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99分与100分的怀念 |
| 正文 | 99分与100分的怀念 (原创) 福州的秋季最宜人。 那个清晨，踏进学校边上一条悠长的小巷，薄雾还未完全散去，我不紧不慢地走着，从乡下回来，眼前的万事万物都那么新鲜，高高的白墙、醒目的戴瓦，一扇扇紧闭的门扉，每每看到岁月的利刃下斑驳的门户，浮想便联翩而至，门里可是关着许许多多历史久远而又有趣的故事；还有墙头那丛丛芦苇，多数高不盈尺，竟也抽穗扬花，红褐色的花，只等成熟，便随风飘飞，现如今，它们登高望远，夏去秋来，可是见证了什么。 蓦地，我吓了一跳，巷子拐弯处窜出一条灰褐色的大狼狗，蓬松的毛，凶恶的眼；瞬间，我的血凝固了，惊悚地呆立着，这猛兽正向我逼近，就在此时，它身后紧随的主人喝住了它。那是个中年男子，一脸的歉意，向我笑道：别怕，它不咬人。看着狼狗的主人，我竟然有些吃惊，他怎么这么眼熟，很快我想起来了，他太像连环画中的那个库尔班大叔：浓眉大眼，深眼窝，略卷曲的发，还有唇上的胡子，胡子两边稍稍有些上扬。 没想到，不久后库尔班大叔站上了我们班的讲台，他教我们政治经济学，姓林。林老师教的实在不是一门有趣的学问。 大家阔别书本多年，心怀祖国，放眼世界，又在广阔天地练就一身的野性，现在要收心改性去面对这些晦涩无味的东西，怎会兴致高涨呢？ 林老师讲课时，表情极丰富，先是眉头紧锁，而后慢慢松开，再蹙眉……还有就是一手叉腰，另一手比比划划，一幅无限陶醉的样子。我则在想，库尔班大叔，应该不会这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老实巴交的，一心只想赶毛驴上北京见毛主席。 几节课下来，我真不知道，林老师所云何物。骇人的是，一天他要我留下来聊聊，想自己课上，一定眼神茫然，即猜到八九分。我一边怨自己命苦，一边想着怎么应对。艰难过关的结果是：林老师要修改他这学期已准备差不多的教案。他喃喃地说，要因材施教啊！他双眉紧锁，一脸的自责。 后来，他梳理重点，删繁就简，择要而讲，又深入浅出，尽量旁征博引，结合实际。 他的课让你心存疑问，逗引你产生强烈的破解欲。那绝对不仅仅是如何区别剩余劳动和必要劳动这样简单，它们没有现成答案，你须细细思索才能发现通往正确答案的神秘途径，那可是若隐若现情趣横生的小路，可以想见老师是花多大的精力去设计那些问题。终于，你发现，品尝思的乐趣，原来是一件挺愉快的事情。 他欢迎质疑，挑战同学，老师，课本，权威，但你必须有理有据。 他的耐心更是到了忘我的地步，没有课上课下的概念，大家什么时候都可以和他探讨。班上、学校、路上，甚至他家里，原来他家就在学校边上的那条小巷中。如果上午或下午最后一节是林老师的课，下课铃一响，他会定定地坐在讲台前，摆出一副欢迎质询的架势，体贴的班长忙将盛有茶水的阔口瓶子递上，同学们便围了过去。 当同学们的交谈中时不时冒出诸如级差地租、绝对地租、垄断地租……一类的名词时，我被林老师的认真执着深深感动了。 不少学问往往是当你登堂入室时，才会发现存在于学问之中勾魂摄魄的魅力，正如人们所说，科学之美往往存在于科学本身，而非人们附加上去的。好教师是引导你，随其登山，途中再艰险，却又欲罢不能，你会有不至绝顶，决不罢休的豪情壮志。 记得结业考之前是福州最阴冷的冬天，为了提高学习效率，我带上所有的政治经济学的复习材料到西湖，在冷风中整整攻读了一个星期，这可是我自读书以来从来没有的“壮举”。我想，那时，我在班上并不是最用功的。 结果，许多同学都考出了好成绩，我也不例外，得了个99分。我玩笑般地问老师，给个“100”分该多好。老师双眉紧锁，神情严肃地说，你有一个问题没答完整，要扣分。做学问，可要实事求是，一丝不苟，这样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就是林老师！我猛地警醒，收获“99”分，我还收获了对学问，对工作的态度。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我不知道大林老师教《诗经》为什么要选这一首《将仲子》，老师把诗板书出来后，就摇头晃脑地念起来，边念还边解释，“仲”还可当“老二”讲，因此也可以这么说，“老二阿……老二”，全班同学都哄笑起来，更有男生朝我挤眉弄眼，笑得全身肉抖。本人官为班级二组组长，被一些无聊的男生简称：老二。那仲子是什么东西，一个偷情的汉子。这下好了，同学们一律改口，从此尊我为“将仲子”或“仲哥哥”。那些男生一见面，即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你，一本正经地背诗，“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他们满眼放光的样子，好像我就是那个爬墙的汉。好几次我想对老师说，为什么要学这首无聊的诗，可到底没有开口。他实在是一位很有感召力的好老师。 大林老师其实和教政治经济学的林老师年龄相仿，他不高，方脸，高鼻梁，因为较黑瘦，所以更具沧桑感，故称之大林，以示区别。老师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会说地道的福州话，普通话也讲得极标准，京腔京韵的，好听极了。有几次，我想问他，是不是在北京上过学。他来上课常提一只很破旧的黑色人造革提包。第一节课上，他即提着这样哐当作响的包登上讲台，随即大大咧咧地放在台子上。我顿时对此包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那里到底装着什么宝贝？是瓶子，喝水用的，可怎么总不见拿出来，发出那样的声音一定是有两个以上的瓶子呀。后来才听说，那是打酱油、醋、酒等的瓶子，他对妻子好，对家人好，分担了很多家务。记得，一次我正和同学讲买中药的事，林老师笑眯眯地走过来，不无自豪地说，我和老婆谈恋爱时，常常为她上医院排队拿药，看他脸上泛起无限的爱意，我可真有些羡慕他的老婆了。 渐渐地我发现他的教学也可以用一个“爱”字概括。 他爱美，爱我们民族无比璀璨的文化瑰宝。 《诗经》《楚辞》、《尚书》、《左传》、《战国策》、《史记》……，他声情并茂的讲述，如数家珍；他为我们徐徐推开了一扇扇大门，面对光芒四射的文学宝库。每一堂课，既是神游故国，又是美的熏陶。 江山美，友情美，亲情美，爱情美，哲理美，正义美……爱国更美。在大林老师的循循善诱下，古典文学诠释的大千世界种种美汇聚到我们的视野中。美在林老师的心目中外延很宽泛。 我渐渐发现，大林老师自己就是“美”的俘虏。那时是什么样的年代呀！社会上是斗来斗去，学校里是批这批那。莘莘学子的眼中，古今中外，天昏地暗，群魔乱舞。老师们授课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林老师却特立独行，毫无顾忌。我想，入了“美景”，其他是无暇顾及的了。 可能因为爱得执著吧，大林老师对古典文学可谓博闻强记。上课时，他极少翻教案。讲得兴起，即大段地背诵起他要引述的诗文，有时就干脆在黑板上默起来。此时，同学们都很兴奋，老师板书的字美极了，如行云流水，又风骨凛然，大气磅礴。大家不由地赞叹起来，老师也很陶醉，那字写得愈发苍劲有力，我常疑心自己正在观赏一位书法大师的表演呢！有较真的同学课后查对老师默的诗文，而后感慨地说：几乎无错！ 大林老师对学生也颇多欣赏。平时考试他从来不吝啬给我们高分，有时还喜欢在试卷上写上个大大的“好”字，后面还有一个同样巨大的感叹号。弄得我们古典文的学习，信心满满，热情高涨。 不过，古典文学结业考试卷发下来时，我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成绩栏处赫然写着“100”。先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就是急急忙忙看试卷，明明知道有几处错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该扣分的地方老师都扣了分，只是……我终于发现了蹊跷所在，一道回答屈原人格魅力的题目，老师居然给我加了分，其实，我只不过引用屈原的诗句来说明他的精神内涵。可这次考试是结业考，这么重大的考试老师怎么竟然如此草率与慷慨？细细一想，这符合他的风格。大林老师尚美，又不喜欢因循守旧，他在写“好！加分！”时，你可以想见，他那内心难抑的愉悦之情。 不知大林老师是否知道，他对美的崇尚，他的热情宽厚，甚至他醉心学问，豪放不羁……在我们学生的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记。 虽然，两位恩师的执教理念不尽相同，但都闪烁着为人师表的光华，他们就这样，在我们当时几近荒芜的心田里播下了真、善、美的种子，给了我们受益终生的精神食粮，让我们走出悠长的窄巷，进入一个崭新的境界。 如今两位恩师已经故去，重提那99与100分，也难以尽诉我对恩师深深的缅怀之情。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这样的老师永远是学生终生的楷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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