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大舅 |
正文 | 大舅 大舅右手的食指,在二十岁时被外公一刀下去砍掉了。那是军人用来扣扳机的手指。大舅生于1928年。1948年的时候,国民党在全国各个战场岌岌可危,南方国统区国民党地方政府整天忙乎的,就是抽壮丁押往前线打仗。本来,大舅之下,外婆一口气给他生了五个妹妹。如果是独子,大舅就不用抽丁了。可是,1946年底,外婆又给他生了一个弟弟,大舅由独子变成了兄弟两个。“二丁抽一”,又正当年,大舅眼看免不了上战场的命运。可是外公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大舅被抓壮丁。国民党和共产党在各个战场打得炮火连天,大舅这一去,要是成了炮灰,怎么办?另一个儿子,还是幼儿呢。外公这么想着,狠下心来,给了儿子一刀。 大舅没有了扣扳机的指头,最终没有成为炮灰。但外公也因此受尽勒索。家里仅有的一点地,被外公贱卖给了人家,用换来的钱,赔尽了乡公所工作人员及保甲长的笑脸。 失去手指的痛楚,失去土地的痛楚,成了大舅一辈子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外公用家里的地,外加大舅的一根手指,换来了大舅的一条命。从此之后,外公只能完全依靠当长工,赚取一点可怜的米粮,来维持一家的生计。刚刚成年的大舅,总是认为家庭的变故是自己造成的,内心惶惶如热锅上的蚂蚁,今天到这家打一天短工,明天到那家做一天零工,整天看着东家的脸色,饥一顿饱一顿。许多的时候,肚皮就如家门前不远处的那口水井,咕咕咕地直往外面冒酸水。这些遭际使大舅明白,作为一个农民,一旦失去土地,就失去了自己在乡村应该得到的尊严,成了田野上空游荡着的孤魂野鬼。也因为这些遭遇,大舅一辈子对土地的热爱,几乎达到了偏执的程度。 抽丁事件发生后没两年,就解放了。解放军的工作队员,进驻了大舅所在的村庄。先是肃反,然后发动群众进行土改。他们挨家挨户上门做群众工作,热情得就像天上的阳光,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乡亲们的心坎上。没几天功夫,乡亲们就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些从北方来的年轻人。失去土地的大舅正年轻,与工作队的干部们年龄相仿。每天晚上只要没事,他就跑到开会的会场或者工作队的驻地,听他们解释地主是怎样霸占农民的土地的,听他们宣传怎样与地主做斗争,把地主的土地收回,分给贫苦农民。 失去土地的切肤之痛,大舅刚刚尝过。当大舅知道通过土改,把地主的土地,分给贫苦农民时,一股当家作主的豪情,从他的内心油然升起。每次清算地主,他几乎都是最积极的那一个。大舅个子高大,身材魁梧,大手大脚长脑袋,又是个大嗓门,张嘴一吼,几如雷鸣。他与工作队的同志一起,组织农民来到地主家的门前,冲着大门一声响亮,地主老财听了,都会腿脚打颤,乖乖地点头哈腰把这些泥腿子让进屋里,低眉顺眼站在一边,听从发落。这个时候的大舅,与工作队的同志一起,划拉着地主的土地账本,这块地归谁,那块地归谁,干脆利落。转瞬之间,地主的地,就成了农民的地。眼看着做梦都想拥有的土地从天而降,几乎每一个贫苦农民,都喜极而泣。 大舅当然也不例外。几乎在一夜之间,大舅拥有了一大块属于自己的土地。这梦一般的现实,让大舅近两年来的闷闷不乐一扫而光。从失去土地的那一天起,大舅每天看着别人的眼色做事,内心里拼命追求的,就是拥有一大块属于自己的土地。现在,共产党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的内心充满了对共产党的感激,也充满了刚刚成为土地拥有者的那股舒爽。 自从有了自己的土地,大舅所有的心思,就全在地上了。大舅打小跟着外公干农活,是一把做农活的好角,力气大,吃得苦,犁田耙田挑担都不在放下,四季农时了然于胸。尤其是挑担,两百来斤的担子,大舅挑着在田埂上健步如飞。不出多久,大舅种的地,就显现出与其他人家的地不一样的风景。他地里的墒,特别平整;他地边的田埂,特别光滑;他地里的苗,特别壮硕。每天每天,当太阳还没有升起,露水还在禾苗上、在田边的草叶上做着毛茸茸的梦时,大舅早已来到地边,一边抽着老旱烟,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地,看着地里的庄稼,发自内心的微笑,从他的嘴角荡漾开来。然后撒开脚丫子,在地里撒欢一般,一边放开喉咙唱歌,一边精耕细作。 土改工作队队长很欢喜大舅的朴实,勤快,也很看重大舅在土改时的那股热情。土改完成之后,他和大舅,也对外公商量着说,现在共产党政府里,本地工作人员很少,他想培养大舅,到政府去工作,帮乡亲们做事。可是,工作队长的这份诚恳的建议,大舅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的理由很简单:家里人多,要帮着外公种地;不识字,做不好政府的事。这让队长很是失望。队长本来还给他描绘了到政府工作,为老百姓做事的光荣和自豪。可是,大舅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他需要有自豪。可在大舅看来,有了土地,种好庄稼,比做什么都让人自豪。现在,他刚刚拥有了土地,他的一切美好的未来,他人生彪炳业绩的获取,就在这块土地上,而不在别的地方。 队长带着些许遗憾,走了。大舅带着从来没有过的心满意足,在村里和外公一起种地。拥有土地的第一年,大舅就用自己的勤快,换来了从来没有过的大丰收,稻谷满仓。大舅众多的兄弟姐妹,第一次可以敞开肚皮吃饭。当大舅看着自己的一群妹妹,以及刚刚学会自己吃饭的弟弟,尽情地将白花花的米饭往嘴巴里送的时候,作为大哥的大舅,内心深处涌上的自豪,无与伦比。是的,所有的苦难,都随着对土地的拥有,全部过去了。大舅有的是力气,有的是对农活的娴熟。他相信,只要自己手脚勤快,不误农时,他的生活,就会一年比一年好。 就在这年年底,大舅娶了亲,和外公分了家。第二年,政府组织乡亲成立互助组。大舅是作田的好把式,工作队的同志让他与几户乡亲组成一个互助组,指定他当组长。外公和另外几户组成一个互助组,当组长。外公与大舅二话没说,欣然接受工作队建议,每个人带着十来户乡亲,一起耕作。当组长的大舅,很有一股领导人的气魄,每天按时给他手下的组员派工,你干什么,他干什么,干脆利落,准确恰当。一年下来,他这个互助组,竟比外公所在的互助组,产量还要高一些,让自己组里的那些农户,充满感激。 然后,是初级社。 再然后,是高级社。 一直到五八年,农村实行人民公社。 大舅不管是哪一种农村组织,永远当他的组长。初级社的时候,当组长;高级社的时候,当组长;人民公社的时候,他仍然当生产队的队长。一直没有离开他热爱的土地。高级社的时候,政府的工作队,曾经动员过他,让他当社长。他不。理由一如既往:他不识字,做不了。而在他的内心,他就喜欢作田。要他把腿上的泥巴洗干净,离开土地,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是七十年代。七十年代的大舅,仍然在当着他的生产队长,仍然和外公不在一个生产队。每年到外公家去拜年,我们这些外甥,总是能够听大舅在拜年的酒桌上,在围坐着烤火的灶膛边,说起他们生产队的事儿。大舅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而声音非常洪亮,中气十足。他告诉每一个前来外公家拜年的妹夫们,他们队的粮食亩产有多少,社员们每一个工的分红有多少。他的众多的妹夫,一个个都是生产队的社员。和大舅的生产队一比较,竟没有一个,能超过的!外公和小舅所在的生产队,自然也赶不上。这个时候,大舅黑得发亮的脸上,总是被激动胀得通红,他的双眼,也总是闪耀着清澈的光辉。当许多赞扬的话,从妹夫们的嘴里传至他的耳鼓,一股从内心深处洋溢出来的喜悦与自豪,让身为长兄的大舅,显得既年轻,又神采飞扬,充满魅力。 从拥有土地的那一天起,大舅就心无旁骛,对土地和庄稼以外的东西,充耳不闻,不再关注。大舅作为生产队长,他队上的庄稼,永远生长得最蓬勃,最壮观,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家里喂养的家畜家禽,却永远没有其他人家的好。尽管当时乡亲们的生活,普遍困顿,可是,其他的乡亲,包括他的弟弟妹妹,在生产队上工之余,总能想些办法,赚取一些钱来贴补家用。养猪呀,养鸡呀,抽空子搞一些副业啦。算起来,比他在生产队多分得百十斤粮食,多分得十来元分红,合算得多。他一直当着他的生产队长,种出了令人羡慕的庄稼,却没有时间在自己家里,养育出比别人家更好的家畜家禽。他家的生活,比起他的乡亲,比起他的弟弟妹妹来,还要困顿。 已经四五十岁的大舅浑然不管这些。他一如既往地钟情于他的土地。他是队长。每天每天,他都早早起床,很气派地站在院落的中间,吹响口中的哨子,用他那非常好听的浑厚的男中音,给每一个社员派完工,就一个人走在最前面,来到他熟悉的田野里,与他的庄稼为伴。累了,抽一支旱烟,饿了,回家盛两碗饭吃过,又继续侍候他的庄稼。哪块地需要施肥,哪块地需要翻耕,哪块庄稼需要喷药,哪块庄稼需要浇水,他的心里一清二楚。他觉得自己就是土地的一部分,就是庄稼的一部分,与土地一块休养生息,与庄稼一起拔节抽穗。他一天到晚都很累,可他没有半丝半毫累的感觉。在他看来,没有比侍候土地更让人舒坦的事情了。就这一块地,什么都没有,可是春天播下种子,精心的侍候它三几个月,到了秋天,黄灿灿沉甸甸的粮食就变魔术一般,一脸灿烂地矗立于大地之上,那是多么令人心醉的一幅画面!大舅喜欢这一幅丰收的画面。大地醉了,大舅同时也醉了!每当一年一度秋后算账,大舅所在的队,又比其他的队产量高的消息从公社、从大队传来,大舅的心,就如同喝下了三斤米酒,醉得天高地远! 每一年每一年,大舅等的,就是这一天。每一年里有了这一天,大舅就心满意足了,那些生活中的困顿,又算得了什么? 从互助组当组长开始,大舅当了近三十年的生产队长。一直到上个世纪的八一年,乡村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这个时候,大舅有点迷惑,但更有热情。农村的土地,又如当年土改时期那样,家家户户自己侍候了。大舅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依然把全部的精力,释放在土地上。他种出的庄稼,是全村最好的庄稼,他的收成,是全村最好的收成。夏秋两季稻,冬天一季麦,在所有的季节里,他地里的庄稼,都在变幻着颜色招摇,成了庄稼地里,最耀眼的一处风景。 只是种了不过几年,他和他的两个儿子,为了地里种什么,发生了非常尖锐的一次矛盾。 这时候粮食已经饱和。两个儿子农忙时在家帮着种地,平时基本上不在村里,而是跑到外面去打工了。在外打工的儿子,看了外面的世界,回到家就和大舅商量,不再种庄稼了,要把山上的庄稼地改成果园,把田垄里的地改成菜地。开始的时候,大舅还耐着性子听他的儿子筹划,到后来他不耐烦了。对两个儿子说,我死了,你们爱种什么种什么。我没死,就只能种粮食。好端端的地,不种粮食,种果子,种菜,几千年的祖宗,出了你们这样的败家子!两兄弟还要和他争论,却眼看大舅已经抡起了耳光,准备向他们煽过来,只好丢盔弃甲地跑进城里的工地上,没有技艺,赚不到什么钱,也要四处流浪,不愿意回来和大舅一起种地。留下大舅,一个人在家,专注地种着他的粮食。 五十多岁的大舅一个人把全家所有的地都种了起来。春上,他把一担一担的肥料挑到地里,均匀地施在每一个角落。把田埂的草修掉,再用锄头一块一块地夯实。四月初,他把稻种浸好,撒在秧田里,再把地里的水灌满,然后,犁呀,耙呀,犁呀,耙呀,如是三次之后,秧田里的秧苗刚好可以插了。大舅就一把把将秧苗扯好,和大舅妈两个,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插好秧。然后,再施肥,分蘖的时候,中耕,除虫,把水放掉。水稻拔节的时候,再将地里放满水。然后,水稻抽穗扬花了,地里只留一点点水。到了灌浆的时刻,再向田里灌水,再放掉。这个过程中,要防止水稻倒伏哦,一倒伏,以前的辛苦,就白费了。地里的水不能多,也不能少。少了灌浆不够,多了容易倒伏,真是个技术活呢。待到禾苗由葱绿转成深绿,由深绿转成深黑,由深黑转成暗红,再由暗红转成浅黄,由浅黄转成灿黄,大舅一季的辛劳,就大功告成了。他种的庄稼,永远是整个田垄里最耀眼庄稼。远远地看上去,其他地里的庄稼,有点稀薄,有点零乱,唯独大舅种的,油亮亮,金灿灿,每一颗稻穗,都沉甸甸地勾着头,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如隆重庆典上整齐排列着等待检阅的士兵。后来,四周的地慢慢都不种庄稼了,种上了蔬菜,矗立于蔬菜包围之中的大舅所做的稻田,更是一处美妙的风景。到了收割的那一天,大舅和舅妈一起,请来几个劳动力来到田头,大舅抽完一支旱烟,很气派地大手一挥,说:开镰!将一季的收成,神采飞扬地收进了仓里。然后,又一季庄稼,在大舅的侍候下,在田野里如变幻着风景一样,成长起来。 活了七十一岁的大舅,一辈子在地里种他的粮食,一直到临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天。那是深秋,他在田垄里用锄头锄地,突然觉得全身不适。他缓缓地想,年纪大了,该休息一天了。就在水塘边洗干净了腿上的泥巴,回到家里,在床上和衣躺下。这一躺就没有起来。第二天早上,当大舅妈做好早饭,喊他起床吃饭的时候,就再也喊不醒他了。 最遗憾的是,他刚刚翻过的地,再也等不来他种上庄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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