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九月酱香 |
正文 | 九月酱香 粗瓷老坛有些年头了,已记不起是母亲哪一回买的。 它看上去是那种普通的圆口坛,此刻在秋光里透出深沉的禇红色。但老坛里的酱估摸着还要更红,这是我刚做好的黄豆酱,由于父母两月前去了老家,母亲留下的“豆瓣酱”已所余无多,平日里总是看母亲做,看得多了,也便记在心里。今次自己来做,亦得窥个中滋味。 此酱特选了今日来“开坛”,心下略有些忐忑。在我们老家,酱若是做得坏了。便会打自己的手,一边打一边自语:“臭手,臭手”。因为某家酱“开坛”,总会有三五乡邻前来围观,做得好不好瞒不过众目睽睽,是有些“丢了面子”。再者重新做又须假以时日,是要耐得住“脾性儿”才行。自古“食物”乃百姓的大事,菜做得好不好吃也在很大程度上缘于酱的品质。古语有云:“酱,百味之将帅,帅百味先行”。 从前我奶奶便是乡里制酱的行家里手,大凡有做得不好或者不会的,都来请奶奶做了与他们。即使是奶奶帮人家做的酱,“开坛”也是无一例外的好品质,那红红的一坛酱啊,食之“砸舌三日”,余味犹存。今观己之酱,未“开坛”已先勾起那撩人的“食欲”,无边的“馋虫”。 时阳历九月,秋意渐浓。路上见梧桐叶落,心底思念暗生。不免想起母亲,也想起母亲做的酱。 在腌制的领域,和奶奶一样,母亲的活也是极拿手的。家里一直都是母亲制酱。多用“蚕豆”做。“原酱”的主料大概有“黄豆,蚕豆,麦粉”这几种,通常的“豆豉”亦是由黄豆中来。“蚕豆”做“豆瓣酱”,“麦粉可”做“甜面酱”。而我于此最初的本味里,犹喜“黄豆酱”。 我家附近的菜市里,往往有霉得黄绿的蚕豆居多,“霉黄豆”几乎没有。我奶奶以前是极好做黄豆酱的,黄豆“发酵”的好坏是制酱的关键。通常只要不是特别冷的天气,都可以给豆做“发酵”的工序,我老家称其为“霉豆子”。奶奶一般是在早春和夏末做,一次管两季,这样初秋和冬尾便也留了些余味。在老家的大水缸里,清清的水泡起一缸好大豆。 豆吸了水变得圆鼓鼓的透着亮亮的黄,头天泡好的豆子次日使大锅蒸,至七八成熟即可均匀的铺开纳凉,凉后就需要撒些“面粉”了,大豆蛋白和淀粉的结合是催生“霉菌”的根源,驱动豆类“发酵”,古已有记载:“酱,以豆合面而为之也”。所以要在豆子略带些湿气时和入少许面粉颗颗的裹住散开,看上去豆儿好似结了一层薄霜,有点像蛋糕上的糖粉,却没有糖粉那样的“白和轻”,大概由于尚有“水汽”的缘故,面粉是很“巴实”的附在上面,朦胧中透出大豆黄黄的底色。 七月中旬的一天我也开始在家忙着做这些“霉豆子”,也有把黄豆做成粉状的“豆柸”发酵的,那是可以同时制取“黄酱”和“黄豆酱”的手法。此两个虽有区别,寻其源也“本是同根生”。我却更喜爱这黄豆原本“精神”饱满的颗粒儿,上了粉的豆子要摊上几个时辰。我拿面板铺好了任由它们在夏日里散发出豆香。一会儿功夫已是天色渐晚,便携了妻下楼赶去一个地方。 要去的是北边的一方莲池,为了在今晚入睡以前盖好豆子,我们一路向北。还未到便远见晚风吹拂的那一汪碧绿,及近看越发的现出嫩青青的颜色。这是附近农人养育的白莲池,莲花大朵大朵的开得喜人,也有还含苞的白朵儿,一同星星点点地缀在厚实的碧绿里摇曳生姿,荷叶宽大,几乎覆盖了整个湖面已看不见根茎下的水,直伸长到田梗的路边。使得我们很方便采摘,待采荷而归,天边也不见了那夏日傍晚里,夕阳余晕淡淡的红。 豆子们仍在入夜时分等待,我寻出两只菜篮儿。白纸垫底,撒上豆粒,取宣纸铺了表面,最后盖上荷叶。这是我老家的方法,整个过程沾不得一丁点儿水,也勿漏了缝隙。抬眼厨窗外远灯如豆,窗内咫尺之间,荷香捂着豆香,“菌丝”会在夏夜里悄然生长。 由于我是第一次自己做酱,每日在心里会生出小小惦记。这惦记总让我揭开荷叶的一角偷看一眼,原来奶奶做的时候是到时才看的,奶奶会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看,倘若我来偷瞧,奶奶总是一句:“莫看,莫看,会敞了气,豆子要发黑”。 究其原因可能是大量的空气会氧化了食材,但很快的看上一眼应该无妨。有一次看荷叶里藏着绿,便果断的全揭开来,都是上好的霉绿色,这时候就要铺陈在阳光底下了。平原地带的阳光一直很灿烂,尤其是夏季,我把豆子们用荷叶盛了搁在窗子的花坛上。骄阳下的豆子没过几天就晒干了,依然是霉绿的色彩,只是比先前浅了淡了。一颗颗落在荷叶里,宽厚的荷叶儿早已失了当初的碧绿,仿佛青春已逝,容颜故去,但仍用已然苍黄的脉络包裹着豆子,像年迈的母亲拥着孩子,在窗前的光影里沐浴太阳与月亮。时间悄无声息的又过去了几天,已是临近八月了。 豆子们会在八月遇上它们生命中的“红”,那是火焰儿一样的辣椒的红。“辣椒”也是我老家制酱必须的食材,相对于四川的“二荆条”,江西,福建等地的“小米辣”。“湖南小尖椒”也有类似的“模样”,湖北湖南比邻而居。所以都喜食“辣椒”。 以前我不知道怎么区分,后来才得知“二荆条”长一些且有“油色”,是四川“郫县豆瓣”的首选,朝天而长的“小米辣”黄色居多,也有带红的,但红的品种似乎没有“湖南椒”红得纯粹。“湖南尖椒”是那种通体均匀,从里到外的红,不参一丝杂色。“朝天椒”和“小尖椒”着实难以识辨,听说我要“制酱”,菜市老板一个劲儿自夸我才买下了,我猜老板大概是湖南人吧,也真的是名副其实的“辣椒”,其“辣度”几乎可娉美老家菜园里奶奶种的“土红椒”,“土红椒”长了不大规则齐整的形状,单单拿一个切开来,便远远地只是呛人。 但为了制酱,必要剁上一盆这样的辣椒。老家红瓦白墙的前面,一个木凳,一只大木盆。盆里是满满的辣椒“红”,遥对天边的夕阳。那年月没有搅拌机,做事儿全凭手工。我趁了少年的“劲”,也不用手套,往往一盆剁完,手儿辣得通红,才知觉生生的疼。这时奶奶会端来水,让我把手浸一浸。手浸在清水里,夕阳开始融化在“夜色”中,奶奶忙着收拾“豆子”。 用来制酱的“剁椒”是须有分寸的,不能太细亦不能过粗,剁得刚刚好时,奶奶在旁看上一眼,便会叫我停了手中的“活”。如今用搅拌机来搅辣椒就没有那么好把握了。这恰如美人的“身材打扮”,虽不求“增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那般极致,也应有“浓妆淡抹”的相宜。有时候,“适宜”才是“恰到好处”的讲究,人如此,“剁椒”亦如此。 所以末了把剁得大小粗细均匀的“辣椒”拌入晾好的“霉豆子”里,和以盐,佐些老姜末花椒等物。装坛封月余,即成豆酱。这也是最适合寻常百姓家居自制的方法。 到此亦觉“制酱”的道理也合了医书《黄帝内经》里“君臣佐使”之说:“主药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所以窃以为豆为君,椒为臣,佐以盐,使姜末花椒等料催发调和,物尽其用,相辅相成方得好酱,中菜腌制之道,往往药食同理。又必得以时间为媒,春夏秋冬,生成转化,顺其自然,才能终成佳酿。 历经阳历七月至九月,从夏到秋,我封藏数天的酱也终于要“开坛”了。 此刻晨光初露,书架上,绿萝把心形的叶影伸过来,伏在禇红色粗瓷老坛的盖子上。像一笔“水墨”浸染时光的“包浆”【注:包浆一词为古董用语,意为器物经时间和人的把玩积淀形成的表面质感,可依据判断物品年代的久远】。我揭开坛盖和封膜,观其里豆黄汁红,一股儿酱香冲出坛口 ,散开,弥漫。香辣浓郁,闻之即居家的一坛好酱。 遂兴冲冲打电话致母亲,母亲电话里说再过得几日可回,听了心下欢喜,便与妻曰:“到时趁了这秋日气象,烹一碗【酱汤肥牛片】如何?”妻亦笑… 后话不提,因是头回“制酱”,且先把这番个中的回味,“豆里的风光”一一书于此。也好做个留念处: 盈盈一尺,荷香哺豆,九月炊烟里,秋影焗酱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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