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乡愁似歌 |
正文 | 乡愁似歌 梁孟伟 写在前面的话:“留住故乡情,建设新家园”十篇文章中,开篇无疑最重头、也最难写。它既要写出当地的风土人情、历史面貌,又要抒发移民的故土难离、乡情难忘。不仅要找一位与移民感同身受的同乡人,更要寻一个说出移民共同心声的代言人。梁孟伟老师是查林人,长期从事新闻工作,近年转向文学创作,已出版长篇纪实文学《信念》(梁柏台与周月林传记),散文集《风景》《采薇》等,其中有些散文近年屡屡获奖,有的还被北京、四川、江苏等地选入中考试题。当我们与梁孟伟老师取得联系以后,他正好从人民日报浙江分社正式退休,推掉返聘带孙等一应事宜,义无反顾地回到了故乡,通过平时的积累和近期的走访,喷发出火样的乡情,挥洒出缤纷的才思,浓墨重彩地写下一篇篇美文,低吟浅唱出一曲曲乡愁。 这组文章中既有故乡的历史(《远去的祖先》),又有故乡的风光(《家乡的溪流》);既有故乡的美味(《乡味乡愁》),又有故乡的季节(《故乡的夏天》)。既有故乡的草木(《故乡的树》《桑树的怀念》),又有故乡的农具(《扁担之歌》《蓑衣琐忆》);既有故乡的符号(《家乡的月光》《村路》),又有故乡的记忆(《露天电影》《稻草的温暖》)。当然写得最多的还是对故乡的情感(《故乡啊故乡》《搬不动的乡愁》《回不去的故乡》)。十五篇文章比较全面地涵盖了库区的历史沿革、自然风貌,集中地抒发出移民的似山乡情、如水村愁。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乡情如酒,乡愁似歌,现在让我们端起乡情的酒杯,唱响乡愁的骊歌。跟着梁孟传老师,走进自己的故乡,回到峥嵘的岁月。 故乡啊故乡 最近,钦村水库开始截流,家乡终将葬身湖底。 山地长满了乡愁的野草,田野裸露着失血的胸膛;香樟孤立在黄昏的村口,溪水拥抱着颤抖的月亮。晒场不见了斑斓的五谷,阡陌消失了忙碌的踪影;小弄眨巴着碇石的幽光,深巷感受到秋风的怅惘。庭院沉寂了喧闹的鸡鸭,瓦愣隐退了袅娜的炊烟;祠堂兀立着聒噪的乌鸦,学校进出着流浪的野狗。碧波斩断归路,水库吞没故乡,黄叶满脸憔悴,霜风吹奏离殇。“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乡亲忙碌着搬迁,物件堆放在路边。一件件旧家俱,珍藏过岁月的温暖;一张张破桌椅,吱嘎过生活的喟叹;一根根尖冲担,负载过生活的艰难;一块块竹篾簟,摊晒过丰收的喜欢。如今,陈旧的家具装上了货车,装上的还有满车的思念;笨重的农具抛弃在路边,抛掉的却是一生的情感。一位大爷轻抚着殷红的锄杆,好像抚摸着孙子的脸蛋,锄杆曾经飘洒过岁月的风雨,凝聚着勤劳的血汗;一位大娘洗刷着灶台,好像打扮着出嫁的姑娘,铁锅曾经烹饪出家庭的欢乐,飘散过生活的芬芳。老人的每道皱纹镌刻着留恋,老人的每种眼神流露着不舍,舍不得丢呀舍不得抛,舍不得离呀舍不得弃,一线丝也维系着挂牵,一根柴也燃烧过温暖,一茎草也成长过希望。儿子怨,媳妇劝,父母为何连根草芯都想带在身边? 故土难离呀,安土重迁;乡音难改呀,两鬓已斑。故乡,有悠悠的白云,圆圆的碧空;故乡,有青青的山峦,弯弯的溪涧。故乡,有金黄的稻浪,柔美的梯田;故乡,有滚圆的西瓜,紫红的桑椹。故乡,有协奏的青蛙,独唱的鸣禽;故乡,有飘忽的游鱼,池塘的荷香。故乡,有父母的唠叨,童年的欢笑;故乡,有烛前的妈妈,雨中的父亲。故乡,有相闻的鸡犬,守望的乡亲。故乡,是首摇篮曲,一曲游子吟;故乡,是种再生缘,一段不了情。故乡,风也柔,草也媚;春含羞,秋色醉。故乡,蝉声闹,水仗欢;雁南飞,菊花黄。故乡,茅檐低,雀巢高;杵声近,溪音远;烟竿短,话语长。故乡,落叶也美,美到极致化成蝶;枯草有情,情到深处华发生。 南山坡上安息着我的爹娘,两圹坟墓像对深情的目光,日夜将自己的家乡守望。敬爱的父母,今后相伴你们的只有沉默的青山,无语的碧波,还有我永恒的思念。其实你们根本就没有离开这片土地,离开这个家乡:你们还在东山采茶西山割麦,还在南山采桑北山砍柴。父亲呀,你用锄头整理着我杂乱的思想,用铁锤锻造着我迷惘的灵魂;母亲呀,我远行的脚步是你密密的针脚,我辗转的旅程是你长长的丝线。母亲,你那对干瘪的乳房,像两只讨饭碗;父亲,你那双粗糙的双手,像两段枯树杈。就是这对讨饭碗盛给我们甘甜的乳汁,就是这双枯树杈撑起我们生命的绿荫。母亲灶坑里点燃的柴火,那是我们最温暖的阳光;父亲我病时拥抱过的双臂,那是我们最厚实的胸膛。母亲,我要用你的爱心做成灯油,把你的善良搓成灯芯,然后用我的生命之火点燃,照亮我的人生旅程。父亲,我要用你的真情浇灌花朵,把你的勤劳酿成蜂蜜,然后用我的感恩之心吸吮,一生品味你的如山恩德。 故乡的思念,区区几个文字岂能表达!双亲的恩情,薄薄几页素笺岂能承载! 对故乡的思念,像一匹瘦马,行走在时空的旷野,枯藤、老树、昏鸦,还有断肠人在天涯;对亲人的思念,是一根青藤,爬满了整个的心房,父母、乡亲、恋人,还有珍珠似的牛羊。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前遥望:露从今夜白了吗?月是故乡明的吗?露是否比以前还要忧伤?月是否比以前又瘦一圈?哎!床前月,似霜不是霜;低头思,故乡已无乡。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琴破弦断有谁听;欲寄彩笺兼尺素,故乡杳,山长水阔知何处? 消失了故乡,我才明白,原来,故乡的鸡啼犬吠、蛙叫蝉鸣都是歌;没有了故乡,我才懂得,原来,故乡的山石草木,人物鸟兽皆含情。 故乡,什么时候,我与你一起,在霞光中奔跑,月影下徘徊;故乡,什么时候,我与你一起,在花海中穿行,在稻香中微醉。我的心底,故乡,千年的青山依旧叠翠,万载的绿水依旧含情。 啊!谁是我的故乡?我又是谁的故乡?让我泡上一壶茶,煮一锅家乡水,沏一轮家乡月,苦涩而清香,柔滑而晶亮,会须一饮三百杯;让我温上一壶酒,加块岁月的老姜,放点乡愁的红糖,辛辣而甘甜,醇厚而绵长,与君相醉一千场。 父母都已逝的儿子,故乡也没有的游子,你还有什么?只能在余光中《满月下》扯一片荷叶,包一片月光,带在身上:满地的月光/无人清扫/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包一片月光回去/回去夹在唐诗里/扁扁的/像压过的相思……/月光都带有荷叶的清香。 搬不动的乡愁 顶着毒花花的大太阳,踏着滚滚烫的卵石路,听着哗啦啦的大喇叭,我们走进了有些凄凉的家乡。喇叭里一次次地重复通知着:2013年8月15日前全部搬出,9月1日开始清场推平……哎,将要葬身水库的家乡! 家乡快要搬迁,老家怎么处置?一旦想到这些,心脏一阵抽搐,思想一片空白。所以对搬迁这个词语,内心在逃避,意识在摒弃,仿佛一只驼鸟,想把脖子深埋入泥沙里面。但捱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搬迁进入了倒计时!也就是说,一个月以后,家园将变成一片废墟;一年之后,家乡将葬身湖底。 我迈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机械地走近老屋。 粉墙黛瓦,老屋无言! 屋角树木隐翳,默默地守望空寂的老家;院中荒草萋萋,热闹地挤满空旷的道地。老屋仿佛一位老人,佝偻地蹲坐在我的前面,黑洞洞的门窗仿佛倾诉着万语千言。一张张眠床还叠放着整齐的被褥,仿佛等待着父母辛劳后短暂的休憩;一只只衣橱还盛放着父母的衣服,好象等待父母劳作后及时地换洗;一条条长凳围绕着八仙桌子,仿佛等待着父母的絮絮叨叨一日三餐。 那一顶顶笠帽,一件件蓑衣,遮挡过多少如磐的风雨;那一件件衣衫,一块块毛巾,浸润过多少辛劳的汗水。那一条条扁担,一根根冲担,挑起过多少生活的重担;那一把把锄头,一柄柄铁耙,开拓过多少人生的艰难。那一双双箩筐,一对对畚箕,收获过多少丰收的喜欢;那一方方竹簟,一个个篾匾,摊晒过多少缤纷的希望。我看着一件件熟悉而陌生的物件:家具沉默,包含着太多生存的悲欢;农具无语,飘洒过太多劳作的风雨。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与我的生命攸关,成长相联。它们历练过我的人生,丰盈过我的灵魂,直至成为我命运的一个部分。现在却要与它们告别,怎不肝肠寸断! 父母在遗像中默默地注视着我们,流转的目光中满含着无限的期盼,翕动的嘴巴里诉说着万语千言。父母,你们的心思我懂,这里虽是一个“草窝”,但是你们的天堂;这里虽然艰辛,却是你们的乐土。知道你们故土难离,就让你们在屋前的一座小山上安眠;知道你们家园难舍,就让你们的坟茔面朝家园。你们可能会觉得孤单,因为乡亲们都作鸟兽散,唯有碧水相拥青山相伴;你们可能会多些思念,因为子孙后代天各一方,只能明月寄情青鸟传言。 妻子如不提醒,我还在回忆中不能自拔,竟忘了搬家这件大事。木头结构的房子虽然正值盛年,但已经无处安身立命。尽管遮挡过雨雪雷电,珍藏过人间冷暖,绵延过宗族血脉,编织过七彩梦幻,终究逃脱不了被推倒的命运。 既然房子不能搬迁,就拿几样家具吧,聊作家乡的纪念!选择什么,颇费踌躇。老屋里的每样东西,都蕴含着生活的哲理,隐藏着动人的故事:就说竖立着的几块旧簟,母亲摊晒过多少金黄的稻谷,翻缝过多少整洁的被褥?就说插在板壁上的几把镰刀,挑剔过多少苦涩的野菜,收割过多少金黄的稻禾?就说蹲在屋角的箩筐畚箕,担出过多少担牛粪猪栏,挑进过多少筐七彩的粮食?就说仰躺在灶头的铁锅,炒煮过多少诱人的菜肴,煎搨过多少喷香的麦稞?就说那只锈迹斑斑的洋油箱,盛放过多少少年的美食,隐藏着多少童年的诱惑?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何况是从小的生活同伴。 就要那张床吧,这是父母给我唯一的遗产,更是我们当年的婚床。我结婚前父母请来村里最好的木匠师傅,化了数十天功夫精心制作,扎实的棕棚床架,精美的花鸟雕板,至今还泛着红漆的亮光。 第二件要的是那张八仙桌,因为八仙桌摆放过祭祀饭菜,飘散过思念香烟;八仙桌围坐过家庭成员,交响过锅勺瓢盆;八仙桌氤氲过饭菜芬芳,品尝过岁月辛酸;八仙桌回响过絮语唠叨,飘荡过欢笑哀叹。 由于大家的帮忙,家具搬得很快,不一会装满一车。每搬一件家具,我的心被掏空一次;每一次回眸,都充满无限的留恋。世代延续下来的血脉,怎么说断就断了呢?祖辈营建起来的家园,怎么说毁就毁了呢?父母栉风沐雨营造起的一个家,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家人如燕子衔泥般筑起的一个窝,怎么说塌就塌了呢?我可以搬走老家的家具,但搬不走那如山的乡愁;我可以惜别陈旧的老屋,但离不开那精神的家园。 几位村民问我搬往何处,招呼几句就匆匆话别。他们有的迁到平原,有的徙往海边;有的移到城郊,有的搬到富镇。“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今后如果要走访父老乡亲,就得东南西北地辗转,天南海北地穿梭,再也不会村口铜锣一响,老少立即围拢;大街小巷一转,招呼此起彼伏。乡亲们将像失群的雁,本地异乡各自飞;将像离伴的鱼,山高水长独自游。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当他们地处异乡身处新家,蓦然回首时,一定会看到故乡那座沉默的高山,故乡那道深情的溪流,故乡那轮更圆的月亮…… 大概忙着搬运旧家具,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别的东西。等到身心疲惫地走进那片座城市,走进自己家中,妻子神秘地拿出了两样东西:一块砖头和一袋泥土。砖头是老家的压顶砖,外方内圆,用来压盖屋瓦的顶端;一袋泥土呈褐黄色,是家乡土地最常见的色彩。我久久久久地摩挲着砖头,轻揉着泥土,一种悲伤,一种酸楚,像油滴纸面一样地,又在心底洇开……洇开…… 回不去的故乡 水平面之下/青石板铺成鱼虾的高速公路/老城墙成就鲢鱼的殿堂/所有的足迹被泥沙掩藏//我泛黄的情歌任江面铺展/粼粼波光铺就梦的画廊/明月啊/借给你光柱的透亮/可否照亮水平面下我永别的故乡// 轻轻地吟诵着《水平面之下》这首诗歌,久久地回望着将要沉没的村庄。淡淡的乡思深巷般的曲折悠长,浓浓的离愁炊烟似的迷离怅惘。思想空旷如无人耕作的原野,内心颓败成断壁残垣的家乡。 唐贞观年间,查溪之滨砌下了巢居的第一块石头;一千四百年前,来龙山脚升起了故乡的第一缕炊烟。倏忽之间,宗祠的香烟袅娜过六个朝代,家族的血脉繁衍出数十辈子孙。直到公元2014年下半年,水库的碧波浸灭了宗祠的香火,梁家的子孙各奔东西,聚居的乡亲风流云散。 故乡是杯酒,苦涩而甘甜,清冽而醇厚;故乡是首诗,欢乐而忧伤,美丽而沧桑;故乡是轮月,切近而遥远,皎洁而斑驳;故乡是道溪,静默而喧哗,曲折而悠长。故乡,是心空的一盏灯;故乡,是情海的一片帆。如今,帆倾樯折,线断灯灭,故乡已是回不去的故乡,家园只剩精神上的家园!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河流!”前几年,失去了父母,我变成了孤儿;如今,失去了故乡,我变成了浮萍。今后唯一可以让我牵挂的,就是故乡山头那几座孤独的坟茔;唯一可以让我想念的,就是家乡东山上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其实,自从年轻时离开故乡,心中就有日深一日的疏离感。潮水般的城市化进程,裹挟父老乡亲席卷沧海桑田。故乡也一样,千篇一律的水泥楼房取代了木头土墙,或黑或白的柏油水泥盖没了碇石深巷;山间田野听不到哞哞咩咩的牛羊,街头庭院看不见散步遛跶的鸡犬;村口孤立默坐着饱经沧桑的老人,汽车熙来攘往着行色匆匆的子孙。曾经根深叶茂的村头大树,已经干遭雷劈腹中空空;曾经温馨甜蜜的沧桑老屋,已是黑灯瞎火孤燕绕梁。于是,故乡氤氲成了一片乡愁,乡愁凝固成了一条公路,城市在那头,故乡在这头。 尽管故乡苍白成一个空壳蝉蜕,凝固成一颗飞虫琥珀,但还可睹物思乡相思一场。尽管苍白的蝉蜕不会发出深情的吟唱,凝固的飞虫不会扇动美丽的翅膀,但故乡还有故乡的模样。如今故乡的一切都将葬身湖底,故乡真的成了回不去的故乡。 “难忘日间禾苗香,最忆夜半月如霜。斜晖脉脉千村照,黄水悠悠万里长。念少时,想亲娘,此心安处是吾乡。”一切远行者的出发点总是与妈妈告别,走得再远也一直心存一个妈妈,等到乡音无改鬓毛衰时回到故乡,他们的妈妈已经等不及回来的儿郎。所以这位远行者永远是一位孤儿,不管是回家还是路上。 因此有人深情地吟唱:城市里,有母亲寄放在我身上的梦想。如果有来世,我希望还做母亲的儿子,做一个忠诚的农民。我希望背上不再是背包,而是一把锄头和一轮夕阳。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扯着炊烟,扶着母亲的视线,按时从田野走回村庄…… 母亲不会离去,今天明天,直到永远。 “乡愁”不会消失,过去现在,直到将来。 乡愁,是轮故乡的月;故乡,是盏回家的灯! 远去的祖先 故乡犹存,人生就有附丽,精神还有彼岸。故乡是个百宝箱,盛装过多少故事?故乡是个多棱镜,折射出多少画面? 现在蓦然回首,水库建成后,故乡今后显露的只是母亲乳房似的几处山头,断裂的却是父亲血管似的纵横阡陌!故乡的沉沦代表着血缘的断裂,乡亲的搬迁预示着宗族的离散。 这时候才开始“我从何处来”的思考,这时候才发出“我往何处去”的追问。站在已成一片废墟的故乡,一次次地向蒹葭苍苍的历史深处遥望,寻觅祖先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路径,但沿路草木摇落白露为霜道阻且长,场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迷离惝恍。 为了寻找故乡的源头,为了弄清家族的发端,我虔诚地爬上新昌梁家的祖宗山——查林村的来龙山,这里长眠着浙东梁氏十四世组梁山宝。他枕山朝溪,伴龙而卧,一觉就是六个朝代,一睡就是1400多年。祖坟旁巨枫无语,苍松默然。唯有风抚松枝,仿佛是时光的低呤浅叹;光染枫叶,似乎要破译历史的谜团。 梁山宝荜路褴褛开拓出来的家园,点燃起新昌东片的第一缕炊烟!比新昌建县足足早了267年。 梁氏是黄帝的直系后裔,是中华民族主要支脉之一。史籍《沈隐侯集》记载:“梁氏源于少昊,至伯翳佐禹治水,赐姓嬴氏。周孝王时,封其十六世孙非子于秦。其曾孙秦仲为宣王侯伯,平王东迁,封秦仲少子于梁,是为梁伯。”梁伯即为嬴康。 据记载:梁氏后裔三十一世梁亭(左加日)隐居黔江(今重庆市)。至三十八世后裔梁万,生于西晋太康二年(281),晋惠帝时为幕府主簿,升浔州刺史,时中原乱起,永嘉四年(310)升行营招讨使,建兴时(313—316)加总督中外诸军事。西晋亡,随晋元帝司马睿东渡建康,后出巡江东各地,见剡县灵鹤山风景秀丽,遂择地建业置产,名其居地为前梁(今属嵊州市黄泽镇)。”《浙江通史》也有“黔江人梁万于西晋末定居前梁”的记载。 自梁立国,至今已经2800多年。两周时期有以国为姓的传统,再加上梁伯子孙为怀念故土先祖,就以梁为姓,形成梁氏,并尊梁王嬴康为始祖,史称梁氏正宗。 看不到梁氏始祖康伯的风采,但有江南始祖梁万的画像。只见他头戴八字冠,身穿紫红袍,端坐于虎皮交椅上。瘦削的脸上镌刻着道道皱纹,蚕眉下一对微翘的双眼,悬胆似的鼻尖两侧是对精致的鼻翼,紧闭的嘴巴周围是几绺美须长髯。那对洞观世事的凤目,满含着岁月沧桑,正与一位五十八代子孙对视,双方的目光倏忽穿越一千六百多年的时光。据梁氏宗谱记载,梁万有三个儿子,长子逸光,仕致散骑常侍,仍居前梁;次子容光,仕致羽林大将军,迁东廓;三子升光,任象山县令,迁象山。传至第十一世,梁晦任刑部尚书,梁昴任工部尚书,有“一代两尚书”之说。 后来,“梁万十四代孙梁山宝嫌旧居前梁人口稠密,不宜久居,沿溪(今黄泽江)上溯择地迁居,到查林(今属新昌新林乡),见此地山环水绕,奇峰罗立,决意在此定居建家立业,于唐贞观十五年(641)迁居查林,查林梁氏宗谱尊其为查林梁氏始祖。”又载:“廿九世祖梁有严(1080-?),登政和二年莫俦榜进士,仕刑部郎中,仍居查林,子孙繁衍为查林村大族。查林梁氏之大宗,又分出鳌峰、彩烟、百步三小宗:梁有磷(1078-1155)分居山背(今属大市聚镇),为鳌峰梁氏之祖;梁永敏(1102-1177)徙居棠墅(今回山大宅里),为彩烟梁氏之祖;梁秀夫分居临海天台,为百步之祖。 故乡原本是异乡?我印象中世代居住的故乡,原来只是祖先流浪路上的又一个驿站! 与查林村仅一岗之隔的胡卜村,北倚巍巍七星峰(又名双尖山),南抱一脉清浅溪流。公元948年,吴越国行军司马胡璟,一次游历新昌山水时,发现这里景色幽异,顿生家园之念,于是定居下来。胡璟生性高洁,沿溪广植梅树,蜿蜒十里;疏影横斜,绿水流香。他常常竹杖芒鞋,缘溪而上,吟啸徐行,以山以水以梅以诗颐养天年,高洁淡雅一如梅香。他亦自号为梅溪,村民也以梅溪唤之。如今梅树虽早香销玉殒,但东首梅坑村名仍延续至今。 胡璟的第三个儿子湖琛,幼随父读,十九岁中第,就当上指挥使兼婺州刺史,不久转兼节度史。公元960年,又官至吴越礼部尚书,人称十九尚书公。他不恋朝堂,五十余岁就辞官回家。他与妻卜氏生下的儿子原明,后来当上宋初的礼部尚书,娶妻也是卜氏。那时胡、卜两姓都是村里望族,联姻很是普遍,村名胡卜叫着更顺,梅溪反而渐渐淡忘。 卜氏中首要提到的是卜曾。北宋有名卜曾者,“仕宋为兵马司,有惠政。”公元960年,他告老还乡,空空私囊,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才筑起简陋的茅舍栖身。他以自己的德行教化乡里,引导村民垦荒生产,走勤劳致富之路,做奉公守法庶民。死后,宋皇为其旌表,谥封新昌乡主。村民感其恩泽,由胡氏出资,建起乡主庙,纪念卜曾公。 除了查林胡卜,还有钦村曹州秀溪,江村梅坑竹岸,岩头卜碇岭脚王家庄等等,每个村恰似中华文化的源头,虽是脉脉细流最后汇入滚滚长江黄河。 姓氏,是我们血缘的河流,溯流而上,我们可以追寻到自己的祖根,追访到自己的故乡。姓氏不断在演变、分化、迁移,但始终有一个“根”联系着我们。所以祖先不是一种虚无,曾经实实在在地存在,一以贯之的血脉,从古至今地流淌。我突然明白,祖先是让我们成为我们的全部理由,我们是后代和祖先的连接和转换,缅怀祖先其实是贯通血脉的一种方式,让生命的走向如河流般源远流长。 家乡的溪流 为什么,你总时不时流过我思想的原野? 为什么,你总时不时泛起我记忆的光波? 啊,我的家乡我的溪!故乡的溪流,微弱得像人身上的毛细血管;故乡的溪水,渺小得像大海中的一滴水珠。但它是我人生的源头,生命的初乳,有了它的涓滴才有我生命的壮阔,有了它的细流才有我人生的浩瀚。我对故乡小溪的留恋,恰似柳宗元恋着他的小石潭;对故乡小溪的热爱,正如艾青爱着他的大堰河。 故乡的溪哟,清幽幽的水,轻悠悠地流,溪中每一颗晶莹的水滴,每一块彩色的卵石,每一根招摇的水草,总是令我心醉;溪中每一次银色的鱼跃,每一圈涟漪的晃动,每一道美丽的弧线,总是令我着迷。它从云间流来,又向云间流去;从苍茫走来,又向苍茫走去。它养育了我们的祖先,绵延着我们的后代。 因为有了大山的陪伴,故乡的溪流变得更加多姿多彩:曲折处如条彩绸,深沉处如块碧玉;激动时像首小诗,矜持时像位贵妇。家乡的溪为什么这样美,因为它被草牵过被花媚过,被树染过被竹摇过,被露吻过被石润过,被蛙唱过被鸟衔过,被云漂过被月照过。故乡的溪流,像首优美的唐诗,不知哪段是李白,哪句是杜甫;故乡的溪流,像个幽长的故事,不知哪里是结尾,哪里是开头。 故乡的溪流与生产生活息息相关。村中有条窄窄的水甽,这是祖先利用溪流的自然落差,在上游筑坝挖渠后拦进一片清流,灌溉着村里的良田,滋养着古老的家园。1967年夏天,家乡大旱,很多村庄,庄稼颗粒无收,村民逃荒要饭,查林也溪水断流,山上焦枯,仅剩后门潭一汪浅水。为了保住最大的田畈,大队组织社员在潭底刨出个深坑,然后拆下村东村西两座木桥,搭架在水潭与田畈之间,桥上翻放学校运来的数百条条櫈,条櫈上再铺一层稻草,稻草上再摊塑料薄膜,一条空中水渠就此搭就。潭边的抽水机一响,一管清流就从潭底爬上木桥,欢快地流过凌空的“天桥”,哗啦啦地流向饥渴的稻田。那一年大队水稻亩产超过历史,那一年乡亲没有忍饥挨饿。故乡的溪流啊,你是我们真正的母亲河。 母亲河不仅孕育着粮食,还生产着食品。那时大家贫穷,一日三餐很少占荤带腥,唯一能够改善生活的是村后的溪流,斑斓的小鱼任你抲,呆笨的螺蚌随你摸。每当工余饭后,或沐满天彩霞,或披一簔烟雨,脚踏滑不溜秋的鹅卵石,耳听如鸣佩环的流水声,挥竿舞线,逐水而走,随着鱼竿的挥舞,一尾尾彩色的小鱼,就会曲身摆尾地蹦进胸前的鱼篮。摸螺捉蚌更加简单,带上一个搪瓷脸盆,脸盆浮在水上,我们钻到水底,两手轻轻地在淤泥上滑过,触碰到螺蛳就攥在手里,浮上水面换一口气,并往脸盆放进满把的螺蛳。抓河蚌有时不用下潜,只要在淤泥上轻轻走过,就会踩探到尖圆的河蚌,然后用脚趾一夹,就把河蚌夹了上来。不到半个小时,螺蚌就会摸上半个脸盆。 每当大雨过后,田塍流入小溪的口子边,只要你用畚箕一掏,就能掏到好多活蹦乱跳的鱼儿。一些流过沙滩的小支流,只要你在小支流的下游两边拦上几块石头,中间支起一方竹帘,水在竹帘上哗哗地流过,时不时就有小鱼在帘内跳跃。即使你在岸边也有收获,只要轻轻掀起一块较大的卵石,就能见到底下面一两只石蟹,此时的它们正不知所措的转动两只鼓突的眼睛,挥动着满是泥巴的两只蟹鳌,向四处张望,却没发现头顶一个孩子正观察着它们的行踪。这些河蟹没有发现入侵者后,就悻悻的横着身子去找另一个住处。抓蟹要从后面下手,如从前面去抲,它会狠狠地钳住你不放手。 小溪不仅是我们生活的菜园。更是我们生命的乐园。我们在这里尽情地洗去疲劳,挥洒欢乐;放松身心,享受爱抚。我们打捞过溪边的星星,拥抱过溪中的月亮;我们嬉戏过透明的河虾,追逐过闪光的白鲦;我们仰躺在水中的云天,泼撒出满天的彩虹;我们流淌过青春的激情,放飞过美好的梦想。男人感受过溪水的执着,女人感受过溪水的温柔;老人感受过溪水的苍凉,小孩感受过溪水的欢乐。老牛在溪水中打着响鼻,燕子在水面上画着圆圈;圆蚌在水底里晒着太阳,鱼儿在溪水中舞着蹁跹;云儿在溪水上梳妆打扮,月儿在溪水中顾影自怜。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们在两岸辛勤地耕耘,溪水湿润了土地,溪水醉倒了夕阳;我们在溪边苦乐地生活,溪水流来了星月,溪水催开了花朵。不管你贫富贵贱,溪流总是不离不弃,长相厮守;不管你喜怒哀乐,溪流总是默默无语,通你心曲。 故乡的溪流,在我的心里,是段斩不断的情,忘不了的爱;故乡的溪流,在我的心里,是首吟不完的诗,唱不够的歌。我走遍祖国的名山大川,总禁不住向家乡的溪流回望,望到开遍野花的两岸,听到水声哗哗的吟唱。 长流渭川水,源头只一盅。你会发现,那些汹涌澎湃、浩浩荡荡的大河,其生命之初,竟是那样细微、那样脆弱。你感受到脆弱,才会感受到生命。把握住河流的细微和脆弱,你对生命的认识就会深刻许多。 每次回到故乡,我总要迫不及待地来到潺潺的溪流旁,捧起清凉凉甜津津的家乡水喝个够,溪水滋润了思乡的焦渴,润响了故乡的山歌。我想,无论岁月怎样流逝,无论时光怎样转换,故乡的溪水永远在我的心头流淌! 故乡的树 昨晚,梦的翅膀,沐浴着清幽的月华,扇动起剡溪的波光,又轻盈地飞回了故乡,栖息在村口那棵古老的香樟树上。 月光下的香樟,蓊郁、葳蕤、挺拔、伟岸,它成千上万片随风起伏的绿叶,仿佛成千上万朵银色的花,又像成千上万双闪烁的眼。树冠像一片墨色的云,北面笼罩了半条黑色的溪,和溪上半座嶙峋的桥;南面覆盖了半畈的田,和田上金黄的稻。树下面,溪对面,是一条连接外界的马路;树后面,田中间,是一条通向村庄的土路。树在固执地守望,风雨无阻迎来送往;路是弯曲的脐带,曲折蜿蜒挂肚牵肠…… 香樟就这样伫立着,朦胧着,仿佛故去多年的爷爷,皮肤斑驳得像鱼鳞似的树皮,青筋暴突得像蟒蛇般的树根。香樟就这样窸窣着,欢笑着,仿佛离世已久的外婆,风一轻吹就有唠不完的话语,雨一滋润就有淌不完的爱意。香樟就这样思考着,忧伤着,仿佛一颗孤独的灵魂,月一朗照留下满地阴郁,鸟一鸣叫引发万千思绪……如果不是妻子的一阵推喊,我会陷入梦中难以醒转。 前段时间移民干部来电,告知家乡整体拆迁即将开始,是否想看看老家被折的过程,我宛转地谢绝了对方的邀请。挂断电话,我好像患了低血糖,头晕目眩,全身冒汗,眼中的泪水变成不竭的涌泉。怎忍心看着生我养我的老屋轰然倒塌!怎忍心看着育我长我的故乡变成废墟! 虽然宛拒了拆迁那天回家看看,但还是想多回故乡看上几眼,因为那里有我最亲切的记忆,最纯洁的情感,最美好的梦想。我一次次带着妻儿亲朋,回到曾经的家乡。向家乡致最后一个礼,向故土道最后一声别。 我在下桥头停住了脚步,空空荡荡的溪水上面,不见了那座凌波的木桥;葱葱郁郁的桥头对岸,消失了那棵如盖的古樟。我每次回家,那碧波仿佛母亲的胸怀,虽然溪面空阔但爱意满满;那木桥好像父亲苍老的手臂,虽然瘦骨嶙峋却遒劲有力;那樟树像奶奶沧桑的脸庞,虽沟壑纵横但亲切温暖。 王维见到故友,最想问的是老家那棵寒梅,是否已经开花?鲁迅记忆中的百草园,是高大的皂荚树,还有腊梅花。树是人们对家乡共同记忆的符号,它们的年轮刻着童年往事、岁月变迁。因此所谓的乡愁,除了屋顶的袅袅炊烟、小河的潺潺流水,最深最浓的还有家乡那株永远不老的大树。但现在香樟消失,只剩一片烟波,满溪惘然。 家乡,心中早就幻现过拆毁后的惨状,眼前的景象比想象还要凄惘。我们不忍多看,也不敢久留。没有谁的提醒,没有谁的指引,我们不由自主地来到下桥头,来到那棵曾经的香樟树旁,试图寻找最后一截残留的树根,企望拾取最后一片遗下的绿荫。 小溪畔,田园旁,那棵总是迎我回家的樟树,真的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偌大的深坑,仿佛被剜去了眼珠的黑咕隆咚的眼眶;只剩下一汪盈盈的积水,好像黑眼眶中蓄积着无尽的泪水。我的古樟,你去哪儿了?自然是迁徒了,像乡亲们一样!你在迁徙的那天有没有痛苦地号啕,有没有伤心地流泪,有没有深情地回望?“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没有生命的金铜仙人辞汉时都潸然泪下,伤心哭泣,何况是生兹长兹,生命灵动的樟树。我想,迁徙那天肯定是个雨天,愁云惨雾笼罩着查溪两岸。樟树对故土的留恋,一如乡亲对故乡的留恋;樟树故土难离时的悲哀,一如乡亲背井离乡时的伤悲;樟树悄悄流淌的眼泪,一如乡亲纷飞如雨的热泪。“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送别铜人时有凋残的兰花,有情的苍天,送樟树时又有谁呢,肯定没有我这个不孝子孙!现在不知樟树流落何方?更不知乡亲飘零何处?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庾信看到如眉的柳叶片片摇落而感到凄婉悲怆,我看到家乡树木的消失更是痛彻肝肠。我们曾在樟树上追松鼠、掏鸟窝、赏月亮,我们曾在樟树下乘风凉、避急雨、捉迷藏。樟树尽力伸展的桠枝,好像要去拥抱高处的云朵;如盖树冠外面的蓝天,诱惑着我充满幻想的童年。风雨吹来满树歌声,日月照出满地繁荫。绝望时只要向樟树一望,心底就会生出无限希望;痛苦时只要在树下一坐,身心就会物我两忘。每次回家,望见熟识的树,我会驻足遥望,内心顿生一阵莫名的激动,仿佛看见了久违的亲人;每次离家,一走到浓荫的树下,感情顿起一种莫名的惆怅,好像离别亲人样的悲伤。因为我的心曾与它的根在泥土里节须相连,我的灵魂曾与它的枝在旷野中搭成一片天堂。樟树啊樟树,你一直和我的生命一块儿成长。 我想,不管樟树流落到任何地方,樟树的根部肯定包裹着家乡的热土,樟树的躯干仍然流淌着家乡的血液,樟树的叶子依旧浸染着家乡的月光。无论走多久多远,樟树肯定会梦见和听见,家乡群山那软绵绵的拥抱,家乡溪水银子般的歌唱。 当我返回村里,村头一株古柏,正等待着彼此的相见:奇崛而温顺,沧桑而青翠。在我童年的印象中,这株古柏早已奄奄一息,只留一尊苍龙在天的造型,或者天马行空的木雕,早就没有了巍峨的躯干,早就没有了苍翠的容颜,只剩一段铜枝铁柯,只剩半壁焦体残躯。火烧过,水淹过,雷劈过,屋囚过,我印象中的这棵古柏早已颓然老去,化身泥土,现在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我一脸错愕,满怀疑惑,等到确认眼前的古柏就是幼时的古柏,我由惊讶到惊叹,我惊叹的不是古柏的老树新枝,而是本已半空的躯体长满了新的肌肉,暗红色的新肉与古铜色的老干,构成古柏浑圆而钢劲的身躯,如铁塔似的屹立于废墟之间。 晨风轻抚,古柏蓬勃的绿色吟唱着一首熟悉却久违的歌。我不知道哪些是风的声音,哪些是树的声音,甚至哪些是来自我记忆中的声音。古柏就立在我曾经的校园旁,古柏就立在春春的溪岸边。虽然儿时那些美好的记忆,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沉淀,失去了最灿烂的光泽。但积累起来的记忆,犹如这株古树深入地层的根须,一直伸向记忆的深处!我感到此刻的我,已经成为树的一个部分,与它融为一体。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那棵大树活在泛黄的书卷里,活在庄子的逍遥里,而这棵古柏就活在我眼前。古柏呀古柏,你像父老乡亲,把所有的美好与希望,展示在世人面前,却把一切的痛苦和磨难,深埋进厚实的泥土。即使乡亲已经离散,故园变成废墟,你仍静静地等待,默默地守候。“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默然相伴,寂静欢喜。”此时,我好像有些明白了,这也许就是这棵古柏的慈悲,这也许就是这棵古柏的情怀。 “叽喳,叽叽喳喳。”啊,树上传来鸟儿的鸣叫。树是鸟儿的天堂,休憩也罢,嬉戏也罢,鸟儿都爱栖息在枝头树梢。不管雨打风摇,鸟儿喜欢在树上荡起秋千跳起舞蹈;纵有高楼华舍,鸟儿喜欢在树上叼枝衔泥构筑爱巢。鸟儿鸟儿,你为什么鸣叫?是否有太多的痛苦和失落,还是有太久的记忆和寂寞?乡亲大都已经搬走,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守候? 我登上了村后的来龙山,山河依旧,故园已没。大山宽广的怀抱,小溪柔软的臂弯,拥抱着的,已经不再是一个炊烟袅袅的村庄,而是一处断壁残垣的废墟。但主干似的老街还在,枝杈似的巷弄还在,叶片似的屋基还在。啊,故乡不就是一株躺倒的大树?“树”字“木”与“村”相依才“对”,方为“树”。树在村中,树有根;村中有树,村有魂…… 离开故乡前,我再次将古柏回望。挺立在废墟中的古柏,与白云絮语,与天风唱和,在苍茫的天地之间,树立出一种生命的风范。故乡啊故乡,无论我走得多远,在我的心灵深处,都走不出那棵树,那片绿,那腔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啊,故乡的树! 桑树的怀念 “殷红莫问何因染,桑果铺成满地诗。” 每年过了立夏,家乡一串串沉甸甸的桑葚,也由鲜红变为紫红,像节日的彩灯次第闪亮,那样的晶莹剔透,那样的芬芳甘甜。 今年初夏,我又回到了家乡。由于建造水库,家园已成一片废墟,桑树变得面黄肌瘦。桑葚倒已开始成熟,青红紫黑煞是好看。熟透的桑葚,黑紫晶莹,透着神秘的幽光,令人垂涎欲滴。摘一颗塞进嘴里,那股特有的清香瞬间贮满口腔,那种特有的甜糯立即在嘴里化开,一同化开的是我对母亲的记忆和家乡的思念…… 家乡两面青山,北山耸立,南冈连绵;中间一溪,逶迤东来,蜿蜒西去。桑树栽遍山上溪边。冬天,人们把桑树剪成拳头一样的树桩,俗名“桑拳”;春天,桑树便绽出绒绒绿点,在阳光的照耀下,春姑娘的爱抚下,很快抽枝展叶。这时的溪畔泽旁,柳镶溪边,桑漫两岸。山上的桑树,或亭亭于地头,或葳蕤于山谷,像一首首荡漾的春曲,又像一蓬蓬燃烧的绿烟。 社员开始忙碌起来:圳旁溪边,蚕妇群集,捋臂跣足,忙着洗涤晾晒蚕具。而男人们则在蚕室里掸尘刷墙整理蚕宝宝的房间! 由于蚕种是放在一张纸上的,所以养蚕也从分发蚕纸开始。每个生产队分到几张蚕纸后,蚕妇们就小心翼翼地进行孵化。刚孵化出来的幼蚕像黑黑的蚂蚁,这时桑叶需要切碎喂饲。碰上雨天就更难为母亲和阿姨,她们要对采来的桑叶,用干布一片一片地擦干。等蚁蚕孵出后,在蚕室内围起塑料薄膜,在地龙(相当于地坑或地暖)下烧起熊熊柴火,蚕室就变成一个恒温的暖房。 随着蚕宝宝开始蠕动,慢慢长大,它们的居住环境也从一张纸大小,最后扩展到一二十个蚕匾。最忙的要数“四眠”之后的那段日子,蚕体已经长到小指头那般大小。而且食量大得惊人,一张蚕每天需食上百公斤桑叶。一大早起来,晨雾笼罩着四野,随处可见剪桑人的身影。剪下带叶的桑枝是为了秋天更好地长叶,大人挑回桑枝后老小赶紧摘下桑叶。好在这时喂蚕不再需要剪细,只要将整片叶子随便铺在蚕匾里就行。往往是刚铺完这一匾,前面铺过的一匾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叶筋,叶筋上爬满了正在抬头张望嗷嗷待哺的宝宝。那一匾该腾蚕沙了,那一匾该分群了,啥时候该撒石灰了……母亲阿姨们顾不上吃饭,无暇修下边幅,只是清水抹把脸,胡乱挽起发髻,随意搭件衣衫。一切都是蚕,蚕,蚕! 明朝高启的《养蚕诗》有云:“东家西家罢来往,晴日深窗风雨响。三眠蚕起食叶多,陌头桑树空枝柯。新妇守箔女执筐,头发不梳一月忙。三姑祭后今年好,满簇如云茧成早。檐前蝶车急作丝,又是夏税相催时。”我们从诗中可以看出养蚕人的忙碌,直忙得邻居家不相往来,新娘子一月没空梳头。 这段日子也是她们最欣慰的时候。刚铺上叶子的蚕房静悄悄地,只有蚕食桑叶的“沙沙”声,仿佛阵阵细雨从山野飏过来,轻轻洒落在树梢、竹林或者草丛里,此起彼伏,曲成天籁。她们手摸或者肌肤触及蠕动的宝宝,那种微妙的感觉,只有当年怀上孩子时曾经有过,酥酥的甜蜜,痒痒的幸福! 养蚕虽然没日没夜,整月都得吃住在桑园,但可以多赚些工分,这也是母亲不辞辛劳的主要原因,我也有了与蚕亲近的机会。每当养蚕时节,母亲便搬起被子铺盖,拿上洗漱用具,睡到桑园里面,日日夜夜守在一条条小生命的身边。一次我跟着母亲来到桑园,睡在简易的地铺上面。等我一觉醒来,其它床铺还空空如也。当我揉搓着惺忪的睡眼走进蚕房,见到了妈妈和阿姨们还在忙碌的身影。 白天,妈妈们忙着养蚕,我则穿条裤衩,光着上身,像条泥鳅似的,一头扎进绿海似的桑园,采食又黑又紫的桑葚。我边摘边吃,吹弹得破的桑葚,很快染紫了双手和嘴巴。桑葚的汁液沿着下巴滴到肚上再流进裤衩,胸前流成一条紫色的小河。每当妈妈和阿姨们看到我的馋嘴模样,就会“拎”着我来到溪旁,一把扒掉我的裤衩,舀起滚珠溅玉的溪水,清洗我身上的污垢。我则跳进溪中,撩起清凉的水花,也撩起满溪的欢笑,泼向阿姨和妈妈。 当然,更多时候,我与蚕宝宝待在一起,逗它们玩耍,看它们成长。别看蚕宝宝嘴巴很小,但吃起桑叶来像火烧草纸,一会儿剩根柄茎。随着蚕食的增加,绿桑流进蚕房,开始像涓涓细流,后来变成哗哗溪流。这时的阿姨和阿妈,更是没日没夜,她们从蚕橱中抽出一张张蚕匾,快速地铺摊着一捧捧桑叶。铺下的桑叶更加鲜嫩,蚕宝宝吃得更加欢畅,“沙沙,沙沙沙……”好像在说谢谢你,谢谢你! 当然我也能干点摘桑饲蚕的小事,但更喜欢打“蚕山”:大们们先是搓出一根根长长的草绳,接着把两根草绳一头连接在一个手摇木柄上,一头固定在一棵桑树上。然后把一捆捆稻草理净后统一铡成一尺多长。当我轻轻地摇动木柄,大人就把稻草“喂”进两根草绳中间。随着木柄的摇动,草绳的旋转,稻草呈三百六十度地嵌进了草绳中间。等到一捆稻草“饲”完,我也停止摇柄;大人重新拿起一捆稻草“喂饲”,我又重新转动手中的摇柄。就这样,在我的手中,一条条形似刺猬、体像长龙的“蚕山”,被我们“织”了出来。 “蚕种须教觅四眠,买桑须买枝头鲜。蚕眠桑老红闺静,灯火三更作茧圆。”等到蚕宝宝们长大到两寸来长,且通体开始变得透亮,就要吐丝结茧了。蚕一般在吐丝前两天便不再进食,这时妈妈和阿姨们就将其捉放到“蚕山”上。第二天我看到一笼笼的金色“蚕山”上,一个个薄而透亮的茧,已将蚕宝宝们团团罩住。蚕蜷缩在茧里面,头一昂一昂地仍在不停地吐丝。茧越结越厚,直到看不见宝宝。只有把茧放在阳光下透视,还可看到一个黑影在蠕动。这时,我才看到阿妈脸上久违的笑意,听到阿姨嘴里甜蜜的歌声! 出售蚕茧的那天,是阿妈阿姨们最高兴的时刻。她们恢复了往日的靓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诉说着养蚕的苦乐,撒一堆闪光的笑声。 其实,母亲的辛苦,乡亲的勤劳,一年何止于几茬蚕茧,还有冲白朮、炒春茶、割早稻、挑窑柴……贯穿一年四季,覆盖方方面面。 一只只春蚕,多像父老乡亲;一棵棵桑树,多像父亲母亲。如今双亲已逝,乡亲星散;桑梓零落,家园已没。只剩下眼前这片桑树! 桑树无语,桑园沉寂! 桑树和母亲差不多身高。所有桑枝都弯曲,像母亲弯曲的腰背。但它们依然向上,努力伸展,向阳光托举起每一片绿叶,赋予其生命的活力…… 桑枝下面是躯干,高约一米左右。树干疙瘩满身,伤疤斑斑;树皮干裂多皱,丑陋不堪。像母亲那双干裂粗糙的双手,那张皱纹纵横的脸庞。树干上还挂着一行行透明的胶状固体,那是不是母亲凝固了的眼泪? 蚕将生命的精华浓缩成了丝,作茧自缚后化成了蛹,从蛹到蛾获得了新生,拥有了一对天使一般的翅膀。蚕吐尽了丝,那是母亲吐尽的生命之丝?茧化成了蛾,那是母亲生命的一次涅槃?她是否也长出一对美丽的翅膀,翩然飞向另一个幸福世界? “一年两度伐枝柯,万木丛中苦最多,为国为民皆是汝,却教桃李听笙歌。”此诗的意思是:桑树在一年之中有两次被人们砍伐枝条,在万木之中所受的苦难最多,为国为民造福的事都是由你来做,却让桃李逍遥自在地整日欣赏笙歌!于谦所写的《桑》诗,不就是母亲一生的写照? 《诗·小雅·小弁》记载: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意思是见了桑梓容易引起对父母的怀念,所以起恭敬之心,后世即以桑梓作为自己的家乡。 桑树,叶可喂蚕,果甜可食,皮可造纸,叶、果、根、皮,皆可入药。远古时候,也许还没有小麦,没有稻谷,却有了桑树。桑树与母亲一样古老,像母爱一样伟大。 我想,无论岁月怎样变迁,家乡的桑树会永远地守候在我的身边。永远矗立在年轮的河边,或时光的桥头。疏疏朗朗,浅浅淡淡,温柔了以往的岁月,惊艳了未来的时光。 稻草的温暖 金色的稻浪常常起伏在我的梦中,芬芳的稻草常常温暖着我的身心。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段艰难贫瘠的岁月,稻草与我有着不解之缘。如果说稻谷被乡亲们看成珍珠,稻草则被当作金条。 稻草幼时是秧苗,长大以后变稻杆。田畈从嫩绿到翠绿到碧绿到黄绿到金黄,自然之手,曾经如此神奇地描绘出家乡的美丽。家乡水稻原来一年两熟,还没等布谷催春,乡亲们就播谷下田,繁种育苗。秧田的周围,则是紫云英的海洋。紫云英挨挨挤挤,连绵起伏,紫中带白的小花,犹如无数繁星,荡漾在碧波之上;又如万颗流萤,明灭在湛蓝的星空。 春雨如丝,燕子穿梭,乡亲们穿蓑戴笠,背犁驱牛,开始耕田。紫云英除了用做猪食,另一用途就是肥田。水牛款款地行进在花海碧波之中,牛后翻起乌黑发亮的滚滚泥浪。几天时间,一片碧草花海就变成明镜似的水田。 等到把一担担的猪栏牛粪送进水田,等到把一垄垄的泥块耙碎荡平,我们就忙着插秧种田。我们边种边退,整齐的秧苗在眼前伸延。半个月下来,一块块亮汪汪的水田就被我们绣成了一方方绿毯。 这时的秧苗仿佛进入了自然生长状态,当然也要送几次追肥,灭几次虫害,拔几次稗草,更多时候是静静地伫立,悄悄地生长,享受着阳光的朗照,春风的轻抚,雨露的滋润,清流的灌溉。禾苗开始分蘖,拔节,孕穗,抽穗,开花,最后灌浆结实,从幼小变高大,由单薄而粗壮,它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一齐向着天空生长,一起笑对风雨艳阳。在它们森林似的脚下,流动着浅浅的清水,鲫鱼游弋,泥鳅出没,田螺散步,黄蟮也扭动着曼妙的身躯。等到孕育出了晶莹如珠的后代,稻杆稻叶也就变得肌瘦面黄。这个时候,恰恰是生离死别的时刻,稻谷收割,颗粒归仓;稻草晒干,用作猪栏。 那时的稻草可是个宝贝,乡亲舍不得当作柴火,而是用来垫猪圈牛栏。养猪,差不多是家庭唯一的经济收入;猪栏,是庄稼最主要的肥料来源。所以不管多累多忙,家家户户都会冒着中午的毒日,把分在田里的稻草挑到山间地边晾晒,干燥后再挑回家里码在猪舍的搁栅上面,等到猪圈内的稻草烂了,就扯下几把撒在栏内。对猪来说,每次铺草都是铺床换被;对家庭来说,每次铺草就是积累肥料。 早稻草必须立刻清场,主要是为了下午的抢种,而晚稻收割后就会从容得多。晚稻田是干燥的,收割后稻草就晒在田里。远看,它们庄严肃立,成排成行;俯看,恰似孔雀开屏,成团成片。像一支支整装待发的军队,又像一束束金黄明艳的花朵。麻雀从这束稻草飞到那束稻草,啄食着稻草上没有打尽的谷粒;鸡鸭从这束稻草钻过那束稻草,寻觅着遗落在田里的稻穗。这时的稻草像位慈祥的老者,任凭小鸟的亲吻,鸡鸭的戏谑。风雨来袭,稻草敞开温暖的怀抱,默默为它们遮风挡雨。 队里的水牛用的都是晚稻草。晚稻草不仅是牛们过冬的棉被,也是过冬的粮食。所以生产队保存稻草更是别具匠心,把稻草叠满牛栏的上方后,再蓬到树上。在我们家乡,村头溪边,常常能看见一棵棵树杆的中央,蓬着一个个形如胖肚花瓶的草蓬。草蓬距地两米左右,蓬时稻草头尖朝里,根头向外倾斜,这样的稻草蓬,雨飘不进,风吹不散。既给树们穿上了过冬的棉袄,又给麻雀营造了筑窝的地方。 等到牛舍内稻草用完,就把蓬着的稻草往牛舍搬。外面北风呼啸,牛舍暖意盎然,随手扯下一捆稻草,撒在牛栏里。蹲卧一隅的老牛,目光和蔼而温顺,不紧不慢地咀嚼着芳香的稻草。更多的时候,会用铡刀把稻草铡得细细的一段一段,并拌上香喷喷的菜饼,撒在木槽里面,这时牛会立起身低下头,晃着牛尾津津有味地享受它们的美餐。牛吃饱了,弯屈前蹄,就势卧倒,开始反刍。这时,牛嘴的唾沫像刚刚磨出的豆浆,牛舍内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芳香。 乡亲们夏秋收割回稻草,冬闲就编织草鞋床荐之类。先用木榔头把稻草敲扁锤软,再把草叶捋清摔净,放上镶有五个耙齿似的草鞋耙在长凳的那头,编草鞋的人骑坐在长凳的这头,腰系一个带齿的弯弯的木把,然后以麻绳为经,稻草为纬,开始编织。先编后跟,再编耳朵,最后编鞋鼻,不用多长时间,一只形如脚板,两头尖翘,色泽明黄的草鞋呈现眼前,最后用麻绳串起鞋鼻鞋耳和后跟,草鞋就算做成。做得好的草鞋,硬朗,结实,匀称,光洁,乡亲们穿着它常年跋山涉水挑粪担柴。砍柴挑柴,路途遥远,我们尖尖的冲担上挂着干粮,也挂着几双草鞋。 床荐就是床垫。那时家乡贫穷,弹簧床海绵垫只是传说,旧棉絮当垫被也是奢侈,很多人家使用的就是稻草编成的床荐。二三寸厚,与床同宽,铺的时间长了,太阳底下摊晒,晚上睡在上面不仅身下暖洋洋,还散发着稻草的芬芳。如果没做床荐,就直接用稻草垫床,选一些干净、细长的稻草放在太阳下晒白,然后把稻草铺摊在木板床上,再铺上棉被。躺在厚厚的稻草上面,稻草会发出吱咕的呼吸,发出悉索的轻笑,散发出阳光的气息,土地的芬芳,熨贴着你的精神和肉体,很快送你进入甜蜜的梦乡。 家乡虽有砖墙瓦房,也有一些土墙茅屋。茅屋所盖并非茅草,用的都是稻草。年复一年,层加一层,随着每年的维修翻新,所盖的稻草也就越来越厚,远远望去像一朵朵又圆又白的“蘑菇”。走进屋里,泥墙泥地泥灶,顶和墙都已熏黑。房子虽然简陋,但隔音防潮,冬暖夏凉。一到冬夏,我们就会往茅草屋人家钻。夏天一走进里面,就会收住如珠的汗水;冬天踏进门槛,一股热浪会扑面而来。听着男人的插科打诨,女人的打情骂俏,茅草屋内充满着一片欢笑。 稻草温暖着我们的方方面面:用稻草窠焐菜焐饭焐脚,甚至放养刚会站立的小孩。用稻草、糯米和黄泥拌和筑成土墙,这样的墙几百年也不会倒塌。 稻草啊稻草,你用柔弱的身躯为人们抵御风雨寒潮,营造温馨家园,直至烧成草灰,也要化作营养庄稼的肥料。 每次回到家乡,我就会看到稻草,想起曾经给予的温暖,就会油然而生一种感激。稻草是那样朴素而卑微,但又那样无私而伟大。 “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微微笑,小时候的梦我知道。不要哭,让萤火虫带着你逃跑。乡间的歌谣,永远的依靠。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听着周杰伦的《稻香》,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仿佛回到稻香中间!看见那些久违的稻草,犹如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心头总会涌起阵阵暖意。但我知道,我的身虽然回去了,但心已经回不去了,走不进难忘的岁月,回不到最初的美好…… 故乡的夏天 身边涌动着汽车的滚滚热浪,脚步拍击着滚烫的柏油路面,身体感受着城市的“蒸笼桑拿”,头脑经历着烈日下的一片空白。人间六月天,人们在闷热之中煎熬,在热冷之间转换,在懵懂之中度日,于是自己的思绪又飞回家乡,在青山绿水之间翱翔。 其实,故乡同样要经历长长的夏天,同样要经受酷暑的煎熬,但故乡的夏天热烈而清静,生动而丰满,不会像夏天城市那样,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处藏身的幔,让人陷入悲观和绝望。 故乡的夏天有阳也有阴,有热也有风。所以虽然有汗滴禾下土的炎热,更有清风拂衣襟的清凉。不管是插秧或耘田,头顶咬人的毒日,脚陷滚烫的泥水,整个身体好像从水中捞上来似的,只要从田埂走向那棵大树下,那片竹丛中,清凉就会涌动在你的身边,再佐以冰凉的山泉,习习的微风,你会感受劳动带来的愉悦,淋漓以后的畅快,觉得自己是羲皇上人。 夏天是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最辛苦的时光,既要抢收早稻又要抢种晚稻。刚刚还是金黄色的田野,几天之内就要变成一片新绿。早上抢种,开始用的是稻桶,举起稻把一下下地往桶沿上抽打。后来用上了脚踏打稻机,再后来用上了电动打稻机,因为割倒的稻把飘在水上,打稻时的水点就溅在身上,虽是炎炎夏日,浑身湿漉漉的倒也清凉。下午就是拔秧插秧,这时雷雨常来凑热闹,上一丘田的我们一场劈头大雨人人变成落汤鸡,下一丘田的他们没有半星雨点并且哄笑着我们。有时行走在木桥之上,桥的上方是大雨滂沱,桥的下方平静如镜,出现“雷雨隔桥板”的奇观。 双抢完了,下田以后是上山,正劳力总要挑粪便担猪牛栏,一二百斤的重量一压上肩,跋涉在毫无遮挡的山路上,汗水早就湿透了衣衫,最后汗水被烈日榨干,每人的衣服会结起一层白白的盐。当我们把一担人粪丝毫未溢地送上山岗,回望崎岖的来路油然而生一种征服后的自豪感。等到太阳西斜,放了学的孩子或上了年纪的老人,就会把点心送到大家的身边。因为小麦已收,点心大多是汤粥麦食之类。点心的背后,是家庭条件的展览,女人能耐的比拼。有的把麦饼搽得又白又薄,有的把麦稞捏得又圆又软,有的把玉米饼做得又香又脆,有的把白米粥熬得又稠又粘。生产队长看看各人的点心陆续送到,然后瞄瞄西斜的太阳,就一声断喝,“吃点心来!”于是大家放下手中的农具,走向自家的竹篮,掀开盖着的毛巾,然后坐在树荫下,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眺望着群山,寂寞的山岗饭菜飘香,沉默的大伙笑语喧哗。这时悠悠的白云飘在苍穹蓝天,徐徐的轻风掠过树叶竹梢,淙淙的泉水流过褐石碧草,叽叽的鸟声滑向花丛深涧。那是一份连接旷古的宁静,那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和谐,那是一种纯粹高尚的幸福,那是一种无拘无束的放纵。 当然,那时的农村并非世外桃源,那时的生活实在清贫寒酸,但生活的欲望就是吃饱穿暖,人们的眼界就在数里方圆。欲望低了,烦恼自然少了;思想纯了,快乐自然来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简单就是一种幸福,清贫成为一种超脱。 太阳收走了山岗上最后一根金线,彩霞把西天打扮得红艳欲燃。东方的碧空升起一弯淡月,树丛竹林开始鸟儿的合唱。山村的炊烟织出清白的薄雾,群山黛青成大致的轮廓。于是我们赶着牛、背着犁、肩着锄、挑着担,走向那片灰瓦土墙的家园,弯弯的山路上响起匆匆的脚步,起伏的山岗变幻着夜归的剪影。最可爱的是耕牛,岗上最先升起是那一对弯弯的牛角,接着是长长的脸庞,接着是涂着银辉的圆圆的牛身。月光下的夜归,夜幕下的剪影,是夏天黄昏一道黑白的风景。 晚归洗澡是一天中的最好享受,一切的惬意都储藏在村后的深潭。白天它是群山之中的一块翡翠,月下它是浮光跃金的一片星天。劳作了一天的乡亲,一放下肩上的锄头扁担,就急急地往后门潭赶。溪滩上的卵石有的大如西瓜,有的小如拳头;有的光洁如玉,有的点点如麻。而沿潭一圈则环绕着金色的黄沙,仿佛给碧玉镶上一道美丽的金边。当人们急不可耐地冲向那黑亮的潭水,潭水用她一身的柔滑和无边的清凉,拥抱着勤劳善良的人们。这时的潭水抚慰着你,这时的月光包围着你,这时的小鱼轻啄着你,这时的知了歌唱着你,这时你就会变成一条快乐的鱼,在月光星辉中腾跃出没。我们的每个细胞都经历着碧波的轻抚,我们的每个毛孔都像花儿一样盛开,我们拥抱月亮月亮却碎成无数的花瓣,我们捉拿着星星星星却躲进了深潭。因为父母还等着晚饭,我们不能一味贪玩,于是恋恋不舍地走上岸,月光照耀着古铜色的肌肤,清风轻抚着水淋淋的身躯。我们像一群醉汉,踏着月色回家转。 因与山水相邻,夏蚊自然众多。故乡自有特殊的驱蚊方法,割来成捆的艾草,晒干后用稻草一截截扎好,等到晚上吃饭时点燃,艾草只冒烟不燃烧,那袅袅的清香就能把毒蚊驱赶,一家满可无忧无虑地完成晚餐。 晚上纳凉的方法五花八门,大人一般在家中庭院,烧一把艾沏一壶茶沐一身月,摆一摆龙门话一话家常,等到汗收了体凉了人散了,就举着拳头伸着懒腰往蚊帐里一钻,呼噜呼噜地响起了眠鼾。但小伙子没有这么简单,他们成群结队拿着草席捏着蒲扇,成排地躺在溪滩的晒谷场上,看着繁星,聊着空天。有的人贪图凉快,干脆躺在溪上木桥的桥板上面,一个接着一个从这头睡到那头,当然时有睡熟落水的事儿发生。朦胧中听到“哗”的声音,人们就睡眼惺忪地看看桥下,一圈水花中露出一颗头来,然后挥手奋臂游向岸边,揩一揩身体又到桥上躺了下来。躺在桥上,天上是璀璨的星光,水中是微漾的月亮,四周是模糊的烟树,整个身体有一种眠云醉月、凌空欲飞的感觉,真不知自己睡在地上还是天上? 夏夜最写意的还是车水和看瓜。月光下的瓜田泛着一片青光,大大小小的花皮西瓜,如一只只圆滚滚的猪宝宝,懒洋洋地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而在瓜地边上,搭建着一座三角形的稻草瓜棚,以供看瓜人睡觉所用。看瓜的晚上可以吃瓜,看瓜的晚上还有各种玩耍,小孩常常举着捉虫用的丝棉套,去扑捉瓜田上明灭的流萤。等到流萤粘满了棉套,亮晶晶地像轮月亮。 夏天易旱,常要车水,车水就是把溪沟里的水通过水车传递接力到田里。水车有长有短,十几米的像长长的龙骨,短一点的通常七八米光景。长水车由三人或多人车水,短一点由两人或一人车水。晚上车水既挣工分,又有玩伴,还可吃到瓜果。因为都是小伙伴,车水常做恶作习,如故意把水车踏得飞快,不很擅长的就跟不上飞转的踏脚,脚步一空人就被悬空挂在靠胸的木档上。另外大家一律规定,车水得把短裤脱光,这样往往一丝不挂,等到有人射来一束手电,大家慌乱得忘记了车水的步伐,全都挂在高高的水车之上,像一串青蛙,真有说不出的尴尬。 啊,故乡的夏天! 家乡的月光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 …… 每当响起那优美的旋律,唱起那动人的歌声,家乡的月光就会照进你心灵的原野,家乡的小河就会淌进你纵横的心田。 我的家乡在浙东山区的一个村庄,那里有莽莽苍苍的群山,那里有弯弯曲曲的溪流,那里有四季斑斓的原野,那里有淳朴善良的乡亲。 农村最忙的是夏天,抢收抢种两个“抢”字,可见忙碌的频率,辛劳的程度。也就是在抢收完早稻的同时,把晚稻抢种下去,而从早稻成熟到立秋完毕也就半个月时间。 后半夜两三点钟光景,天上还闪烁着满天的繁星,村头巷尾响起了脚步声声,全村的男女劳力,揉着惺忪的睡眼,纷纷走出家门,他们挑着箩筐拿着镰刀,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向那片金色的田野。随着“唰唰唰”的割稻声,“呼呼呼”的打稻机声,寂静的山村迎来了一天的黎明。 早上抢收,下午抢种。犁耙完毕的水田,明镜似地躺在太阳底下,我们一般会担上猪栏牛粪,用作晚稻的基肥,然后开始插秧。从金黄到新绿的转换,要在一天之间完成。天渐渐暗了下来,周围变得模糊昏暗。蚊子嘤嘤嗡嗡纠缠不休,时不时咬你一口,因为我们身上有汗酸味,更有猪粪臭。蚂蟥也来趁黑打劫,等到感觉小腿上一阵奇痒,胖胖的蚂蟥已经吃饱喝够。由于心焦,由于天黑,种下的秧苗东倒西歪,种出的秧行横七竖八。这时,一片银辉悄然光临,照耀着一丘丘粼粼的水田,照亮了一张张黧黑的脸。啊,圆月已在东山上露出半个脸蛋,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深情那样的柔媚,我们忘记了蚂蟥忘记了蚊子忘记了饥饿,内心变得明月似的宁静澄澈。插完最后一颗秧苗,走向田旁的深涧,捧起清凉的涧水,捧起涧中的月光,洗去身上的污泥汗水,然后披着满身的月华,走向温馨的家园。 回家先去洗澡,洗去一身的酸臭,洗去一天的疲劳。月光如剪,剪影出明明暗暗的大街小巷;月光如水,荡漾在村后那片银白的溪滩,溪滩上的卵石恰似起伏的波浪,溪滩旁的白沙像金粉似地闪光。弯曲的清溪碧绿的深潭,此时变成一条卫护村庄的黑色缎带。月光在小溪上流金泻银地歌唱,月光在深潭中变成了矜持的姑娘。一踏上潭边柔软的细沙,一看见潭中那轮晶莹的月亮,我们脱光身上的衣裳,我们奔向水中的月亮,我们拥抱溪水的清凉。忘记了一天的疲劳,忘记了辘辘的饥肠。等到我们扑向月亮的怀抱,月亮立即分散成片片波光,把我们轻轻地托拥在碧波之上。我们有时干起了水仗,捧起满溪的月光,泼向伙伴的身上;有时玩起了“猫抓老鼠”,一个个猛子,几分钟后才在百米外的月色中传来人声波响。最惬意的是泳罢上岸,微风吹拂着每一个毛孔,月光抚摸着每一寸肌肤。我们单腿跳着,一忽儿把头侧向左边,一忽儿把头侧向右边,试图把耳中的灌水倒干,看着白沙上自己的影子,真好像“原始部落”的舞蹈。刚才潭中抓不到的月亮,这时又露出了妩媚的笑脸。我们举起石头,嗵地一声,月亮碎成银色的花瓣,不一会儿又变成了笑盈盈的模样。 母亲早就做好了饭菜,见我们一回家就端了上来,放在天井的方桌上。天井上有摇曳的竹影,天井上有浮动的花香,天井上有如水的月光,天井上有交流的家常。虽然是饥饿的年代,母亲总能做出可口的饭菜。麦麸做成的麦饼又粗又黑,但涂上一层大蒜盐和猪油,再搁红红的灶火里烘烤,这样嘎嘣一咬,实在又脆又香。玉米饼子粗糙难咽,但母亲在里面调上糖精水,再在铁锅上反复烘干,这样做成的玉米饼又香又甜。麦麸饼也好,玉米饼也罢,母亲都做成圆形或半圆形状,她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馋样,总是笑着指指月亮,指指我手中的饼子说,“看,天狗吞吃了月亮!”说得大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竹尖上飘飞,在月光下荡漾。 吃罢了晚饭,我就拿着一块毛巾,挟着一领草席,来到溪滩的晒谷场上纳凉。人们仰躺在地上,还能感觉白天的余热。这时四围是黑郁郁的群山,天穹缀满了宝石似的星星,而弯月就在星海扯起白帆。这时的想象插上了翅膀,银河两边到底有没有织女和牛郎?月亮里边到底有没有嫦娥和吴刚?没有月亮的夜晚,深蓝色的夜幕下,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星星,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明,有的暗,有的远,有的近,有的闪烁,有的静止,看不到头,望不到边。乳白色的银河横跨天空,更显得晶莹璀璨。就这样,我们听着协奏的蛙曲,覆着满身的月华,吹着习习的清风,做着奔月的美梦,沉沉地睡去。 抢种以后,晚上成为最快乐的时光。相约几个伙伴,有的举着松明有的捏着手电,去捉泥鳅黄鳝。田畈上稻苗虽已碧绿,但秧行还清晰可辨,这时扎在烂泥深处的泥鳅黄鳝,也出来赏月纳凉。用火把或手电照着,它们呆呆地一动不动,我们悄悄拿出泥鳅钳,往水中的泥鳅轻轻一夹,泥鳅吱地一声叫唤,弯曲挣扎几下,就被挟进胸前的鱼篓里面。黄鳝比泥鳅还笨,我们只要弯起食指和中指,像钳子似地往黄鳝脖子下一钳,黄鳝挣扎着,紧紧地缠住我们的手腕。看着白玉盘似的月亮,感觉到沉甸甸的鱼篓,说了声“回家喽”,于是我们踏着田塍青草上的露水,沐浴那梦幻似的银辉,走向已经熟睡中的村庄。这时我发现,我映在绿黑秧苗上的身影,头顶有一圈银色的光芒。停步看看身前身后伙伴们影子的头上,就没有这奇怪的亮光。第二天问问大人,大人告诉我,这就是生命的毫光。于是我对月夜禾田总有一种神秘的感觉。 后来我住进了城市,在林立的高楼大厦里,呆板的水泥森林中,夜空早被分割得支离破碎,宁静早已被嘈杂替代,天空越来越模糊,月亮越来越暗淡。有时偶然一瞥那高楼剪影上的圆月,心底就会激起感情的波澜,思想会被月光带得很远。但一声激烈的鸣笛,又立即把我拉回到现实之间。 有时回家,晚上正好邂逅月亮。月光水波似地荡漾在老屋周围,前来探望的伙伴有一种恍惚迷离之感,仿佛进入了童话的世界。月光映着他们的白发,月光照着他们的皱纹;月光照亮他们的欢笑,月光洞彻他们的忧伤。月亮下我们谈着月亮的故事:曾记否,月光下西瓜地里偷来的西瓜,抛进银光闪闪的溪中顺流而下,下游自有接应的伙伴?曾记否,月光下把手伸进石洞抓黄鳝,结果抓出一条水蛇,把人吓得魂飞魄散?曾记否,月光下车水我们脱得一丝不挂,突然一阵手电光射来,我们跌落水车之下,恰似一只只跳水的青蛙? 这时,想起一位叫180ZCF的诗人,他歌唱着《故乡的月亮》,在我的耳畔荡漾,是那样的甜蜜,又那样的苦涩;那样的幸福,又那样的忧伤,在我的心底里久久久久地荡漾: 悄悄的你还在忙什么 故乡的月亮已为你点燃 天上的每一缕云彩 已写满着你的思念 你还在犹豫着什么 电话里母亲的一声儿呀 早已使你揪心万遍 父亲佝偻的脊背 不能再折叠 你还在等什么 城市的月亮不属于你 边关的月亮很寒冷 故乡的月亮已为你点燃 …… 啊,故乡的月亮! 乡味乡愁 童年时垂涎欲滴的小吃,离家后念念不忘的乡味。年岁渐长之后,舌尖味蕾时时泛起淡淡的乡愁…… 我的家乡,薄如蝉翼的春饼,晶莹溜滑的芋饺,银丝玉缕的榨面,状如灯笼的汤包,长似腰带的扯面;还有螺旋式的麦糕,满月般的六谷馃,电筒状的镬拉头,洁白圆润的晚米年糕,色如翡翠的艾青麻糍,又甜又脆的番薯糕干,香而不腻的小京生花生……乡味是根无形的丝线,连接着故乡的岁月,牵扯起心底的乡愁…… 家乡是丘陵山区,为小麦创造了生长环境。冬天浅浅嫩绿点缀着山头,春天山山岭岭披上了绿装,初夏的麦地黄成了金色的海洋。于是东山西山想起了镰刀的沙沙,南坡北坡此起彼伏着打麦的“蓬”“蓬”。 等到麦子分进各家,三餐麦食从此开始。母亲在小小的陶钵中,方方的面床上,揉搓成各种形状,烹饪出不同美味。 镬拉头是浙东特有的面食。母亲在陶钵里放上几勺面粉,然后兑水加入少量的盐,用筷子不断搅打成粘糊状。搽镬拉头要求柴火均匀,麦秆结是理想燃料。母亲从钵中扯起一把面糊,以指作笔,以糊作墨,先描四周,后绘锅底;冷糊热锅,“嗞”“嗞”作响。“汤罐脚猛点!”“镬肚脐要焦来!”“麦秆结放两边!”随着母亲的声声指点,我钳着红红的麦秆结,在灶膛中不断地移动着方位。等到一张大如铜锣、白中带黄的镬拉头炝起出锅,我就迫不及待地夹上已经炒好的蔬菜,如豆芽、丝瓜、茄子、萝卜丝、嫩南瓜等,有时还有豆腐干丝、肉丝、土豆丝、粉丝等,一卷而成一个圆圆的饼筒。镬拉头的内柔外韧,卷饼筒的菜味麦香,一齐被我嚼进嘴里,吞进肚中。 来不及搽镬拉头,母亲就会做成麦花汤。为了让麦花汤更溜滑耐嚼,调粉时会加入适量的番薯粉。待锅里的土豆煮软,母亲就侧转面糊碗,让面糊流向碗的一边,再用菜刀或筷子齐着碗口“嚓”“嚓”地把糊条夹下。麦花汤夹进锅中,变得圆润细长,像一条条游弋的玉鱼,每根之间互不粘连。煮熟后夹一条放进嘴里,是那样的晶莹润滑。 每逢佳节,母亲还会打一些春饼。打春饼是搽镬拉头的微缩版,即抓一小撮面糊,在灼热的平底锅上画一小圆,就揭下一张形如满月、薄如蝉翼、白中透黄、酥脆香美的薄饼。饼上放几块油炖鼓、油豆腐、臭豆腐等,卷起来一咬,既松且软,又脆又香。如以精肉、葱花作馅,放入油锅一炸,变得色泽金黄,香酥可口。家乡人爱吃春饼,不仅因其味美,更含团圆之意。旧俗外出之人,一旦收到家乡的春饼,就收到了家人的思念。 方方的面床,更是麦食纷呈的舞台。在面床上,母亲先把面粉揉搓成团,接着魔术师般地变幻出各种麦食:或者先把面团擀薄成面饼,再用菜刀划出道道带状,然后双手抓起一条,“啪哒”“啪哒”地击打着床板,面带被越扯越长越拉越细,裤带似的扯面就此诞生;或者把面饼擀薄又层层叠起,再用菜刀“笃”、“笃”“笃”地切细,抓起一抖化成千丝万缕,有名的刀削面就这样做成;或者在擀薄的面皮上,用碗口按压出一个个圆饼,再在圆饼的半边撒层炒熟捣糊的的芝麻红糖,拿到铁锅中烘熟烤黄,吃在嘴里真个又甜又香;或者在圆饼的半边铺些萝卜丝大蒜炒肉粒,然后拿到锅中烤煎,咬上一口让你齿颊留香。 逢年过节,母亲还会裹些汤包或芋饺。家乡的“汤包”形状似馄饨,但皮薄得像竹衣(竹膜),裹在里面的馅都清晰可见。汤包有荤有素或荤素结合:荤汤包内裹着鲜肉;素汤包是把蒲瓜、豆腐干、炒花生米、葱头、笋干等剁成细末,用油一炒芡上山粉包裹而成;倘若在蔬菜中加些肉末,就摇身一变成荤素汤包,吃起来味道更美。在滚锅中投进数十只汤包,它们像翩飞的蝴蝶,怒放的腊梅,或舞动的灯笼。出锅前碗里放些蛋丝、虾皮、紫菜、胡椒、葱末,更让舌头美得直翻筋斗。当然,汤包不仅可以放汤吃,也可蒸着吃、炸着吃,吃法多种多样,味道各不相同。 与汤包相比,芋饺工艺复杂,用料考究,一般春节时才会制作。做芋饺前,母亲精选芋艿子洗净煮熟去皮,然后与番薯粉搅拌揉搓,直到粉团变得细腻、软糯、嫩滑、粘稠。芋饺皮不用面杖擀,而是用手捏。饺皮裹上馅后,捏成三角形状,往沸腾的锅中一放,像朵朵夜合花盛开。吃起来既糯又柔,滑溜可口;原汁原味,味道鲜美。 和芋饺一样,不用面粉制作的,还有年糕和榨面。榨面是将粳米泡软,再在石磨中磨粉,然后放进木蒸蒸熟,倒进一个特制的木桶,通过由上往下的挤压,下端的铜筛就会慢慢榨出无数条粉丝,等到一定长度一把剪下,堆铺成一个个大小相等的圆饼,将其晒干就制作完成。榨面比粉丝粗,又比米线细,吃起来有韧性,拌之以蛋丝、笋丝、虾皮和紫菜等,是待客和产妇的上佳点心。 年糕是把磨细蒸熟的晚米粉倒进石臼,由水力带动石榔头一上一下地把熟粉搡捣成团,压扁成块,阴干后即可食用。但炒年糕又干又硬,汤年糕又没有炒的香味,母亲的豆腐年糕则把两者结合起来,先把笋丝、肉丝、蘑菇、豆腐等炒熟,盛起再炒年糕,然后与炒菜一起烧煮。这样做出的年糕既有汤的鲜美,又有炒的香味。出锅前如果放把蒜叶,色香味会更加浓郁诱人。 说了小吃再说糕点。炒蕃糕干和小京生花生,是我们过年的零食,也是待客的礼品。蕃薯干制作复杂,洗净、煮软、去皮、加料、搅匀、刮板、晒干、剪铰、炒制。加料通常是加些晒干剪细的橘皮,和一些白芝麻,然后把薯糊舀进一个木框。木框呈长方形,一面中间做个把手,另一面四边钉圈薄条,上面摊层薄布,薯糊舀入其中,然后用木条推动,框内就留下一层薯糊,翻转往草簟上一放,就留下一张张薄薄的薯糊。晒上几个日头,薯糊变成薯片,变干变硬后或剪或铰,把剪小的薯片放进锅中翻炒。不一会儿,厨房就氤氲着蕃薯香、橘皮香和芝麻香。炒好后冷却,蕃薯干由软变松,咬上一片,特别甘脆甜香。如果和炒熟的小京生花生间着吃,香带甜,脆夹酥,实在是绝配。家乡的小京生花生早就驰名中外,明清时就成贡品,其特点是果小壳薄、味香带甜、油而不腻、松脆爽口。 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大通乡味,其实细数记忆里的家乡味道,大多只是一些朴素的家常小吃。就是这些家常平实的风味小吃,在日复一日之后,成为长久的记忆,甚至影响一生的饮食习惯。 如今,我早已离开了家乡,在大城市安家多年,见识了不少玉盆珍馐,品味过众多的美味佳肴,但始终难忘家乡的美食,和母亲的味道。 每逢佳节倍思吃,我总是携妻带儿,跋山涉水,马不停蹄地奔回家乡,为的是吃上母亲的一碗炒年糕,一张镬拉头;尝上亲朋的一块青麻糍,一个芝麻饼……因为这些食品弥漫着家和的味道,镌刻着家传的记忆,保留着家乡的符号,这也是我一生都想咀嚼和品味的乡味,一生都抹不掉的乡愁。 这种乡味,即使用化学分子式来分解它的构成,也难分析透彻其中的元素,无法参透其中的滋味。我们只能用舌尖来体会,用生命去感悟。 我知道,能够索引乡愁的,除了终生难改的乡音,无疑是舌尖上的乡味! 其实,我忘不掉的不是那碗美食,而是与之相关联的那位亲人,那个村庄! 我现在终于明白,乡味之所以值得回味,美食之所以值得留恋,是因为父母用一生的温情和爱意熬煮,亲人用一世的时光和真情等待。 我在寻找着乡味,其实是寻找那沦陷的故乡、沦丧的乡愁,以及正在沦亡的旧式生活。 村路 我走过北京的长安街,上海的南京路;走过杭州湾的跨海大桥,太行山的挂壁公路。但最让我难忘的,还是家乡那条村路。 我的家乡就在剡溪上游,一湾碧波汤汤流过,两边溪滩满是石头。远看像片洁白的云彩,近看似群匍伏的猪兔。它们百转千回出深山,浪淘洪簸不辞苦,磨掉了头脚的棱角,磨去了身上的粗粝,滚得木磬一般圆润,变成猪崽一样可爱,最后在溪边安家。 我们的祖先,或躲战火,或避征徭,离家别社,扶老携幼,因陋就简,就地取材,划木作梁,砌石成墙,筚路蓝缕,建设家园。卵石砌成的外墙,都经铁锤的敲击,虽没砖砌那般平直,打击得也甚整齐:块块堆砌行行码就,如排铅字似写文章,如嵌鱼鳞似结石榴,紧密结实严丝合缝,沧桑厚重蕴藉风流。中间一条条卵石镶嵌的道路,我们称它们为弹石路。路中一行大石,每块大似斗盆,表面光洁幽亮;边上两行较小,也有砖头大小;再往边上更小,形似个个拳头。从大路通进家家庭院,卵石小了许多,形状似鹅卵,颜色多灰白,拼出各式花纹,“弹”成各种图案,有飞禽走兽,有梅兰竹菊……与黑灰建筑形成很好的互补。它们泛着幽光,曲曲折折,如水流淌,时明时暗地流向历史深处。 弹石路凹凹凸凸,密密麻麻,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它的第一个功能是排水。弹石路中间高两边低,呈弓状,便于雨水迅速向两边雨沟排泄,雨沟汇聚雨水后再流圳入溪,即使倾盆大雨也不会积起。第二个功能是美化,首先美在形态。如果把街巷比作河,卵石就是河中的鱼;如果把街巷比作龙,卵石就是身上的鳞;如果把个个天井比作葵花,卵石无疑是葵上的籽。其次美在色调。不管是阳光下还是月色中,每块卵石都进行着天与地的对话,跳跃着光与影的舞蹈。这时你走过街巷,就是踏着一路阳光,或者淌过一沟月华。最美的还是下雨,路两旁是斑驳陆离的石墙,年代久远的板房,这时每滴雨珠在卵石上弹跳成花,每缕雨丝在深巷中翩跹起舞,走在上面就会脚脚琼瑶步步莲花。如果再撑把红蓝黄的油纸伞,更像雨中怒放的朵朵鲜花。 每天清晨,朝雾还在深巷中徘徊,晨露还在石头上滋润,霞彩就把卵石路点亮。这时候,卵石路踢踢哒哒地热闹起来,晶晶莹莹地闪亮起来。学生迎着温煦的朝阳,踏着斑驳的霞光,蹦哒着青春的舞步,向庙里的学堂走去,军绿色书包一摇一晃,上面“为人民服务”五个字闪着金光,嬉笑喧闹声在深巷中回荡。挑水的妇女展开优美的舞姿,“吱嘎”的扁担伴随着婀娜的脚步;噙竿旱烟背柄锄头的老人,苍苍白发仿佛一朵流动的花;梳个盘头挎只竹篮的老太,小脚笃笃快过鸡啄食的速度;扛犁牵牛的男人走向碧绿的田野,“哞哞”的牛叫应和着“咯咯”的鸡啼;手挽着满盆衣服的姑娘走向溪边,银铃似的笑声追逐着溪水的浪花…… 一旦春暖花开,我总爱赤脚而行,卵石路虽然光滑、圆润、细腻,但路面高低不平,一不小心就会踢掉趾甲,以致鲜血染红了卵石,并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踢得脚趾来不及长出新甲。盛夏酷暑的中午,卵石被骄阳烧烤得滚烫炙脚,我不敢把整个脚板踩在上面,只能蜻蜓点水地匆匆跨过,连蹦带跳近似一场舞蹈;最喜欢夏天晚上,走在弹石路上,凉凉的温温的柔柔的滑滑的,踩踏出天鹅绒般的感觉。雨天的卵石路,好像涂了层桐油,走在上面滑溜滑溜,但又不会让你滑倒,一溜到卵石与卵石的交接处,就会让你稳稳地站住。 曲曲折折的弹石路,五颜六色的弹石路!黑漆棺材从上面抬过,雕窗婚轿在上面歇过;女儿老伴在上面哭过,孝子贤孙在上面跪过;铜锣铙钹在上面敲过,锁呐洞箫在上面吹过;鸡鸭狗猪在上面闹过,牛羊骡马从上面踱过;强盗土匪在上面掠过,逃难人群在上面跑过;离乡游子在上面回过,白发父母在上面盼过;山洪大水在上面流过,太阳月亮在上面照过……弹石路是行文字,记录着村庄的历史;弹石路是条琴弦,弹奏着沧桑的歌谣。 走在古老幽深的弹石路上,仿佛走进漫长的岁月。千百年来,祖祖辈辈忍饥挨饿,餐风露宿,肩挑手提,背沉负重,翻山越岭,风雨兼程,一路走来……条条弹石路,是祖先种下的花,永远不会凋谢;是他们写下的文,值得后人品读。 弹石路通到村口就嘎然而止,出了村就变成土路。只有两条例外,一条是通往县城的路,一条是通往镇上的路,卵石一直铺到村界为止。上世纪三十年代,随着溪对岸公路的修通,两条大路开始沉寂下来,弹石路却一直保留至今。 相比刻板的弹石路,乡间小路就活泼得多。春天铺成花径,夏天化成碧桥,秋天镶上了金边,冬天洒满了银粉。小路旁麦苗青、油菜黄;藤牵瓜、稻流金。小路上牛儿走、人儿跑;步泥泞、担沉重。小路不知拉过多少狗屎撤过多少牛粪?不知滴过多少鲜血流过多少热汗?不知飘过多少雨雪染过多少风霜?不知溜过多少趔趄滑过多少踉跄?不知遭过多少践踏受过多少欺压?不知担去多少艰辛挑回多少希望?小路粗糙得像父亲的脸庞,小路弯曲得像爷爷的脊梁,小路坎坷得像母亲的人生,小路崎岖得像奶奶的表情。 小路是根纽带,一头牵着黄绿交替的田野,一头连着炊烟袅袅的村庄! 小路是根扁担,一头担着哺育生命的庄稼,一头挑着繁衍生息的百姓! 小路是支画笔,一头描着坎坷崎岖的人生,一头绘着田野陌上的风景! 春天的小路,那是一条彩色之路。田野上的紫云英花海,淹没了纵横交叉的阡陌。穿行在漫天的紫云英花海,仿佛在碧空繁星中翱翔,万顷绿波中航行。东岭西坡的桃花李花,那是从天上扯下的片片彩霞;扯下彩霞的根根丝线,就是那一条条弯曲的山路。小路旁一簇簇淡淡的野花,静静地自由生长,幽幽地兀自开放,翻塍越坎,漫延席卷,绕着丘丘田,围着块块地,为庄稼镶了彩边,给大地戴上花环! 夏夜的小路,那是一条歌唱之路。路两边的知了引吭高歌,路两边的蛙声此起彼伏,路两边的庄稼拔节有声,路两边的田水悠悠流过。路两边的萤火虫提着一盏盏灯笼,路两边的水稻田映着一轮轮圆月,路两边的禾苗上挂着一串串星星。夏夜的路有寂寞有喧哗,夏夜的路有灯光有配乐。 深秋的小路,金黄的稻谷把它挤得又细又长,风吹稻浪发出飒飒声响。几只贪食的麻雀扑愣愣飞过,或者升腾,或者俯冲,一忽儿落在小路上,一忽儿掠过稻田上,一次雀跃,几声叽啾!风轻轻,云淡淡,天蒙蒙,地软软,山初瘦,水微澜,田已冷,路渐寒。九月的乡间,一幅很有水墨写意的山水画图。 冬天的小路上覆盖着浓霜,路边的田野结着冰凌。这时的小路像条冻僵了的蛇,田野像片枯黄了的荷。走在田间小路上,有种不可承受之轻,又有种失落空虚之重。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象,一份错觉,只要艳阳一照春风一吹,沉睡的大地就会马上醒来,每条小路又会奏响春天的彩笛。 啊,每一条小路,是乡亲的路。小路没有名字,也没有路标,乡亲们摸黑都能找到自己的田地,闭眼也能摸回自己的家里。他们在小路这头哇哇坠地,又到小路那头长眠安歇;在小路这头辛勤劳作,又在小路那头繁衍生息。乡亲是小路的双脚,小路是乡亲的触须;乡亲心里装着每一条小路,小路熟悉每个乡亲的脚步。 啊,每一条小路,是乡村的路。乡村是小路的果实,小路是乡村的藤蔓;乡村是小路的胎盘,小路是乡村的脐带。春天的一粒种子是小路送来的,秋天的万顷粮食是小路领回的;清晨的牛羊是由小路驱赶着走向山坡的,傍晚的乡亲也是小路呼唤着回家的。小路有起点也有终点,有归处也有来处。 我喜欢一个人走在夜幕笼罩的小路上,不打扰地上的生灵,也不打扰天上的星星。拥抱着无边的夜色,夜色也拥抱着孤独的我;流连着朦胧的月光,月光也流连着多情的我。我的心会在夜色里发芽,会在月光下吐翠。我站在小路中央,闭上昏花的双眼,身体轻盈得像儿时的纸飞机,只要一阵风来就会起飞。 这时我的耳畔响起《乡村路带我回家》那悠扬的旋律,美国乡村音乐歌手约翰?丹佛那略带嘶哑的歌喉,让我听起来总是回味无穷百感交集……走在归乡的路上,游子归乡倦鸟归巢的心复杂而温暖!无论是萧萧落叶的黄昏,还是春花烂漫的清晨,只要踏上故乡的小路,就像迷路的孩子找到了自己的亲娘! 家乡路,拉直了,就是一条鞭子,催我赶快回家;竖起来,就成一把梯子,让我登高望远;压扁了,就是一封家书,每字每句滚烫;卷起来,就是一件行囊,背上就回家乡。 啊,一条条村路!它们延伸在大街小巷的深处,掩映在稻田麦地的尽头,躲藏在牛羊欢叫的远方,更珍藏在每位游子的心底。如今,随着家乡水库的建成,条条村路已经蜿蜒在湖底。那些过往,那些美好,只能缅怀成一朵朵炽热晶莹的泪花。 但村路是大地伸出来的手,如同如来佛祖的手掌,无论我们怎么奔跑,也跑不出佛祖的掌心。 …… 乡村路,带我回家 去我属于的地方 西弗吉尼亚,大山妈妈 乡村路,带我回家 …… 《乡村路带我回家》的歌声,又一次在我的耳边响起! 露天电影 在家乡那段艰苦而平淡的岁月中,露天电影无疑是一道最迷人的风景。它那变幻的光影,多彩的世界,不时点亮着贫瘠的乡村和灰暗的青春。 试想一下,血红的夕阳还搁在西边的山岗上,晚霞把天际涂抹得五彩斑斓,并染红了随风抖动的片片禾苗,还未下种的块块水田;染红了晚归水牛的滚圆双眸,燕子掠过的如剪翅膀。也染红了炊烟袅袅的瓦房,操场上刚挂起的银幕,和银幕前撒欢的小孩。 银幕像片白帆,载着家乡驶向幸福的港湾! 孩子们一等稻谷收走,就在放映机位置周围,开始抢占有利地形,用小凳子、树枝、石块,标示出一家人的势力范围。高高矮矮的小凳,大大小小的石块,星罗棋布地摆满了放映场地。 山上田间劳作着的社员,心中涌动兴奋的潮汐,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看过的电影。直到一位消息灵通人士报出了今晚电影的片名,更激起了大家急着回家想看电影的欲望。这时生产队长也尊重民意,会提前一个小时收工,让社员早点回家喂猪饲鸡、洗澡做饭。接着社员三三两从田间地头回村,像明亮的泉水注进了小溪;鸡狗也兴奋起来似的,深巷中传来“汪汪”“喔喔”的叫声;彩霞也激动得满脸通红,拉着袅袅的炊烟一起散步。? 星星不等天黑就眨巴起眼睛,好像也急着要看电影;四周的青蛙知了如逢喜事,开始了一场盛会的前奏。这时蝙蝠也赶来凑热闹,穿着玄衣飞来飞去,编织黑色的夜幕。但月亮打乱了它的计划,把一片银辉洒向村庄田野…… 这时,村里的老人三三两两,年轻人成群结队,小孩子呼朋引伴,姑娘们嬉戏打闹,向着水泥操场聚拢……不多一会,操场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子呼娘,姑喊嫂,此起彼落,人声鼎沸。 当然也有不往人堆里凑的,他们往往是一群少男少女。他们躲开打打闹闹的半大孩子,躲开打成一片的家庭妇女。仿佛这里的热闹与他们无关,其实内心涌动着七荤八素。他们的身子虽在男伙女伴堆里,眼睛却时不时如星光一样瞟向别处。借着良辰美景表示春水溢池的柔情蜜意,借着嬉笑打趣传递茂密如林的青春情怀。 而城里来的知青就不扭捏作态也不隐晦曲折,在人群里落落大方地站在一起,男的双手插在裤兜里,月光下如玉树临风;女的双手抱臂,紧挨男的身边不离不弃。那一双映在地上的剪影不知打动了多少少男少女的心,想像曾几何时自己也能成为景中人物。 放映台上的电灯开始亮了,放映场地变成一个波光荡漾的湖。从操场通向邻村的大路阡陌,正纷至沓来邻村的村民,他们有的照着火把有的打着手电,恰似无数条闪亮的小溪向湖里汇聚。等到灯笼火把的小溪流流尽,电影也马上开始。 刚放电影时因为灯光而招引来的飞蛾、蝗虫、蜻蜓、甲虫一个劲地往银幕和灯光上撞,引得孩子们又捕又捉。直到一束光柱投射到银幕上,鼎沸的人声霎时像退去的潮水。这时胶片转动的声音像蚕吃桑叶,雄壮有力的《解放军进行曲》开始响起。随着银幕上光芒四射的八一军徽及片名的推出,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人群中不时发出一阵阵欢笑声、惊呼声。人们的神情随故事情节的变化而变化:或紧张,或惊恐,或愤怒,或欢笑,或惋惜,或伤心落泪,或欣喜若狂……如痴如醉,不一而足。 露天电影开始放的是黑白片,后来变成了彩色片。除了八部样板戏,也有《铁道游击队》《地道战》《东方红》《红色娘子军》《英雄儿女》《林海雪原》《海鹰》、《小兵张嘎》《闪闪的红星》……还有前苏联、阿尔巴尼亚、越南和朝鲜的几部外国翻译片。那时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罗马尼亚电影,拥拥抱抱;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电影散场后,人们从故事中醒来,点燃火把,揿亮手电,扶老携幼,踏上归程,一条条光带又向四面八方分流。到处是星光般的灯火,满耳是喧闹的人声……远远近近的狗开始狂吠起来,似在责怪夜归的人们搅醒了它们的酣梦…… 我们除了在村里看,更多的是与伙伴们,一起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赶到别的生产大队,甚至别的公社去看露天电影,同样的片子看上两遍三遍也不会厌。 月儿像柠檬,淡淡挂夜空。月光把群山照得影影绰绰,把田野照得朦朦胧胧。这时的夜风如溪水一般清凉,田野如梦幻一般迷蒙。明月朗照,地头的西瓜泛着青色的幽光;晚风拂过,田间的蔗叶发出簌簌的清响。相伴相随的,有路边野花散发的淡淡幽香,有提着灯笼赶路的明灭流萤,还有呢喃在草丛间的各种夏虫…… 记得一个月明星稀的秋夜,我们忽然听说邻近一个公社在放电影。由于大水刚退木桥未架,我们就脱下衣裤来个泅渡,上岸后再赶10多里山路。快到时看到操场上聚集着黑压压的观众,喇叭里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和军号声。等到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银幕上打出了两个大字——再见!? 还有一次,一位社员看到西山村挂起了银幕,西山有电影的消息不胫而走。晚上我们穿过石沿畈,翻过鹭鸶岗,爬上西山岭,才知道根本没有电影。那位社员说的银幕,原来是一户人家晒在外面的被单。 一次到另外一个公社看《闪闪的红星》,那晚三四个公社同时轮放这部电影,一个拷贝一个拷贝传着往下看。开始时都快十点多了,放一会歇一会,放完时鸡叫了头遍。等到赶回家中,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那时我们记住了好多电影台词,如《列宁在1918》中“让列宁同志先走”和“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像《小兵张嘎》里的:“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甭说吃你几个破西瓜,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交钱……”有个伙伴还把唱词活学活用,一回他妈打了他一顿,他哭着唱《洪湖赤卫队》韩英那一段:“娘啊娘,儿死后,你把儿子埋在那高山上……”这一唱着实把他娘吓了一跳,忙给他煎了一碗荷苞蛋安慰安慰…… 啊,我的露天电影!我的生动故事! 应该说,露天电影是几代中国人的共同记忆,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直到八十年代才淡出历史舞台。 被最美丽月光笼罩着的总是荒芜的山谷,被自己怀念的总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过往岁月,多少个光波声影伴随的日子,那些留下深刻记忆的观影片段,那些逝去的白幕梦幻,那些残留记忆深处的露天电影故事……已然成为了几代人生命体验中无法释怀的一抹乡愁。 扁担之歌 钦村水库开始蓄水,家乡彻底葬身湖底。我冒着春雨赶回老家,去亲一把最后的家乡土,喝一口最后的家乡水,看一眼最后的家乡美。 当我在家乡的山水间流连,废墟上徘徊,我突然看见,不远处一截扁担,一半埋入泥土当中,一半昂首云天,蜡烛一样燃烧,路标一样指点,仿佛为我指明心的去处,照亮家的归途。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挖出,洗去泥土与污垢。啊,浑身血红,通体似玉,我轻抚着扁担,仿佛轻抚着乡亲的脊梁;凝视着扁担,好像回味着岁月的酸甜……我要为扁担写篇文,想为扁担唱支歌。 扁担在故乡最常见,也最常用。说它最常用,除了手提背驮,几乎所有物品,都要从双肩上过,扁担上走。说它最常见,几乎每家屋角门后,每条山径陌上,到处都有它的身影。 扁担按材质分,有竹有木,竹需毛竹制作,或者杂木削就;按形状分,有平头扁担、勾头扁担、翘头扁担、铁头扁担;按功能分,有两头挂有铁钩的挑水扁担,两端系着木钩的畚箕扁担,两头削得尖尖的挑柴冲担等。除冲担外,扁担的外形都是共同的,中间稍宽,两端稍窄;坚韧敦厚,张弛有度;表面光滑,简朴自然。 扁担约两臂平举的长度,挑担时正好扶住两头。大扁担能负荷100公斤以上,是扁担中的领袖;中扁担用于挑水担粪,是扁担的主力;小扁担为儿童、妇女、老人所用,是扁担的后备军。 评判一条扁担的优劣,首先要看它的柔韧程度。要软硬得恰到好处,柔韧得搭肩贴肉。挑货时,通过对所担东西的提动,引起扁担一起一伏的颤动,带动腰胯臀腿的扭动,完成双脚朝前的移动。换句话说,好的扁担像位出色的舞伴,虽然压迫你的双肩,也带动你的脚步,让你挑得步履稳重,又行云流水。其次是宽窄适中,太宽的受力面也宽,不灵活也不舒服;太窄受力面过小,扁担硌肩非常疼痛。只有不宽不窄,才能避免过窄造成的切肤之痛,又改掉过宽带来的行动不便。 扁担挑过白云挑过蓝天,挑过高山挑过流水;它鲜活在山村的日日夜夜,担负着生活的风风雨雨。随着身体的扭动,脚步的迈动,手臂的摆动,扁担的弹动,乡亲仿佛是迈着健美的舞步,扁担好像是唱着动人的山歌,他们不是在从事艰辛的劳动,而是进行着一场欢乐的舞蹈。如果遇上交公粮,几十上百人,挑着金色的稻谷,从碧绿的田野迤逦而来,从窄窄的木桥悠悠走过,溪水倒影着挑担的队伍,那移动的箩筐,那起伏的扁担,那敦实的脚步,简直是场挑粮舞,像首交响曲。如果在水田中间挑担,水面倒影着圆圆的笠帽,水面出没着长长的扁担,水面飘荡着咯吱的歌声,乡亲挑担在弯弯的田塍上穿行,仿佛在一片水天之间轻舞。他们身上的各个部位,伴随着扁担畚箕一起摇摆;他们脸上的每道表情,伴随着山光水色一同变换。这时你会发现,挑担不仅是一种优美的劳动姿势,更像是一场隆重的祭祀仪式。同时你会发出由衷的赞叹:肩挑扁担的劳动是令人崇敬的,娇健奔放的身影也是值得赞美的。试想,当满担的重荷化作优美的韵律,满肩的重压化作轻盈的脚步,你就知道什么是伟岸之躯阳刚之气。当腰肢曼扭长辫儿轻甩,昂首挺胸又婀娜娉婷,那扁担箩筐就成了美的装饰戏的道具,刚健不失柔美,坚强却又妩媚,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我最早担起的是挑水扁担。挑水扁担两头挂着黑亮的铁钩,像两对笑意盈盈的弯月,一动就会唱起动听的歌。每天早晨,我揉着惺松的睡眼,哐啷地取下挂着的扁担,往朱漆木桶把手上一套,挑着空桶往井台走,铁钩吱咯吱咯地响,像首小令又像首散曲。来到井台旁边,从深井中吊起一桶桶清水,哗地一声倒进水桶。等到两只水桶都满了,就挑起水桶往家里走,开始两轮朝阳被颤动的水花搅得支离破碎,平静后两轮红日在水桶内晃晃悠悠。扁担的声音这时变成绝句和律诗,咯吱咯吱地很有韵律。等挑进家中倒进水缸,倒进去的还有一串动听的音乐和两轮鲜红的朝阳。 长大后我参加了生产队劳动,我们队有个姓吕的青年,身高只有一米五十多点。由于人矮,年纪轻轻不要说娶妻生子,挑粪担粮也成问题。山地实在陡峭,挑着前碰后撞,根本迈不开步子;双抢时挑谷更窘,烂泥中一陷缩成一个小孩,肩膀够不上箩绳的高度。人们为他可惜,年轻力壮只当大半劳力;他自己也急,上山落田英雄无用武之地。后来他上山寻了很久,终于找到一根弯弯的檀木,做成扁担后两头翘得像牛角,两边的箩筐一下提高了几十公分,挑着上山落田都毫无阻碍,工分马上升到十分,还赢得了一位姑娘的芳心,结婚生子组成了一个幸福家庭。 扁担不仅带来幸福,还带来温馨。歇息时路边一横,变成一条凳子;几条一拼,变成一张眠床,你可以坐在它上面歇肩,或躺在它上面睡眠。让清风吹走全身的热汗,任阳光抚摸酸痛的肌肤。如果晚上孤身回家,路遇恶狗饿狼,扁担还是你的随身武器,只要抡起呼呼一舞,威风绝不逊于手拿大刀的关羽,谁见了都会知难而退落荒而逃。而当乡亲们年老的时候,扁担又成为他们扶持的拐杖,或手持或肩依,支撑着他们扁担一样的身躯。 但劳动毕竟是艰辛的,扁担的经历也是痛苦的。扁担下面是沉重如山的脚步,佝偻蹒跚的身体,老牛负轭的喘息,纷飞如雨的汗滴。挑风挑雨挑霜挑雪,担云担雾担星担月,挑着人生的沧桑山村的岁月,担着生活的艰难命运的坎坷。多少回梦见童年的自己,梦见持担的老父,头戴一顶发黄的草帽,穿着一身褴褛的衣衫,腰间系着一块布带,小腿绑着一层裹缠,肩上挂着一块围肩,肩扛扁担手持搭柱,俨然一介古代武士。他担着我和星星一起下地,挑着我和月亮一同回家。晚上的月光,将父亲黝黑的身影拉得很长,将父亲的扁担映得很大。粗糙的扁担被父亲的双肩磨得溜光,青色的竹面被汗渍染成金黄。本来笔直的扁担,就像父亲的腰杆,渐渐弯曲成一道弧线。 随着年岁的递增,我也长成一根青葱的扁担。当我挑着沉甸甸的麦箩谷担,担着臭哄哄的人粪猪栏,滑溜在田塍小路,挣扎在弯弯山道,扁担像把利刃似地切割着肌肤,像根绳索样地捆勒着双腿,身体歪斜得像只斜撇雄鸡,腿步蹒跚得像绑对沙袋。这时我对扁担是多么地痛恨!回到家对着扁担又踩又跺,又骂又哭,并把它哐啷一声扔得很远。母亲默默把扁担拣回来,用衣袖拭去上面的草屑泥土,一边轻抚我红红的肩膀,一边对我频频叮嘱:孩子,别怪扁担,山里人的命就是靠它压大压硬的呀!父亲在旁嗡声嗡气地说,等到肩膀由红变黑,就不会再有疼痛。磨练后才成铁肩,重压下才算人生。 最沉重的要数冲担。冲担又尖又圆,用原根杉木削就,两头尖尖,中间稍扁。从田地挑回稻草麦秆,或者进山砍柴挑薪,都要用到这种冲担。与冲担配套的,还有一根搭柱,长及肩膀,粗可抓手,挑担时冲担压上一只肩膀时,另一肩上的搭柱撬进冲担底下,既担负着分担主肩重量的辅助角色,又起到支担歇肩的支撑作用。我们把割倒的稻草麦秆,或者砍伐的柴薪茅草,叠齐捆紧,然后就用尖尖的冲担猛地刺进,戳穿为止,蹲身背起,再用另端刺进另外一捆,然后蹲下站起,像个举重运动员举起哑铃。稻草麦秆份量轻,体积大,只看见滚滚而来的两团毛草,和草下一双移动的腿脚,却看不见挑担的人。挑柴得走几十里山路,两百来斤重担压上肩头,本来挺拔的冲担被压得弯弯,并唱起吱嘎吱嘎的歌,两个柴捆一翘一翘地起舞。最难受的是爬岭,手拄搭柱,肩负重担,每一步都是挣扎,每一脚都在拼命,汗珠砸在地上何止八瓣,柴担压肩仿佛两座大山。 当然用得最多的还是那些普通扁担。大到开山整地,建库筑坝,搬石运土,垒房砌屋;小到挑粪担水,磨麦碾谷,走亲访友,上坟祭祀,都用扁担往两头一套,吱咕吱咕一路欢歌,啪嗒啪嗒一行脚步。随着岁月的递增,随着理解的加深,我渐渐觉得,扁担就是一条路,一条通向成长的路。它教会我横竖不变爱憎分明的立场,坚韧不屈百折不挠的品格,一往无前任重道远的情怀。 啊,小小的扁担,曾担负起多少重量,又承载过多少希望;压榨出多少血汗,又压弯了多少脊梁……扁担、扁担,扁是形,担是命。扁担是山里人的一种暗喻,一种宿命?挑担,是乡下人一种姿势,一种精神?扁担弯了,被乡亲硬生生地扛弯了;乡亲弯了,被扁担无情地压弯了。那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之所以能够世世代代自立于山村,凭的就是蹭成黄色的一根扁担,和磨出一层厚茧的两个肩膀。 扁担劳苦功高,但绝不居功自傲。挑时以负重的形式,留下行进的身影;不挑时或默默地隐身门后,或谦卑地退居墙角。无怨无悔,宠辱不惊,像一个游走在生活边缘的苦行僧,似一个卸下重担后木讷的老父亲,独自丈量着光阴的长短,反刍着岁月的甘苦。不在乎两头结满了蛛丝,不计较身体蒙上了尘土,只要主人用稻草轻轻一拭,立即像柄扬眉出鞘的宝剑,像支点石成金的魔杖,又陪着主人丈天量地,担星挑月;昼夜兼程,风雨无阻。 扁担的每一条纹路,每一个章节,都经受过冰雪的磨砺,风雨的擦拭;经历过烈日的烘烤,汗水的浇淬。正因这样,方能承载起千钧重压,屹立于天地之间。正因如此,扁担才会成为崇尚简朴、忍辱负重的“国粹”。 如今,我们肩上的扁担早已放下,但心上的扁担不能放下。譬如善良、纯朴、勤劳、坚韧、道义、责任。简朴的扁担,横放着,是一段坚硬的肋骨;竖起来,也是一段结实的脊梁。凝结在扁担上那种甘于清贫的操守,重荷下举重若轻的品格,时时激励着我们,常常鞭策着大家。 我想,有担子挑在肩上,才会走得稳当,走得踏实;才会感到人生的责任,大地的坚实。有人说,只有把扁担放到自己的肩上,人才会变成了一个“大”写的人。是的,人活着,行走着,肩上就应该承担点什么,承载点什么,不管有没有扁担。 横竖\都是一段人生\生活的支点\永远\在我们自己肩上 蓑衣琐忆 水库快要建成,家园终将不再。我冒着秋雨,赶回家乡,准备挑选几样东西,留作一点纪念。 老屋像那瘦弱的爷爷,瑟索地匍匐着,等着我的归来。苍苍的砖墙布满地图似的水渍,粼粼的瓦片荡漾鱼鳞似的波纹。没有玻璃的门窗黑洞洞地,像老人掉光了牙齿;无人整理的庭院长满荒草,就像久未剃刮的乱须……那一把把竹椅,嘎吱过多少岁月的喟叹;那一张张眠床,辗转过多少幸福的向往;那一把把锅铲,炒制出多少饭菜的芬芳;那一弯弯镰刀,收割过多少生活的希望……这里的每一样家具都镌刻着我生活的印记,每一样农具都记录着我成长的经历。我在泥地上捡起遗下的欢笑,在燕窝边找到失落的梦想,在扁担上嗅到温馨的汗香,在锄柄上看到淡淡的血痕……我寻觅着,挑选着,最后要了一张梁床,那是父母给我做的婚床;一张方桌,那是家人经常欢聚的地方……离开前,我再一次抬头四顾,看到墙壁上那件蓑衣,真有一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欣喜,“他乡遇故知”后“惊定还拭泪”的惊奇。当我庄重地取下那件蓑衣,抖落上面落满的灰尘,旁人纷纷递来不解的眼神。 是的,蓑衣早已失去了实用功能,也没有什么审美功能。身似剌猬,形同蝙蝠,面貌棕黑,不要说什么颜值,甚至有些丑陋。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车的一隅。 生活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江南,都知道蓑衣对一户农家的重要。那时每户人家的墙上壁间,或猪圈茅舍,都挂着大小新旧的几件蓑衣。既用来挡风遮雨,又可以抵冷御寒,成为家家户户不可或缺的生产生活工具。 一年四季江南,风霜雨雪相伴。蓑笠似乎成了乡亲的标配。不管如牛毛,像花针的春雨;“对面雷嗔树,当街雨趁人”的夏雨;“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的秋雨,还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冬雪,都离不开蓑衣笠帽的遮挡和庇护。 最初的蓑笠大概多由苇草和竹叶编织而成,所以称“青箬笠,绿蓑衣”,但这种蓑笠容易破损。近代的蓑笠用棕榈丝制作而成。特别是蓑衣,先用棕榈丝搓成细绳,然后编织成厚厚的棕榈垫,在里层和周边再衬上棕榈片,编织成有披肩,有领空的形状。新蓑衣呈棕黄色,两翼像展开的蝶翅;旧蓑衣变棕黑色,双羽如收拢的鸟翼。 阳春三月,烟雨笼罩。乡亲披蓑戴笠,驱牛挥鞭,身前犁开紫云英海,身后翻起一片乌金。灰中带亮的雨丝编织着雨幕,黑翼白腹的燕子来回穿梭,好一幅雨中春耕图。犁耙以后,田似明镜;春雨沙沙,如撒银粉。人们披蓑戴笠,前倾后翘;左手捏秧,右手播绿,又一幅春雨插秧图。 我们披蓑戴笠俯身种田,蓑衣蜷曲成雨中的刺猬。如果我们直腰歇歇,球成一团的蓑衣立刻舒展开来,变成一件临风展翅的漂亮披风。当我们走上田埂,多而规整的蓑毛,都朝一个方向倾斜,我们仿佛披着斗篷,在水天之间逡巡。 试想一下,悠然南山下,纵横阡陌间,三三两两的牧童,圆脑袋顶着圆斗笠,身上披件鹤敞似的蓑衣,下身跨着圆鼓鼓的水牛。圆圆的小嘴吹奏着圆圆的短笛,圆圆的短笛迸溅出圆圆的乐曲,圆圆的乐曲感动了圆圆的雨滴,圆圆的雨滴又变成圆圆的音符。色彩是那样的亮丽,构图是那样的和谐。试想一下,霏霏春雨之中,漠漠水田之上,三三两两的农民,面朝水田背朝天。水田上圆形的笠帽,房形的蓑衣,像一艘游动的船,又似一间漂移的屋,更如一朵盛开的花。面对土地的虔诚,背负苍天的信任;叩谢土地的馈赠,感念春雨的隆恩,都在一俯一插之中完成。这时的蓑衣恰似一领祝祷的乐章,一篇敬天的祭文。而老天通过春雨的方式,叮叮地轻弹着人们的笠帽,沙沙地摩挲着大家的蓑衣。 穿着蓑衣挑担,又是另外一种风景。每根扁担串起蓑衣两翼,每支队伍显得威武整齐,像春池中的鱼贯,如白云上的雁阵。雨丝纷纷,重担悠悠,脚步阵阵,吱嘎声声。春雨中每顶笠帽旋转成一曲激情的圆舞,每件蓑衣飞洒成一帘缤纷的银幕。雨中蓑笠总是珠围翠绕,雪中蓑笠又是冰清玉洁。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我们没有“孤舟蓑笠翁”那样的潇洒,更无“独钓寒江雪”那样的闲暇,而是冬闲不闲,挑大寨田。大雪中,纵然红妆也苍苍,少年一朝尽白头。霜满笠帽,在为你加盖;雪落蓑衣,在为你添衣。但只要轻轻一抖,蓑笠上的雪花就会银裂玉碎,纷扬坠落。接着雪又轻飏细洒,不一会儿又把你打扮成一个雪人。这时的小伙伴,仿佛变成一个个小矮人;这时的小姑娘,每一位是白雪公主。 三九严寒,滴水成冰;缺衣少被,缩成一团。冬夜显得漫长而寒冷,裹在被中还索索发抖,这时父亲会拿来一件蓑衣,轻盖在我那薄被之上,一股暖流就会流遍全身。家中水缸菜缸,为防冰破渗漏,只要覆件蓑衣,就不会结冰。大冷天盖物暖体,雨雪天挡风遮雨,歇脚时又可解乏小憩。蓑衣穿在身上是件衣,放在地上是张床。每逢歇工间隙,找个背风挡雨的地方,脱下蓑衣往地上一铺,就势往地上一躺,不怕湿了衣裳寒了身子,覆上笠帽闭上眼睛,不一会就会呼噜四起。 这样的场景总让人想起唐诗《牧童》的意境:“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一片有着绿绒一般质感的广阔原野,一管有着阳光一样光芒的竹笛,牧童归来吃饱饭后已是黄昏,就拥蓑而卧席草而躺,沐浴在流水般的月光之中。质朴艰辛的生活因了山水牧歌充满了情趣,这份情趣又让牧童用短笛吹奏成了经典的场景。这时的蓑衣变成传说中的所罗门飞毯,乘着它就可以飞向快乐幸福的地方。 其实从诗经开始,我国就不乏描写蓑衣的诗歌:《小雅·无羊》就有“尔牧来蓑思,何蓑何笠”的吟诵,意思是你到这里来放牧,披戴蓑衣与斗笠。唐代张志和的《渔歌子》是幅清新的画:“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戴着青色的箬笠,披着绿色的蓑衣,沐浴着斜风细雨,沉浸在垂钓的欢乐和美丽的春景,久久久久地不愿归去。柳宗元的《江雪》更是幅空灵高洁的图:“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叶孤单的小船上,有位披蓑戴笠的渔翁,独自在大雪纷飞的江面上垂钓。还有宋代李纲的《望江南》:“箬笠但闻冰散响,蓑衣时振玉花空。”斗笠上只听见雪弹子敲打的声响,蓑衣上不时抖落堆积的雪花。还有苏轼的《浣溪沙》:“自庇一身青蒻笠,相随到处绿蓑衣。”还有王士桢的《题秋江独钓图》:“一蓑一笠一扁舟,一夫丝纶一寸钩”……好像这景色一半属于蓑衣,这诗意一半也是属于蓑衣。 一蓑风雨,一叶孤舟,一片兰浆,一弯明月,蓑衣在诗歌中张开美学的羽翼,翩翔在诗与哲的空明之中,如神灵一般幽黑而深邃;又如达摩的一苇渡江,把无限的禅机融入一片沧溟。这里的蓑衣孤单而隐居,高远而深邃,犹如一位沉思的鸿儒,一个化外的高人。其实蓑衣穿着很不舒服,看起来也不美观。随着雨水不停地倾泻,蓑衣会变得更加潮湿,更加厚重,劳作时成为沉重的负担。而且蓑衣上的千丝万针,针针扎向你的肌肤,毛茸茸、剌喇喇地,好像针灸着你,刺戳着你,砂磨着你,让你浑身难受。更有笠帽下的张张黧黑脸庞,声声沉重喘息;蓑衣里的阵阵拼命挣扎,道道如流汗水,只是外人看不出来罢了。所以一旦雨小了下来,我们就急着脱去蓑衣,只戴顶笠帽,一下轻松许多。每次一回到家中,就把蓑衣往墙上一挂。天气一旦放晴,蓑衣就会束之高阁,像吸附在墙上的一只蝙蝠,停泊在壁间的一只蝴蝶,显得无趣和落寞。 现在,我把这件蓑衣挂在墙上,它长长的棕毛摸起来粗糙而暖和。它更像一本打开的线装书,只是书页有些发黄发黑,记录着一个时代的变迁,一个家族的记忆,一代人物的命运。 我想用这种最古老、最原始的方式,包裹那颗日益潮湿的初心,遮挡那颗四处漏风的灵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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