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弯弯老九 |
正文 | 弯弯老九(散文) ——银盆村人物 沙月 “弯弯老九”是我的一个本家叔叔,按当地人的称呼,我叫他“九大(陕西关中一带称呼父亲、叔父为“大”,多加一横就成了“天”)”。九大绝对是个人物,而且是个颇为传奇的人物。 银盆村的人为什么叫他“弯弯老九”,我至今也不明白。无论是九大在世的时候,还是他过世30多年来,作为晚辈,我不能也更不敢就他的绰号问题去询问乡亲们,那是绝对要招人鄙视招人笑话的。但我绝对相信,以九大的人缘,“弯弯老九”包涵的肯定主要的是亲昵的戏谑成分。 一 即使在周边十里八村,说九大的大号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只要一提银盆村南村的“鞋匠”,知道的人就多了。九大有绱鞋的手艺。九大在世的时候,中国的农村体制还是大集体。绝大部分农村生活贫困,穿皮鞋的基本上都是城里人。开会、学习、歇工的时候,生产队的妇女们簇堆儿地比赛似地纳鞋底做鞋帮。于是,九大的生意很是不错,一直到他做了生产队的饲养员,还是不时有人找他绱鞋。他的那套绱鞋家什,就装在一个半开口的小木箱里,有马扎,垫布,撑子,小锤,锥针,楔板,麻绳球,大小不一的各式楦头等。 阴雨天,农闲时,九大便在家里给人绱鞋。他绱鞋的手艺纯熟。绱鞋时简直不像在劳作,而像是做一种艺术品。拿着马扎做了,从脚边工具箱扯过二尺见方的军绿色帆布垫布,空中一掸,赶在双膝上。取过一只鞋帮一只鞋底,鞋帮对折后单眼掉线似得一瞄,与鞋底一对,右手的锥针便在鞋底前边戳进,眨眼间,鞋底鞋帮的前边穿在一起。随即,他的右手已换做针线在手,只见手向上一扬,针尖在谢顶不少的紫红色的脑门上轻轻一抹,钢针便快速地从倒放着的鞋帮前头纳入,“呲啦”一声,麻绳拽紧。就这样,便只听到“呲啦”“呲啦”的声音响个不停。九大却不看手上的活儿,和一旁的人说说笑笑。一双鞋绱完,塞入前后楦头,打入楔板,喷上些微清水,“叮叮当当”敲得平整,就放在日头底下晒了。 绱鞋的手艺使九大和生产队其他人比起来,日子要过得滋润许多。旱烟可以抽到一块五毛钱一斤的陕南洋县一带出产的小叶子烟,茶叶可以喝到两块钱一斤的好“陕青”茶叶,逢年过节可以喝上瓶装的“白酒”,衣服也穿得很齐整。九大家的滋润日子招惹得村里一些人又羡又气。 九大是当时农村极少有的典型的乐天派“老顽童”,唯独一件事让九大有些隐忧。九大没有儿子。九大和九娘有三个女儿,最小的女儿叫跟弟,比我大一岁。 但是九大过继了七大的儿子翻儿。翻儿哥当了三个月的汽车兵,听说是因为血压高,后来被部队上返回来了。开车的技术学到手了,回来就安排到公社的机耕站,开链式“东方红”拖拉机了。 九大最高兴的时候应该是给孙子过满月的事情。翻儿哥结婚后,生了一个儿子,九大乐得合不上口。一家人经过精心准备,孩子满月过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瞎子吕荣”编了快板形容当时的情形: 南村有个杨老九, 一个孙子抓在手。 满月摆了十大席, 客人喝了八斤酒。 老婆笑,老九闹, 抱住孙子不松手。 围着桌子来回走, 这是我的金豆豆。 …… 二 九大本是热闹人,拉得一手好板胡。高兴了便自拉自唱地来上一段秦腔。一有空闲,便找来村子里能唱秦腔的风琴嫂、从宽叔等人自娱自乐一番。大约是1975年春末,生产大队成立宣传队。大队委派几个学兄学姐和我组织班子,我们几个是演员也是组织者。招兵买马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九大。我去和九大说了,九大满口答应,不仅是可以轻松地挣工分,更重要的是可以过过戏瘾。此后一段时间,九大便随我们排练样板戏节目。九大主拉板胡伴奏,风琴嫂除了唱样板戏段子还兼唱《一条大河波浪宽》,学姐主唱样板戏中李铁梅的唱段,学兄笛子伴奏,我除了乐器还唱电影《青松岭》主题歌,等等,好不热闹。排练几天,我们便隔三差五地在大队所辖的五个生产小队轮流演出。演出很简单,和老北京天桥上打把式卖艺的差不多少。打麦场上摆几条凳子,锣鼓家伙一响,村里男女老少社员们便围拢过来,于是便开演。 在那枯燥如荒野、单调如驼铃的日子里,在那苍凉的乡村,人们空旷的灵魂如寂无人烟的旷野上的一棵孤零零的枯树。只有我们的宣传队的到来,在使菜色满面人们回归一些自然轻松的笑容。 宣传队的日子没有多久,还不到两个来月,我们就地解散了。原因是另一个“运动”又到来了。 乡村又恢复了往日的缺乏激情按部就班的情形。 三 九大又回到生产队干起农活。九大爱说爱笑爱玩,九大到了那里,那里便会马上热闹起来,犹如深山老潭丢进一粒石子激起哪朵浪花。于是,队长常常指派他带领妇女们去做些锄地、间苗、收麦子、扳包谷棒子、拾棉花等劳动力密集型活路。 那个年代,人们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一样的贫乏单调,特别是乡村,社员们的精神苍凉得如同冬天黄土高原的田野,仅有的快乐便是白日里歇工期间男男女女说荤段子、开荤玩笑,晚上回家便做那事。 那些叫他九哥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叫他九叔的人也在慢慢变老,叫他九爷的孩子们也多了起来。 但九大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瘦瘦的身躯,紫红的日光色皮肤,早已谢顶的光光的脑袋,深深的眼窝,牙齿几乎掉光的瘪瘪的嘴巴,长杆烟袋锅子斜插在后背的衣领中,白粗布腰带上插着不离身的弹弓。衣着始终干净,中式粗布褂子,大腰粗布裤子,不论棉衣单衣,他的裤脚总是用两寸宽的扎腿带子扎起来。 九大的弹弓做的很精致,槐木弹弓叉架,被他用得泛着一层桐油般的亮色,自行车内胎剪成的黑色皮筋,白羊皮做成的包头。 九大家里女人多,九娘持家有道,家里总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家务事根本不用九大操心。一有空,九大便拿着弹弓,在村子里转悠,看见那棵树上麻雀唧唧喳喳的,他就踅摸过去。往往在这个时候,他身后不大功夫就聚集了一大堆孩子,男孩女孩都有,小的四五岁,大的十来岁,最大的肯定是十五六岁的黑娃了。九大摆摆手,唬住他们,叫他们后退,不要说话。然后,在地上随手捡起一颗蚕豆大小的料僵石,弹弓包头里一包,前腿撑后退弓,左手持弹弓叉架,右手拉皮筋,单眼瞄准,“嗖”得一下,树上麻雀哗啦啦飞起,随后,“啪嗒”掉下一只来,身后的孩子一窝蜂地跑上去抢猎物。九大先是站在一边,怪笑。走到孩子中间说:“拿来。”孩子不舍。九大一定会别好弹弓,双手小指扣住左右嘴角,食指扳开双眼下眼皮,做出一幅鬼脸,嘴里发出“啊呜——”“啊呜——”的声响,孩子们又吓又笑“轰”得四散开去。过不了多久,他们又会一窝蜂地跟在九大后面。 为此,九娘经常说九大“没个正形”。 一次,九娘正在院子铁丝上晾衣服,突然“嘭”得一下,一颗石子打在衣服上,九娘吓了一跳。九娘觉得肯定是那个孩子调皮,在窑洞顶上扔来的(渭北一带,窑洞顶上一般是打麦场。压得瓷实,保护窑洞),就喊起来:“谁家的孩子啊?咋这么坏啊?”声音未落,“嘭”又是一下。正好邻居二嫂到九娘家串门,进门便看见趴在窑洞顶那儿用弹弓瞄着的九大,便叫到:“九叔,你趴在那儿做啥呢?” 这下,九娘一下子明白过来,又气又笑地嗔骂:“我还以为是谁家孩子调皮呢!是你这个老鬼啊!你个死鬼!……” “哈哈哈……”九大大笑着离开了。正形不正形的,九大从来不管,只要快乐就行。 九大是真正的“老顽童”。他开玩笑的对象,从来不分年龄性别和辈分,甚至连村子里最威严的二伯也这么说他:“唉——老九那个人啊,一辈子就那性子,热闹惯了,呵呵,现在这光景,需要他这大活宝哦——呵呵。”连二伯都这么认为,村里老少们也就随着他了。 四 热闹活宝的九大,给这个死气沉沉的乡村总能带来了几分欢乐。 在吃不饱肚子还得随着“大集体”出工拼力挣工分的乡民眼里,和九大一起干活,至少能减轻一些繁重农活带来的疲惫。 妇女们也够鬼的,跟着九大出工,干活累了,便撺掇九大歇歇。九大面软,答应了。 于是,大家扔下活路,一窝蜂地跑到地头埝畔下,一边拿出随身带的鞋底纳着,一边和九大闹笑。几个很大方的干脆就跟九大打闹着玩起来…… 久而久之,队长银娃容忍不了,也确实耽误生产队的农活了。 队委会决定,让九大担任生产队的饲养员,让九大去伺候那些不会说话的牲口们。 九大服从了队长的安排。他带着被褥和他心爱的板胡,搬住进了那个叫做套里的饲养室。那是孔烟熏火燎的窑洞,窑洞里混杂这饲草牲口粪便味道。进门便是他住的小火炕,往里走便是牲口石槽。白天,牲口拴在外面的空地上,晚上生产队的牛、驴、马牵回窑洞,和九大在一起。 一个人时候,喂饱牲口,九大便拉起板胡,扯着嗓子唱《火焰驹》:小鸟儿哀鸣声不断, 它好像与人诉屈冤。 是何人将你们双双拆散, 看起来你与我同病相怜。 …… 那唱腔,那旋律,只听得石头人也要落泪—— 乡亲们喜欢“弯弯老九”,没事时候便来九大的饲养室坐坐。说说笑笑解闷儿。尤其是深秋淫雨天气,连续多日不能出工,九大的饲养室里挤满生产队里的男女老少,笑声穿得很远很远…… 五 “弯弯老九”离开金盆村乡亲们的视野,大约是1979年的初冬。 当时我在石窠初中教书,九大去世的情形是听村里人说的。 那是真实的传奇: 午饭后,出工前,乡亲们聚拢在九大的饲养室里。那天,九大显得分外兴奋,他主动要给大家唱段秦腔。于是自拉自唱起来。似乎唱的是《金沙滩》老将杨继业的一段: 五台山困住了杨老将(金沙滩) (尖板)五台山困住了杨老将, 阿--- (转慢板)思想起国家事好不痛伤, 我心中只怨宋皇上, 听谗言囚我在五台山庙堂, 我曾命五郎儿幽州探望, 却怎么不见转回还, 莫不是韩昌把营闯, 他君臣被困在番邦, 我出得山门将儿望, 九大唱得十分投入,娴熟地拉着过门,仰着头,不是地挤眉弄眼地逗弄小孩和妇女,大家会心地笑着—— (过门转二六) 念:还不见我儿回来, (二六)望儿不见自思量, 汉高祖当年把业创, 他凭得韩信和张良, 登基后未央宫中斩韩信, 立逼得张良归山岗, 汉刘秀中兴凭得邓禹姚期马武将, 登基后也是杀忠良, 贬邓禹斩了姚期将, 逼马武碰死在午门上, 把这些能杀善战、能掐会算的英雄好汉, 好比那雕梁画栋, 一个一个俱遭恶火丧, 思想起我杨家痛肝肠, 国王家的江山是臣闯, 臣好比牛吃青草蚕食桑, 老牛力尽刀尖死, 蚕丝吐尽滚烫锅亡, 吃牛肉不知牛受苦, 穿凌罗怎知蚕遭殃, 最可恨朝朝代代无道的昏君, 坐了江山先杀忠臣和良将, 把忠臣好比草上霜, 这才是伴君如同羊伴虎, 虎回头反把羊来伤…… 九大他心里想的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只是觉得和以往不同,他这回唱得气冲霄汉,天地为之动容,风云为之变色。 意外!!! 剧本中本没有的情节出现了,九大张大空洞的嘴巴,抬头看着窑洞上方,深深的眼窝翻着眼白仁,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 笑音未落,喉咙里便发出“嗝——”一声,随即便保持一个雕像般的动作,僵在那里—— 人们一愣,饲养室霎时死一般寂静。 “九叔?九叔?你甭吓人么?”九大平日里常这样和大家戏耍,几个妇女以为和平日一样呢。 不对头! 几个上了年纪的汉子上去一摸——九大已经气绝…… “哇啊——”“呜耶——” 在场的所有人顿时大放悲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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