，没想到竟然遭到了他的断然拒绝！就因为没有答应这个要求，依陈克明自己的话说，心里算是彻底凉透了。本来就没正眼看过林为舟一眼的陈克明，从此心里便埋下了漆身吞炭的种子。

而林为舟想，不论谁提任何要求，但请你得首先权衡一下，思考一番，所提的要求是非正当、合理、符规。可你陈克明这提的都是些什么要求呀？显然与现实情况相去甚远，更与现行规定明显背离。我就是再怎样想跟你搞好关系，再怎样照顾你，但也总不至于无底线、无原则地统统应允吧，只是希望老陈能够客观地看待，予以谅解与理解。

让林为舟措手不及的是陈克明日后难以收敛的丑行恶德，又一次表露无遗。就在这起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年，燃化局绝大部分干部职工完成了分配的创收任务，只是极个别人因为疾病、丧事无法完成。而毫无正当理由的老陈却居然也一毛不拔。以至于到了老历年的年底，别人上缴了创收任务，惟独陈克明分文不见。这是公正分明的分工，他作为主要领导人之一，难道还需要向他单独宣讲，并且向他追讨吗？陈克明的这个不祥之举，又一次让林为舟看傻了眼。

财政全额供给的单位都不可能实现全保的情况下，作为依靠部分收取企业管理费维持正常运转的资金，自然是少之又少。在其全部财政拨款中，工资部分只负责三分之二。因而在年初的局机关工作分配时，便将创收保工资一项列为重中之重，因为市政府领导也曾十分明确地要求各单位为确保工资正常发放，应将创收作为重点工作来抓。对此，处在高度贫困状态中的燃化局，更不敢懈怠，并就创收任务以各人工资总额作为基数进行逐一分解：一般职员基本工资总额的一半，股级干部工资基数的等值，副局长俩倍，局长三倍。就在分解的任务明确到岗后，陈克明提出辞去分管财务职责，接着找了一个行情看好的码头，开起了百货超市，脱产干起了创收的营生。他将所分管的宣教科，全权交给科长，只是时不时地点下铆。陈克明能主动分担责任，林为舟当时还乐得嘴都合不拢。

可是到了年终，别人交了差结了账的情况下，他却按兵不动。也许是因为前期未满足不当要求可能结下的那道梁子吧，也许是过往陋习的今日重现吧，为了单位的整体团结，也为了减少由此可能形成的后续矛盾，林为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以不发余下差额补贴作为不再追究创收任务来作为交换条件。你开超市收入再多，那你就自己留着吧，这对你已是网开一面的特殊照顾，你该知足知重才是。

可是这件事在自认为老资格的陈克明眼里，完全不认可局里未要他上缴创收给予的所谓高看一眼的莫大照顾，如今你林为舟竟然还敢不发副职的差额工资？你也太张狂了点吧。如今你把我逼到这个份上，我不灭了你的威风那才是怪事呢！陈克明就这样如丧考妣地对着林为舟一顿不亚于暴打的恶性事件来。

呈现在林为舟往事浮桥上的回忆，总是林林总总，没个完了。林为舟又将那些过于灰暗、潮湿的回忆放到了因陈克明暴打，帮助扶起自己的那个办公室主任老刘身上。

作为主要领导，事实上所有决定、做法不可能让每一个员工全都满意，只能求取最大公约数，这叫求大同存小异。老刘于去年底发表了一篇《关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度前期燃化局的对应策略》的论文，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和实用价值，并且被省局评为一等奖。林为舟也认真阅读过，觉得是不错。按市委1985年颁发的鼓励自学成才政策文件规定，不论是论文、新闻、文学作品，凡获得奖励的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在市委给予一千元、六百元、三百元奖励之后，所在部门均可再追加同等数额的奖励。

燃化局财政收支已经恶化至此的严峻现实，作为办公室主任不是不知道，但这又能怎么样呢？在涉及个人既得利益的问题上，自然希望自己的利益能够最大化。但由于财政拨款有限，经济极度拮据，并不是全市所有机关单位全都执行了这一文件，只有一少部分经济条件较好的予以全额支付。当刘主任就此事专门找过林局长，要求如数领取时，林为舟考虑到单位经济之艰困程度，允诺五成支付。可是刘主任哪里肯干，于是便和林为舟大吵了起来：只要少招待一次客人，或少出一次差，就可以挤出这点微不足道的小钱来。林为舟以谦和的语气反问老刘，这一年来总共接待了几次客人，又出了几次差？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相当于去年的三分之一，前年的五分之一，对不？噎得刘主任一句也答不上来。

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财会科李向斌科长居然在没有林为舟签字同意的情况下，仍照例全额付给了刘主任。——这不啻给了林为舟当头一棒，彻底地灭了他的威风。算是墙倒众人推，他们全没有把我这个局长放在眼里。

林为舟为此窝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火。但考虑到老刘这人性情狷介，为人耿直，不尚逢迎，系统内颇得声望。再则，由于经济过度拮据的坚困局面，一损诸损，各种矛盾便由此浮出水面。面对燃化局破麻袋装菱角，科室员工个个都是尖子的不利情形，已是四面楚歌的颓废态势，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高，化戾气为祥和，林为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咽下这口难咽的苦水，便没再找李科长理论。

说到李科长，林为舟倒是觉得某些方面其实有对不住人家的地方。林为舟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审批财务报表时，李科长不无愠怒地说：“您说没叫我催收欠款的这句话，不当在那位个体户刘亚来面前说，否则我怎么工作？您可能不知道，只因每次去找可总没找到他，这钱我已催讨不少于六次。既然您都已这样说了，那我再也不好去找其讨要了”。

听到李科长这话感觉有点懵。后来林为舟才了解到，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因为对外业务联络需要，根据局机关安排，李科长委托刘亚来购买了些春茶，没买那么多，还剩150元钱未还，已经半年了不好做账。李科长多次讨要，却一直没有找到刘亚来。待俩人半路偶然相遇时，李科长怕刘亚来说为这点小钱逼的那个样子，于是便假托说“是林局长让我来收取欠款的”。

刘亚来当即回说，“实在不好意思，这段时间我一直忙着扩大种植的事，很少落腾，我后天因为要处理一些事情，正好在办公室。劳你再来一趟我单位，你看可以吗？不过，听说林局长并未委托你来讨账吧？玩笑话，别当真。”

只是李科长有所不知的是，早在林为舟担任农业局技术员，以及后来任科技科副科长期间，就茶叶栽种、培育、施肥，还有购置杀青机、揉茶机、烘干机、揉捻机等茶叶制作设备一事，刘亚来多次求教过林为舟，早就有了较为密切的往来。

出于这层特殊关系，刘亚来就在李科长就欠款一事即将来找的头天上午，在与林为舟见面时说起欠燃化局150元茶叶款这件事情，羞愧难当地自我检讨，“我也是太过于疏忽，屁大的经理还官僚得很，竟然欠你们一笔钱延至今日仍未给付，真的很不好意思！”

接着刘亚来又不忘幽默一回：“我也说一句开玩笑的话，你可别计较。你们是不是太过于小气了点呀，就为了这点小钱你竟然让部下来催讨”。

听此，林为舟多少有点儿错愕，“我哪儿派李科长催收呀？而且压根就不知道有这件事呢。既如此，那你还不赶快还回去？”

只是林为舟不知道李科长讨债一事。林为舟想，如果能提前打一声招呼就好了，也就不至于唐突应承。林为舟又一想，责任在自己，尽管李科长有过未尽事宜之嫌，但当刘亚来以玩笑的方式提出讨账一事时，作为局长，最起码的审慎态度是应该有的。要么转移话题，要么故意忽略，绝对不应该当场否认，使李科长处于尴尬境地。

当林为舟的回忆之舟航行到这里时，忙从李会计讨要茶叶款的灰色记忆里收回了思绪。随着人生阅历的不断积累，特别是燃化局这一段差强人意的人生历练，以及近期阅读了对自己很有指导意义的一部古书《反经》、一篇好论文《人生处事方圆说》，觉得自己的思想更加成熟，从而可以达到老练，豁达，壑智这一境界。从这个意义上说，林为舟倒是不由的得要好好感谢过去，感谢燃化局，特别是要感谢陈克明！正如一位智者所云：“感激伤害你的人，因他磨练了你的心志；感激遗弃你的人，因他教导你自立；感激绊倒你的人，因他强化了你的能力；感激斥责你的人，因他助长了你的定慧”。有了这种刻骨铭心的过往，可以肯定地说，即将回到梦寝以求的长风老家以后，新装革履的我，也就意味着彻底地告别过了过去的灰暗，展望可期的未来，绝对不会再有类似于陈克明殴打的事件发生！也会从此以后，我将要开启另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生新路程。

林为舟散懒地躺在床上，觉得不能再心有所结地躺着，眼下是到了该起床的时候。酷爱运动的林为舟这时候习惯性地练起了30个仰卧撑，接着便又来了30个俯卧撑，不觉浑身发热。这时候，林为舟斜一眼望见窗外。眼下虽然正是三冬时日，曙光来得很晚，但他所居的这幢高层楼房，和这爿解放初期兴建的老居民区相比，仿佛是一个巨人站在了一群弯腰驼背的老人中间。也因此，林为舟所居住的房子自然也就亮得稍早些。

哎呀，这天是什么时候大亮的呢？林为舟却居然毫无由头地失忆了，竟然一点也都没有察觉。这时候林为舟有意识地抬起手腕，看看他已戴了多少年却依然走得特准的上海牌手表，此时已经是七点半钟了。说到这块手表，还是在已经给了我莫大帮助，得以有了平步青云的那个漂亮女孩的帮助下才买得的呢。

新的一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林为舟身边。明亮的光茫透过缥缈柔丽的落地窗缦，照在了窗对面而卧的林为舟身上，虽然光线弱了许多，此时室内的光线依然显得十二分柔和。接受柔和温润阳光的爱抚，如同慈母的热手轻轻地抚摸在他的脸颊上，此刻的林为舟倍觉周身温暖。林为舟想，告别了昨日的悲伤，也就意味着卸下了满身的疲惫。

不能再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想东思西，还是赶快起床吧。刚练过一阵子仰卧撑功，静静地休息了一会儿，待身体完全放松后，向来节奏快捷的林为舟习惯性地伸了伸了懒腰，然后一个激灵，鲤鱼打挺似的翻身一跃而起。忙着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服，来到穿衣柜的落地镜子面前。自从来到这个单位后才逐渐由胖变窄的面孔，怎么这会儿似乎又有了宽的形状？到底是因为过度的兴奋，还是开心不已的畅意，人生新路开端的快乐，没有思想负担与精神压力带来的体胖，抑或是其它说不清道不明因素的使然？可是，既往的灰暗经历分明使得自己此时的心境，不禁很有些凄苦与落没的无奈。这个时候，一种五味杂陈的难言酸憷，正笼罩着林为舟尚且过于复杂的心臆间。

林为舟离开穿衣镜，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来到窗前，拉开淡蓝色的窗缦。当他推开窗子，一股清馨的还有些过于湿润的空气，沁入到他的肺腑里，顿时觉得舒服极了。于是，林为舟又连着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广漠的鳞次栉比的居民区，此时正淹没在一片薄漠的雾霭中，但这丝毫没有遮盖住喧哗的躁动。晨读学生和旅人的脚步声，自行车的叮铃声，摩托车的呼啸声，汽车时而的鸣笛声，商店里扩音器的广告声，商贩叫卖的吆喝声，已经汇成了粗犷豪浑的交响乐。新的沸腾的一天又开始了。

想到汽车上午就要来搬运行装、物品，林为舟觉得应赶紧准备才是。尽管一个单身汉，没有什么太多的东西，但是床铺呀，家具呀，书柜里的书籍呀，写字台里的东西，还有其它不少散放着的物件呀、衣物呀，毕竟还是要收拾一下的。至于煤油灶、穿衣柜、单人沙发和桌椅凳什么的，倒不用怎么拾掇，车一来就可以直接装运的。

林为舟下意识地将这间他再熟悉不过的居室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哪儿忽略掉了什么似的。林为舟感觉幸运的是，自己是这间屋子的第一任主人。当初林为舟刚一来到农业局，这幢房子刚好落成。林为舟深感幸运，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刚分配工作就得到了这套崭新的房子，让其他同学着实羡慕了一阵子。在这里，林为舟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在这里，真实地记录了他的喜怒哀乐，他的荣辱得失，还有他即将开启离合悲欢之旅时的思绪与纠结。林为舟对于这套久居多年的房子很有感情，眼看即将离它而去，此刻很有些难分难舍。

眼看就要离开这套居室，离开他工作了十来年，给他带来巨大荣誉，让他一个小小的不见经传的外乡人，居然挤入了只对具有一定政治背景、特殊关系的才可以进入的政界，并且他还可以一下子平步青云。真是造物弄人，就在林为舟的人生辉煌之际，因为没有很好地把握和利用已到手的机遇，从此便开始走向了下坡路，进而又一次跌回到了人生的谷底，迫不得已只得从条件优越的地级市调到各方面较差的长风县。感觉乱世中遭逢乱雨打浮萍的林为舟，真的很有点儿像欧洲中世纪的骑士，黎明前即将离开贵妇人时那种依依不舍的眷恋的情愫。

本该是吃早餐的时间，可是林为舟的肚子一点儿也不觉得饿，便不打算去应付。林为舟开始整理书籍，这些书籍是他自中专以来逐渐积累起来的。更多的则是工作以后买入的，还有上级下发的，但最多的则是农业方面的专业书籍。其中文学类的也不在少数，只要是他喜欢的就买上一本，至于看没看完则是另外一回事。平时看上去似乎不是很多，但要整理起来还真的不算少。他漫不经心地装着装着，竟然整整装了三个塑料编织袋。

林为舟素有一个特别好的习惯，那就是无论工作再怎么忙，以至于忙到两头勾一头的情况下，他都能坚持每天不停的写日记。即便是一点事都没有，他都会一天不拉地逐一记录。每写完一本日记，就去店里买一本回来，当林为舟触摸到十几本大小不一的日记本时，心境便为之敞开。这些日记是林为舟自从离开家乡来到学校以后，将自己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情，参加的每一次会议，出差的每一个地方，接触的每一个领导的讲话，乃至于天气变化在内不论有无价值的东西全都囊括其中，因为是按时间顺序逐本记录的，自然无法进行科学的分门别类。他随意地拿出装帧很有点儿特别的第三本，先是粗略地从前到后的翻了翻，当翻到正中页面过于突出的一处便停止了下翻，有意识地将这一页打开，认真的阅读起来。之所以突出了些，是因为后来作为补充页插进去的。记录的是一次期中考试，林为舟的“病虫害防治技术课”得了个全班最高的97分。这不是一般意义的高，比一般同学竟然高出了25分！至于差生呢？相差一半多，这令他特别的兴奋。对于读书的强烈渴望，使得林为舟刻苦用功勤奋努力，是他作为贫困家庭子女唯一能做的事情……，由此引起的这样大段的心情描述。林为舟将其进行了认真补记，并且放在该课考试那一天所写日记的最后面，特意作为插页补进去的。当然呀，类似于这样的补充记录在其后的日记里实在不少。说实在的，每一本日记的每一页，无不反映了林为舟十数年来人生历程的每一个片断，每一件事情，还有就此描述的心情感悟。在这段漫长而又短暂的时光中，既有过太多的闪光点，但也有让他失意的某些方面。

是呀，流去的岁月已经无可挽回地永远消逝了，人生本身就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单行车程，历史将翻开新的一页。但是，人们的心情毕竟不是一盆冷水，只要泼出去了就算完事，它留给林为舟的将是一个长长久久的难以磨灭的记忆。正如鲁迅所说，“我自己觉得我的记忆好像被刀刮过的鱼鳞，有些还留在身上，有些是掉到水里了，将水一搅，有几片还会翻腾、闪烁，然而中间混着血丝。”

林为舟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是学习尖子，各科成绩名列前茅。可以肯定地说，一定能考个上等的好学校，他也一直以为自己绝对会考上一个很好的高校。可是奔跑着的路看似平坦无垣但却不然，即使期望符合预期，可有的时候还是会摔跤，直摔得你疼痛不已。即便是伸手可见的距离, 那个地方却让他无法到达。也许是生命的过程中，无法拒绝挫折与痛苦的造访吧。就在高考时，满怀信心的林为舟不意却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滑铁轳。巧巧的天公不作美，他居然偏偏出人意外地名落孙山。

当试卷发到林为舟手上，第一眼看上去，感觉考题实在太容易了。林为舟便快速迅捷地从前往后顺利地做完了所有考题。这时候，可他并未按照老师多次强调的做完试卷后务必认真检查一遍。林为舟就这样无比自信地怀揣着必胜心情，第一个走出了考场。也许大意失荆州，也许太过于自负，当看到高考分数后，大喜过望的林为舟便从高高的顶峰上跌落了下来，如同过山车般一下子滑落到了人生的谷底。这次考试，对林为舟的打击实在太大。多人劝说务必再复读一年，一准就能成功，可是天生性格倔犟的林为舟，一气之下表示决不再读。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这显然是气话。但冷静下来的林为舟眼看目前的现实，自觉得这样极度困顿的家庭，也实在不能再读下去。

联系到当下的现实，林为舟不免感慨、喟叹，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总有很多梦想终成梦幻，总有很多机会擦肩而过。其实有些事，不是不努力，只是心里没有装下那么多，他只看到了某一面而忽略了更主要的另一面，或者自己不够成熟导致的心理缺陷吧，曾经很多的拥有或者失去都违背了自己的初衷。林为舟由衷感慨地领悟到，或许生命的本身就是一种不完美，或许只有撕开心理的裂缝，阳光才能照得进来。但这，对于时下的林为舟来说，显然已经于事无补。

回到农村以后的林为舟，倒是很安心伺弄土地。生产队里的各项开支需要一定的费用维持，光靠按国家规定的上交粮食返回的那点粮食补贴的钱实在很难于应付，于是只得安排一些人外出做工。一般情况下，但凡在外有点关系的都愿意出外做工，因为除了交足队里的，所剩也就足够他一人在外糊口的开销了。无形中也就等于增加了一个满劳力的工分和口粮，家里也就相对的要活络一些。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林为舟的父亲便被长期外派从事副业活路。可是这样以来，所有的家务重担也就全都落到了母亲尚且瘦弱单薄、疾病缠身的肩膀上。从这样的家境状况看，的确需要林为舟回到农村，好好地帮衬帮衬母亲。

林为舟作为长兄，底下还有两个妹妹正在读书，眼前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呢。论其家庭条件，虽然有父亲一人顶两的苦干，但母亲时常的犯病，自然难免需要大量医疗费用。这家大口阔的，消耗量大，能挣工分口粮的很少，很难维持家计，因而生活是很清苦的。在这种情况下，林为舟能上完高中，也就心满意足了。如果考上了大学，那一大笔学费怎么办？岂不又要为家庭徒增一个更为巨大的负担？此时的林为舟，倒是十二分的庆幸自己没能考上大学。

可是其后呢，家境发生了重大变化。一直在外做工的父亲忘命地干活儿，有了病总觉得自己没事儿，一直忍受着从不去医院看一看，以至于到了卧床不起时这才送到医院。经检查，胃癌晚期，可能是饿一餐饱一顿导致的吧，到第八天就一命呜呼死在了医院里。赶到医院的林为舟抱着骨瘦如柴的父亲的遗体，哭得死去活来，抱怨这个家实在太过于清苦。父亲为了他的儿女们，为了这个家，付出了自己尚且并不算老的生命的巨大代价。作为长子，深感有负父亲重托。此时的林为舟倒是又一次由衷地觉得，回到农村才是自己最正确、最应该走的一条路。

已经没有任何高考阴影的林为舟，正奋力辛勤忙碌在广袤的农村大地上。虽然读书时从事农业劳动的活儿不是很多，最多也就在自家的菜地里劳动些，但凭着林为舟牛高马大的个子和一身的好力气，犁田、耙地、翻埂、插秧、薅草、播种、锄地、挑粪、施肥、收割、扎捆、脱粒、打农药这些农业活儿，林为舟很快掌握了，样样都干得很不错。哪些活儿累些重些脏些，挣回的工分口粮也就多些，林为舟主动抢着干，没命地干。为的就是多挣些工分，多分得些口粮，以减轻母亲的负担。

由于林为舟每天出勤最早，生产劳动特别积极，很快成为各项农业生产技术的能手。同时又有文化，而且还从未与人红过脸，与大家和睦相处，鲜少高谈阔论。就因为这些先天优势，原任第五小队长年纪过大，总感到力不从心，于是多次向生产大队主动提出退位。就是在这一背景下的队长改选中，他被大伙儿一致推举为生产队小队长。

当林为舟获得广大社员的一致认同，担任了小队长，林为舟就感到特别兴奋。也是自此以后，队里原来那个名声在外难以驾驭的“刺儿头”，这会儿就像秋后的蚂蚱，在林为舟面前从未蹦跶过，甚至还服服帖帖地听任他的调遣与安排。当有人跟那个人称“刺儿头”的开玩笑说，“怎么从没见你跟林队长闹腾呀”？

那个年轻人毫不掩饰地说，“林队长虽然和我一样年纪轻，但我不得不佩服，因为他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没有一点不公道”。林为舟听到这些议论，深受鼓励，也就更加坚定了为政清廉、处事公平的信心。

也是自从林为舟出任小队长以后，队里的政治学习，特别是稻谷、小麦、红芋，还是高粱、豆类、油菜、芝麻、花生等主粮杂粮各项主要指标的生产，林为舟都能很好地抓出成效，各项工作可说从没落人后。每次检查中，几乎排在了前面，差不多生产大队每一次开会，总是少不了对第五生产小队和对林为舟的表扬。

心情特爽的林为舟，第一次发现自己似乎具备领导才能的这个先天素质，觉得自己似乎是个当领导的好坯子。由此林为舟时不时就冒出一个想法，我是不是可以再谋个更大点的事业干干呢？说实在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眼前这个格局，我一个高中生岂不是太作贱了自己？此刻他就有一种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的深深挫折感。人生实在有太多的不如意，每个人都要试图作一番努力。耶稣在星期五被钉死在了十字架上，那是全世界最绝望的一天，可是三天过后呢？他又奇迹般地复活了，这便是复活节的由来。林为舟从《圣经》读到的这个故事中似乎悟出了点道理。他想，世事并非永远一成不变，至少得需再等上三天！但是，到底哪儿才属于自己可以施展才能的平台呢？三天！三天？这只不过是麻痹自己，完全属奢想中的理想王国！自嘲做了一个黄粱美梦，林为舟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他理智、冷静地意识到，处在社会最底层，即使你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怎样？你看看，有多少比自己能力强的从生到死还不是辛勤地从事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活吗？比如这位房下的兄长林庆生，只要他看过一次杂技团的演出，几乎没有什么他不会的。什么单手倒立跳跃、五籽空中抛环、七棍交替接抛、腾空翻转360度，许多绝招儿他都能玩得风生水起，直看得你眼花缭乱……。他的模仿能力可说无人能比，可还不是照样埋没在深山人不识，他又能怎么的？也没见他感觉自己怎样的委屈与不平！更多的倒是看到他非常满足眼下的现实生活。想到此，林为舟也就熄灭了这份对于他来说显然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之灵光。

农村的生活是沉寂的，郁闷的，并无生气地总是以一成不变的方式存在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早就习以为常，乐于接受。可是就在林为舟心生顿悟时不时冒出些许的思想火花很快又熄灭，不免多所无奈与纠结的迷茫之际，不意间又有了一条重要消息不胫而走，不啻于平地一声春雷轰轰炸响了开来——1977年起正式恢复高考制度！处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年代里，生活便有了激情四射的欢乐。这样一个大好时代，对于一个有为青年来说，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会载着不愿意搁浅的航船，走向新的彼岸。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不是有这么几句话吗？听到这个喜从天降的特大利好消息，林为舟简直就像输入了一剂玛卡，周身的热血沸腾了，全身的肌肉在欢蹦着跳跃着。喜出望外的林为舟又一次看到了美好未来的曙光，因而感到格外昂奋、激动。乐不可支的林为舟就想，已经展现出“豁然开朗”的天际，何尝不去就此奋力一搏呢？

完全符合报名条件的林为舟，毅然决然地一路飞奔赶到了汽车站，紧接着又一路风驰电挚地来到了招生站，很快办理了报考手续，拿到了复习资料。从此，林为舟便开始了白天组织安排好队里的农业生产，确保农民的收入稳增长，晚上苦读勤学奋钻这样的一个双面人生活。好在原有的课业基础扎实牢固，重看一遍他就能记忆犹新，将那些已经淡忘了的知识重新又拾掇了回来。

正式开考开始了，林为舟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雄心勃勃地参加了考试。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林为舟不怎么费力地将所有考题全都做好了。但是这一次，林为舟吸取了前次高考教训，做完考题后认真地复查一遍，惟恐有所失误，复又再度检查一次。直到考生全都走出了考场，林为舟这才依依不舍地最后一个交出紧盯着的试卷。这次招生中只有中专一类招生的情况下，他以最高的分数被一所农校录取，学习农作物、农业经济专业。

离开农村进入学校以后，林为舟从此如鱼得水般得心应手，可以说充分焕发了他的青春活力，学校组织的每一次活动都有他热情参与的身影。班干选举时，他被一致推举为班主席，后来又成为明星式班干，深得老师和同学的好评。在农校的那段时间里，可以说是林为舟最舒心、最快乐、最充实的一段时光。他意气风发地在学海里奋力拼搏，如饥似渴地吸吮着知识的营养。

转眼间，紧张的三年学期结束了，到哪儿谋一份差事呢？林为舟想充分发挥自己所学的专业之长，回到家乡所在的农业技术指导站，在这片他所热爱着的土地上，特别是林为舟眷恋的家乡父老乡亲，脚踏实地的做一个好的农技员，以报效生养他的这片土地。

可是当分配名单公布以后，林为舟得知自己居然被分配到了远比家乡强上许多的邬州市，而且还是地级市。为此，他心花怒放，欣喜若狂，欢蹦着跳了起来。邬州市委组织部、市人事局鉴于他在学校的突出表现，特别是他曾担任过农村基层干部的这一重要经历，便没让他去农技站，或是农场，而是作为重要的后备干部培养对象，破格分配到市农业局。

由于对农村生活的亲身感受，社会现实的深刻体验，世态时俗的切肤之痛，也是自从林为舟离开农村，特别是来到新的工作岗位以后，他便从心底里给自己要来一番洗心革面的改变。在增长知识提高技能丰富自己的摇篮里，为了提高自己的交际能力与胆识，林为舟有意识地锤炼自己，自然会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推销自己，张扬显耀是自己必须的修炼过程。如今我马上要就职了，万不可再张扬显耀，否则那会疏远关系，于己不利。而应该夹着尾巴做人，沉实稳重，审慎留心，因而在学校里有意培植养成的那种高调作派应收敛沉潜。必须处心积累地修行律性，勤观察，多干事，少说话，善仕缘。

就这样，工作在前，享受在后，不计名利，任劳任怨，扎实苦干，不妄乱言，这已经成为人们对林为舟共同一致的看法。很自然的，林为舟便以无可争议的全新好感，博得了农业局的广泛好评。两年以后，在分配来邬州市的所有同学中，林为舟第一个得以提拔，他被任命为农业局科技科副科长。

就在林为舟仕途一路顺风高攀猛进的当儿，以前曾遭重重打击林为舟的老天爷，已调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从此格外地光顾起他来了，似乎要补足林为舟先前的损失，正在给他提供能够平步青云，甚至一步登天的绝好机会。——就因为一个偶遇的突发机缘，作为带有“外乡人”深深印记的林为舟，他的政治生涯便由此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使他很快进入到仕途升迁的绿色快车通道。

林为舟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个夏萤如织的傍晚，当他吃完了晚饭例行每天不止的散步活动，正徒步经过南浦路与武昌路那儿的一个交叉路口时，突然发现这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大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出于好奇心的林为舟费力地挤了进去，这才看清楚一桩不幸的事情正在发生。正被围着的竟然是一个穿着入时，修着“幸子头”，身材窈窕，颇有十分姿色的姑娘。几个蓄着长发，翘着八字胡，身着牛仔裤的“哥们”正对着姑娘手指点点，叽叽喳喳口溅唾沫地骂着“小屄娘们，找揍”，大有一口吃掉姑娘的架式。

那姑娘脸色煞白，一种受屈与乞求的眼光望着众人。生性善良的林为舟最看不惯弱肉强食，欺凌女孩的现象。林为舟清楚地记得还是在农村的那个时候，大队部正在放映一部名叫《豆蔻年华》的电影，当林为舟看到一年轻女孩被侮辱的大段画面出现时，他就再也忍受不了。只是看到这部影片这样一段的开头部分，便气急败坏地嘟嚷着“这等蹂躪女性劣质的鬼电影也拿来放”？便怒气冲冲地愤然离去。

此刻这个女孩秀才见了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林为舟再次看到这样的刺激场面，竟然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欺侮弱势女性，瞅着这伙人话语的极度污秽猥琐，还有不断的步步进逼动作时，林为舟心头之火不由的一下子猛然蹿起。林为舟想，这些“哥们”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一向不惹事、不生非的林为舟咬得牙齿咯咯响。他顾不得再多考虑，也不问明事情的原委，就以他东洋马式的高大身材，疾步飞身跨步向前，左推右搡的一路来到了姑娘跟前，“你这个不听话的妹妹怎么跑到这儿来惹祸了”？一边骂着一边用力一把将她拉出了重围。几个哥们见自称是“哥哥”的轮番动作，一下子傻了眼，竟不知如何是好。

后经了解才知道，由于三个小青年合骑一辆新式“三人自行车”，也就是在南浦路与武昌路的拐弯处车尾部不慎带擦了姑娘一下。这个被突如其来撞击的姑娘此时正低头想着事情，并未曾注意到现场的情况，以为他们是有意而为之，于是便骂了一句“不要脸”，这才招致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

也是由于被林为舟的临危救出，被他拉到一边的姑娘感激涕淋，一叠连声地重复着“感谢”、“感谢”。就因为这次英雄救美行动，善良的林为舟自然有了女孩知遇之恩的回报。当她一而再地反复追问，这才得知林为舟的姓名、单位和地址。这位心性善良的女孩，事不过夜于当天晚上便偕同男朋友一道，每人提着一大袋礼品来到了林为舟的住所，再三再四地感谢他的扶危救难之恩。

救危救困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就像他在生产队那场火灾救火、农校那次救落水青年、拣了钱坐等失主一样，因为工作过于忙碌的大海扬波，早在林为舟记忆的大脑里已经被彻底扫地出门了。

有天下午五时刚过，农业局办公室主任亲自来集体宿舍，找到出差在外刚刚落脚的林为舟，说他受局长之托已来找过多次，告诉林为舟局长有要事找他。林为舟想，平常吩咐工作的从来都是科长，怎么这回却越过了副局长级，连跳两级轮到一把手的局长亲自找我呢？局长有什么事需要亲自找我吗？谈的又是什么？或者说我哪儿做的不对还是怎么的？林为舟有些纳闷，怀着惴惴不安诚惶诚恐的心态，小心翼翼地来到局长办公室。

笑容可掬的张局长示意林为舟坐下，并且还破天荒第一次主动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他，“接上级通知，让你明天到政协办公室报到。以后你可得要多多关照我们农业局哟”。

听到这个石破天惊的利好消息，暗自喜庆不止的林为舟真的有点儿不能自制。当他离开局机关走到大街上时，禁不住狂跳了起来。林为舟想，平坦的路好走，泥泞的路才能留下足印；多少年的潜沉努力，多少回的奋力工作，多少次的加班赶点，多少个难以忘怀的往事，如今眼看就要结出丰硕的果子——我就要调到市政协办公室工作了！政协是什么单位呀？是与市委、市政府、市人大齐名的四大权力机构呢！

处在极度亢奋状态下的林为舟，一方面忙着写信将这一重大喜讯及时告诉妻子，也好让她一同分享；一方面因为科长出差在外还未来得及移交手头工作的情况下，便急忙于次日上午马不停蹄地来到局机关签字报到，接着又快马加鞭地立即赶到政协办公室。

那天市政协李怀斌主席不在家，接待他的同是林姓第一副主席林同生，林副主席对林为舟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说政协这一下子又增加了新鲜血液。林副主席告诉林为舟，“就你的事已召开过专门主席会议，并就你的专长拟任政协办秘书科副科长职务一事已报请市委组织部，现也已得到正式批复。你的具体事务，即电话、来访、来信、公文处理，各类文件接收、管理、送签、传阅，批示意见传达、办理、反馈，有关会议、活动的通知、服务，卫生清洁、车辆调度、会议座位签摆放，文件保密，会议总结等”。伺后，林副主席又将他引到一个独间办公室，告诉林为舟，这就是你的办公室。

刚从市政协报到返回农业局后，局一把手这时刚好从市政府开会回来，对林为舟的高升表示衷心的祝贺，还就此开了一个欢送会。待过了两天，科长回来后就将手头的工作进行了移交，林为舟从此便开始了又一个属于他的全新工作。

就在林为舟到任后的当天下午，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他来办公室后不大适应带给林为舟一时稍显的寂寞惆怅。

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林为舟惶然心悸地吓了一跳。他不由地一想，我这才刚到就来了电话，看来秘书科的工作很忙呢，因为市政协毕竟是政治协商、民主监督、参政议政的重要组织机构！这是谁打来的呢？我认识这个打电话的人吗？

这是林为舟到任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他又惶然不安地进一步思想，眼下没有会议安排，那么这个电话将要说的是些什么内容呢？又是谁打来的呢？对于这个全新的工作，我能处理得了吗？

林为舟习惯性地正了正身子，拉一拉衣襟，慌忙忽急地于找来记事薄，拧开笔，不自然地摸了摸剃得光光的下巴，又干咳了一声。接着，便拿起了电话听筒。

从“嗯”的习惯性口气里听出，这是一个男子打来的电话。

“你是林科长吗？”

“呵——我是。”

“呵，您是谁？有什事请讲！”

“谁？咯咯咯，我没什么事儿，给你打电话的意思，是特意来向你道喜来的！”

当听到这样的电话内容后，感觉像是被蜂子重重地蛰了一口似的，林为舟感到一阵错愕与诧异！但林为舟很快从不自然的窘迫状态中平静地走了出来。向我道喜？听此口气，林为舟终于明白了过来。不用猜想，这个电话一定是那个被他曾经救驾的姑娘的男朋友打来的。也因而无形中分明无误地告诉林为舟，他之所以能来政协任职副科长，完全是那个男士帮忙得来的。后经多方了解得知，女孩男朋友的父亲担任邬州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自尊心受到莫大伤害的林为舟想，自诩的什么“多少年的潜沉努力、多少回的奋力工作、多少次的加班赶点，多少个难以忘怀的往事才结出丰硕的果子”见鬼去吧！这让他就有一种莫大的受挫感，以至于深深的受伤感。什么努力呀，奋斗呀这些，与官道背景比起来，是何等的卑微、渺小与微不足道！很显然，也由此说明，与其官道、背景比起来，什么努力呀、奋斗呀、能力呀、文凭呀全都黯然失色。倒是相反的，若没有政治背景，或者后台，你就是再怎样努力、奋斗，这些很有可能都是徒劳的，无益的。

林为舟迅速收回关于过往那一段青涩年华的回忆，这些对于他来说，多少还有点朦胴迷离意味的记念。也正是因为自己独异于别人的凡此种种，可算是造就了我的一条崭新的人生路。林为舟不禁开怀畅笑了起来，“我的升迁之路，显见的是因她之祸，得我之福哇”。也是自此刻起，命运之神便十二分的偏爱他，使他几乎毫不费力地垂手而得。对于林为舟而言，随之而来的便是政治地位和经济收入的双重回报。因而，仕途、酬庸这对孪生兄弟将始终伴随林为舟的左右！

时下不是早就流传着“年龄是个宝，学历不可少，政绩作参考，关系最重要”、“文凭是金牌，年龄是银牌，能力是铜牌，关系是王牌”这两句再形象不过的说法吗？林为舟着实认真地体味起这些话的深刻涵义，显见深刻地道出了现实社会中普遍存在着的不可改变的政治版图，或者说升迁路线图吧。

通过自己的实践经验证明，林为舟算是完全看穿了，现在仕途靠的是什么？“有学历的不如有经验的，有经验的不如有关系的，有关系的不如救美的”！林为舟认真地归纳，从而轻易得出这样的结论。也因而，林为舟深感庆幸与得意的，便是自己当年的见义勇为。他进而又想，说句庸俗话但又是句大实话，关系就那么好找的吗？这叫可遇而不可求，显见的具有太多的偶然性。多少人不都在极力寻求关系吗？唯有找到打通关系的任督二脉，才是官职升迁的正道。时下的那些发迹者要么有了强势的官道背景，要么是因为打通了去往仕途的任督二脉，才会大行其道！

从道德高岗的神坛上走下来，并且也已回归俗气的林为舟，好不容易遇上这层关系，他还能随便放过吗？自然竭力攀附，因而孝敬他的这位恩人自然不遗余力。由于有了这棵参天大树，林为舟的职务级别和工资待遇全都上去了。林为舟想，在有了这样坚实的背景与靠山后，我再努力一番，奋斗一番，就等于又插上了飞腾的翅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其后的林为舟，还真的又一次得到了擢拔，由副处级一下子晋升为正县级。显而易见的，林为舟的工资又会连着暴涨了几级。把那些早十年二十年参加工作的一般职员全都甩出了几条街。就是坐火箭，他们也甭想追赶上来。

——有了英雄救美的这块王牌，就可拥有了一切，甚至拥用了整个世界。从此，林为舟就可以平步青云，鸡犬升天了。

看来，人一旦兴起时来，无论什么东西都难以抵住。许多并无根由的偶然性喜剧便突如其然地来到了面前，就像人们口头上常说的一句话，“天上掉馅饼”。

林为舟充满传奇色彩的日记里，就有了这样一大段精彩故事的详细叙述。

担心日记本的次序散乱不便于以后有序存放，林为舟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按年份顺序排列，单独打包捆扎。对于各类获奖证书、文凭，还有存挡预留的按要求上报个人履历表类，虽然不是很多，防止散乱不便收拾，也单独打包。待这些整理完毕，便开始着手整理平时收集的八K纸页面打印复印的各种文献资料，再就是些有关政策规定、基本生活常识等。

林为舟逐一收拾整理着，他的思想便也跟随着进入到了难以抑制的已经打开往事回忆的那些文选资料集子里。当林为舟将关注的目光停放在最厚的一本，也即是倒数第三的一本集子时，林为舟陷入了深思，心情显得格外沉重，便停止了这以后两集资料的整理。当他拿起这本集子时，情不自禁地从前往后哗啦啦翻了起来。正翻着翻着，几张法院传票闪现他的眼前。传票上面的每一个黑体宋字，就像一枚枚钉子牢牢地订在了他的心上，扎到了他的骨髓里。林为舟的思绪禁不住又一次飞回到了那个苦不堪言的旧事上来。

两眼盯着几张法院传票的林为舟禁不住深深地自责，就因为建功立业的愿望太过于迫切，根本没有做足燃化局诸如外部环境、内部状况，特别是财政收支现状的实际情况必要了解这方面的功课，而这些将直接关乎执政的成败得失，以至于信誉毁损的重大问题，诸此实际情况根本不曾掌握的情况下，就在燃化局副局长招聘时因为自己的过度自信与轻妄草率的贸然揭榜。从而冒失地主动挑起了这副于他显然太过于沉重，即便是任何人也可能无法承受的担子。感叹自己，真是命比天高，心比纸薄，从而铸下了将自己打入万丈深渊，以至于万劫不复的巨大错误。感喟自己就像自由落体一样，一颗正冉冉升起的政治红星就此永远地埙落了，一条升迁的路途从此算是彻底斩断了。

也是自从毛遂自荐任职燃化局以后，林为舟当即就给自己确定了一个近期奋斗目标。组织既然任命我为燃化局只有一个副局长的当下，那么我就是事实上的一把手。一个施展个人抱负，实现建功立业夙愿的大舞台已经为我搭建起来，那么我总得干出点足以让领导侧目、职工满意、聊以自慰的成绩来吧。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搏待几时？

正当林为舟满心欢喜，满怀信心地赴任燃化局副局长事实上的一把手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了解，这才看清楚了燃化局所面临的现状。也因而深刻地意识到，这将是一场艰辛付出的硬仗，是一个需要拼死拼活的苦差。

——除了原先有一个专营煤矿的燃料公司和一个汽油、柴油为业的石油公司，后来又依托自家供应煤炭优势建立起煤炭需求量很大的一个从事农药生产的化工厂和一个生产碳酸氢氨的化肥厂。而这两个工厂建成之日便是关门之时，因为产品销路不畅，基本上处在“死未断根”的凄惨状态。说它“死未断根”，指的是名存实亡。实质上，都是地道的“僵尸”企业。

——而燃料公司、石油公司呢？因为升格前的邬城县包括燃化局属下的化肥厂、农药厂在内的县域工业企业快速扩张、发展迅猛，当邬城县升格为邬州市地级市的若干年以后，邬州市恰逢经济格局发生显著变化，一些老旧的、适应能力差的、更新换代被替换产品这一类的企业普遍走下坡路，适应时代发展的新型企业尚未有一家，燃料需求量便呈现大幅度萎缩，导致燃料公司、石油公司也是“活不转青”。

林为舟冷静地分析眼前的经济现状，实际上从他任农业局任职副科长的那个时候起，整个邬州市的经济存量就已经开始逐渐呈现萎缩状态。大多数企业也都普遍处在停产、半停产状态。企业普遍开工不足，自然导致税收锐减。由此以来，这样的恶性循环得以形成。也因为企业的普遍不景气，便带来了一系列连锁反映。在税收急剧减少的不利情况下，全靠财政供给的国家机关、部分事业单位自然大受影响，一个迫不得已的分灶吃饭责任均摊的机制便应运而生。林为舟想起了在政协的时候，不也面前着这样的窘态吗？

自来到燃化局以后，在最开始的两年，尽管经济负担过重，林为舟没日没黑地干，也是费尽了周折，通过打擦边球的诸多办法，东拼西凑，工资总算有惊无险地全额下发，各项工作也基本上勉强维持了下来。正是在这样极其艰困的局面下，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实属不易。干部职工和上级组织是满意的，林为舟的职务便由副转正。

可是其后呢？困难程度越发的超乎想象，景况越来越糟糕。当初处在风火热旺的那个时候，因为燃料需求量超大，导致职工大幅度增员，如今面对燃料供应急剧减少的态势，三个人干的事现在最多只需两人就已足够。岗少人多，僧多粥少，弄得不好将有可能成为引爆不可观测事件的重大引信，因而职工再就业问题便成为林为舟最大的负担。面对这么一个大摊子，不说事业怎么发展，办公费用哪儿来，差旅开支怎么办，眼下就连局机关编制内那么多职工的吃饭问题，都成为一个最为紧迫却又难于解决的棘手问题。

怎么办？怎么办？要想突出重围，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是如何更好地解决职工的吃饭问题，因为这涉及到单位能否稳定不出事端的重大政治问题。这个首当其冲的突出问题迫使林为舟不得不昼思夜想、冥思苦想，以至于奇思妙想。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最好的办法看能否借窝下蛋，这样就不用担心项目考察，可行性论证等，减少不必要的繁文缛节，还有更多的不可预见性要素的考虑。故此，最好地尽速收编一家“短、平、快”的速效企业，以度过眼前的难关。

市委市政府也是深深有感于经济块头小、工业附加值低、产品无销路、几十年一贯制的老企业在市场经济刚显初倪之际，便纷纷垮塌关门歇业，鉴于市域经济普遍走下坡路，实在难以为继的青黄不接之际，为了发展壮大经济块头，在狠抓既有工业企业上档次上质量开发新产品的同时，便不遗余地大力倡导机关各部门各单位群策群力，大力创办部门工业。林为舟正是在这一既定的特殊环境下，这时正好有一私营业主投奔于麾下，表示愿意将自己的一家企业完整交给燃化局，为响应市委市政府的号召，这才有了收编私企这个奇思妙想的一招。

原来，这个早就与林为舟多所交往的私营企业老板，正是在盛行创办部门工业的这一历史背景下，主动要求成为局属下一企业。踏破铁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工夫。许多部门到处找米下锅难以遂愿的情况下，作为燃化局局长的林为舟，竟然有人主动来投，自然乐不可支。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燃化局从此凤凰涅磐，就有了起死回生，以至于走上一条良性循环康庄之道的可能，这个时候的林为舟自然笑得特别灿烂。

这个私营业主便是周远志，独资创办液化气站，邬州市属独一无二，算是第一个螃蟹尝试者。当林为舟得知是液化气站时自然高兴的不得了，属于民居生活必用消费品。若按行业属性划分，液化气站完全属于燃化局业务管辖范围，便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收编了液化气站，意味着燃化局从此又开启了一个全新的行业。在林为舟看来，既扩大了业务种类，还是一个来钱快的短平快项目。也许有人不解，怎么不找其它部门，独独的单单找上燃化局的林为舟呢？周远志排他性地以为，液化气与石油、煤炭一样，应该都属于燃化局管辖范围的行业吧；二呢？周远志原来于林为舟在市农业局工作期间彼此就已经认识。那时的周远志，是“向阳农场”的业务员。有一次农场急需早熟水稻两优287种子，就在一时缺货的紧急情况下，周远志试着去找农业局的林为舟。冒想到林为舟还真的有一手，他利用在来源县种子站工作的同学关系，很快将他们急需的种子从那儿调剂了过来。

那么，周远志为什么将自己好不容易独自创建，而且利润如此丰厚的独门绝活液化气站却执意要拱手交给燃化局呢？周远志深而感触地不得不坦承自谋职业创办液化气带给自己无尽的严重后果，这样的个中甘苦是他难以承受的。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辞职留薪自谋职业的周远志，在拓展生意的差旅途中，偶然发现各个大城市都有液化气站，独独已经升格为地级市的邬州市却没有，若经营液化气一定是个最好的生财致富之道。眼见这等无限商机，哪能随便放弃？见利起势的周远志立即行动起来。当他看到繁华地段有一处闲置地皮，经了解原是一家停产多年的企业用地。当周远志找到那家企业，提出购买这块地皮时，对方为了足额缴交企业员工养老金和职工其它福利，于是便开出了包括破旧房屋在内的地面所有设施再加价四成打包出售的特殊要求。鉴于地处闹市中心，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周远志毫不犹豫地高价买下了这块地皮。紧接着又忙着跑银行，银行鉴于是兴办实体，只是跑过了三五次后很快就抱回了贷款，并且也已购回了储存罐、运汽槽车、地磅等大型设备。

当他办理完这些前期手续，兴致勃勃地前往工商局办理注册登记时，业务登记主办人明确告诉周远志，“还得必须拿到特殊行业主管部门即城建局出具的“特殊行业营业许可证”，我们才能给你颁发工商营业执照”。

于是又忙着前去城建局，续办理特许经营许可证这道最为关键的手续。可是不曾想，城建局竟以易燃易爆特殊行业不得在闹市区兴办为由拒绝办理而卡壳，从而给了周远志一个措手不及，且令他诧异惊愕的当头棒喝。

慌忙忽急的周远志到这时才算明白了过来，原来还有这么多关卡，也许正是因为如此，邬州市直到现在都没有液化汽站。已经遭遇滑铁轳沉重打击的周远志，这时仍心往一处想地抱定这一定是因这类特殊行业不得对个体户开放的政策限制所致。至于说不得在闹市区域兴办这至关重要的一点，周远志根本就没往这方面考虑，显然被周远志完全忽略掉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

抱定这一想法的周远志深知，若单靠他一人单打独斗，显然无法逾越这道关卡。要想取得合乎法规的营业执照，唯一可走的道路就是必须投靠公营单位，由他们出面办理相关手续一定会易如反掌。思来想去，找谁呢？周远志很快就想到了业务主管部门燃化局和与自己已有过一面之交的局长林为舟。

只是在林为舟不太清楚的回忆里，并不知道周远志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农场业务员工作不做，却非要辞职下海，转而从事个体经商。令林为舟不得不佩服，这个先天嗅觉灵敏头脑灵活的周远志找到了一个生财的绝好门路，居然经营起了获利丰厚的液化气站。至于周远志为什么放着高额回报的液化气站自己不做，却将企业转到燃化局来的根由，同样因为心往一处想的原因，林为舟并没有作其它方面过多的考虑。

全盘接受周远志的私企，私人财产怎么处理，这是个怎么也绕不过去的棘手问题。还是周远志主动，为了免除后患，提出将原有账务进行彻底清盘，原银行借款可以转到新的企业来，即是说银行借贷、设备购置款下欠部分全部由接收后的企业承担，作为企业对外往来账方式处理；至于他个人投资部分，则按盘存后的实际数额，作为他向新企业的入股资金，待这些审计、盘存、清结、签约以后，就可以在这一基础上起底铺开。周远志并且就此急不可待地着重强调，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盘存清结完毕，以便于让企业快速起步运行，尽量避免不必要的空窗期。林为舟想，周远志所谈的这些非常切合实际，事实上也只有这样才能尽快进入快车道；有了这样的强势基础，就可以将其进一步做大做强。

经过一段时间逐一盘存清点检验，实际转入新企业的包括购地、储存罐、运汽槽车、地磅等设备在内共计171.58万元。原银行借贷全部转为企业贷款、设备未付的部分货款外，其余自带的一部分中象征性地扣除周远志的风险抵押金1.5万元。至于周远志将私人贷款转至燃化局为主管部门的属下企业，银行倒是一百二十个赞成。这样以来，周远志实际入股资金总计元，此款算是新企业欠周远志个人的款项。当双方对此确定无异议后，很快签订并公证了对双方均有约束力的《接收私企协议书》。在此基础上，林为舟很快给周远志就成立新企业、经理任命书、雕刻印章等属于燃化局能够办妥了属于燃化局当办的所有文件及相应的其它手续。

就这件事情而言，林为舟对于周远志的认识与了解，仅仅局限于为他们调剂水稻种子的几次往来。在这之后呢？他们之间只是见面后的一个招呼而已，并没有实质性的深入交往，因而根本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了解。也正是基于这一原因，担心怕出乱子的林为舟为了便于实施有效监控，故在任命周远志担任经理的同时，又任命了多次找过自己要求帮助调换单位的一个姨表亲的表兄弟、靠自学取得中专会计专业的方正明，担任主办会计。

就在7月9日上午于市工商银行会议室举行的除市政府机关直属各单位一把手、市分管工业的主要领导，破天荒的居然还有市四大家在家的领导全数参加，“检查、落实、督办、结账”，政府和党群口直属机关部门工业创办专题会议。显见的会议规格、层级很高，看来市委市政府领导相当重视这次会议的召开。

跟别的单位大项目比起来，林为舟自觉这么个小小燃化气站根本算不上什么，也就没有了可以炫耀的任何资本。林为舟不想丢人显眼第一个发言，而是静待其他各单位汇报完后，这才作了汇报。虽然底气多少有些不足，但林为舟觉得应该牢牢抓住民生这一课题，试图以弱博强。于是汇报的语气自然兴致浓浓，穷形尽相地将如何为民生谋利问题作为首要工作来抓，目前已就着手创办全市第一家液化气站一事绘声绘色地做了详细陈述。汇报完后林为舟觉得，就服务民生问题而言，应该得到领导的充分肯定。可是不曾想，令林为舟措手不及的竟然遭到了袁市长的坚决反对。

袁市长说：“就算周远志真的是办液化气站，根据市政建设规划，这块地皮必须作为公共服务用地，不得建房宅，或作其它用途。据说，周远志其实是打着兴办液化气站的名义，买下这块停产企业的地皮，实质上纯粹是为了繁华地段盖建私房”。袁市长的一席话，把个欣喜过望、正待表扬的林为舟一下子打入了十八层寒宫，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

后据询问得知，周远志创办液化气站确实不假，并非是为谋得市中心的一块私宅地。周远志委屈地说，“本人所住的这套别墅，既安逸寂静购物又方便该有多好？我怎么可能要这块地处四周吵闹不休地段的地皮盖私房呢？”林为舟据此断定，周远志所说为真。既如此，袁市长怎么会有此说法呢？这让林为舟深惑不解。

既然袁市长极力反对，那就意味自己被套上了这一企业无法反转的绝路，自觉上当了的林为舟只好捏鼻子吃葱，只得自作自受含污忍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了进一步探究袁市长持否定态度的根源何在，林为舟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于是一个电话打给了企业登记主管机关工商行政管理局，工商局明确指出这类特殊行业得要有城建部门的特准，若没有城建局出具的特别行业经营许可证，工商不予登记。林为舟接着又一个电话打了过去，可是电话那头老是占线，可能出现故障了吧，于是便亲自跑一趟城建局，这才得知相关规定。发放诸如燃气站这类特别行业发放行业许可证的前提是，必须置于没有人烟的安全地带，故一律不得在市中心繁华地段兴办易燃易爆企业！由此得知，袁市长所说违规城市规划用地，倒位在其次。看来袁市长也没弄清楚这类政策规定，后来才得知袁市长曾出席过一次城建规划会议，便有了如此认定。已经释疑的林为舟觉得，现在一个更为突出的问题并不是袁市长强调的乱占规划用地，而是人口稠密地不得兴办这类易燃易爆危险性物品企业。

被袁市长一盆冷水浇醒的林为舟，对于周远志以归口管理这个借口转到燃化局的目的与动机，总算明白了过来。可是，周远志似乎故意“选择性地失忆”，企图以瞒山过海的手法绝口不谈，对于实质性问题则一概予以回避。事实上，在林为舟看来，当周远志被碰得头破血流后，想到既然已砸下那么多血汗钱，岂能就此放弃？就在周远志万般无奈之际，就想到了与自己有个萍水相逢的本人。便以按业务属性划分，液化气属于燃化局主管行业的理由要求归顺燃化局。

当他直面追询是不是因规定不得在市中心繁华地段兴办易燃易爆企业而采取转嫁投资风险的丢包措施时，周远志一脸严肃地指天狠发毒誓，予以坚决否认，亦同样否认城建局这一说法。死死一口咬定“这是我在林局长您这儿才第一次听到的，并且一直认定城建局因此类属于特殊行业，是因不得由个体经营而不予应允。既然不允许私人承办，那么将液化汽站转归您领导下的业务主管部门，作为您的属下企业一定非常容易，于是我这才找到林局长您的”。

这时，周远志也没忘明确告诉林为舟，并不否认自己曾经怀有的私心，若说没有私心完全是骗人的鬼话。这个私心不外有三：一是仍可继续经营液化气这一块业务，二是可有效规避本人投资风险，三呢，退一万步讲，打就是液化气站仍无法取得营业资格，燃化局大树底下好乘凉，可以借此开辟更多的经营领域。

周远志的这番解释信服吗？即使不信又能乍的？已经公证过了的再难于翻盘，林为舟只得被动地慨然承受。尽管林为舟觉得，这是麻脾自己的苦水吞咽法，但出于另一个不得不考虑的实际问题。就在风行火爆的创办企业热潮中，到哪儿去找企业？企业就那么好找吗？人家都在创办企业而我的任上却没办成一个，面对市委市政府创办企业的每日督办会，怎么交待得了？再说了，因创办企业翻船的机关事业单位，绝对不止我一家。只不过人家的气候大些，完全有能力,抵御、化解这样的风险。

林为舟只好将错就错，依了周远志说的公营方式承办。可是结果呢？还真的令周远志诧异与错愕，算是路断南墙，永难翻身了！当周远志拿着燃化局出具的公文，办理液化气特种行业经营许可证时，仍然突破不了先前遭遇困局的命运，算是彻底卡壳。当城建局明确告诉周远志这个毫无任何转寰余地的终审意见后，他有过短暂的惊诧与无奈，以至于怒不可遏，甚至当众大发雷霆地狠是嚷嚷了一番。繁华地段不得建易燃易爆是既定政策，直到这个时候周远志这才完全明白了过来。

但周远志很快从愤怒的情绪中恢复到常态，木已成舟的现实任谁也改变不了。眼见现实的周远志，便又有了一种既无奈、失望，又欣慰、畅快的复杂心情，接着的便是欣喜过旺的心情在周远志的胸臆间鲜花般灿烂了起来。在表面看似平静的表情中，流露出的则是十二分的快乐与得意。这无异于“围魏救赵”的“曲线救国”，算是金蝉脱壳，令他欣慰无比。先前所有的投资可稳保无虞，毫发无损地回到他的怀抱。化腐朽为神奇、避风险终的这着妙棋，算是神来之笔，这是周远志平生以来一笔最大、最可心的收获！

尽管自己的损失可以降至为零，这样的结果对林为舟来说，也就意味着残酷。也因之，自觉有情有义的周远志，深感有负于林为舟的知遇之恩。怎样报答林为舟的洪海之恩？周远志不得不进一步深思细想，谋划着力点。既然无法经营液化气，看来只得放下这一块，那么就只好按原先设想的第三套方案，改作其它流通领域从事商贸这一块业务。周远志决定实行堤外损失堤外补，通过各种经营获得利润以弥补投资液化气形成的债务。也是为了感谢林为舟的救难扶危之恩，已成功转嫁危机、让林为舟债台高筑的周远志下定决心，做人一定要厚道，为事一定要诚实，不能再让林为舟遭受哪怕是任何一点点的损失与挫折。

抱着感恩载德思想的周远志诚惶诚恐地跑到林为舟面前，一叠连声地发誓，并就此拿出先前就已写好了的保证书，信心满满地递给林为舟，痛心疾首捶胸顿足，一再表示态度，决不辜负领导的热切期待，为领导争光添彩，倾尽全力完成局里下达的各项指标。

就在周远志对着林为舟信誓旦旦、言之凿凿、指天誓日，并且就此郑重其事递给一纸决心书，林为舟客气礼貌地接了过去，并且对周远志的表态给予了充分肯定，“难得你有这份决心。但现在的问题是，既然政策规定，不允许市中心兴办液化气站，那么要么就应当机立断，将液化气站改迁到远离市区的僻远地方；如果你不愿意迁往僻远地续办液化气站的话，那么就应该将所接收的液化气原有资产全部退还给你。但是，如果你有其它更好化解危机的办法，请提出来。”

可当林为舟的话音刚一落下，周远志大喜过旺的情绪一下子便由晴转阴。深深刺痛了周远志的那根过于脆弱的敏感神经——那块高价购买地皮的钱不就遇到麻烦了吗？将液化气站改迁到僻远地兴建，需要重新购地建房，资金哪儿来？至于说原购的这块市中心地皮，毫无疑问稳赚不亏是真，但问题是财政如此困难，市政规划什么时候才能实施？这贷款买地的钱得到猴年马月才能转换出来？如果是退回，用于购买液化气设备的那一大笔贷款又该怎么办？我拿什么偿还银行的这笔巨额贷款呢？这个至关重要且不便于说出的隐私，使得周远志的情绪失控，脸一下子拉的老长，一反常态，语气坚定、且态度坚决地明确告诉林为舟：双方签署的协议已经过公证，具有法律约束力！

林为舟这时候耐着性子仍以非常和缓亲切的语气跟周远志讲，衡量协议是否有效的一个根本前提，那就是必须符合国家既有法律法规。若有违反，任何公证过的协议都将一律无效，这也是法律明文规定过的。也就是说，就算已签正式合同，但凡与国家既有法令、政策相违背的，所签合同一律无效。就拿眼下这个协议来说吧，国家早就已规定不得在闹市中心兴办这类高危企业，只不过我们并不掌握这一既有法律法规，但不掌握并不意味着该法律法规不存在。请问你，敢违背这项法律法规吗？就算你可以违规，或者不予承认，可是握有生杀大权的城建局不批准，你还能乍的？

理屈辞穷，再也无言辩驳的周远志心里想，已经脱了手的债务绝对不可以再回到自己头上！这时候，终于露出了一副吃人的狰狞面目，途穷匕首见的周远志一个箭步趋前，怒不可遏地双手一把揪着林为舟的衣领，紫红的脸膛暴着青筋，牙齿咬得咯咯响，如雷炸响的声音分时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协议必须算数！想反悔已不可能！”说完后，周远志丢下林为舟，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那情景，仿佛就是一个降服万众的大英雄。

其实，袁市长那次会议上明确表态后，林为舟便对周远志的为人进行了一番了解，从反馈给林为舟各种信息汇总的结论得知，几乎一边倒地一致认为：周远志是一个头上流脓脚上长疮的刺儿头！之所以留职停薪，是因为私心过重犯了众恶，在一次公众投票中无一张合格票的情况下，他才出此下策不得已只好下海做生意的。

而这个时候的燃化局呢？财政极度困难，职工利益不保，人心浮动，纪律涣散。对于林为舟而言，特别是随着相互间的磨合期已过，表面客气的氛围也已不复存在，内部情况已今非昔。暗藏着的各种矛盾正逐渐浮出水面，原来看似隐蔽的纠葛开始走向台面化。百姓见了兵，有理说不清。林为舟思忖，在这样一个多事之秋，如今又平添一个更富于好斗的周远志，面对危机四伏且八面受制的林为舟觉得，不能再去人为地树立更多的对立面，眼下该是息事宁人的时候，千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林为舟只能忍气吞声，忍辱负重，从而咽下了这枚苦果。

既然办不了液化气特许经营许可证，只好放下液化气这一块，转而申办一个流通领域的普通营业执照，从事商贸业务的经营。林为舟不得已只好退而求其次，只得同意了周远志从事商贸业务经营的要求。周远志也是性情中人，立即就那天的冲动表示由衷的道歉、赔不是，表示一定不辜负领导的期待，化被动为主动，实行多元经营，尽快使企业早日走出困境，转入良性循环之路。

化险为夷，春风得意的周远志就此下定决心，既然已经归化为燃化局的属下企业，那么在经营过程中不分行业内外，齐头并进，全面开花，只要能赚钱的一律笑纳。特别是煤炭、化工原料，还有钢材、水泥、木材、生活资料等，以进一步扩大营业范围，使企业得以巩固、发展、壮大。周远志于是重新向燃化局上报企业更名申请，获得同意，液化气站从此更名为“滥海商贸公司”。何谓“滥海”？按周远志表态时的说法，即凡是不犯法的只要有利可图的一概展开。

——虽然周远志信誓旦旦，一定要将企业办好，决不辜负领导期待，可企业的命运却依然让林为舟寝食不安。深深感觉到，此生遭受打击最大的也就是不经考察，头脑一热就成事的致命毛病，才使得自己轻易地犯下了本不应该接收这家私企的严重错误。这次极其残酷的致命一击，让林为舟彻底醒悟：周远志以这种“化私为公”实则为化公为私方式，转嫁债务危机的如意算盘就这样轻易地被他拔动了，周远志一颗郁结的心病也因为自己的“慷慨接收”而彻底地化掉了！

可是自己呢？就因为改变面貌心切、上级倡导创办企业过程中急于求成的盲目冲动，从而接下了这家私企，弄得不好也就意味着接下了一大笔无法还清的巨额债务，这或许很有可能成为日后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就是因为自己的一着不慎，似乎一个更大的危机不可避免地呈现出来，令我猝不及防。也就意味着一场不亚于十二级地震的灾难就这样降临到自己头上，终究令我无法脱身。林为舟觉得，这也是咎由自取，接手前若能认真咨询一番，或者当周远志找上门时，稍作一下必要的了解，周远志转嫁危机的阴谋也就不能得逞，也就不至于犯下脑袋一热就忙着拍板的重大错误。深深自责的林为舟，居然弱智到极点，心甘情愿地沦为了周远志的数钱奴，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了周远志陷害自己的帮凶。林为舟这会儿清楚地意识到，就因为这一着死棋，将有可能招致更大的灾难性后果。这下子可好，给自己套下了永远无解的死结！真是漏屋更遭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

可是周远志表态的结果远没出来，接踵而来的事情倒是让林为舟陷入困境中。林为舟也是未经察人的缘故，这位远房亲戚方正明可不是省油的灯,不但没帮着林为舟，后来就因为他的火上浇油，反而使得企业局势陷入失控状态。当初林为舟自我欣赏的既大胆使用，又实施有效监督的所谓创新体制，再次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让林为舟如坐针毡般痛苦不堪。这个所谓两全齐美的体制，非但起不到他所期待的监督制约作用，反而导致“滥海商贸公司”运转没过多长时间就陷入到了犬牙交错的矛盾冲突中。早已见过大场面游走江湖的经理周远志与高调显耀从来不正眼瞧人的会计方正明可以说根本尿不到一壶，从一开始的不睦发展到矛盾冲突不断，以至于水火不容。处在一山二虎的角斗态势，促使企业陷入到了永无穷止的矛盾纠结中。

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呢？就在业务进行期间发生了一起经济纠纷，也是自此后便被迫永久地关门歇业。起因是“滥海商贸公司”出纳会计根据经理安排，偿还了一笔理当与公司无关的，应由周远志个人偿还的私人借款4.1万元。当时接收私有资产这171.58万元的双方协议中，除了购买大宗设备的银行贷款和尚未付完的设备外欠款一律转为公司对外往来账，条款中还包括周远志自带入股资金总计元，而这笔中元又象征性地扣除周远志的风险抵押金1.5万元。也就是说，原液化汽站转下来的只欠周远志个人元。可是周远志却背着主办会计方正明让出纳还掉了这笔理当由周远志个人偿还的4.1万元借款。这样以来，等于周远志擅自将本人的入股资金一下子锐减为元，违反了双方的协议既有规定。

方正明直到做账时才发现这一严重问题，便以周远志强迫企业偿还本属个人借款，这是一种变相贪污的不法行为，向林为舟作了书面汇报。林为舟得知这一情况，认为不管出于何种动机，周远志这样的做法明显欠妥。因而，完全认可方正明指证周远志贪污的说法。可是周远志根本不予认同，认为主办会计和自己过意不去，故意诬陷、造谣。“若论贪污，公司接收元以外，我又给公司借得了多少资金，这又该当何论？”至于问他的，为什么私债公偿，周远志说，这笔4.1万元属于本人借款不假，也是银行逼的太急，手头又无资金调配，只好暂时由公司代偿，日后再总算。所以，就本人与公司的往来账而言，周远志主张合并计算，即总收总付。

但在事实的认定上，林为舟觉得周远志无论是出于哪一个方面讲，都是站不住脚的。属于单位的借款、货款当由单位偿还，而属于周远志个人的借款理当由他本人支付，不应公私不分；至于周远志作为企业负责人出面为单位筹借的款项，因为是由企业承接，不是由周远志个人借来投入到公司的，自然属于单位的外借款，不能以此理由偷换概念为周远志的个人借款。而主办会计方正明呢，则一口咬定，纯系侵占公款的贪污行为。

方正明将此一作法定性为贪污，并且自诩主管部门派来监督的说法，无疑更加激怒了周远志，致使林、周、方三者的矛盾更加表面化，以致发展到相互敌视、对抗的程度。冲突的帷幕就这样不可避免地拉开。在公司其后连着进行的一场旷日持久撕斗搏出中，周远志、方正明俩人只要一发生鏖战，就把林为舟扯了进去。林为舟无形中非但脱不开干系，反而深深地卷入其中。从而使得燃化局走上了一条满布荆棘的不归之路，处在烽火连天的“战争”中。

正当“滥海商贸公司”内部矛盾闹得不可交之际，这个时候的国家经济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由于前几年普遍存在国家机关利用职能优势创办企业，特别是流通领域企业，存在着银行信贷失误、与国计民生企业抢夺原材料等诸多弊端，给国家的经济运行带来了巨大冲击，有的甚至严重危害到国家安全的经济战略。鉴于这一严峻形势，国务院急踩刹车，迅速作出全面清理整顿的紧急通知，对这类企事业实行关、停、并、转，特别是对于“无资金来源、无经营场地、无经营项目”属于“皮包”式公司一律实行关闭。

就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清理整顿国家机关创办企业的运动于l989年全面展开。按规定，虽然“滥海商贸公司”不在这次清理整顿范畴，但鉴于一团糟的经济状况，特别是公司经济纠纷不断、内部不可调和的矛盾，还有与主管部门旷日持久的僵持关系，市清理整顿公司领导小组仍然依据国务院文件，于当年的年底宣布撤销“滥海商贸公司”。

如果说，周远志在先前的矛盾冲突即便再怎样，在对待林为舟的态度，依然有所克制，自从公司被宣布撤销后，眼见大势已去，再无力回天，此时的周远志对待主管部门、局长林为舟客气礼貌的形象就像翻书一样快，瞬间换成了冷面冰脸的另一副面孔。

主办会计方正明不是监管特别厉害吗？周远志有的是绕过鉴管的办法。继先前冲减了4.1万元个人抵押金之后，他又玩起了“金弹脱壳”转移债务的把戏，趁势实施了转移资产在内的一系列措施，又一次卷走了剩下的元入股资金。只身前往沿海经济发达地区，独自干起了自己的营生。将包括债务在内的一切问题全都抛给了“滥海商贸公司”，丢给了主管部门，还有一时走不了的林为舟。从此以后，周远志便永远失联。

“滥海商贸公司”宣布撤销容易，可是真要做好撤销善后事远非那么容易。周远志不辞而去，没人主理，债权债务、财物清理、人员安置等棘手问题，如同遍地燃烧的野火一样，一起烧向了林为舟，常令他左支右绌，四面受敌。怎么善后？上级只管通知撤销，却从不过问具体事务！为此，他只得拉下老脸亲自找市分管领导，要求审计部门介入清理工作。可是市领导全面换届后，关心林为舟的人下台了，新上任领导没给他脸面，“组织上派你去，是让你去负责的，不是叫你上交矛盾的”。而且还打起了官腔：作为主管机关，一定要把清理整顿的善后工作做好，确保不留后患。

可是在林为舟看来，这团已经绞乱了的麻絮，怎么牵扯得清呢？经理已经出走，就是找到了又能乍的？应承担的债务已被他彻底甩掉，还能指望他重新接回？无异于自找没趣，甚至还要受辱、謑落一番！挨上一顿重评算是最起码的“礼遇”了。

至于通过法律手段追究周远志的责任，那更是“天方夜谈”。在找不着人的情况下，法律的作用几乎为零。更有就是，光是那一大笔吓死人的诉讼费，我哪儿有钱可交呀。就是有钱也不能交的，时下不是早就流传着“法院是鬼搞，吃了原告吃被告”的说法吗？显然无异于“赔了夫人又折兵”。

林为舟只好亲自上门找审计局，要求派驻会计。审计局同姓局长语气真诚地告诉他，局机关所有人员全都外派出去了，从事全市基建项目的审计，这是全市的重中之重。如果需要审计局派人，那就得从社会上征召退休人员。这样以来，应召而来这些人的工资就得由你们支付。可是就连局机关职员最低70%的工资都难以保证的情况下，我哪儿还有钱支付他们的工资呀？林为舟也就断了聘请会计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就这样，公司撤销早已翻过了两年，就连最起码的账务还摊在了原地未动。林为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低质易耗品变成废品，贷款利息扶摇直上，应收款无法收回。已经停产多年没有班上的化工厂、制药厂职工，特别是“滥海商贸公司”无法安置的职工生活无着形成的上访；包括银行在内的债主纷纷上门逼债；外地进购储存罐、运汽槽车、地磅等大型设备下欠未付款导致的数起诉讼；……。就像苍蝇一样，整天嗡嗡吵闹个不停。这等的窘迫局面，林为舟精神实在承受不了，简直就要崩溃了，发疯了。

林为舟看着手里正揣着的这几张法院传票，就想起了这么多令他无比沮丧的过往。尽管即刻就要脱离苦海，远赴长风，从此不再负有处理这些棘手难题的任何责任，但对于作为一手制造灾难、身为党员领导干部、有着一身凛然正气的林为舟来说，他依然觉得特别惭愧，羞耻，深感罪孽深重！觉得对不起一直培养他的组织，对不起信任他的邬州人民！林为舟就觉得自己是个不应被赦免的罪人，如今他就是一个企图推脱罪责、规避处罚的逃犯。一想到这些，林为舟就觉得后背心凉凉的，直贯脑际。

当林为舟瞅着这几张深感无奈的法院传票，试图将其撕个粉碎，林为舟又觉得这样做似乎没有必要。还是留着吧，就让它作为自己今后处理一切事情的《警世篇》，常常阅读，警钟时时敲响，也许以后就不会再次犯这样的傻事了。

当林为舟将所有的书籍、资料集、日记本打包装好以后，他又转身来到床铺前，将蚕砂枕、被子、被褥、毯子折叠好，逐一卷起来，然后再外用厚塑布紧紧地包裹住。接着再用塑料绳捆绑起来。

当他捆着捆着，思想又一次开窍了。岂何止这几个问题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经从记忆的深潭中浮起，便像水中的葫芦，你摁住了这一个，那一个却又不经意地冒了出来。即使纵有孙悟空的十八般本领，也是无法扼制住的，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这个时候的林为舟，又将回忆的视角越过这道坎，试图进一步向前推移，无论是在生产队、农校，还是在农业局，以至于政协办秘书科的岗位上，那些无不闪着光点的过往经历，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协调能力还是非常满意的。可是不知怎么的，自从担任燃化局副局长以后，特别是升任为局长后的这段时间看，怎么老是磕磕绊绊，屡屡遭遇挫折，甚至总是以失误告终呢？只是在这个时候，林为舟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力和领导能力来了。

到底是因为自己没有“治国安邦”的本事，才使得燃化局呈现分崩离折的局面，以至于积重难返的乱摊子呢？还是几十年一贯制管理体制不再适应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而产生的自然裂变，从而导致眼下的困局呢？到底是自己生不逢时，抑或是选错了单位才形成这样的状态呢？林为舟出自于内心地真诚认为，不管是出自于哪个方面的原因，一个不容否认的客观事实，还是自己的主观因素起着决定性的主导作用。林为舟算是彻底地服蔫了，任职局长以来的诸多事实，充分证明自己还真的缺乏起码的驾驭局面的能力。

林为舟就想，由此看来，人有时候还真的无所不能，不仅能创造让自己引以为荣的奇迹，还能制造让自己犹如困兽般生不如死的窘迫。当繁华落尽时间破碎，于落败的残花破叶前看见的总是自己一身的忧伤。原来自己曾经的指天誓日，终究不及命运的一夕，繁华转变的尽头便是残缺与伤痕。人生的困境，终究是自己编织出来的；人生的绝境，也同样是自己创造出来的。

面对忧伤不已的林为舟由衷地感悟到，自己倒不是钟情于忧伤，问题是已经存在的忧伤终究让你无法回避，正视忧伤的目的就是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来释放内心的忧伤。只是在这份喜欢里，对忧伤的感慨便有了那么些酸涩苦辣罢了。忧伤，不是谁刻意营造的悲哀；忧伤，只是反映人生在其个阶段的精神状态，一种最真实的情感表露。只是在这个时候，林为舟就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孤单，以至于就像站在铁轨上向前张望，那是一个长长的，永远没有尽头的寂寞。

记忆的芯片一经打开，林为舟的思想自然难以遏制住。谁为谁守望天涯，谁为谁望断归路，又是谁为谁繁锦成花？那些散落成雨的信拆旦旦，只不过是心中曾经的轻吟，不敢忘怀。其实，生命里那些让你过不去的境遇，都是未来让你成长蜕变的养分。当你看清这个真相，就会不难发现，原来老天从不会让你走投无路；事实正好相反，正是自己的自信与妄想，才逼你走入绝境的。林为舟进而又乐观地想，我就不信不能凤凰涅檠！我要在轮回之前许下最后的祈愿，只是能否有人用“三天的等待”，换得我一生的期许？长风呀我的家乡，你将是我人生行路中最新一处清喜的水泽。曾经的相忘于世，这会儿总是在山穷水尽处悄然相见，算来这即是一种生命的不舍与期待。

云游天际的林为舟还是回到了当下，心有所悟地略略顿了下，这会儿他加快了整理速度。收捡了衣服，又忙着捡起碗筷、杂物。干着干着，林为舟不自觉地放慢了动作，进而干脆停了下来。沉思良久的林为舟禁不住一阵自责，只是不断地责问，反复地吊拷，何必头脑一热非要挤进这块是非之地呢？林为舟索性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任思绪的那匹野马驰骋在往事的原野上。

林为舟在政协办公室工作了两年多，便被作为办、委、局负责人的后备干部重点培养对象，选送到省委干部学校进行为期一年的理论培训。接到通知后，政坛上已经崭露头角的林为舟为自己又得以有了一个可以向着更高的仕途层面迈进的机会而着实高兴。别说在农校一同分配来的十多个同学中，就是包括所有农校分配来邬州市的历届毕业生中，林为舟都是出类拔萃的。这些人当中，至今还有不少在基层打拼，至于分配到机关来的也没有一个像他那样得到显著进步。

期待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林为舟在这次难得的党校进修一年间，决心利用好这一难得的充电机会，好好提高自己的政治修养、理论知识、政策水平。林为舟特别信奉哲人讲的“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句话，因而不仅学习认真刻苦，还经常不断给自己加科进料，尽可能地向更多的领域拓展。只要是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或是私下讨论中提到过的，他都无一例外的逐一涉猎。因而，党校图书馆图书管理员最熟悉的学员没有谁超过林为舟的。

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分劳动一分收获。无论是单科考试还是综合考评，林为舟的成绩差不多总是处在同期同学的前五名，有时候居然还能奇迹般的位列第一。取得如此上好的成绩，显然为邬州市争了大光，自然乐坏了邬州市委领导。

从省党校结业回来的途中，专门前去接学员的组织部副部长，在与林为舟单独谈话时就曾明确告诉他，组织上可能会安排他到关键岗位上任职。闻此消息的林为舟想到自己这么短时间内，就由一个只是科局长级的干部即将高升到副县级的领导岗位上，他在欣喜若狂的同时，认识到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要以全新的姿态、崇高的责任感屡新。“务必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一定要牵记毛泽东主席当年提出的这两个务必，接受新的挑战，这也算是自己的一次“进京赶考”吧。

就在省党校返回的第八天，出于在政治上、思想上、党建理论上、廉政建设上进一步锤炼林为舟的考虑，决定让他出任监察局副局长一职。组织部长根据市委常委的研究意见，就此单独找林为舟谈话，征求本人意见，希望他三天内回话。

监察局副局长是个什么职位？与纪检委合署办公的监察局自然同纪检委一样，其职责便是监督、查处干部违法乱纪行为的。林为舟的脑海里反复地思谋着，掂量着，经过一番利憋、得失的权衡，这是个专门给人栽刺找毛病，不曾种花的苦行僧差事！若干上这个倒霉的工作，那些业已建立起来的人脉关系，弄的不好很有可能鸡飞蛋打全砸锅，多年想将妻子调至身边的计划无异于就此路断南墙。对于市委领导以此特殊方式来锻炼、提高自己而作出的这种安排，完全超出了林为舟的预料。

既然组织上是出于考验、培养着眼，是对我的爱护，那我是不是可以给自己另找一个条件更为艰苦的岗位来替代呢？既然是征求意见，并非正式确定，那我作为候任干部就有了可以如实谈谈本人想法的机会。并希望藉此，实现一举扭转于己不利的态势。

到底去哪个单位既合乎组织的意图，又适应自己的想法呢？林为舟觉得，很有必要对目前相对较差的市直机关逐一排队，进行一番沙盘推演，经过反复推敲后再行确定。

其实，就在林为舟刚从省委党校结业回来的那天，就听到有关燃化局的一些议论。领导班子只一个副局长，因为到龄即将退休，局长一职空缺三年。到底是因为条件差没有谁愿意去呢，还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条件差，毫无疑问，显见的突出问题是经费难敷：部分财政拨款，再就是下属企业上缴的企业管理费。并且还听说，属下两个工业企业停产、两个销售企业营销量减半，管理费收缴相当困难，经费开支就成为这个单位最突出的问题。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吧，首先进入林为舟脑子里的便是燃化局。无论是班子结构还是经费状况，虽然说不上全市最差，但属末位无疑。有位哲人说过，“有人穷途末路，夕阳西下，却是有些人的崭新起点，旭日东升”。林为舟想，经济状况尽管很差，不是还有几个企业可以捣鼓吗？若是盘好了或许就是一盘活棋，只要将工作重心放到如何盘活这几个企业上，相信局面是可以转寰的。谁不愿意进步，以获取更大的活动平台呢？林为舟乐观地想，不是还有一个对于自己日后进步更为有利的条件吗？那就是我如果能扭转燃化局的被动局面，可能最多也就待上一两年，说不定就可以由副转正了。林为舟这样地憧憬着，展望着，想象着。

当市委常委得到林为舟的正式答复后，着实为他能勇挑重担，哪儿困难去哪儿的奉献与进取精神感动，为有这么个热血的有为青年而高兴。就这样，林为舟很短时间内就走马赴任，担任燃化局副局长。其后呢，真的亦如林为舟所愿，很快升任为局长，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县（处）级领导干部。

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便是自己的过度自信与轻妄草率。当初决定去燃化局时，对于燃化局的外部环境、内部状况，特别是财政收支现状，这些直接关乎成败得失，以至于信誉毁损的实际情况真的没有掌握多少。林为舟非常后悔自己当初的这个决定，若按领导安排的依旧担任监察局副局长，说不定也已经升任为一把手了。因为在通常情况下，一个内定的重点干部培养对象，只要不出瑕疵，就一定会升任。要么原单位升职，要么升调到其他机关。这在邬州市早已是惯例与铁律！

可是，可是，……，就因为自己考虑问题一时欠妥，盲目冲动作出了错误选择。真是一足失成千古恨，算是鸡飞蛋打锅全砸，一败涂地，再回首时已百年。林为舟不禁一阵捶胸顿足，不住的唉声叹气。

此时的林为舟就觉得自己好傻哟！退一万步讲，就是原单位得不到升职又如何？上有局长下有主任、科长，我夹在中间好为人。能栽多少刺呢？更何况，事在人为嘛。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算是输到了脱裤的份儿上！

如今，那位关心自己的领导就在他担任副局长以后不久，就辞别人世，已是海市蜃楼般转瞬即逝。熟悉自己的领导随着换届下去了，此时还能找谁呢？若想再换个单位，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说再在燃化局继续敷衍下去吧，难呀！无异于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如今留给自己唯一的路，就是调离邬州！此时的地级市对于林为舟来说，如同嚼腊般已经乏然无味。丢了县级待遇又能乍样？相较于处在水深火热中，林为舟觉得这又算得了什么？如今出此下策，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多少次凶狠恶欧的可怕场面，多少回不堪回首的难堪状态，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熬煎苦撑，多少回负诟忍尤的容忍歉让，如今已经彻底地全都解脱了，林为舟觉得因为自己的调离，这一切都将远我而去。随着一纸调令，过往的悲哀也好，失败也行，痛苦也可，全都被清零了，解脱了，化解了。如今的林为舟，正像苏轼《定风波》里说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正放眼未来的林为舟由此想来，一些事，只能当记忆；一些人，只能做过客。说是这样说，但林为舟终究逃避不掉这些过于灰暗的记忆。忘不了的曾经，换不回的独角戏角色。一年又一年的流逝，沉思追忆，回首前程往事，经年的伤痕还是难免越陷越深。多年以前的熟悉，多年以后的陌生，一切都将烟消云散，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再过一阵子，大家都是一样的陌生人。一场告别就是一段历史，无论什么全都会过去的。你看看，这么多年来从身边经过的人，不都是风一样聚拢又云一样散去，雪一样凝固又水一样流逝吗？

人间悲喜剧从来都不缺角色，有人为爱痴狂，有人为利成殇，有人为恨痛哭，有人为事百炼成钢。或悲观，或喜乐，或不喜不悲，都在浓情热烈地上演着，等到你方唱罢我登场。是收拾心情继续上路？还是祭奠过去埋葬记忆？或是抱紧自己，不再受伤？喜一场，笑一场；悲一场，哭一场。终究还会释然。

“嘀！嘀嘀！”这一定是来搬运物品的汽车来了，林为舟赶忙走到窗前，是的，是的，汽车已经开进了院子。林为舟拿着一包香烟，忙着下楼招呼司机。

作者：陶家宗

2017.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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