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我的大雷我的家 |
正文 | 我的大雷我的家(终审稿) 刘毓民 入冬以来,天没点入冬的样子。四季乱了,率性出独有的气象物候来。无风无雨,和暖如春。准确点讲,是秋的延续,秋的徜徉。要不,广场北侧的那几株迎春花,怎么会绽放盛开呢。 前几天回老家,本该穿戴棉衣,但天空朗晴,暖阳滋生,就舍去了不少行囊。老家本来比现在的工作地要冷些,回到老家,就接到了妻的电话,她问我冷不冷,要是冷了,让我穿上弟弟的大衣。 回家时,大侄子问我走过小洼地那条路没,我说没有。于是,他径直将车开到县城新扩展的东侧。那里变化很大,一条南北贯通的柏油街面,长度超过三公里,好宽敞好气派。城镇化建设步伐,在老家跨越式迈进。原有的城市骨架,拉的好宽泛,好现代。 到了小洼地与耀卓之间的区域,新修了一条宽阔大道,路的两边,已经绿化到位了,无头树挺立两边,还有暂新的灯杆。听侄子说,这是县里规划的经济开发区,修建基础设施,目前是吸引外资。要吃鸡蛋,先得筑窝。能引来金凤凰,当然是绝好的事情。引来乌鸦了,怕遭殃的,不仅仅是开发区周围的民众。 路上,侄子还告诉我,从蒲城到白水的高速公路,已经开工建设了。出口设计在洼卓村附近。洼卓与我们村毗邻,是我们村西的一个小村落。我初一就是在这里走读完成学业的。下了高速,往东一公里多,就是泥陶始祖雷祥烧制陶皿碗碟的圣地了。 雷祥烧制器皿的村子,叫雷公村。这个自然村很古老,很悠久,是个很大的自然村落。可查史料超过一千八百年。村子地域广阔,涵盖东沟北沟的四个村子。中心最大的自然村,称作大雷公。北沟之北的那个村子,叫小雷公。 小雷公是大雷公子嗣劳耕种地而形成的村庄。过去,一条大沟形成了天然路障,往返需西行北绕数公里路程。要么就得翻沟越梁,才到达那里。交通不便,是形成小雷的主因。 农忙时节,在沟北有地的农户,索性就住在那里,久而久之,那里就出现了村落。还有些大户人家,家大了,不得不分爨,未能继承祖业的,就会到沟北,在哪里另起炉灶,耕读生活。听大人讲,小雷公形成村落的历史,最多不过四五百年。 村东沟之东,有一个大梁,也是属于大雷的。那儿有近千亩土地。上个世纪初,河南遭饥馑年荒,从河南逃难的穷苦人家,为了生计,就逃到村里扛长工,打短工,有的甚至举家迁徙这里。村民为了照顾这些遭难的饥民,就把村沟东的那块田地,让给他们耕种。 河南人繁殖能力极强。本不多的河南饥民,有了相对稳定生活,就在土堰开凿窑洞,慢慢定居下来,并逐渐融入这个村落。这些定居落户下来的难民,传信报安河南老家。听说陕西地域辽阔,光景不错,于是乎,七大姨八大姑以及族人,大举迁徙于此了。 解放后,沟东大片田地,就分给了逃难的饥民。以致形成了一个纯粹河南人的村落。他们内部交流,是叽里呱啦的河南话。与本地人交往,则是地道的陕西方言。这个村落,就是今天的“那坡”。尽管从行政区域划归属大雷,但他们无异于当初塞尔维亚的科索沃。 村南两公里,有个自然村,人很少,叫雷公新庄。从名称看,就知道他是从雷村繁衍派生出的村子。那个村子,以权姓张姓为主,从姓氏看,就是权家槐张家槐分出的一部分。遗憾的是,这个村的行政管辖权,已归属冯雷了。 村西两公里,也有大片土地原本归属大雷。我家祖业田产,就在村落之西。记得父亲说过,那块地叫“王陵壑”。究竟埋着那个王,不得而知。我的爷爷奶奶,就下葬于此,我的二伯父,也陪伴爷奶安息那里。家里大的祭奠,我们就得跑几里远去祖坟,请爷爷奶奶的魂魄,祭祀完了,又得恭送他们返回那里。解放后,本属大雷的这块田地,划归邻村洼卓了。 雷公村是我的故乡。是一个历史文化背景非常传统的村落。解放前,村里有街面,有铺子,逢六逢一,还有庙会。街上最后一家铺子,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上年龄的老人,至今还把那里叫“街子”。此外,村里还有六七处气魄恢弘的庙宇。爷爷庙,黑虎庙,无量庙,雷公庙,洞坡底下,北寺,亭子。 解放后,为了筑建学堂,村里大庙宇和不少大殿,拆的拆,运的运,成了县城中学的教室校舍了。听说村里老者曾经殊死抗拒过,但没能起作用。那些文化遗产,遭遇了第一次破坏。而这种破坏,使这个村落的文化经典之作,泥牛入海,不复存在了。 第二次破坏,是文革。小时,我去过北寺,那里院子很大,住着曹姓家人,还有爱喝白酒的黄姓老汉。最里,有七八孔砖窑。砖窑里,供奉着泥塑神像。解放初,它曾一度是这个村子的学堂。洞坡底那里,也是砖窑。共有大小窑洞七八孔。最里朝南的三孔大窑,颇为气派。 里面尽是泥塑神像,一个个面目狰狞,巍然屹立。我那时很小,看见神像,第一反应就是哭着逃跑。墙面,还有许多绘画艺术。记得“桃花三月开,菊花九月放”就是从那壁画上记下来的。 最东的那孔砖窑门外,建有耳窑,相当于家里的耳房。里面只有一尊泥塑神像,是那位神灵,不得而知。空出的地方,堆积着三四口棺椁。小小年纪,看见棺材,就会联想到死人,越是这样,越就心就紧张,两腿发抖,没看清神的模样,就溜之大吉了。 破四旧立四新时,洞坡庙宇里,遭受最为彻底的劫难。一帮青年人,在村干部率领下,掀的掀,推的推,挖的挖,那些威严的神灵,尊严不再。头颅掉落了,不疼。身躯推倒了,腹腔里露出有很多书籍。 那时我小,不识字,也不知道那些文字是些什么玩意。从捣毁的泥土残肢中,捡拾了麻绳。拾回的书籍,线装本,撕开当作手纸用。腾出的窑洞,成了大队的副业股。开了面坊,油坊,挂面坊,安了磨面机,榨油机,弹花机,饸洛(打不出来,只好假借了)机,粉碎机和其他机械了。 北寺偏僻,常有野狼出没,于是,1956村子把学校从北寺搬到村中心的亭子,并在院落中央,盖了两波流水的大教室。大教室尊贵,历来是最高年级的所在。后来,教室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我不是安分的学生,上学时总喜欢看屋顶。大房横梁上,有八卦图案。还记载着修建时间、工匠、施工组织人员名单。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在校学生超过240名。如此规模的学校,在附近为数不多。 准确点讲,亭子是个悬挂大钟的房子。据说钟鼎敲击,能给村子带来祥和气息。那口钟很大,下面可容四个人打牌。听老人讲,表面还有很多文字。大钟后来哪儿去了,尸首何处,没人能说出去向来。 亭子下方,是一个用砖拱起来的过水通道。通道南侧有大理石镂刻的神龟。通道上方,是一个大的平台。偏西的三分之二,是砖木结构的亭子,偏东的三分之一,是围起来的平台。 这个亭子,是我们上四年级的教室。教室正门一个,处于教室的西北角,朝向正西。下四个台级,是相对平整的一块空地。村上不知从哪儿搬来一块青石石牌,四角支撑,外沿加砖,水泥抹平,做成了简易的乒乓球案子。我的许多童年趣事,就生发在那里。 放学后,我经常爬到横梁上,细看上面的文字,欣赏壁画的艺术。上部壁画,褪色严重,辨识起来非常困难。下部壁画,已用白灰粉刷了,遮掩了。白灰残落,才会斑斑驳驳出壁画的局部线条。 亭子西北,有一个土塔,方形。土塔上,经常放置着一个喇叭状的铁皮话筒,村里有什事情,就会有人站在上面对着话筒大喊。土塔附近,有间房子,不大。有人在那里养着几笸箩蚕虫。 文革间,大队对土塔进行加固装饰,使下部搪出几块黑板来。北侧一面,就成了当时生产大队的文化墙了。中央的,省里的,县上的,公社的,村里的资讯,村民就从这里获得。土塔对过,是六孔砖窑的大队部。 土塔上部,还筑了土塔。使土塔高度超过三十米。这么高的建筑,在当时就是宏伟气魄的了。建筑材料主要砖块土坯。顶部修了盖子,盖子中央,耸立着一个木质椽子,椽子顶部,镂刻着纺锤型疙瘩。这个椽子,经常悬挂着旗帜。屋顶下方,西南正北固定着两个大功率喇叭。村里干部演讲,宣教,通知,就是通过这个窗口完成的。 二层新建的砖混建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全部用白灰粉饰了。村里雇佣刘德信老师,用红色油漆在其上刷出大型标语来。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以粮为纲,全面发展。从此后,这个塔就有了新的名称:语录塔。 语录塔很难上,但我猴狲,爱爬高沿低,所以障碍对我不起作用。我常在二棱台那里捉屎壳螂,有时也会从中空的塔里面攀爬到塔顶的屋面平台上。一个人坐将近30米的高出,远瞻眺望,格外舒心。坐在那里,胡唱乱喊。大人看见了,担心安全,就会劝我下来。我们发小,还曾在这里征战过,嬉戏过。 亭子东面,是村里保存最为完好的古迹------戏台。据说解放初县里计划拆除,一位老妪躺在戏台阁楼,死活不肯下来。无论别人怎么劝说,也没能使她改变初衷。她用生命殊死抵抗,才保全了这份唯存的砖木结构祖业。 戏台很大,起驾很高。其富丽堂皇,不亚于当今的华美建筑。其恢弘气势,可与省城老戏台媲美。戏台上部,有很多精雕镂刻的泥陶艺术品,也有不少鸟兽浮雕。戏台喇叭状的两侧墙体,就有极其精湛的盘龙与飞禽走兽。遗憾的是,这些都遭到了人为破坏。被凿的痕迹,至今犹在。是不是诉说,我不清楚。但诅咒,我想不会停歇。 戏台分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是表演舞台。前台又分为三个小区。中央区域,剧场表演,左右两侧小的区域,是乐队管乐弦乐和编导观看席。后半部分,是演员化妆换装区域。中间隔断,是木质很密的柏木,正中一个大圆,周围附着了许多精美镂刻图案。大园内有一笔书写成“福禄寿喜”四个字的艺术作品。据说这个特色,只有我们大雷的戏台具备。遗憾的是,这个荡然无存了。而今复制的,是根据老人记忆重新制作的。在我看来,既不特色,也不艺术,是很牵强附会的拙劣之为。 整个戏台,分两层。隔层是寸厚松木板篷着。我们涝池洗澡后,经常跑到那里。午眠,也会跑这里睡觉。我多次闯祸后,就偷偷跑到那里,睡在阁楼上。那是我的天堂,我的开心之所,也曾是我的避难之所了。 文革时,大队文艺队排练了很多完整的剧目。因为村里有位叫韩宏义的人,他是生活困难时期从兰州下放回村的职业导演。经他编导,村里排练了《红灯记》《白毛女》《血泪仇》等现代剧和历史剧,参加县里演出,居然一鸣惊人,在渭南地区名噪一时。 我第一次见到汽车,就是外县特邀村里剧团演出拉戏箱的那次。我们一群孩子,帮着搬运东西。汽车走了,我们尾随车后,稀奇得有点惊喜。不时喊着:哔哔车,像铁牛,没有尾巴没有头,不吃青草光喝油。 雷公庙拆除后,那里留下了断垣残壁,还有瓦砾碎石。最具代表性的,是两个八棱石柱。石柱很粗,直径足有八九十公分,长度至少五米。那么大的庞然大物,斜躺在瓦砾蓬蒿之中,饱受着风吹日晒,血雨冰霜的凌虐。石柱本就够背运了,谁知,它的背运还远没结束。 兴修水利时,村里几个小伙懒得下沟搬运石头,就在这两个石柱上打起了歪主意,他们密谋筹划,不砸烂旧世界就不会罢休。他们扛来八磅锤,钢钎,敲敲打打,硬是把仅存的文物捣碎卖工分了。倒财子有了,村子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就会很难幸免存留下来。 大雷北面、东面大沟环绕,只有西南与整块田地相连。沟里绿化很好,树木茂密。水土保持工作,曾在全国有名。还获得过周恩来亲自签名的奖状。沟里种了好多果树,只要是北方能生长的,几乎全有。我们村的仙桃,曾与东邻的扶蒙瓜享誉齐名。人们说起土特产,自然会吟出“扶蒙瓜,雷公桃”的推介言辞来。 我们是雷公的后代,我们村的砂锅制作工艺,在方圆也久负盛名。记得小时,张家槐在村东沟畔,建了作坊。里面的技师,全是本村村民。几孔大窑,安装了旋转的轮子,泥巴其上,任凭技师恣意创作。 盛夏的午夜,是开炉烧制的好时节。闲散的人们,不分男女老少,总是习惯围着大火炉目睹烧制过程。那些砂锅坯子,用钢叉送到燃烧的大火之中,摆放整齐后,又次第翻转,直至符合火候要求。烧好了,就会往砂锅仍点柏树枝叶,据说是为了增光。而后,才会放置大水盆中蘸水。 最累的是拉大风箱的汉子,他们全裸上身,呼哧呼哧一阵子,就精疲力竭,只得轮换替代。风箱气不足了,就会涂抹牛粪,堵住跑气的小孔。黑的天,红的火,熠熠飞溅的火星,构成了盛夏村落独有的壮美场面。柏树枝叶着火后,整个空域,就会弥漫着,飘渺着,袅袅娜娜的诱人松香。 这几年,旅游产业方兴未艾。村里有文化的退休干部,图谋恢复村子逝去的辉煌。他们四处奔走,筹资兴庙。在村入口处,修建了“雷公像”;在原亭子废墟上,恢复了亭子;在洞坡底下,重塑了神像;在雷公墓地,圈地成园,添了建筑;还争取了上面的文物保护资金,修缮了戏台。 在城镇化进程中,我的故乡,正经历着是死去还活来的阵痛。有活力的年轻人,纷纷跑到城里,淘金还是追梦,不得而知。他们的离去,使村落显得老气横秋,暮气沉沉,已经毫无生机和活力了。村落衰败出的,不仅仅是破破烂烂的屋舍,乱七八糟的私搭乱建,还有村落数千年形成的文化之魂。 我们村的学校,在撤点并校冲击下,关闭了。在此,我想起了我尚能记着的功勋老师。他们是:李书治,杨 林,刘 明,王学祥,陈德元,李发进,田 均,刘德信,孟庆兰(北京知情),刘明霞,刘芳霞,刘根孝,郭莲巧,王文钊。他们有的已经不在人世了,有的业已届入垂暮之年。大雷公文化兴起,大雷人才辈出,他们功不可没,理当永垂青史。我们村标志性建筑-----语录塔,倾圮了。我们五六十年代,修建的水利设施,在大量采煤后,地基下陷了,设施报废了。我们一切的一切,都在颓废,都在衰落。 从权家槐到张家槐,从刘家槐到高家槐,门锁的门锁,倒塌的倒塌。从村东到村西,从村西到村东,几乎没有人的影子。有幸碰上了,不是老弱,就是病残,要么是斗大一字不识的标准农夫。 我爱我的村落,爱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峁,也爱这里善良的村民。他们的淳朴,坚守,还有苦苦支撑精神,感动着我。我是生于此长于此真情于此血浓于此的。我的梦从这里升起,也是从这里瑰丽的。我的故事在这里,我的真诚就会永远属于这块土地。 这个村落,这样发展下去,不知还能挺立多久?目下衰老的这些长者,会一个一个慢慢走下去。他们走了,这个村落是否还能农村现代化?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大雷,是否还能像它的历史一样,辉煌再现? 我疑虑,困惑。我希望城市化进程,不是湮灭文化,湮灭历史,更不是湮灭传承了无数辈的精神力量。也许我是误读,也许我是杞人忧天。但我预感到,果若长此下去,村将不村,许多大大小小的村落,行将淹没在历史发展的洪流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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