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朱门(第二十三、二十四章)蒋立周 |
正文 | 二 卷 第二十三章 革 命 胜 利 罗玉兰最怕空闲,哪怕一时半刻,睹物思人,伤痛难抑。为此,她全身心投入油店细碎琐事中,以求分心排愁。她常去大姑家,看望病情,宽慰伤悲,然而,一当提及丈夫,心就阵阵作痛,不如少去。其实,油店除买油籽和榨油卖油,事情不多,只有找事。 库房在后院一间大屋里,十来口大瓦缸顺石墙摆放一圈。地面是稍作平整的河沙土,缸的下半截埋在沙土中,露出地面仍有两尺高,厚重的木盖压严缸口。据说,埋在土里,冬暖夏凉,存放多时,不变味不“哈喉”,味纯色亮,所以,附近市人皆喜她家菜油。每缸藏菜油不下四百斤,十来口缸达四五千斤,乃一年之油货。朱家百般爱惜,不敢抛洒流失。可是,偷油耗子不甘寂寞,不请自临,把盖板边沿啃个小缝,不大不小,足有尾巴粗。于是乎,伸进尾巴,沾上油来,舔而食之。啃烂盖板弄脏菜油,一颗耗子屎弄脏一锅汤,罗玉兰为此非常恼火。猫儿养了,两只猫即便兢兢业业,房屋太多,耗子成群,奈何不得;放鼠药吧,又怕弄脏油缸,更是害人;再买来铁夹挂上肉,狡猾的家伙就是不上钩;后来决定安铁皮盖,专盖油缸,可是有人说铁皮盖油,油要变味。于是,她天天去库房,擦净盖板,查找啃烂的小洞,用小木板钉上。第二天按时再查再补,若再发现啃烂,气愤之余,她顺着耗子脚印找到洞口,然后,或用石头塞洞或往洞里灌水。有时干脆躲在缸边,揭开盖子,油香四溢,耗子一露头,她闪电一般,猛地扣上篾篓,生擒四脚偷油贼。一时间,与耗子斗气斗智不怠。此番折腾下来,时日过得很快。 她把秀才爸爸接来城里,住东睡屋,置书案添笔墨,任老人看书习字,既照顾孤单老人,又有爸爸在旁,与他说话议事,解愁分忧,何乐不为? 罗秀才刚过六旬,腰板硬朗,髯须飘然,道骨仙风。每日早起,他去河滩散一阵步打一套太极拳,或者仰望对岸庙塔古柏,哼一会“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直到喊吃早饭,方才轻踏晨露,仙然而归。吃罢早饭,老人走上大街,或坐茶馆品茗半天,或到老人堆里闲谈,或买来成渝报纸深究细看,或临摹柳公权《玄秘塔》字帖,有滋有味,有板有眼,神仙日子。罗玉兰看着,喜出望外,忧心益减。 从西北方大雪山逶迤而来的涪江,一过秋天,洪水涨毕,河水虽还浑浊,但已退至江心一线,两岸留下很大一片滩涂。此时节,未淹和遭淹两处,一黄一白,色彩分明。没遭水淹的稍高处,青草转黄;而淹过之地表凝成一层波浪状沙壳,凸显灰白,光秃秃的,一脚踩去,壳破沙陷,即成沙坑。洪水淹过之地,如施上一道肥,特别肥沃,种上粮食蔬菜,可以少施粪水。所以每到此季,两岸农人都要利用这个时机,在紧挨自己的地边扩展土地,直到河边,故而,抢种河滩的纠纷时有发生。 趁着无事,罗玉兰和吴妈在屋后黑油油的河滩地上,拔掉野草,挖开黑沙,刨平挖沟,撒上莲花白胡萝卜种籽,再淋上人粪尿,于是,朱家便有亩多菜地。只是,免与邻居争地,这块地呈长条形,从屋后直伸到河边,南北十几丈长,东西与屋基同宽。这种莲花白菜,喜欢河滩沙地,稍施粪水,一棵长到五六斤。冬天雪霜一打,煮进鲜肉汤锅,又香又脆又甜,吃得周身发热,驱寒排汗,朱家老小皆喜。 罗玉兰尽力保持全家生活有条不紊,有规律有节奏。小雪刚过,白天愈短。早晨,公鸡叫过两遍,天还漆黑,薄雾渐浓。罗秀才轻轻穿衣起床,摸黑拉开后门,走向河滩。门拴一响,如同号角,吴妈赓即起床,不一会,“扑哒、扑哒”,风箱响了,节奏有力,简洁悦耳。如同召唤,罗玉兰翻身起床,逐个喊醒熟睡的子女,点上桐油灯。子女们揉揉沉重的眼皮,打着哈欠,走出睡屋。于是,各就其位。仲英端来洗脸水,给哥哥弟弟洗脸。仲智边揉眼睛边敲响堂屋神龛上的铜罄,袅袅悠声中,再点上香,作揖叩首。仲信则坐桌前,边读书边打瞌睡,刚读几字,倒听得“咚”一声,额头撞上桌边。接着,又是一声“咚”,他一拳捶在桌面,骂道:“日你桌子的妈哟。”宁静早晨,格外难听。妈和姐正在天井洗脸,笑不是气不是。姐姐仲英忍不住,逗弟弟:“捶痛桌子没有?” 罗玉兰忍住笑:“仲信,你是学生嘛,不准骂怪话。桌子惹了你呀?该捶你瞌睡虫。” 一嘲笑一指责,仲信清醒了,再次朗读,声朗流畅。末了,罗玉兰坐着听他读。 本该悲伤的日子,就这么悄悄流过。 这几天,街上盛传:一个叫夏之时的新军排长在成都龙泉驿打死上司,率领全排士兵起义,不少青年加入。他带领队伍攻打重庆,路过涪州县边界,直奔东安上船。有的还说亲眼看到队伍,戴遮阳帽,穿斜纹浅蓝布制服,捆皮腰带,登黄皮鞋,洋枪洋炮,骑马的不少,威风得很,有人跟着走了,怕有千多人。 然而,与此同时,街坊却亲眼看见另一种兵:巡防军,不知何处调来,扛的还是洋枪,却是青布包头,黄布军装,打着裹腿,穿麻耳草鞋。装备没有新军强,可丘八一进城,先把几个城门守住,光天化日,端枪在手,凶神恶煞,如临大敌。人们看一眼,马上转过脸,不敢看这群城隍庙小鬼。 罗玉兰出门少,从没见过这等丘八。在成都时,小伙计告诉她,开枪打死继宗的就是穿黄狗皮的巡防军。此时,很少骂人的罗玉兰终于出言不逊:“这些‘军犯’,有本事去跟起义队伍打,莫当缩头乌龟守城门。” 尽管缩头乌龟瞪绿眼睛,傍晚,仍有一人悄悄钻进南门,前行一阵再右拐,上了油坊街,到得《斋香轩》店前看了看,轻轻推开虚掩的巷道门,径直走到天井,见东厢房亮着灯,轻声喊:“朱大姐”。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罗玉兰惊喜道:“哎呀,胡老表,你回来了?黑娃子呢?” 来人正是胡大银,和半月前一样,还穿兰布长衫,左手习惯地从外面握住长衫内的腰刀刀柄,眼睛四下望望,随罗玉兰走进东厢,他答:“黑老弟当兵罗,跟革命军去打重庆了。他要我给你们报信,喊你们莫担心。” “老天!当兵杀人呀!” “朱大姐,革命军不是巡防军,他们不乱杀人。”胡大银拍拍肚子,“肚皮造反了。” 罗玉兰一笑,马上走进巷道,朝后院喊:“吴妈,煮碗荷包蛋挂面,先把花生和酒壶拿来。”听到后屋答应,再回来问,“你们不是去成都嘛,哪么又跟革命军走?” “说来话长哟,朱大姐,”说着,他朝后院看看,喉管蠕动,酒瘾来了,随手揭去包头的青帕,再用帕子扇几下光脑壳。 “你成光脑壳了?辫子呢?” “革命军不准留辫子,一律剪成个鸭尾巴,好难看,老子一下剃个精光。” “又穿长衫,又剃光头,象和尚了。” “我挂了把腰刀,跟和尚大不同。”胡大银讪笑道,拍拍衣里刀柄,“那天,我们赶拢简州,到处找,也没找到黑娃子,一问,有人说,荣县独立了,怕是到那里去了。我们正要去荣县,嘿!还没出城,碰到他了。” 吴妈提壶酒端盘花生进屋,大惊:“哎呀,胡老表,你当和尚了?” “我还没看破红尘,想吃肉喝酒哩。”胡大银笑罢,马上接过酒壶酒杯,立即倒满。罗玉兰把花生推到他面前。他先嚼颗花生,再喝口酒,继续往下说:“我们一碰到,黑老弟就说,莫走了,就在这里等。我问他等哪个?他说等革命军。我们等了一天,来了。哪个?就是夏之时起义军。我才晓得黑老弟要去当兵。他喊我也去,我去了,他们一看,说我老了,不要,我就回来了。”说完,他猛喝口酒。 罗玉兰笑了:“你都四十了,我早就喊你莫去嘛,如何?” “黑老弟当官啦,班长大人了。”胡大银嚼颗花生,说。 “他当官?嘿嘿嘿嘿。到了家门口,也不回来看他爸爸。” “怕你们不准他当兵,才喊我给你们说。夏头领听说朱大哥给赵屠户打死了,还是保路同志会的举人,赓即封黑娃子当班长。”他说到此,只顾喝酒,没看罗玉兰脸色,自语道,“他们在东安上船,到重庆顶多三天,看他鞑子兵哪么守重庆?” 吴妈端来一大瓷钵面,尖顶放团荷包蛋,撒上几颗葱花,淋上麻油,好香!好诱人! 胡大银狼吞虎咽,“呼呼”作响,瞬间,一大碗面不见踪影。 “你们杀人没得?”罗玉兰问。 “我想杀,就是没碰到赵尔丰,连个巡防军也没碰到。” “你刚才进南门,没看到巡防军守门?” “黑更半夜守门,他们不怕死?连个鬼也没有。要是有个兵守门,那正好,老子的腰刀过瘾了。”胡大银说着,打个饱嗝,喷出酒气。 “没有杀人,那就好,不欠命债。” 胡大银到后院“大窝”睡觉。罗玉兰送到后门,说:“明天快回去,屋里急死了。” 悬在罗玉兰心间之忧,终于放下。 这日,阴雨多日的天气突然转晴。半上午,太阳懒洋洋钻出薄雾,露出难得的笑脸。看来,太阳还没长霉。十点过,油坊街上,一阵唢呐锣鼓声由远及近,夹有喊声笑声,象是迎亲队伍。罗玉兰走出店门,只见百余人自西而来,边走边举手喊:“庆祝武昌起义成功!”“庆祝四川独立军政府成立!”不少人跟着举手,重复喊着。罗玉兰细看,前面是学生,后面是大人。正欲问身边的老父,只见队伍中跑出一人,奔她而来。正是儿子仲智,一脸兴奋,说:“妈,给我们贺喜来了!” 贺喜?啥子喜?罗玉兰一时摸不着头脑,愣怔怔看着儿子。 “妈,我们四川独立了!爸爸想推倒的满清朝廷,垮台了,爸爸的仇报了。” 罗玉兰正想说你爸爸哪想推翻朝廷,可嘴里却说:“仲智,你这个悖时鬼,跟着大人热闹,不读书了?”仲智脑壳往后一偏,说:“妈,你看,许监督也来了,他带我们来的。” 顺着儿子脑壳看去,却先发现儿子辫子没了,后脑壳下留了一截,象鸭尾巴。儿子忙补充:“今天一早,许监督请来剃头匠,有同学不敢剪,看到我第一个剪了,也跟到剪。” 罗玉兰朝后看去,果然一片“鸭尾巴”脑壳,许监督走在“鸭尾巴”队尾,朝她笑哩。 罗玉兰忙朝他点头笑,方才放下心来。站在一旁的罗秀才慢慢说:“是啊,总算给贤婿报仇了,值得庆贺。”罗玉兰没再说话,看着队伍走近,大气出个不止。 队伍到达油店门前,站定不动,锣鼓唢呐,戛然而止。罗玉兰方才看清,大人多是同志会的。此时,一人走出队伍,不快不慢,白白胖胖,颇有气度,正是同志会副会长李安然。他站立罗玉兰面前,双手展开一张大红纸,挺身立正,长鞠一躬,再立胖躯,朝她笑着。 罗玉兰呆呆站立,茫然无措,突然间,她动步躲开,却给老父一把拉住,木然立着。心跳猛烈之中,她不快地看着李安然。只见李安然看着红纸,念着—— 朱太太台鉴:值此川众欣喜华夏欢腾之际,我等涪州同志会同仁和学堂学生聚集店前,向你及朱门老小贺喜。辛亥八月十八日,(公历10月10 日)武昌革命军在黎元洪大将军率领下,发动了一举即胜的武昌起义,通电全国,南北纷纷响应,朝廷现已废弃,成立国会,公举总理大臣,宣统皇帝已成傀儡。近日四川大汉蜀军政府业已成立,川省保路同志会会长蒲殿俊先生率任军政府都督,一举宣布四川独立。革命大功业已告成矣。值此我涪州六十万黎民喜庆之际,我等革命同志谨向你表示热诚恭贺,共祝大喜!并借此告慰朱公英灵,冤仇已报,遗志业已实现,保路风潮之血案终于昭雪,黎民之共和期望即将兑现。为此,我等叩望朱公在天之灵,可以瞑目,永远安息。我等同仁宣誓,承传朱公大志,报国效民,永求共和,万代平安,民富国泰,生生不息。 李安然念至“我等同仁宣誓,”稍作停顿,同志会同仁随他举起右手,重复念毕。 接着,李安然说:“向朱公英灵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叩毕。” 李安然继续道:“再向尊敬的朱太太三叩首。”众人果然整齐地向她三鞠躬。 “要不得要不得。”罗玉兰说着急忙躲开身子,众人叩了个空。 李安然上前两步,到得罗玉兰跟前,非常诚恳地说:“朱太太,我为同志会副会长,早就说要给继宗会长报仇嘛,如何?报了嘛!” 她正想问李安然,满清垮台跟他给丈夫报仇有何关联,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许监督走到她面前,说了一些话,她却听清两句:“苍天有眼啊,朱教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罗玉兰机械地答谢:“许先生,莫得啥子,莫得啥子,难为你了。” 看着队伍走了,她茫然立于暖阳下,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依然没完全明白怎么回事。 见女儿依然迷惑如痴,早闻武昌起义的罗秀才道:“玉兰,你躲啥子?他们祝贺你,当该领受啊。” “满清垮台,关继宗啥子事?他没拿刀动枪,他是保路废约。”罗玉兰本想还说他是反奸臣不是反朝廷,可她没说出来。 “贤婿虽未参加武昌起义,也没有参加四川独立,可他们之保路废约风潮却是前驱,一脉相承,或者说,没有他们之惨案,武昌起义不会来得如此快哟。比如,他们反对的端方,从汉口带兵来川平息风潮,走到简州被他的部下杀了,武昌兵力也空虚了,武昌起义才易成功啊。还有,你的黑娃子兄弟为继宗报仇,参加革命军,攻克重庆,领先成立重庆督军政府,比川省督军政府还早。同仁向你祝贺,实在值得,何必难为情呢。” “那关他李安然啥子事?他还带头恭贺,我看他是给各人抹面子。” “就算他是,你朱门也受之无愧。” “武昌起义是……?” “武昌是一个城市,汉口对岸,武昌驻的新军,本来也是满清养的兵,他们不满朝廷了,反戈一击,宣布独立。” “啥子独立?” “就是不服从朝廷管了,各人搞各人的,自治。” “朝廷不派兵打他们?” “而今,南方十几个省独立了,哪个帮他打?” “哦!”罗玉兰终于明白过来。这么说来,丈夫保路跟起义一样,是反满清,有功之臣,她是有功之臣之妻,理应受到祝贺,受人尊敬。做梦也没有想过呀!真要改朝换代了? 丈夫是该瞑目了!罗玉兰这才感到宽慰而轻松,幸福而喜悦。 第二天早上,哪知大姑拄根龙头拐杖,姗姗来到油店。罗玉兰迎出店门,见她竟然独自 一人,惊问:“大姑,你一个人出门?” “莫来头。”大姑脸色红润,微微喘气,站定,倾全身于拐杖。 罗玉兰赶忙端根独凳让她坐下,说:“大姑,你摔不得跟斗了哟。” “我就怕阎王不勾我的名字。”大姑反倒一笑,揉揉两颊和鬓角,“听说满清垮台了?” 罗玉兰点下头,说:“听说是,昨天他们还来恭贺。大姑,我带你去找个老医生。就是明理当学徒那个药铺的。我吃过他几副,很灵。” “再好的先生,救得了我的病,救不了我的命哟。阎王要勾我名字了,灵芝草也莫用。” “大姑,莫乱说!还是治病为重。” “算了,我吃了好多药了。”大姑闭眼低头,脑壳摇摆一阵,很痛一般。看得出,大姑头晕病转重了。 “大姑,你好好的嘛,我们朱家长寿的多,你也要长寿,少说还活二十年。” 大姑反倒一笑:“你莫宽我心了,我明白得很。听说川省同志会长蒲殿俊当都督了?” “昨天听他们说了。” 大姑沉下脸来:“玉兰,你既然晓得了,为啥子不去找蒲殿俊?你去问他,你当大官了,未必我们继宗冤枉死了?你不管了?不得行,要去找他,死了的人哪么说?赔命还是赔银子?还有,满清垮台了,租股税股也该退给我们了,他留着做啥子?各人吃呀?”大姑一激动,脸色更红,出气更急。罗玉兰想,大姑病得这样了,还挂念租股税股和继宗啊,安慰道:“大姑,你就莫管了,我给李安然说一下,请他去成都问问。” “李安然耍滑头,靠不住,嘴巴答得好,脚杆不得动。还不如喊黑娃子跑趟成都。” “他正在重庆,只有等他回来再说。” “哎,要不是我病了,老子亲自跑趟成都。”大姑拍拍额头,说,“他蒲殿俊敢不赔继宗银子?” 第二十四章 首 届 议 会 尽管,罗玉兰发誓不问政事,政事还是找上门来。 这天上午,李安然会长穿古铜色花缎长袍,套雪青色马褂,戴青缎瓜皮帽,直奔朱门。他刚跨进店门,不由皱紧眉头,摇头吟道:“世人皆说菜油香,我倒闻得脑壳晕。” 吟罢,他左手扇下鼻子,退到街檐,抽口洋烟,徐徐呼出口来,再问:“你们朱老板呢?” 黄伙计转头朝里喊:“朱太太,李会长找。” 罗玉兰正在东厢缝衣,放下活路,走进店堂:“哦,李会长,进厢房坐吧。” 李安然笑嘻嘻紧随其后,穿过店堂,边扇风边说:“生油味好闷人。” “生油味总没你的洋烟晕人。”罗玉兰回他一句。 “太太身上胭脂胜过洋烟了。”李会长故意讨好道。 “你张开鼻子好生闻闻,我身上有胭脂吗?” 李会长不在意,说:“前些时,我和太太两次来你家,看望同窗太太,可惜不在。” “你是趁我不在,才来的嘛。” 李会长讪笑:“哈哈,哈哈,朱太太嘴巴厉害,甘拜下风。” 二人穿过前天井,李会长一左拐,进了左首堂屋,走到堂中,面对“天地君亲师”神龛,肃立一阵,深深作罢三个长揖,随罗玉兰走进东厢。三面靠墙摆着五把漆黑发亮的太师椅,李安然落座正中一把,眼睛紧盯罗玉兰上身,夸道:“哟,朱太太,你丰韵不减嘛。” 罗玉兰慢慢坐在右面一把椅上,不耐烦地问:“你有何事?快讲。” 李会长笑笑,起身坐进另把挨近罗玉兰的椅子,再移动两步,更加靠近罗玉兰。 “吴玛,送点水,”罗玉兰朝门外喊,亦起身移开椅子。 李会长不无难堪,清了嗓子,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有一要事……” 罗玉兰马上打断:“等等,我去请爸爸来,他也听听。”说着,她朝后天井走去。她之如此,实在是对李会长之好色恶心,更怕“寡妇门前是非多”啊。 老秀才放下斗笔,立即随她走进东厢。李安然递上一支洋烟,老秀才直摇手。 李安然掐灭烟,开门见山,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涪州县署不是归顺四川独立军政府了么?现今,县署改名县行政公署,知县改称县知事了。而且,本县民国首任知事已经接受川省蒲殿俊都督委任,”说到此,李安然打住,徐徐抽起洋烟,透过烟雾,他半眯眼睛,仔细观察父女反应。果然,罗秀才赞曰:“李会长消息如此灵通,佩服之至。” 罗玉兰半嘲笑半认真:“你怕是朝里有人哟。自古以来,朝里有人好做官。” 李安然一笑:“首任县知事乃刘大人煊英。日前,因敝人是本县同志会副会长,又是商会会长,刘知事大人要敝人召集县内各法团代表,依照川省之程序,举行首次会议,选举本涪州县议事会议长副议长和议员。本人不敢怠慢,立马奔波,四下联络,周知各方人士。”说罢,他端起蓝花盖碗茶,轻轻地龃了一口。 “李先生实在辛劳了。”罗秀才道。 “哪里哪里,为独立军政府效劳嘛,值得值得。川省军政府乃蒲殿俊先生当都督,而蒲大人乃此次保路运动急先锋之一,险遭杀头,自然,理该任都督了。”说到此,他一停,再次抽起洋烟,继续观察两人脸色。罗秀才与女儿对视一眼。李安然看在眼里,慢慢站起来,颇有兴致,说:“设若依照川省之训告,那么,我们涪州理应是朱继宗会长荣任涪州县议事会议长。哎!可惜呀,朱……” 他说不下去了,接着,他掏出手巾揩揩眼睛。过了会,他抬起红红的眼睛,继道:“但是,我们不能忘记朱会长,我们要承继他之宏远志向,把民国伟业做到彻底,实现大汉中国之民主共和。为此,我向各界多次提出,虽然朱先烈长辞人世,他之遗孀理应做个特别代表。也就是说,朱太太,请你荣列我们涪州绅商学农各界法团之代表会。” “做啥子?”罗玉兰冲口问。 “简单得很,参加开会,选举涪州县议事会之议长副议长及议员。” “我才懒管那些事情。我读书少,也没保路,要喊就喊马大姑去。” “你之身份非同一般,不是依照读书多少,不可推辞。” 罗秀才忙道:“玉兰,你也读过‘四书’‘五经’,知晓诗文笔墨,只是后来,你少温习,就是退还孔老夫子了,还没还完嘛。你身份特殊,他人岂可替代?你推不得。” “对嘛,你一定要去,若不去,对不住我多方游说,事小,对不住继宗,事大啊。至于你马大姑么,她虽为保路做了不少事情,可她有病,且我们是代表会,协商本县大事,她就不用参与了。”李安然恳切道。 罗玉兰站起来:“照你这么说,我非去不可了?” 罗秀才制止她,厉声说:“玉兰,莫推了。你丈夫为此丢了性命,你不去,天理难容!” “对头,对头,罗老先生所言极是。我还要去告知他人,不陪二位了。记住,后天上午在《永宁会馆》。我不再来接朱太太了。” 李安然一走,罗秀才立即说:“玉兰,你不要一见政事就推。你不想想,贤婿为了啥子?仅为朱家租股?非也!不管他如何想,事实上,他在争民权呀,争民生呀。现今民国了,用时兴的话说,共和了,民主了,他丢性命都不怕,你当个代表怕哪样?你要不去,他九泉之下不瞑目,对不住他呀。你该去替他说没说的话,做他没做的事。” “爸爸,你晓得继宗想说哪些,想做哪些,你去赴会嘛。” “你是特别代表,我去名不正言不顺。你应该晓得贤婿想说哪些想做哪些,再者,你不能总想躲开政事啊。” “爸爸,我去,我去。只是,不晓得议事会做啥子?” “其实,很明白。而今民国实行宪政,保障民众权力,推行地方自治。”见她一脸茫然,罗秀才再道,“说得简单点,议事会就是帮百姓说话,要求官员当好官,莫乱来,就是替民众实施权力,小视不得,是推翻清朝之最大成果啊。” 罗玉兰故意伸下舌头:“哦,原来做这个呀。那我非去不可。” “对嘛,你去与会,还得严肃认真,不可随意,要把你那一票当个大事,推举哪个当议长,你要想好,莫乱投票。” “爸爸,我晓得。” “你看出李会长的来意没有?” “选他嘛。” “对了,你还是有眼力。你推举他当议长?” “我才不选他。偷奸耍滑,口是心非。依我,就选许监督,仁义厚道,正派正直。” 罗秀才笑皱了脸,说:“玉兰,还说你不问政事呢,你有眼光,有心思啊。这就是民权,这就是你一个黎民之权。要看重你投的一票,要选那些实实在在帮百姓谋民权谋民生,象贤婿那般以齐家治国为天职者,切莫要选那些争权于朝争利于市之徒。” “爸爸,那我非去不可!”她狠狠道。如今,她是有生首次投票,而且关乎当官为民,关乎谁当议长,即便她想躲开政事,也不能袖手旁观,更非为新鲜好奇了。 暮春早晨,兰天淡云,清爽宜人。罗玉兰穿件合身的双层蓝缎大袖口长袍,登双绣花布鞋,朝《永宁会馆》快步走去,参加有生首次会议。 《永宁会馆》因是湖广人看戏聚会之地,也称《湖广会馆》,在顺城街两等学堂斜对面,曾随丈夫看过川戏,路熟馆熟。走拢馆门,见许监督躬腰朝里走。罗玉兰叫声:“许先生。”许监督回过头来,站住,高兴得两眼泛红,道:“哦,朱太太,幸会。你该作代表,非同寻常之代表啊,不然,天理难容。” “许先生,你更该当代表,”罗玉兰几步赶上监督。 会馆中央的院坝里,几个香客往巨型香炉里插香点烛,无声无息。倒是楼阁四处,鸟鸣虫叽,清脆动听。院坝南面,就是戏台。台虽不大,精巧玲珑,典型的单檐歇山式楼阁。前檐转角五踩斗拱,单翘奋立。屋脊高两头翘,正中硫璃瓷塔指天。房顶陡斜,筒状琉璃瓦斜伸檐口,垂吊的滴水琉璃瓦一面,饰以单龙凸图。左右两道分水脊到得檐口,陡然飞翘,直指九霄。三面台口,档木高近两尺,外面精雕细凿,人鸟花竹,腾龙翔凤,应有尽有。戏台各处,朱墨画栋,紫砂涂窗。一派古风雅趣,如座巨型木雕古玩。 与精巧玲珑的戏台相反,座北的《禹王宫》却是雄浑巍峨,恢宏大器。基阔房高,椽陡脊挺,脊塔擎天,门扇立地。殿内,禹王端坐,身躯伟岸,气宇轩昂,高达三丈,烟飘雾缭,难见真面。廊上,柱粗联长,檐浅廊宽,殿周,古柏森森,腊梅摇影,角翘檐飞,亭显塔遮,恰如玉宇凌霄。许监督看得出神,叹道:“好个人间仙境!” 罗玉兰四下细看,却见几个穿短打青年,东张西望,时聚时分。罗玉兰急忙拉许监督一把,走进左厢圆月型朱漆大门。二人到得议事室,正欲张望。正与人说话的李安然赶忙站起,右手指向一人:“这位就是新任刘知事,刘大人。” 罗玉兰看下那人:一身长衫,一副眼睛,一脸和善,五十左右。 “不敢,不敢,敝人姓刘名煊英,日后莫喊刘大人。” 李安然再指罗玉兰:“此女士就是有名有节之朱太太。” 刘知事慌忙站起,双手一拱:“哦!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幸会,幸会。朱先生为中华民国捐躯,值得老朽永志不忘。”说罢,刘知事揩揩眼镜,继道,“朱先生过世,不才正在他县,未能前去吊唁,实为憾事。” “哦、哦,”罗玉兰只顾点头应着,一时不知说啥,站不是,坐不是。 陆续走进一些代表,李会长再没一一介绍。待协商会开始时,罗玉兰看了看,约有五十余人,识者仅三五个,不过,多数朝她微笑,有的低语几句,再看着她,不无敬佩。她不好意思,挪挪座位,靠近墙角,低下头来。 李安然站起来,扫视一圈,道:“因敝人是本县同志会副会长,又是商会会长,故而,承蒙刘知事大人委托,恭请诸位同仁来此协商。诸位不吝光临,敝人深感荣幸,感激涕零。不才无能,今日仅作召集,凡会议之重要事宜,由刘知事训示。”李安然说罢,猛然鼓掌,再躬身刘知事面前,“有请。” 刘知事站立,却不挺拔,还咳几声,一副老夫子模样,他却从容道来:“而今民国伊始,万象更新,基于世界之公理,社会之共和,人道之正义,此次敝人受川省督军政府委任本县知事,颇感重任压肩,寝食难安。值此之际,本知事表示,竭力接受‘大汉四川独立军政府’之辖治,执行军政府之文告,倾力实施共和宪法,巩固我大汉联邦之帝国。鉴此乱世未稳,为实现世界之民主宪政,推行地方自治,确保一方平安,今日,涪州绅商学农各界名流在此聚会,票选涪州县民国以来首届议事会。敝以为,此乃涪州黎民之大事之幸事。敝为本县行政长官,本不宜与会,但念日后各方支持与襄助,且李会长多次邀请,恭敬不如从命,故此前来与会。本人早就看不惯朝廷腐败无能,不愿为满人效力。早年加入孙文之同盟会,深谙先生之‘三民主义’,熟知同盟会‘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之宗旨。我们涪州誓与川省一道,走孙文先生之路,为建立中华民国竭心尽力。而敝人将不遗余力,尽忠服务。”说到此,刘知事打住,看看诸位,见众人全神贯注,神情振奋,继之又道:“按照今日代表会之程序,敝人仅作主持,不是选举人也不被选举,仅作局外人士。根据川省他县之方法,本县选议员三十人,再从中选出议长一人副议长一人。为保推举无误,不致撒网乱捞,本县政事局先在绅商学农各界中挑出六十人为协商代表,即是在坐各位,再从六十位代表中选出三十名议员,后从议员中选正副议长各一名。鉴于本县农学界人数占多,因此之故,代表名额亦多。当然,亦可在与会者之外挑选,以得票多少顺序,前三十名定为议员,一二名为正副议长。本届任期三年,满期再选。诸位可敞述高见,以求美满完善。” “要得,要得,有刘知事如此高见,我无话可说了。”见刘知事说完,李安然立即接上,见众人没响应,笑嘻嘻对罗玉兰道:“朱嫂子身份特别,应该说上几句,代表我们继宗会长。” 罗玉兰一怔,看看众人,皆是期待目光。她默了一会,勇气陡然鼓足,胆壮话多起来: “依我说,要选读过书的,晓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读书只想作官的,莫来。” “叭!”有人鼓掌。虽只一响,气氛活跃起来。 罗玉兰来了兴趣,摆开“龙门阵”:“以前,我爱跟娃儿说,‘书可读,官可不做’。我那个淹死的庚子,把不字调了个位置,成了‘书可读,官不可做’。现今,我看庚子改得好,改得有理,我该多谢庚子。‘三年清知府,十万白花银’,那些官可做么?赵尔丰打死那么多人,那狗官可做么?现刻,我把庚子的话再改一下,‘不读书,不得做官’,走捷路不得行。” 几人放声笑了,颇为赞同。许监督立即响应:“本来嘛,自古以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乃为仕之道,学而优则仕,再变也难变掉。” “朱嫂子,议员不是当官。”李安然纠正说。 “那做啥子?” 许监督帮助解释:“议事会是民意机构,莫得权力,但是,可以评议监督政府,给县政府提意见,咨议政府,要政府办好事,确保一方自治自理。” “哦!敢监督县大老爷。”罗玉兰叹道。 李会长笑道:“现今是民国了,就是要和满清不一样。” 罗玉兰却如此道:“许监督老先生,忠厚仁义,正直正派,桃李满天下,他就该当议长。有些人就不是了,嘴巴会说,肚皮没货,心口不一,硬当不得。” 这回几人鼓掌,却很响很整齐。 许监督接口道:“我一介老朽,年事已高,我全身心投入教育,事务已经太多,早就力不从心,哪有如此精力?还是多选深明大义有谋有略之人,挑此重任。” 李会长脸微红,可依然微笑说:“我和朱继宗乃老同窗,同为许监督弟子,师高弟子强,继宗同窗便是一例,许监督确是桃李满天下啊。” 罗玉兰道:“年纪大点,有啥子不好?把稳着实,不说空话,言行一致。要那么年轻做啥子?又不是下大力。当官嘛,要知书达礼,认钱不认礼的,莫来。” 几人低语一阵,注视着她,一脸赞许。议事会离不得这样的人啊。 刘知事一直沉默,只作倾听,会场一时寂静。李安然这才慢慢发言:“适才朱嫂子说得极是,敝人赞同之至。今日所议,乃民意机构之事,理应畅所欲言。诸位知道,川省督军政府之组成,蒲殿俊大人之所以就任大都督,就因是保路同志会之会长,差点被赵尔丰砍头。依此办理,我们涪州议事会理应由朱继宗先生当议长,我们才对得起有功之臣。只是朱继宗先生……,”李安然说不下去,用手巾揩下眼睛。 许监督马上说:“即便朱教习已经辞世,亦可追认他为本县议长谥号。” 几人同声:“要得要得要得。” 见再无人发言,刘知事终于开口:“若果各位再没高见,开始选举。” 说完,县公署一职员说:“戏台上有桌有凳,有纸有笔有墨,可去那里坐着慢慢写,票箱就在台口。” 于是,众人鱼贯走出圆门,穿巷道到戏台。戏台四面,摆了两圈条桌,每桌摆有两毛笔一砚台。罗玉兰随许监督找个靠角条桌坐下。她马上展平白纸,拿起毛笔,边抹墨砚边看许监督写哪个,接着她写哪个。最后,她的选票上写着许德良和老父罗庆坤佃户胡大银等十八人,就是没李安然。与许监督选票略不同的:许德良写在第一,没写她本人,字也差远了。 往票箱一投,罗玉兰揩揩手上墨迹,出口长气,再看四周,空下不少条桌。只有李安然伏在桌前和人低声谈话。刘知事对一职员说:“宣布结果。” 那人清清喉咙,说:“诸位代表,获票多少顺序是:朱继宗五十一票,李安然三十九票,罗玉兰三十七票,许德良三十六票,……。” 足有八十人上了选票。罗玉兰提名的老父罗秀才仅四票,胡大银就一票,吆了尾巴。 唱票毕,刘知事道:“鉴于朱继宗先生辞世,不能就职,议长是否由得票次者接替,……” 许监督立即接上:“知事先生,议事会本是民意机构,理应率先顾及民意,我们可以追认朱继宗议长谥号,正式议长席位暂缺,由副议长主持日常事务。” 顿时,多人异口同声:“要得要得!” 刘知事沉思一下,说:“那么,同意许监督建议的举手。”几乎全部举手。 知事笑笑,说:“根据票选结果,朱继宗追任议事会名誉议长谥号,李安然当副议长。前三十名皆为本届议员。今日起涪州县议事会正式成立。办公地址设于县公署后侧。” 众人如此信任丈夫,罗玉兰很高兴,半玩笑半认真说:“你们哪么还选继宗哟,未必这是阎王殿?”满屋哄然大笑。 刘知事笑笑,说:“朱太太,我们这里比阎王殿光明正大,莫得鬼,只有人。本知事郑重宣布,为广纳众议,多开言路,从今日起,请在坐诸位,多为县署出谋划策,纳言献计,襄助本公署治政。” 李安然活跃起来,道:“既然诸位选本人当副议长,主持事宜,敝人在所不辞,不孚众望。在此,敝人发誓,定以天下为公,竭心尽力,精诚服务。此外,鉴于朱会长为我们股东捐出血肉之躯,我辈实应不忘。为此,本人提议,以本县公署名义,不仅授朱会长永久之‘荣誉议长’,明年清明扫墓之日,我等议员皆去朱议长墓前,立碑修墓。” 李安然如此大度,众人佩服地看着他。 许监督不急不慢说:“大汉四川独立军政府文告中,有此一句,‘从前损失丧亡,优予抚恤赈济’。知事先生,可知此句?” “知道,知道。” 许监督摸摸长须,说:“既然知道,就应及时实施川省文告,给朱教习之遗孀朱太太及家人给予抚恤。人家四五口,全靠那点小生意,日子过得窘迫,何况本县仅她一个。” 罗玉兰忙说:“我不要我不要。我省吃俭用惯了,过得去过得去。” “嘿!朱太太,朱会长命都丢了,你为何不要?要!”有人劝说。 刘知事陪着笑脸,说:“朱嫂子,上面有了款子,我首先给你!” 许监督继道:“文告中,还有如此下文,‘旧日敝政苛捐,急筹减除废弃。’请问刘知事,如何废除旧日苛捐敝政乎?” 刘知事一笑:“许先生,当然该废除。只是,苛捐敝政多年,非一日之寒。即便减除废弃,有个筹划过程,比如,减多少?如何减?许先生,你说是么?本公署一旦时机成熟,自会照文办理,决不推诿。” 在活跃气氛中,涪州县首届议事会成立大会,划上圆满句号。戏坝里,烟雾散尽,阁殿全现。几个穿短打的鬼头鬼脑者,此时,露出原形:原来青一色短衣里,藏着硬梆梆的东西。莫非他们是刘知事带来的保镖?未必城里还有反对者? 回到家,她把上午协商经过,原封不动告之老父。罗秀才笑道:“我哪有资格当议员哟。” “你比李安然够格。这些代表才怪,明明不安逸李安然,还是选他。” 老父淡淡一笑:“都像你和许监督么,这些代表多是社会名流,他们要考虑各人前程,自然要看刘知事脸色了。” “就是选了他当议员,也不该选他当副议长。”罗玉兰依然不满。 “只有如此结局了。依照川省之葫芦画瓢,涪州本应继宗当议长,可是他死了,李安然是副会长,当然只有选他当副议长了。不过,追谥继宗永久议长,理所当然。” “我不希奇。” “当然,毕竟是谥号,意思不大,但是,表明涪州黎民没忘记他,良心尚在,天理犹存,值得安慰啊。只是,我忧虑的,如今虽然县行地方自治,可川省还是军人当政。恐怕至此,文治时代结束,武治时代开局,哪个有兵,哪个就可称王封帝了。” “不读书,不修身,还想为官,不靠刀枪靠哪样?”罗玉兰一脸鄙夷。 罗秀才长叹一声:“哎!你只有利用议员身份,为民效力,与枪抗衡了。” 更该叹息的是罗玉兰。她愈怕想起丈夫,却常常有人提起他,故意挑她伤口一般;她越不想沾染时局政事,政事却象鬼一样缠住她,挣脱不得。从此,她成了本县政事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而且,非常到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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