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燃烧的藤蔓 |
正文 | 邻居二婶很会侍弄园田,和我家挨着的篱笆墙下,种了很多葫芦和南瓜,到了果实成熟的季节,那盘根错节纵横交错的藤蔓,便肆无忌惮地将低矮的篱笆墙缠绕得死去活来。而那些翠绿而旺盛的叶片,便将藤蔓的执着与篱笆墙的无奈遮掩得滴水不漏。那些大大小小的葫芦和一个个傻了吧唧的南瓜,却在白色和黄色的花朵与绿叶的掩映下,理直气壮地将自己壮大了起来。 “小璐,吃葫芦和南瓜自己摘。” 隔着低矮的篱笆墙,邻居二婶热情地对我说。 “谢谢二婶!” 我很感激二婶的慷慨。母亲说,邻居二婶是靠种园田和养一些猪来为儿子还助学贷款的。二婶的儿子叫大青,在读大学,就快毕业了。 “邻居二叔在干啥?”我问母亲。 “在城里打工。”母亲说。 “你二叔在城里跟别的女人过上了。”父亲将半杯白酒一饮而尽,愤愤地说。 “你喝点猫尿,在女儿面前逮啥冒啥,你看见了?” “二柱子说的,他们在一个工地打工。”父亲很肯定地说。 虽然对邻居二叔的说法我半信半疑,但我绝对相信父亲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母亲没有言语,只是加了一块肉放在我的碗里,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邻居二婶很勤劳,每当黄昏时分都会在园田摘些瓜果,准备第二天到集市上去卖。二婶的体格很单薄,且咳得厉害。看着她将大个大个的葫芦和南瓜费力地装上人力三轮车(家乡人管这种车叫‘到骑驴’)时,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去邻居二婶家做客是一个晚上,二婶正在吃晚饭。她的饭菜很简单,大米饭外加一碟咸黄瓜。看我进来,赶忙和我打招呼,然后麻利地收拾碗筷,其实碗里还有没吃完的饭。 二婶的屋子还是老样子,家具很陈旧但摆放得很井然,土炕和屋地虽然没装饰过,但却一尘不染。只是二婶面容枯槁,干咳不停。 看样子,二婶的精神头很糟糕,在了解了我在城里的状况之后,二婶若有所思地说,你二叔他……二婶欲言又止,我猜想二婶关于二叔在城里的事,可能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二婶已经知道二叔在城里的所有事情。在以后的交谈中,我尽可能地岔开关于二叔的话题,因为关于二叔的事情,我实在帮不了二婶什么忙,并且我不愿意看到二婶提起二叔那忧郁的样子。我询问了大青的情况,一提起大青,二婶立刻笑逐颜开,和我讲述了很多大青在学校的事情。看得出,大青是二婶的骄傲。 临别时,二婶对我说,你啥时回城啊?我说,过完中秋节。二婶又说,璐璐,以后……二婶有点犹豫,然后又接着说,大青你可得帮忙啊。我望着二婶那乞求的目光便很真诚地说,好啊,行啊,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不知道二婶要我帮大青什么忙,工作上的,还是经济上的? 忙能帮还是要帮的,小的时候二婶对我就很好。二婶怀大青的时候,我才七八岁。那时爸妈地里的农活多,我放学后一般都和二婶呆着。二婶教我写作业,帮我梳辫子。告诉我小女孩应该梳什么样的辫子好看。比如,齐刘海的齐肩梨花头,弧形刘海双马尾头,齐刘海双马尾麻花辫等。一次在街上玩,二柱子突然将我的红色发卡从我的头上摘下就跑,我急得大哭。邻居二婶得知,气呼呼的追了二柱子很长时间,才将发卡要了回来。 母亲说,二婶的日子始终过得很紧吧,二叔是个农民,而农田又不多,二叔是在全国开始时兴房地产开发时,在一个工程队里学的瓦工。以后便在一些城市打工。由于二婶的身体原因,将农田承包了出去。我的印象中,二叔是个脚踏实地,心地善良的人。 一天中午,隐约听见二婶家有说话的声音,还有二婶猪圈里猪的骚动声。母亲说,大青回来了,二婶和大青在猪圈里看猪。我说呢,回老家几天了,二婶的院子里除了二婶的咳嗽声,还没听过二婶的说话声呢。 二婶和大青是晚上到我家来的,大青抱来一个不大不小的葫芦,还有一兜鲫鱼。二婶不好意思地说,大过节的,二婶没条件给璐璐买好吃的,只知道小璐爱吃鲫鱼炖葫芦,璐璐可别挑二婶呀。 二婶的日子过得如此艰难,我有啥理由挑二婶呢。 大青很腼腆,长得浓眉大眼,脸色白里透红。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腹部就已呈现发福的状态。他不善言谈,问一句答一句。亦或许是和我们没有什么话题吧,在一边一直玩手机。 二婶说求我帮大青找一个实习单位,说大青自己找了好几家公司都没成功。大青是学电子的。于是,我拨通了我的闺蜜小琴的电话,小琴的公司正好和大青学的专业对口。小琴听说是我的亲戚,就答应了下来说试试看,并让大青将简历寄过去。她是公司的总经理助理。 二婶听说以后,高兴的不得了,连说,谢谢璐璐,谢谢璐璐。 农历八月十三这天,母亲对我说,璐璐,你把咱家的鱼虾还有水果月饼给你邻居二婶送一些去,就要过节了,我看你二婶就买了二斤肉,你二婶苦啊。接着母亲打了个唉声。我很为母亲的善良所感动,也为有这样一位菩萨心肠的母亲而自豪。 母亲一阵叹息之后,背着父亲告诉我关于二婶的一个惊天的秘密。母亲说,你二婶得的是肺癌,而且是晚期!我震惊地望着母亲,呆若木鸡。 母亲说,二婶的病情只有母亲知道。二婶到医院看病是母亲陪去的,诊断结果出来以后,二婶很镇定,二婶说,她早就有预感。二婶一再要求母亲帮二婶保守秘密,她担心大青知道后会影响学业。母亲答应了,连父亲都没告诉。 二婶在大青几岁时,父母就相继去世了。二婶的娘家离二婶很远,所以二婶跟前也没有至亲。二婶家有个大事小情的,父亲和母亲就帮前忙后的,农村的邻里就是这样,要不咋说远亲不如近邻呢。何况母亲和二婶又处的很好。母亲说邻居二叔一年没回来了,其实,大青上大学的时候,都是二婶张罗着给大青办的助学贷款。 第二天一大早,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我不太情愿地起了床。如今的农民已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他们大多拂晓就开始劳作,黄昏也不愿休息。父母如此,二婶更是如此。 我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发现二婶在园田忙了多时了。篱笆墙下,刚掐下来的藤蔓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间或还有几朵南瓜花。二婶说她在掐蔓。 “这么好的蔓,怪可惜的。”我说。 “心疼了吧。不掐下来,会影响主蔓结果,这种蔓不结果。你看这南瓜,公花和母花不对上,就不结果,和人一样,哈哈哈……”二婶说着哈哈地笑了起来。 二婶的笑声过后,接着便是一阵强烈的咳嗽。我没有笑,反而心猛地一沉,母亲昨天对我说,医生说二婶就剩几个月的时间了。望着二婶那憔悴的面容和她那乐观的样子,我的眼睛湿润了。 “大青没起床?”我偷偷地擦掉眼泪,随便问了一句。 “早呢,晚上不睡,玩手机。起来也没用,农活也干不好。就看将来……”二婶说到将来,停住了,表情沉重。 是呀,将来,将来……我在心里重复着。我不想和二婶说下去了,我似乎觉得不敢面对二婶。正当我想离开的时候,二婶叫住了我。 “小璐,待会二婶卖猪,你过来帮二婶看看秤,和你爸说了,他也过来。现在收猪的可能虎秤了。” “行,只是我还没看过卖猪呢。” “没事,你在一边看着就行,站脚助威。” 二婶说着,“咔”的一下又掐下一颗长蔓,随之,一片晶莹的露珠闪着霞光,撒落一地。而那些留下来的藤蔓,便在茂密的叶子的覆盖下,继续任劳任怨、默默无闻地履行着它的责任和义务。或许,它们将根须扎进泥土,让幼芽看见蓝天的时候,就已注定它们要为它们的花朵和果实奉献一生。那些星罗棋布,肥头大耳,湿湿漉漉的葫芦和南瓜就说明了一切。也许这些藤蔓有时也会渴望着阳光,或者也许它们根本不想见到阳光,因为它们见到阳光的时候,就是生命消亡的时候。 母亲说,二婶那院收猪的车来了。我来到二婶的院子里的时候,父亲早已在那等候了。 车上下来三个人。一个人带着蛤蟆镜,梳着大背头,西装革履,手拿皮包径直奔猪圈而去。另二人穿着工作服,像是“哈墨镜”雇的小工。 “哈墨镜”跳进猪圈,手脚并用地将那些大个大个的,懒洋洋的肥猪一个一个地哄起。不一会儿,那些肥猪打哈欠的打哈欠,抻腰的抻腰,撒尿的撒尿,拉屎的拉屎。“哈墨镜”说:“这叫啥猪,大胳膊大腿大脑袋,没法给价呀。” “这猪还不好?啥猪在你们眼里都没好猪。”爸爸看着“哈墨镜”生气地说。 “主人呢?”“哈墨镜”一边收寻着一边说,“谁是猪的主人?” “我是。”二婶凑到跟前。 “你想多少钱卖?”“哈墨镜”问。 “你这人真会问,我们是卖主儿,越多越好。随行就市呗,实的惠儿的给个价。”二婶说。 “昨天不是八块四吗?”父亲说。 “哈墨镜”“说:“今天降价了,再说,你这猪……”“哈墨镜”还没说完,电话响了。他接电话时大声说:“什么?还降?八块二都不行?” 二婶闻听此言,面色很是难看。 “哈墨镜”接完电话,很为难地对二婶说:“大姐,没招了,愿意卖我给你七块九,你的猪太不行了。刚才的电话你也听见了。” “怎么可能呢,昨天还八块四,降这么多,你给加点吧,她一个妇道人家,又供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啊。”父亲焦急地说。 二婶沉默着,犹豫着,也没说卖,也没说不卖。最后还是“哈墨镜”开了口:“这样吧,我是个热心肠的人,看大姐一个妇人供个大学生,我给你八块。” “不能再加点了?”父亲说。 “不能,这也就是我,换别人肯定不会给这个价。”“哈墨镜”说。 “卖吧,过完节,大青要用钱。”二婶无奈地说。 “哈墨镜”大手一挥:“抬秤,逮猪!” 其实,谁都能看出“哈墨镜”是在故意压价,但是大青急等着用钱,二婶实在不能拖了。既然二婶想卖那就卖吧。 两个小工稳好了秤,将带笼子的小车推到秤上。父亲主动地来到“哈墨镜”的前面说,我来掌秤。 “这个笼子和车总共七十五斤,看好。”父亲稳好了砣,大声说。 “哈墨镜”点头表示认可。两个小工一个进了猪圈,一个将小车推到猪圈的门口。逮猪开始了,只见那个小工将一个袋子猛地套住猪的头,那猪就胆怯地向后退,那人便顺着猪一点一点地将猪推到门口小车上的笼子里,外边的小工瞬速将笼子的门关好,然后推到秤上。不愧是专业收猪的!我心里说。 当最后一头猪过完秤之后,小工想将小车装上汽车时,父亲急速地来到推车的小工面前,厉声说:“先别往汽车上装,把车子给我!” 看到父亲的举动,众人都被震惊了。只见父亲神情严肃地将带笼子的小车推到秤上,说,再称一下!只见父亲的手在颤抖,很长时间才将秤砣稳住。之后,双眼怒视着“哈墨镜”:“你过来,好好看看!” “哈墨镜”来到秤前,作详视状:“哦,怎么……七十斤,开始……怎么称的……开始称错了吧。开始是你亲自称的呀。” “小子,别装了,你以为我们都是傻子吗,你们太缺德了,一个妇女养点猪一瓢水一票面的容易吗,快点把车把里的东西拿出来!”父亲已气急,看表情,像是要把“哈墨镜”生吞活剥了一样。 我和二婶还有大青都傻站着,不知道父亲在车把上发现了什么端倪。只见“哈墨镜”脸色煞白,吞吞吐吐地说:“大哥……不,大叔……这个玩笑可不能开呀,既然秤看错了,就按现在的斤数算,一头猪补五斤。再说,大叔你看见谁在车把往外拿东西了?” “我若是看见,汽车给你砸了,我告你欺诈蒙骗!你的车把开始看是实心的,现在看是空管的。做人不能太缺德了,迟早会有报应的!”父亲浑身都在颤抖。 我们仨人终于明白过来,只见大青猛地上前抓住“哈墨镜”的脖领挥拳就打。我和二婶赶忙将大青拉开。二婶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父亲说:“大哥,他们把称给补回来就算了吧。” “既然弟妹这么说,就算了,算账,一称加五斤!”父亲喊了起来。 “哈墨镜”颤抖着给二婶查完了钱,递给二婶:“大姐,查一遍。” 二婶查完一遍,“哈墨镜”说:“对吧?“ 二婶含混地说:”可能对。“ “那我们走了。”“哈墨镜”说着奔汽车而去。 汽车缓缓地离开,二婶不放心地又查了一遍钱。突然,二婶猛地喊了一声“钱”便飞快地向汽车追去。我感到情况不妙,一定是“哈墨镜”少给钱了!我和大青也迅速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汽车追去。二婶被我们撇下,汽车终于停了下来。“哈墨镜”从车上下来问:“咋了?” “钱……钱不对。”我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二婶也赶到了。她已无法说话,脸色煞白,似咳非咳,瘫在地上艰难而痛苦地喘息着。好一会,二婶才缓过来一些,只听她对“哈墨镜”说:“钱……你多给一百,多给……一百。” 我的天!二婶呀二婶,你……嗨,我真想狠狠地踢一脚坐在地上的二婶!只见二婶拿出一百元钱,递给大青:“大青,还给他。” “哈墨镜”说:“大姐,这钱给你吧,你是个好人。” “不行,大青……这钱必须给人家……人不能丧良心。”二婶费力地说。 大青将一百元钱重重地塞到“哈墨镜”的手里。 我和大青将二婶扶到门口时,“哈墨镜”拿着那一百元钱还呆呆地站在那里。 二婶走不动了,我和大青将二婶扶到篱笆墙边,二婶扶着篱笆墙,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藤蔓,一口接一口地咳。突然,我发现二婶咳血了!大口大口的,鲜红鲜红的!血,染红了一片绿叶,也染红了一片藤蔓。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赶忙喊来母亲。母亲说,赶紧打120! 二婶住院了。大青和母亲在医院里陪护。母亲在电话里说,二婶这回恐怕凶多吉少。 我乘车回城的时候,甚至没往二婶的院里看一眼,因为我怕看见那些葫芦与南瓜,怕看见那茂密的叶子与埋在叶子里面暗无天日的藤蔓,我怕看到它们使我联想到二婶咳血的那一幕。我想将二婶定格在她不辞辛苦的劳作中,哪怕她永远咳嗽,永远一筹莫展,只要她活着,一年能笑一次也行。我不想在这秋高气爽,节日气息尚存,人人都喜庆丰收的时候,有与二婶永别的想法。 清明节的时候,我又回了老家。其实,母亲很早在电话里就告诉我,二婶已经去世了。来到村里,没听有人谈起二婶,二婶的名字就这样被村里的人们心照不宣地给删除了。村里的人们在坟地焚烧冥纸,点燃鞭炮时,没听说有人给二婶上坟,也不知道二婶的坟在哪里,我只是接到大青的一个电话,吞吞吐吐地说管我借钱,说想买一部苹果手机。我已忘记当时是怎么答复大青的。 听父母说,二婶去世不久,邻居二叔带着一个妖艳的女人来过一回,说是想将二婶的房子卖掉。但几经周折,却没卖成。 临回城的时候,我决定到邻居二婶的院子里去一趟,和二婶做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告别。 二婶的房门被一把大锁锁着,窗台下面长满了蒿草,靠东面的篱笆墙下,那辆“倒骑驴”静静地卧着,浑身长满了红锈。篱笆墙上,挂满了早已风干了的藤蔓,这些藤蔓,虽然没有了生机,却用它们干枯的身躯,虔诚地缠绕着早已体力不支的篱笆墙。 父亲手拿镰刀,在二婶的院里清理藤蔓。我帮父亲将藤蔓在二婶的园田里抱成一堆,父亲说,今天没风,点了吧。我说,点吧。父亲掏出火机,点火。 火焰越来越高,藤蔓噼啪作响。这响声,分明是枯竭廋弱而执着的藤蔓的欢笑声,因为它们在风风雨雨中又走过了一个季节,它们在为它们的果实而无私的付出而欢呼。 在熊熊的火焰中,我又听到了二婶那一次唯一的笑声:“你看这南瓜,公花和母花不对上,就不结果。和人一样,哈哈哈……” 望着火焰,望着腾腾升起的浓烟,我双手合十:“二婶,安息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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