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原创小说】《华工军团》第三章家书 |
正文 | 华工军团 第三章 家书 ~~ (本章以石天成视角为视角,讲述在英军劳工营的华工的经历。) [14]扭转 天津老西开的事件渐渐被人们淡忘之后,英国在山东设立的招工局,门前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在距离千里之外的南山城就听说了这件事,南山正在闹饥荒,很多人背井离乡成为难民,听到招工的消息之后,人们欣喜若狂,据说待遇很高,给的钱也很多,说是一天就能挣一法郎,几年就能成为富豪,因此我们跋山涉水来到山东,跑到招工局前排队。 很多人在来的路上累饿而死,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浩浩荡荡的队伍朝招工局走来。 招工局门前是一条长长的队,已经通过体检并签下合同的人,在旁边的栅栏里吃着香喷喷的米饭,似是在炫耀。 很多人没有通过体检而带着哀怨离开,而通过体检的人欢呼雀跃,加入了吃饭的人群。 那些饭似乎吃不完,那些通过体检的劳工,大多也都是难民或者贫民,难得吃上一顿饱饭,于是敞开肚皮吃。 我心里感觉奇怪,因为来的都是难民和贫民,就连普通的平民都是少数,难道他们不想发财?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猫腻儿? 正值初春,山东人正等着闯关东,如今招募华工,必定会引来很多的平民加入其中,可是场面虽然热闹,但是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天底下真的有那么好的事情吗?工作三年就能成为富翁? 我可不会相信,我见过太多的欺骗,这种把戏其实是最平常不过的,先给你点好处,一如那些通过体检的劳工手里端着的米饭,然后将你骗过去,之后让你做什么,恐怕谁都不知道,那份合同仅仅是一张纸,身处异国他乡,我可不敢想象未来会发生什么。 我萌生退意,对父亲说:“我想在这里找个小工的活儿干一干,不想去外国。” “你这孩子,……”父亲将我很很地数落了一番。 丁叔过来劝父亲不要生气,父亲却抱怨说:“这孩子打小就不孝顺,现在连活儿不打算干了……” 我知道父亲是一时生气才说了这话,但是这话让哪个儿子听了都不可能忍受得了。 丁叔劝着父亲不要生气,“老石,他还是个孩子,外面人生地不熟,又是在国外,难免会害怕,你怎么能说他不孝的,我看这孩子挺听话的。” 丁叔拉住我,说:“听话,孩子,这是咱们穷人翻身的机会,要是给大户人家当小工,当一辈子也成不了大户人家的人,必须找点能赚钱的,眼下就是机会,在国外忍三年回来,就咸鱼翻身,当富翁了,到那个时候,咱们都能雇小工干活儿,那不比你去当小工受累来得痛快?” 人就是这样,稍微一不留神就会被人拽着鼻子走。 “好吧!”我说,“不过我还是感觉有蹊跷,天底下不会有人平白无故对我们这么好。” “废话,不对咱们好行吗?他们还指望咱们给他们干活儿呢!”父亲呵斥道。 丁叔又对我说:“待会儿人家问你的时候,千万别说你十九岁,一定说二十岁,知道吗?” 我点点头。 丁叔转而对父亲说:“还有你,千万千万说你是四十岁,别说你的真实年纪,不然肯定过不去。” 大半夜了,才轮到我们,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需要一口饭吃,前面的招工局就是唯一的希望,也顾不得怀疑他们了。 我们是今天的最后一批,很幸运,因为后面的人就要一直排着队等明天的太阳升起了。 “你多少岁?”神父问。 我心说为什么要让传教士来招募华工?心里想着,嘴上不忘撒句谎,“二十岁。” 神父没有质疑,点了点头,带我们一行人去了体检处,一项一项体检,就连牙齿也必须要完好无损,方能通过,大部分人败在了这里,无法成为劳工,带着沮丧离去,或者回去重新排队,期望能蒙混过关。 可是没有用,即便沙眼也不能通过体检,二十一项体检让我们哀怨连连。 父亲也没有通过,看着我们进去,有些苦恼。 体检通过以后,就意味着可以成为劳工了,我们来到一个铁砧前,每人领一个铜片条,上面有一串数字,每个人的数字都不同,我的是。 用铁砧将铜片条打在手腕上,固定住,这可不是手镯,个人是摘不下来的,必须要让机器才能弄下来,打上去的时候是很疼的,但是和饥饿相比,疼痛不是无法忍受。 神父告诉我说,从此,我们没有了名字。我心说非洲奴隶不就是这样吗?给一个号码,然后就没名字了。 我看着眼前的神职人员,心说,为什么上帝要找他们来传播自己的教义? 紧接着,我们被带到登记处,在合同上按手印,左右手所有手指都要安上,这就齐活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一名华工。 我们在一处小屋里换好新的衣服,然后就可以去领饭了,白米饭是管够的,还有菜和猪肉,我连忙盛了一大碗,带了出去,交给父亲,英国兵看在眼里,但没有管我,这让我稍稍放下了心。 第二天,我们被送到待发所,严苛的训练开始了,一把训练一边想着招工的事,心说还好通过了,不然怎么有这么多的饭菜吃?还有新衣服穿呢? 和我一起训练的劳工们,每个人对未来不都是浮想联翩么?有的人甚至都将心里藏着的事情说了出来。 “等我三年回来之后,我一定要把隔壁村地主的女儿娶回来……”编号,这个人很能侃,滔滔不绝地和大家分享自己的心事,从无羞涩可言。 对于他的心事,逗笑了所有人,但是人们并不是在嘲笑他,这里的人,都有一个发财的美梦。 我们被要求剪掉大辫子,很多人还保留着大辫子,人们纷纷将其剪掉,剃成光头,互相开着玩笑,一切其乐融融,互不相识的人们,为了同一个梦,成为了挚友。 我们原本饥肠辘辘,很多人都是从遥远的地方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当然,至今我们也没有感觉失望,反而非常欣喜,因为对于我们而言,能吃上一顿饱饭,就是上天的恩赐。 还有我们发财的梦,这个美梦让我们很快度过了训练期,启程前往欧洲。 我们从来没有忘记我们此行是为了挣钱养家的,在码头,与岸边的亲人挥手告别,没有眼泪,至少船上的人是这样,我们是出去赚钱和享福的,并且也让家人享福。 我们每个月的工资,分成两份,一份给我们自己,如果我们死了,还会给我们送回国,连同抚恤金一起;另一份直接给我们在国内的家人,出发前,每家人都领到了一百二十元的安家费,对于穷苦的我们而言,这是救命的钱。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名为“回忆”的梦,我竟然试图改变梦境,想要让自己不去签英军的合同,这样也就不会来的战场,不会忍受战争之苦。 尽力从船上跳下去,跳到浅滩上,逃回去。 可是在梦里,我竟然还在幻想,幻想未来的生活,幻想真的能通过当劳工赚到一大笔钱。 我居然忘记了发生的事。 这可悲的人性,我即将走进地狱,无论是在现实,还是梦中。 [15]坏血病 我极力想要醒过来,在梦中痛苦挣扎,之前从没有这种经历,想喊喊不出来,想动动不了,只能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事物,嗓子仿佛被堵住了,连“呜呜”声都发不出来。 我想要醒过来,因为在梦里,我们已经进入了下等舱,轮船已经起航。 这也就意味着,后面的,将是一场噩梦。 肮脏的下等舱里,被封闭的船舱困住的空气中,各种味道在里面凝固,明明是气体,仿佛成了有形之物,你能用眼睛看到的雾气。 呼吸是艰难的,因为属于每个人的氧气是有限的。 人们不分缘由地互相埋怨,也莫怪,在这种环境里,谁能有好的心情?甚至有人抑郁不已,这个时候就开始后悔来到这里了,后悔要做那个发财的梦。 我不敢轻易睡去,我怕我会昏迷,就像我旁边的青年一样,一旦昏迷,在这种地方,可能就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 大海上,最可怕的莫过于巨浪,而即便没有海浪和风暴,轮船也是不停摇晃的,人们领教了晕船的威力,纷纷呕吐,很多人昏迷。 更可怕的是,人们为了能到甲板上透口气,和英国兵理论,即便我们有翻译,可是仍然没有用,我们被命令不准离开下等的底舱,他们手上有枪,我们本以为他们不敢开枪,可是一声枪响,并且我们中有一人倒下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自己猜错了。 我们只能回去,将气焰发泄到自己的同伴身上,互相指责,我也怨恨地看着丁叔,心说要不是你,我也不用来到这里。 人与人的冲突比海浪和晕船要可怕得多,很多人因此受伤、流血。 航行了半个月,人们的身体纷纷忍受不了,很多患上了疾病,不少人得了坏血病,只能截肢,甚至等死。 更有甚者,忍受不了这无法忍受的一切,冲破英军的防线,冲到甲板上,跳进了大海,他说他要重获自由。 大海将那人吞没,什么都没有留下。 风筝的线断掉 我并不考虑将其接好 自由自在 在空中,变作飞鸟 可能忘记了 飞鸟会落在枯枝上栖息 风停下的时候 高傲的风,迟早会停止 被遗忘的纸片 落在荆棘丛中受困 再次回到死神手里 等待把垃圾箱改作家园,成为灰烬,被风吹散 ——《自由》原鹿 [16]代写书信 我们是苦力,没有比我们更苦的,原本以为三个月的航行,三个月的煎熬是最难以忍受的,直到到了欧洲的战场,我们才知道,之前的三个月仅仅是开始,还有三年。 一到欧洲,我们就被拉到了战场,合同上明明写着不参与战事,当然,我们的确也不让参与战事,我们在为他们搬运尸体。 在索姆河,阵地上都是英国兵的尸体,覆盖了一到两层,就连尸体缝隙中露出的地面,也被一层厚厚的血覆盖。 乍一看到,我们还以为欧洲的土地就是血色的呢!? 我数着这些尸体,几乎一天最少我们要搬五千多具,也难怪他们要雇佣我们来这里工作,照这个速度,再强盛的国家也难撑几天。 来到这里之后,几乎每天都有德军的飞机从头顶飞过,扔下几颗炸弹,或者扔下雪花般飞舞的传单。 德军的传单上面用中文写着:“中国劳工们,你们好,你们来到这里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你们不是来做工或者说赚钱的,你们是来送死的,英国人不可能对你们太好,因为他们就连自己的胃都喂不饱,看看你们吃的是什么东西就知道了。 你们面前的路,只有三条,被他们折磨死;被累、饿、寒冷夺取性命;被我们的炮弹误杀,总之,你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他们对你们的一切,都是一个阴谋。 还有他们给你们的钱,那些钱根本不算多,想想吧,他们自己的国家正在金融危机,能给你们多少钱,你们还不如待在自己的国家……” 诸如此类的传单有很多,都是劝我们回去的,当然,我们也想回去,但我们被困住了。 我们每个班有十五个人,班长也叫一道杠工头,每营五百人,一个营的华工都住在一块儿,营地四周用铁丝网围起来,还有士兵把守,根本逃不出去,而且就算逃出去也没有用,异国他乡,我们无法自行回到我们的国家。 只能将自己的命交由上天管理,简单的说,我们已经认命。 当然,也不是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因为我们每个月能够写两封信,每个华工都有这项权利,每个华工都不愿浪费这项权利。 但是有一点,来到这里的人,大都是贫民和难民,几个识字的? 于是在我们中间,有一项职业新兴,就是给这些不会写字的劳工写家书,他们口述,我们写,写完之后都放到一个军用袋里,让英国兵拿去邮回国。 这是我们仅剩的一点希望,信件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我们要活下来,因为读信件的人,是我们的家人。 “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也写一封?”给丁叔代写完信件之后,丁叔问。 我心说,我能写什么呢? 总不能如实地写!不然,家人会跟你一起难受,我代写了几千份家书,每一封都是和家里报个平安,让家人照顾好孩子和老人的之类的话,没有谁提自己现在的处境。 安德,编号,安中奇,安德的儿子,编号,年轻的安中奇,想要将这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自己母亲听,被老道的安德制止。 安中奇郁闷不已,跑到刘先生的桌子前,求刘先生给他写信,连队都不排了。 安德口述着书信内容,我按他说的写,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和家里报个平安,只是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凄凉,让我鼻子一酸。 我可能是感冒了,在这种鬼地方,不生病是奇迹,我假装咳嗽,不让安德叔注意到我的变化。 他的信是很难写的,写了半天才写完,而且还要给他儿子写一份,他儿子安中奇的信也是由安德口述,不过还好,他儿子的信几秒钟就完成了。 写完信,夜深了,我们自己划好时间,代笔书信的人每天写多少封,所有人每个月能邮出两封信,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每半月就要写一封。 我们的营地是个大营,就住在阵地后面的山脚下,由两个劳工营并在一起,一千人整,而会写字的也只有不到十人。我每天至少写六封信,每天晚上都是如此,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能看到他人的“幸福”。 苦中作乐吧!我心说。夜晚的呼噜声是最具艺术性的音乐,是生命的歌唱。 每个华工都想提前一天给他们写好信件,因为第二天,他们谁都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口述,说不定跟着其他人的信件一起回去的,是他的尸体。 当然,这种情况出现几率微乎其微,英军不会为一具尸体浪费轮船的空间,我们来的时候,如果我们有谁死了,直接被扔到海里。 此外,我们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在一个华工死了之后,他身边的华工把他随身携带的信件带好,并且发回去。 [17]回忆与现实 一场小型爆炸,再大的爆炸我们都见过,整个工厂腾空而起,可一场小型的爆炸就能轻易夺走一个人的生命,编号,姓名不详,祖籍不详,喜欢唠嗑,排雷时被一颗小型地雷炸死。 不过,扫雷的时候,倒霉的人永远不会只有一个,编号,死亡,他们两个都一样,家人能领到一百五十元的抚恤金。 但愿他们的家人能节哀顺变,因为他们的死,对他们的家人而言是灾难,对于他们自己而言,是解脱。 有人推了我几下,我猛然惊醒,名为“回忆”的噩梦终于结束,我得感谢那个人。 我看了黑猫一眼,刚想感谢他,突然又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我勒住他的脖子。 我没有办法不生气,即便他让我摆脱了我的“回忆”的噩梦,但现实的噩梦却又要继续了。 约瑟普很快就将我们缴获的坦克开到了安全的大后方。 英军士兵突然见到德军的坦克闯入,包围了我们,约瑟普从坦克里走出,夺过一个士兵的步枪,狠狠敲了敲坦克,将枪托砸坏。 “属下该死,竟然将您独自留在了战场。”一个高级军官从士兵后面跑出来,向约瑟普敬礼并致歉。 约瑟普一脚将其踹翻在地。 “听着,这件事不准提,对谁都不准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约瑟普恼怒地对所有英军军官和士兵喊道。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故作出一副高傲和盛气凌人的姿态,用中文将刚才的话对我们也说了一遍这话,是啊,只要谁都不提,这件事情就是没有发生过的,即便它真的发生过。 他让我们在这里等着,我心说不好,可能要出事,虽然我们救了他,但这年头,恩将仇报的人少吗? 我看了眼黑猫,示意他做好准备,一旦有异况发生,就让黑猫绑架约瑟普,我们一起逃回国。 很快,约瑟普从屋里出来,双手背过身去,悠闲地朝我走了,径直走到我的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着我。 “怎么,我救了你,你要恩将仇报吗?”我对他说,并加以试探。 只见他拿了一件衣服给我,上面的袖子上绣着两道杠的勋章。 “,你以后就是你们排的两道杠。”约瑟普说。 可我们的人已经剩下没几个了,哪里还够一个排? 两道杠是一个排的工头,相当于排长,一个排有三个班,每个班的工头为一道杠,一个班也叫一个棚,因为每个班的人都住在同一个帐篷里。 我们是军事化管理,但我们的称呼却是劳工的工头的称呼,他们时刻提醒着我们,我们并非士兵,不参加战事。 [18]冻伤 “,过两天有新的劳工补充进来,你当他们的营的工头。”约瑟普对刘先生说。 营的工头即四道杠。 说完,约瑟普查看着缴获的德军A7V坦克,绕到前面,发现上面插着一把断了木柄的镐头,随命人上去拔。 我拦住他们,对约瑟普说:“能不能把它留在上面,这是我们用命换回来的荣誉。” 约瑟普看了看我,轻慢地说:“好吧!反正敌人的坦克,对我也没多大的用,留你们营地吧。” 我回头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坦克,我是一个孩子,得到了心仪的玩具。 我们坐在坦克上,享受着半日的清闲,回忆着死去的人。 清点人数,根本用不着清点,一眼就能看出几个人,整整两个营,只剩下丁叔、黑猫、午潼、刘先生还有安氏父子,算上我,七个人。 没两天,英军劳工营又满了员,前线是不可以缺少华工的,一旦缺少了,对战争的胜负都会产生影响。 我看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心说得救了,这两天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原以为人少可以休息两天,结果不但不让片刻休息,还给我们加活儿。 我愚蠢的乐观,原本以为不可能有比死亡更坏的了,但是,远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 德军的攻势很强,我们的阵地连连易手,德军正在推进,我们必须连夜挖出新的、更坚固的壕沟。 为了坚固,新的壕沟要让深度超过一米八,宽度不到一米,这个工作量对我们而言不是太大的问题,问题是天气。 已经是初春,刚下过雪,雪融之后,冰水流尽壕沟里,我们在里面挖掘泥土,有时甚至要在夜间工作,上面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十小时工作制要延长,为了战争的胜利。 于是,我们为了战争的胜利,任人摆布,听天由命,将双脚泡在泥水里,我们并不嫌弃泥水的恶心,可是没过脚腕的泥水,冰冷刺骨,我们必须用绑腿的绳子将裤腿绑严实,因为泥水里有冰碴,会割伤小腿。 忍受,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里的温度没有差别,没有谁不因此而被冻伤。 然而,冻伤也分轻重,轻的人,脚和小腿变成黑紫色,甚至变形,但如此也是幸运的,因为不幸的人,要去截肢。 每时每刻,都会有几个华工受不了,而跳出冰冷的壕沟,抱住双脚,想尽办法取暖。 没有用的,一旦到了这个程度,就要截肢。 他们被送往野战医院,作为工头,我要跟着,即便英国兵百般阻拦我。 我跟着他们来到医院,他们在被检查一番之后,立即被绑在了病床上,这就要进行手术。 他们拿起了手术刀,就是那片小心的刀刃,会成为我们的灾难之一。 这就要割开他们的小腿,他们对我毫不避讳,我连忙阻止他们。 “做手术不是先要打麻药的吗?”我朝他们吼着。 绑在病床上的华工们,一定也想吼叫,可是被堵住了嘴,就连撕开了肌肉而带来的疼痛都无法让人知道。 但他们还是有办法让疼痛感被别人知晓,你看他们脸上狰狞的面容,善良的人在没有受到致命威胁的情况下不会出现这表情,还有剧烈抽搐的身体,绑住他们的绳子随时会被他们挣脱,可惜他们不是野兽,在战争中,如果你不是野兽,就听天由命。 “没有麻药了!”英军翻译告诉我。 我看着他们随意摆放在桌子上的一大堆麻药,听着这句可笑的话,我想笑,同时想哭。 别和我讲医德和常识,廉价的麻药是不会用在我们身上的,无论是中弹还是截肢,我们都没有麻药,英军的军医都会将我们绑在病床上,堵住我们的嘴,然后一刀一刀切开我们坏死的部位。 疼痛?谁能知道我们有没有疼痛感?如果你要截肢,也可以试着不用麻药,看看你是否会在疼痛中存活下来。 也许他们喜欢看我们疼痛,这是肯定的,不然不会对我们置之不理,在他们看来,救我们就是上帝对我们的恩赐。 死神,人和恶魔,有何区别? [19]疯人院 失魂落魄地回到工地,继续在冰水里刨坑,我真想给自己刨出一个长方形的坑出来,自己躺进去,让人把我埋起来。 请原谅我有这样的想法,因为这种日子,即便让传说中的“鬼”来忍受,它也忍受不了吧! 安德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眼神里闪着泪光,我本想和他说说话,可话到嘴边,说不出了。 我发现他今天怪怪的,平时干起活儿来生龙活虎,今天好像连喘口气都困难。 “你去上面拿几把铲子过来,我们要铲一下冰碴。”我对他命令道。 实际上是想让他上去休息一下,但战壕里的华工太多,如果只让他一个人休息,势必引起他人埋怨,在这鬼地方干活儿,正常人谁不想早点结束? 他没有听我的,或者是看出了我的小心思,说:“要休息就一起休息,别让我一个人那么特殊。” 一起休息是不可能的,英军军官可不会答应,稍有不慎,就会迎来他们的子弹。 他们可不会对我们手软,人比现实残忍得多。 我也不打算多说什么了,只是我突然发现安德叔的身体突然摇晃得厉害,他嘴上说着没事,可是我知道,他有麻烦了。 我忙上前扶住他,和周围人将他托了上去,我们也爬出战壕,查看他的小腿。 已经发黑了,这是冻伤,坏死,按照我的经验,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样,要被截肢,而且不打麻药。 疼痛感是会说话的,它们告诉我,那种感觉会让人死去。 我对任何人都毫不讳言我的怕死的心理,但我还真是头一次见识到有这么多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死神,原来你果真失去了统治,不然也不至于让他们胡作非为。 “原谅我!”我对安德叔说。他必须截肢,因为不截肢,就会死。 安德叔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忙朝我大吼:“我不去医院,我不去,我不要截肢……” 一个经历过人生沧桑的中年男人,在面对疼痛时也会崩溃,因为是人就会这样。 人的忍耐是有极限的,当然,我们眼前的这一切,我们都还能忍受住。 安中奇闻声赶过来,和我们一同去了医院,等到了医院之后,我才后悔这个决定,应该把安中奇留在工地,让他看到那种场面,我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 和我一样,安中奇在招工局的时候,也是蒙混过关,他和我年纪一样,过完年刚刚二十岁。 我拉住安中奇,极力想把他拉回工地,可是我根本拽不住他,同行的几个工友早就被截肢的场面吓傻了,我独自拽着安中奇,奋力想将其拽出巨大的手术室。 安中奇极力想要摆脱我,想要到他的父亲身边去。 这个手术室是专门给我们预备的,非常巨大,里面有几十张病床,容纳五十多人都没问题,其实这里是我们的病房,被改做了手术室,其实我们没有手术室。 而英军的军医似乎非常喜欢在我们面前卖弄他们的技术,所有工友都呆呆地看着,安德老泪纵横,泪水流满了整张脸,嘴被堵住,仍然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叫喊,浑身抽搐,他不可能不抽搐,人在没有麻醉措施的情况下,无法忍受刀具的切割。 从医院回来,安中奇精神恍惚,嘴里重复着一句话,为什么会这样? 是啊!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发财的梦来到这里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安中奇重复着那句话,被英国兵送进疯人院。 华工疯人院,顾名思义,就是关我们的疯人院,光是我知道的,就有一百多人被关了进去,不过看他们的建筑的规模,里面绝对不止这么点儿人。 但是能进到里面的人是幸福的,不用再受战争的折磨,可以躲在自己的安全又舒适的小世界里,快乐地生存下去,很快,他们会被轮船送回国,提前结束合同,而我们,就只能忍到合同的结束。 可是一旦停下来,不做工也不写工友的家书的时候,我就会想,安德和安中奇怎么办,他们会被送回中国,会有一笔少得可怜的抚恤金,接下来的生活呢? [20]休战日 敌军的毒气被风驱散之后,两军迎来了难得的休战。 休战期间是没有人打仗的,谁闲着没事光想着打仗呢? 适逢西方的愚人节,英军和德军都各自过着一样的节日,双方都其乐融融。 虽然今天我们无法休息,但工作量减轻了不少,甚至在午饭之后,我们被获准可以休息半个小时,简直千载难逢。 天气渐渐变暖,太阳在寒冷的冬日之后重新夺回了权利,让大地变得温和。 我们一边晒太阳,一边聊天解闷,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 “你是哪儿的人?”我问午潼。 “南山城人。”午潼说。 从未听到过午潼有过任何抱怨,我问他,“你感觉在这里怎么样?” “当然很不好!”午潼转而又说:“不过,这些工作,都得有人来做,我不做的话,就得有另外一个人替我受苦了。” “没有谁是天生的苦命人!”我对他喝斥道。 午潼并不生气,反而说:“的确,可是我们有帮助别人的义务,说不定将来他们会感谢我们的。” 是吗?我心说,我明白了,这个家伙是个难得的大好人,可惜。 我们说话的时候,黑猫拿着一块破玻璃在照自己的牙齿,我无意间看了一眼,他好像缺了一颗牙。 “你牙齿不好,怎么通过体检的?”我问黑猫。 劳工的二十一条体检中,即便有一颗坏牙,也不能通过体检。 “我之前有颗坏牙。”黑猫慢悠悠地说,“我自己把它拔了,当着招工的人的面,招工的人吓怕了,就让我通过体检了。” 我心说他不怕疼吗?我可记得小时候拔牙的经历,刻骨铭心,当然和截肢比不了,但要是同样不打麻药,也是正常人所承受不了的。 [21]和平球赛 之前的战争太过猛烈,敌我双方的阵地都推进到了各自的眼前,敌我双方阵地相差最近的地方只有几十米,说句话对面都能听到。 休战期间,双方阵地离得太近了,我很担心,敌我因为各种矛盾而发生冲突,这几十米的距离,敌人几秒钟就能冲过来,我们根本反应不及。 同时,我还担心一旦休战结束,双方要怎么继续战斗?只要爬出战壕就能与敌人面对面,漫不经心地投一颗手榴弹就能轻松扔到敌人的阵地后面。 虽然我们华工并不直接参与战事,但我们现在也待在战壕里面,这不是我们不想参与就可以不参与的,德军冲过来的时候,我们也是他们的敌人。 约瑟普从安全的后方来到这里,来到我身旁,将头伸出一米八高的战壕,看了看敌人的阵地。 “你怎么来了?你就不怕德军来袭击我们,把你也……”我好奇地问。 约瑟普不以为然,说:“德军就是这样,一旦开战就一门心思地打,而一旦休战就会立刻停止战斗,休战期间,德军不会有任何动作,即便我们去袭击他们,他们最多是将我们赶回来,也不会轻易反击我们。” 他说的没错,自从休战开始之后,德军立即停止了进攻,炮轰、轰炸顷刻间统统停止,反倒英军的小动作不断。 从这点看来,德军倒有点像我们国家的君子,在战场上,让君子来当你的敌人,比让小人当你的敌人强得多。 我看着身旁的英国兵们,在心里说。 约瑟普甚至还朝对面的阵地招了招手,我连忙制止他,生怕迎来敌人的炮击,然而我探出头去,一看,对面不远处敌军阵地上,也伸出一只手,朝我们招了招手,紧接着,还有一个德国军官伸出了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 约瑟普挑衅一般地用手指指了指他,喊道:“敢不敢过来?” 对面的德军军官招了招手,说:“你那边儿有什么好的!你来我这边儿吧!” 两人在各自的阵地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聊到开心的地方还双方还一起笑几声,竟然还很投缘,场面倒仿佛是多年不见的老友,在一个茶馆相遇。 约瑟普聊得非常投入,很少看到他放下自己的架子,对方也非常开心,甚至爬出了他所在的战壕,来到了我们的战壕跟前。 “抓住他么?”我小声问约瑟普。 约瑟普轻轻摆手,说:“我们一起玩一会儿。” 慢慢地,德军的很多军官和士兵也都爬出战壕,过来和我们聊天,英德两军士兵仿佛聊得很开心,我很难想象你和你的敌人能在你们的阵地前聊些什么。 突然,一个德国兵扔给了我一个面包,让我吃掉。 我闻了闻,生怕敌人投毒,是啊,如果在战场上,你的敌人无缘无故给了你一块食物,你敢吃吗? 说不定这是个阴谋,我把黑猫叫了过来,掰下一块面包塞进他的嘴里,他也很疑惑,嚼了半天不肯下咽,直到他咽下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多虑了,但是我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德军竟然和英军一起唱起了圣诞歌。 他们的圣诞节早就过了,不过,一想到唱着同一首歌曲的人,过了今天之后,又要成为敌人,面对面厮杀,心里有些悲怆。 我看着手里的面包,心说我们不是可以好好的嘛!为何非要争斗呢? 不一会儿,德军竟然拿出了自己珍藏的红酒,拿到两军的阵地中间地带,和英军士兵席地而坐,一起对饮。 两军阵前,是不准饮酒的,即便我不是士兵我也深知这一点,这是违反军纪的。 可是他们似乎不怕军纪,或者说不在乎,今天是和平日,今天不必在乎任何事,今天的唯一的事就是高高兴兴地度过这一天。 德军甚至邀请我们“入席”,几个德国兵搂着几个华工的肩膀,将酒杯交给我们,一边对饮,一边向英军抱怨:“要是没有他们,你们的阵地,我们昨天就能攻下来了。” 英军很不屑地看着我们,但没有反驳德国兵们的话。 翻译小声和我说着他们对话的大致内容,我戒备的心稍稍放下了,我心说也是,这世界上有几个人整天想着打打杀杀呢?今天好不容易可以消停一天,当然要快快乐乐地度过,不去想那些糟糕的事。 英军军官们又在勒令我们不准偷懒,回去干活,而德军军官拦住了他们,说今天全世界都在休息,今天没有战争,劳工不用工作,英军军官听后,竟然默认了这一点。 死神,也许我的见识很浅薄,但我还是感觉不可思议,德军和英军竟然各自组织了一支足球队,德军甚至伸出手邀请我们加入。 我是在做梦吗?我心说。可即便是在梦里,以我的想象力,也绝想不到这种事,在两军的阵地之间的空地上,敌我两军在一块踢足球玩儿?! 可它真的发生了,我深切的感受到了,因为我正在其中。 中国的蹴鞠和这东西很像,只不过换了球门,约瑟普故意将球踢到我跟前,大概是想看我闹笑话吧,但我也绝非软肋,我一脚将球踢飞了出去,一条弧线之后,球落到了球门前,午潼补了一脚,球踢进去了。 所有人欢呼,华工们围着我们,不断地欢呼,欢呼声还来自英军士兵,还有德军士兵,来自这里的所有人。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德国上校问我。 “。”我说。 “不不不,真实姓名。” “石天成。” 他是第一个关心我的真实姓名的外籍军官。 “他是谁?”我问身边的翻译。 “他是这个阵地上的指挥官帕斯卡·希尔上校。” 此时此刻,我们更像是一家人,在一起游戏、娱乐,没有残酷的战争,也不必在乎疼痛和死亡。 人们互相分享食物,互相分享经历,将皮球踢来踢去,乐趣横生,明明战火还在燃烧,而战火的中心地带,却俨然天堂。 其实这样下去也不错,没有杀戮,没有征战,没有成堆的死尸和恶心的血壤。 更让人惊讶的,他们竟然一起为自己方和敌方的死去的士兵祷告。 死神,也许我低估了人类,灵长动物之所以能统治世界并非你的失误。 即便是在战争,战争也需要休息。 (本章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略有改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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