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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朱门(第四十一、四十二章)蒋立周
正文

三 卷

第四十一章 抗 战 潮 涌

转眼之间,又过十年。

盆地中央,摆开战场。川军大小头目,刘家叔侄军阀,哪管“总理遗训”,休念昔日挚友,外争防地,田丘硝烟起,内夺权位,竹院炮弹落。今天忽胜,进占千丈,明天忽败,后退万尺,来去拉锯,如同游戏。涪州为叔侄争夺前沿,县城乃边防军老窝,兔子不吃窝边草。可是兔子胆小,几颗炮弹飞进涪江,兔子丢下老窝,撒腿疯跑,待到重回,窝子捣烂。窝边草民,夹缝活着,得天度日,水深火热,神仙打仗,凡人苦也。

同为窝边草民,朱李两家特别:朱家前驱遗属,李家党棍会长。那块“辛亥前驱”之匾,常常勾人想起保路前驱,仲智虽有共党之嫌,一介医生,救人治伤,无碍大局,更有国党元老仲信,店门高挂党旗“桃符”,曾经的涪州县议员,还有马大旅座关照,因此之故,边防军也好,县知事也罢,皆把朱李两家当双人物,兔子没动他们丁点指甲,倒是惟恐捧场不及,夹缝中活得很不错。于是乎,李会长常在朱家炫耀:“如之何?‘桃符’显灵了嘛。”

李会长那张“桃符”果真灵,虽然县议会解散,副议长帽子没了,可党龄不到一年,却是涪州元老,捞到县党部一席执委,虽是“兼职”,权力大大的有。再者,已当商会会长十九年,本该让出宝座,看在“桃符”面上,依旧会长干活,堤外堤内,皆有收获。生意全给大儿,当起职业会长,跑驻军钻县府,去党部蹲商会,帮助催粮慰军,纵论党事国事,忙得不亦乐乎,卖力非同寻常。

从悲痛中站起的罗玉兰,几经惨祸,精力大减。可对“桃符”则不然。岂只不敬,倒是耿耿于怀,去之后快。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她喊丝厂工头胡大银取下了那面青天白日。过天,会长亲家问:“哪么不见了?”她答:“你说那张‘桃符’?怕是不灵了,遭风吹跑了。”会长拿她无法。自她那年去上海看过儿媳孙子,再没去过,来往信函倒是不断,间或汇去银票,弥补母子孤寡生活。儿子死后第八年,读小学四年级的孙子朱川,亲笔给她来信,问候婆婆龙体康否,寄来母子一张全家福,罗玉兰看罢既高兴又伤心。乡下,走了老爸,留下老妈,身边,外公健在,儿子事业正旺。对亲家会长,就不客气了,仍然不饶。有时,会长来朱家,轿子一坐,青天白日,居高临下,满口训词。罗玉兰装作没看见,爱理不理,弄得会长站不是坐不是,溜不是留不是,自找理由下台。有时,她还洗涮会长:“亲家,你是旅长还是知事?天天忙得不可开交。”会长脸不红,故作高深:“亲家,你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她却回道:“我晓得所以然,想吃锅巴,围着锅边转。外公笑问会长:“此言确乎?”会长忍气吞声,讪笑:“大伯,亲家专门戳我背脊骨啊。”

兵荒马乱之年,仲信实业正兴。如今,河滩一片厂房,作坊变为丝厂,丝车增至十台,人踩变而电动,雇工最多四十,大笔固定资产,垄断涪州半壁江山,响当当的朱老板啦。前天井西厢辟为办公室,开门就是巷道,前去大街,后去丝厂,听不到街人闹,难闻着丝车吵。他喜穿中山装,留分头挂怀表,登皮鞋坐滑杆,乘车往返成渝,俨然一方富商,算得上“小资本家”了。“小资本家”毫无架子,谨小慎微,办事认真,诚信朴实,亲切待人,颇得赞誉。莫非“兔窝”带给机遇?与“桃符”有关乎?泰山却笑他“婆娘家老板”呢。

修英作媳妇十一年,十年媳妇熬成婆,她已超期一年多,再没刚嫁朱家那般和气,先是忙着生孩子,不到五年生三胎,第三胎竟是龙凤双胞,大龙小凤,匆匆赶来,速度之快,出手之准,超群出众。更有,四位长相好看,两双脑壳聪明,于是乎,成她得意资本,对老妈不客气啦,说话不听,动辄顶嘴,嘴野不伦,甚而刁横。不过,许是生子已累,许是资本充足,生完三胎,无论时光荏苒,没见肚子再大,偃旗息鼓了。

不久,日本大举侵华,华北沦陷,国共再度合作,全面抗战。倒是李会长颇不满,到处牢骚:“挥师围剿十年,冤家重回桌前,妙哉也怪哉!”其时,李会长有名无实了。前年,因为年事过高,没再享受“终身制”,让出会长宝座,彻底赋闲回家,平头百姓了。他原想传与仲信,仲信不干,罗玉兰不答应,肥水只好落外人田。幸而,抗战热潮,风起云涌。四川盆地,兵源粮仓,难攻易守,坚实后方。盆地中部更是粮丰兵足,涪州占着天时地利。不久,成立民间涪州抗日后援会,声援川军出川抗日,宣传抗战,动员兵力,募集钱物,支援前线。李会长又逢机遇,经过不懈努力,荣任后援会副会长一职。只是,要做实事,要有成果,不能光动嘴皮。不过,他仍乐意,一则,大敌当前,大势所趋;再则,乃老朋友马师长给他面子,不得辜负;三则,他也恨小日本,鸡巴大点小国,欺负中国几十年;末者,他不甘寂寞,若不指手划脚,呵使他人,哪里习惯?有啥意思?

朱门重又关心国事。外公加倍关注时局,天天读报,处处找书,有时则去车站码头,大街要冲,那里消息满天,标语遍处,你想闭目塞听,也要震破耳膜。发誓不问政事的罗玉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开始热心国事。“七七事变”不久,日本进攻上海,那里还住着儿媳孙子,罗玉兰焦急起来。及至后来,听说日本兵烧杀淫掠,禽兽不如,她恨日本咬牙切齿,成为抗战后援积极分子。朱李两家观点从此一致,谈话投机,往来转密,亲家加战友了。

时值八月,“秋老虎”扬威。这日午后,李会长穿白绸衣裤,摇荣昌扇,腆罗汉肚,趿灯草踏踏鞋,以步代轿,来到朱门。

会长走进东厢,摇扇站立屋中。其实,他多次来此,皆没注意屋内陈设,也许今天心情不错,也许朱李两家关系修好,他才细看屋内一番。三面墙上,四尺条幅精裱,文为杜甫诗苏轼词,书为外公临摹二王行楷。会长不由睹物生情,自语:“虽是古色古香,可惜,今日于党国于抗战用处不大啊。”

外公不在,会长欲出东厢,吴妈刚好走进巷道。他问:“外公和仲信呢?”

“哦!李大爷,外公在睡午觉,仲信出去了。”

“修英呢?喊她出来。”

过了一阵,修英姗姗走出,揉揉惶忪眼睛,不无埋怨:“中午这么热,也不睡一阵。”

“有你那么心闲!急事哩。”

修英依然不快:“啥子事嘛?你不想睡,也不让别个睡。”

会长板着脸,不再理她。等了一阵,仲信走进巷道。他戴顶窄沿白草帽,穿对襟白绸,右手摇纸扇,左手抱卷红黄纸张,走一步扇一下,仍然满脸冒汗,与其身份似不协调。

本来,仲信打算去上海考察实业,顺便看望大嫂一家,听说小日本进占华北后,对上海南京虎视眈眈,上海人心惶惶,生意清淡起来,他便放弃考察,痛恨日本,自然而然。

“仲信,你回来得正好,过来,给你讲个事。”

“哦,爹!”仲信应声走进东厢,取下白草帽,连同颜色纸放在茶案上。

“买纸做哪样?”修英问。仲信看她一眼,本不想答,稍倾,依然答:“刚才街上,好多人买颜色纸,一问,原来明天欢送川军出川抗战,买纸写标语做小旗。”

修英继续埋怨:“要买纸喊吴妈去嘛,你又穿白绸衫又抱红纸,不怕染花白绸?”

“修英,你也听着,莫怕耽搁瞌睡。”会长绷脸说毕,反倒不急,端起吴妈倒的凉茶喝一口,慢慢说来,如同传达上峰要旨,“适才,马师长副官来我处告知,明天,首批川军出川抗战。日前,马老弟深蒙党国厚戴,荣升少将师长了,听说还是蒋委员长亲手颁发。”

他说得津津有味之际,习惯性地双脚一并,身子一挺,本想立正。可一细看,是在家里,不是官场,不是公众场所,他皱下眉头,腰杆缩下去,继续说道:“此次出川抗战,打前锋者乃涪州马师长之师。他副官说,明天早上九点出发,从油坊街码头上船,到重庆集中出川,挥师凇沪。马师长想借道朱门之机,晋谒前驱继宗英灵,誓师出征,鼓舞士气,振奋川人,砥励抗战决心,……”

“关我们啥子事?”修英不耐烦,问。

“莫打岔!”会长提高声音,如同训话,“副官走后,我暗自思虑,朱李两家名门大户,不是草民百姓,何不借此壮行,再振朱李两家声望?”

修英问:“啥子声望?是不是要满城都晓得?”

“岂止满城?我要让全川乃至南京都晓得。因此之故,我思虑半天,以为祝酒壮行恰当不过。一则,本乡酒多性烈,有喝血酒之习,我们何不以此习俗,歃血为盟,结拜弟兄,共赴国难,而且破费不多。二则请师座大碗喝酒,为英雄壮色,为将士壮行,像古人为荆轲壮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会长说罢,满脸自得。

仲信听着,眼睛湿润,满脸转红,神情悲壮肃然,说:“爹,听说马师长治军严厉,他会答应?还有,我不会喝酒,只有你能喝。”

“当然当然,非他答应才可。马师座老朋友了,举国抗战,共赴国难,为雄师壮行,他会答应。今晚我就去拜见师座,悉听高见。至于酒么,你可少喝,不可不喝,我可以帮你喝,但是,以你为首,我当陪客。”

“为何?”

“为何?咳!这就不懂?你乃男儿,朱门当家之长,朱家未来,全看你了。何况,你要学会见世道,混世面,闯天下,莫当扶不起的阿斗。”

“就怕搞不好,丢朱家脸面。”仲信不无为难。

“学!你未必那么笨?也给你妈讲一声,嘴巴关紧点,莫信口开河。”

仲信拿起红绿颜色纸,“爹,我先请外公写几条标语,还做几张小旗子。”

“对嘛,你快去准备。先喊吴妈买坛高粱酒,六十度的,准备九个细瓷碗,一个大粗碗,一只活鸡公。”

“九个瓷碗?”仲信迟疑地问。

“你外公不是常讲,古来以九为大,九霄,九重天,九五至尊,推而广之,九人喝九碗酒,力量最大,天下无敌。所以,备九个碗,你代表朱门,一碗,那八碗请马师座为首八人,大粗碗装血酒,弟兄们轮流喝,一人一口。”

仲信由衷赞叹:“爹,你考虑得太周到了,给我壮了胆子。”

会长捻须微笑,继道:“明天,你们穿干净点,显示名门风范。还有,把门面打扫一遍,特别是那块匾,擦净擦亮,不得有灰,像个大户人家。修英,你去喊人打扫门口。”

“爹,我陪女儿读书。”

“是去喊人,不是喊你打扫。快去!”会长不快,训道,“当妈十年了,还这么死懒。”

修英很不乐意地走了。会长看罢女儿背影,叹道:“可惜,那面党旗不在了,若在,一面旗,一块匾,多有脸面。其实,你不晓得,前年你妈取了党旗,县党部大有异议哩。当年正在‘剿共’,你妈硬是取了,要不是我几次说情,马旅长出面说了话,县党部要追究的。你妈这个人呐,我承认,她威武不屈,富贵不淫,但也要识时务,她一介老太,和党国作对做甚?”仲信笑道:“旗子还在。胡表叔取下来,交给我了。”

会长喜出望外:“当真?那赶紧拿出来挂起,这才像个名门大户嘛。”

仲信却高兴不起来:“我怕妈不准挂?”

“此一时彼一时矣。而今国共再度合作,你妈也积极抗战嘛。”

“若果再有面国旗,并排挂在门上,气势更大。”仲信说。

“党国党国,先有党才有国,先挂党旗,名正言顺。”

第四十二章 川 军 壮 行

早饭后,当修英站在巷口,看着穿绿绸旗袍上学的大女朱立琴,消失于油坊街拐角时,老爹已经站立身前。她一惊:“爹,这么早呀,一夜没睡吧。”

会长今天没穿白绸对襟,也没趿鞋,更没摇白纸扇,却是一抹光头,全身细蓝布中山服,圆口布鞋,一派公事装束。会长不快,问:“门口打扫好了吗?”

“你看下嘛。”

会长赶紧检查门墙布置。五丈宽的朱门临街墙面,全部擦洗一遍 ,墙板赭红而斑驳,干净而清爽。左边门额,《辛亥前驱》匾额迎着旭日,光亮如初;右边门额,褪色党旗展开,两相映衬,颇有历史。巷门左右各贴一黄一红竖排联语:“雄师出征 倭寇定败”“天理尚在 正义必胜”墙上还贴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赶走小日本!”“欢送川军出川抗战!”等标语,浓墨重笔,遒劲若铁,全是老秀才手笔。会长看罢,非常满意。

这时,穿白布对襟的仲信陪同外公走出巷门,会长一见,先问仲信:“备好没有?”

“爹,备好了,一件不差。”

“李会长,你为抗战,起早睡晚,费尽了心思啊。“外公由衷夸赞。

会长捻须一笑:“承蒙外公夸奖。昨夜,我与马师座商妥,马师座听说喝壮行酒,一连几声说要得要得,这才像赴死出征嘛,夸我们想得周到。他说还要喝出军威,为党国,为父老百姓,前仆后继,以身殉国,马革裹尸,国军天职,但是不必喝血酒,不用结拜弟兄两肋插刀那套,因此之故,不喝血酒。马师座之意是,他们要行军上船,耽误不得,弟兄们也不必轮流喝酒了,有九人领头喝酒,足表壮行意思。但是,一人一碗,一口喝光,不得再斟,喝完甩碗,宁为玉碎,不作瓦全。本人听毕,赞同之至,当即说定。所以,鸡公和大碗就莫拿出来,只拿九个瓷碗和酒坛,全照师座之意办。”

“有如此严明之师,有马师长之国家栋梁,中国有望啊。”外公不禁赞叹。

“是呀,我也感动得流泪啊。”会长说得十分诚恳。

仲信急道:“一碗酒半斤多,一口喝光,我哪里得行!喊胡表叔来吧。”

会长不快:“胡大银能代表朱李两家?你蠢啊!本人勉为其难了。”

“也只有你可胜任啦。”外公笑笑。

“他们好久来?”仲信再问。

“快了,船在码头等他们。今天先去第一旅第一团,剩下队伍明天启程步行,重庆集中,补充装备。步行至少四天,坐船也要三天多,马师长先到重庆,听候命令。”

川军首次出师抗日,朱家格外看重,罗玉兰修英穿得干净,梳得整齐,一溜排在店外。

九时半,油坊街西头,嘈杂声响起。稍阵,激烈掌声和“打倒小日本”口号传来。朱家老少顿时挺胸站立,翘首西望。接着,队伍出现,步履矫健,整齐有力。顿时,鼓掌猛烈。

马师座领头,刚毅从容,步伐坚实,挺胸昂头,大步而来,两副官挎刀紧随。两副师长握枪并列同步,师部一干人马紧跟。士兵肩扛长枪,头戴斗笠,脚登草鞋,穿单布裤,裹紧绑腿,背包不大,吊个木碗。虽装束简单,却不无凛然。

到得朱家门前,“叭”一声,马师长站定,再一声:“立定”,队伍顿时定住,无声无息。师座一个左转,面朝“辛亥前躯”匾额,前进一步,稍倾,双手一拱,朗声道来:“朱前驱英灵在上,马某所师,受政府之命,蒙川人之托,今日率师出川,抗击倭寇,共赴国难,趁此出征,借道朱门,向朱前驱英灵辞行,振奋士气,誓师出征,万望荫佑。”说完,掌声鞭炮响起。待声停息,马师长继道:“再者,借此福地,向涪州父老兄弟诚表本师将士忠肝义胆,万望涪州父老笑纳。”说罢,师座一挺身,右手迅速举到右额——一个庄严神圣的军礼。市人热泪盈眶,掌声不绝。

仲信上前一步,双手一拱,答谢道:“承蒙师座厚爱,雄师在此誓师,朱门深感荣幸,感激之至。今日,红日高悬,苍天作证,马师奉天命托民意,出川抗日,乃我涪州六十万黎民之荣耀,乡梓之洪福,更是国泰民安之伟业。为此,我等民众热忱欢送,为天兵壮行,为雄师助威,出师大捷,马到成功,立功树勋,名垂青史。”

又一阵激烈掌声。

马师座回罢军礼,再一个“向左转”, 面朝队伍,双手伸直,贴于裤缝,掷地有声:“本师诸位弟兄,遥想当年,为保川汉铁路,朱前驱和我堂叔他们手无寸铁,为救保路同志会长,朝着荷枪实弹之鞑子兵,面对枪林弹雨,他们不顾生死,舍命冲进制台衙门,吹响辛亥革命号角。当年,本人是小学生,亲眼看到制台门前,尸躯成堆,血流成渠,本人为朱先烈他们之壮烈,欲哭无泪,深受激励,立志长大参加革命军,赶走满清鞑子兵,推翻异族朝廷,而今志向实现,中华民国矗立世界之林。但是,异族日本占我东三省,进攻华北,欲占全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面对强敌兽寇,举国上下,义愤填膺,一致抗敌,赶走倭寇。值此出川抗战之际,我辈雄师在‘辛亥前驱’英灵之前庄严誓师,”说到此,马师长下达口令:“向左转”,瞬间,队伍整齐面朝朱门,如同铁铸。师座举起右手,一句一停,朗朗宣誓——

“继承朱前驱遗志,精诚团结,磨励斗志,不畏艰难,不怕流血,前仆后继,马革裹尸,打败日本,赶走异族,不败倭寇死不还。”

马师长说一句,垂手挺胸的全体官兵大声重复一句,末尾一句,全体官兵齐喊两遍。字字如铁,句句若雷,响彻长空,声遏行云。人们再次报以掌声和热泪,经久不息。

这时,李会长站立师座面前,将一碗酒捧至额头,修英则将空碗分送师长身后七个军官

仲信提酒坛逐一斟满。一切停当,李会长大声说:“值此雄师出征,朱门给师座壮行。”

“马某受命!”马师长接过酒碗,双手举平。李会长再接过仲信递上的一碗酒,端至胸前,清清嗓子,说:“师座,老夫不能请缨杀敌,仅作抗战后援,今日本该贤婿敬酒,可他身体不适,老夫谨以本县父老和朱门身份,舍命敬酒。”说到此,会长略停,接着提高声音,“诸位兄弟,端起碗来!向英雄之师,向正义之师,以酒壮行!干!”

“多谢父老乡亲,干!”马师座一声吼,头一仰,一饮而尽,“啪”,酒碗掷地,接着,马师座再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七位军官纷纷响应,瓷碗砸地,瓷渣飞溅,吼声如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李会长热泪直涌,一仰头,整碗酒全进肚里,不留一滴,瓷碗狠狠砸向地面。

场面壮烈豪迈,撼人血性,乡亲热血奔涌。

仲信突然从外公手里接过一布袋,走到师座面前,一阵“哗哗”脆响。原来,布袋中全是民国二十三年的五十个“中山大圆”,说:“师座,刚才众弟兄没喝到酒,这里谨送五十块大洋,给弟兄们买酒喝,狠杀倭寇。”

可能朱家先没通气,罗玉兰突然大喊,举起布袋:“再加三十!我朱家世代信佛,讲究行善,恪守人性,现今,光讲良心不行,小日本没人性,专门欺侮好人,无恶不作,你们就要以牙还牙,莫怕日本人,喝了酒力气大,打不赢也要咬他几口,莫要小日本不可一世。”

“舍身存仁,报效父老!”马师长领头喊道,官兵立即响应。师座再喊,“向朱前驱和前辈致敬。”刷地一下,持枪军人立正肃目,报以神圣军礼。

师座接过两个布袋,递给副官,又一个庄严军礼。随即,他从衣袋抽出一支钢笔,拱手送给仲信,说:“我为军人,本喜舞文弄墨,现今,我全身除枪弹外,仅有派克钢笔一支,上了战场,只用刀枪,不用钢笔,为作回报,谨做留念,马某愿将派克钢笔送给仲信兄弟,望日后用此笔来函,倾诉乡梓祝愿,述及涪州变化。倘我已去黄泉,以此笔写祭言涂灵幡,我亦死而瞑目。”

仲信热泪夺眶而出,双膝跪下,双手颤抖,接过钢笔:“兄弟拜受,不负重望!”

马师座忍住泪,抬手一挥:“出征!”

“嗒!嗒!嗒!”军号响起。 队伍迈开健步,浩荡东去,送行群众尾随队后。

涪江正涨洪水,河宽水湍,浪翻渣涌。队伍走完街口,立即登上六艘大船。送行群众的经久掌声和喊声中,大船顺流东下,不久,消失天际。

罗玉兰满眼泪花,返回油店路上,似乎方才发现,油坊街大变了。三十几年前,刚来油

坊街,街长不到一里,《斋香轩》在东头街口。如今,街长两里有余,《斋香轩》已在油坊街西段,东段快至码头。早年的油菜地变成而今的平直街道,行人若流,吆喝不断,力车替代滑杆,汽车开往北岸。虽不及上海重庆繁荣,涪州之变,也是很大,没人性的倭寇,不让我们安宁一天啊!

回到家,外公忿然道:“中国人把日本当老师,常常去人留学,然则,老师反转来欺负学生,古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天理难容啊。”

仲信说:“吴妈,快把那些瓷碗渣子扫起来,装在箱子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留作纪念。”李会长说:“上午那碗酒,我差点呛倒,舍命壮行啊,酒坛也留下。”

仲信夸道:“爹,今天你方显英雄豪气。”

这时,朱立琴摇着小旗回家,老远就嚷:“外公,你喝了几碗壮行酒?”

“不多,一碗,一口喝光。你爸爸逼我上阵嘛。”会长说。

“不逼你也想喝。”罗玉兰说笑。

修英不快,瞥妈一眼,把气泼向女儿:“小先人,你说话哪么沙哑了?”

“上午,欢送川军抗战,老师要我领头喊口号,喊得我口干。”

仲信笑了:“我还说立琴莫得用,原来能干嘛。”

“我们朱家老小都成抗战之躯了。”外公笑道。全家“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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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13:4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