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朱门(第二十一、二十二章)蒋立周 |
正文 | 第二十一章 保 路 遇 难 七月十五日,乡下叫“月半节”,给祖宗烧袱子,用新产稻米“泼水饭”,请祖宗品尝新谷米。朱举人常住县城,对此习俗稍有淡漠,不过,他仍然希望公婆尝到新米。今日再居成都旅馆,触景生情,却又怀疑公婆能否尝到新米。 吃罢早饭,独自走在街上。仅仅十日,认识不少街坊邻居,尤其同志会的,热情招呼。 去铁路公司半路上,向东一拐,还没到大什字口,见暑袜街北口站着二十来个巡防兵。一色青布包头,黄布军装,灰布裹腿,麻耳草鞋,很不整齐,提很重的旧洋枪,腰缠子弹带,露出半寸长的灰黑铅弹头,跟城里常见的警察和新军大不一样,象刚从外地调来。 朱举人不知是何种兵,也不晓是啥子枪,只觉这些兵粗野横蛮一脸杀气。平常,他本不喜“丘八”,最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此时,他昂起头迅速走过。 到得铁路公司的岳府街,街道没有往日人多,三五人低声议论着,听不清说的啥,不过从神色看出,人们不无忧郁。快到公司不远,他才看见十来个警察守在院坝外,不准进去。他只好站在影壁的东头外面,朝院里看,几个门都关着,那个常常开着的文牍部黄木门关的很严,大院异常冷清。莫非,制台衙门要动手了? 朱举人觉得,“商榷书”仅是商榷,商榷不成算了,即便有错,也不必如临大敌呀。况且,人家还说“保护官长”“维持治安”“开课开市”嘛,你制台衙门即便动手,又能如何?最多是平息风潮,解散同志会。可是路权并未解决,川人的租股税股并未收回,总不能就此了结嘛!朱举人往回走,低着头,忧郁有加。 吃罢午饭,朱举人一改近日不午睡的习惯,躺在灯草席上。许是热潮稍退,许是郁闷,不一阵,入了梦乡。突然,他被一阵杂乱声响惊醒,翻身坐起,眨眨惶忪眼睛,仔细一听,有跑步声,有喊声:“同志会兄弟们,快去救蒲先生,救张先生,快跑呀!” 朱举人钻出蚊罩,穿件对襟绸汗衣,跑下二楼,站在街檐一看,成群结队的人往街的北口跑去。多是年轻小伙,穿件汗衣,有的只穿件布背心和半截布裤,发辩盘在头顶,手拿张先皇牌位黄纸条,边跑边喊,此起彼伏,声声相连:“蒲先生张先生遭关起来了,同志会弟兄们,走呀,快去衙门要人!”“他不放人,我们不走!” 原来,蒲先生张先生遭赵提督关押了,难怪警察监守铁路公司。 朱举人一转身,老板伯伯站在身后,看着街上情景,眼睛红红的。 朱举人说:“伯伯,我去看看。” “要得,莫跑累了。” 朱举人旋即加入人流中,不由自主地跟着喊:“快去救人呀!莫等了!”“我们只为保路废约,错在哪里?” 旁边一年轻人递给他一张先皇牌位,他接过来,双手举得高高的,眼睛也不看路,只顾跑着,只管高喊,只觉一股热血往上涌,忘了一切。有生以来第一次卷入如此洪流中。 随狂跑的人群到得暑袜街北口,发现巡防兵不见了,进到大什字口,他也不管东西南北,跑的是哪条街道,只管跟着跑跟着喊。一时,弄不清跑了多少路?哪来这么大力气? 前面脚步放慢,抬头一看,原来已经冲到督院街西口,手持新式五子快枪的新军人数不多,开始慢慢后退。他才看下周围,突然发现旅馆小伙计跟在身边。 “你也来了?” “老板说你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喊我跟着你。” 朱举人突然喊:“哎呀,都这个样子了,还怕啥子!” 此时,天色开始阴暗下来,稀薄的乌云慢慢布满西天,有了凉风。人群已经到了西辕门口,依然声嘶力竭地喊:“还我蒲先生!还我罗先生!”“把蒲先生放出来!把张先生放出来!” 面前是片大坝子,站满愤怒的人群。两边鼓吹台和石狮子左边,成列兵丁端着上刺刀的洋枪,有新军有巡防军。可是,人群没被吓倒,依然边喊边朝前涌。 仪门口,好象有几个军官朝人群说啥子,比着手势。人群只顾齐声高喊,没听他们说,也听不清。马上,人群冲破兵丁行列,几百人涌进了仪门。 仪门内,有片石坝,两厢全是高大房屋,街檐全站着巡防兵,比之前面的辕门头门仪门多得多,荷枪实弹,如临大敌。 人群脚步放慢。朱举人越过人头,看到了迎面的大堂。他是第一次来到川省最高衙门内。此前外面路过,带着敬畏,仰望而已,今天,他不怕了,冲到里面来了,面对众多杀气腾腾的官兵高吼,一时间,好不痛快好不舒心! 人群的脚步没有停顿,只是慢了,最后,离大堂只有几丈远,可以看清双方面目。兵丁后面,站着很多穿高靴戴帽花套补褂的官员。 人群依然高喊:“把蒲先生放出来!”“把罗先生放出来!”“把张会长放了!” “不准进来!有什么话,推几个代表上来讲!”有官员高声说。 前排的可能听到,后面的依然高举先皇牌位,一声接一声高喊:“还我蒲先生!” 人群依然朝前涌去。朱举人本想站住,结果,他和小伙计被人朝前推拥着,离大堂台阶越来越近。这时,一群小伙子突然高举先皇牌位,喊着冲上台阶。 “赶快滚下去!再上半步就开枪!”许多恶狠狠的声音在吼。与此同时,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人群。此吼声多数人听到。朱举人稍有清醒,定睛一看,顿时毛骨悚然,身起疙瘩,他本想停住步,可是,晚了。 “乒!”、“叭!”、“嗤儿!”枪声响了。 “砰!”“哧儿!”“嘭!”后面仪门外和头门外的枪声跟着响了,更密集。 开先,人群只是呆住,没动,直看到连倒下几人,才觉洋枪打死人了。于是,慌忙转身就逃,扑扑跌跌,不顾一切。朱举人和小伙计本在人流中间,前面的小伙子一退下来,反倒跑到他俩前面,他俩成了尾巴。小伙计很有力,拉住他拼命跑。他跌跌撞撞跟着,不敢看躺在坝子里的一堆堆尸首,有时差点给尸体绊倒。 他们只顾跑,脑壳“嗡,嗡”响着。其时,子弹仍在耳边飞,身边不断有人倒下。 突然,朱举人只觉右腰后背被东西撞了下,火辣辣的,他没有管,依然被小伙计拉着猛跑。直到大什字口,人群少了,枪声稀了,小伙计拉他的手松了,脚步方慢下来。朱举人看看小伙计,见他满头大汗,不觉摸下右腰,手掌湿漉漉的,抬手一看:“血!”他大叫一声,顿时,浑身一软,差点坐下。小伙计大惊,天啦!朱举人后腰的白绸全都染红。 小伙计二话没说,背起朱举人就跑进暑袜街北口。 老板一脸焦急,站在旅馆门口正朝这边张望。一见伙计背着侄儿,马上明白大半。侄儿脸色灰白,已经昏迷。老板瞪大眼睛,嘴唇颤抖,问小伙计:“他是……” “腰杆遭了枪子。”小伙计放下朱举人,老板伯伯上去扶住,顺手揭起衣襟,天啦!右后腰有花生米那么大一个洞,血还在往外沁,一条线顺屁股流。天啦! “还等啥子?快喊轿子送教会医院。”老板扶住侄儿,伙计喊来一乘轿子。 老板又说:“你先陪他去。我拿好钱,赓即就来。” 轿子一阵小跑,伙计也跟着跑。好在教会医院不远。原来,也有伤员抬来。 医生有美国人,并没因为洋枪打伤或者没先交银元故意拖延,马上动手医治。医生动作很快,首先擦净止血。老板伯伯赶到,朱举人已经躺在病床上,流血已经止住,可是依然昏迷。他向中国医生打听,原来子弹钻进小腹,没有取出,非手术不可。 老板伯伯见世面多,立即押下五十个龙洋,说:“拜托医生,叩请洋医生救侄儿一命。他是光绪二十三年举人,银元我们分文不少。求你们了,我给你们跪下。”说罢,老板伯伯“扑通”一声,跪拜在地,眼泪直流。 “No,No”,美国医生戴眼镜大胡子,拉住他哇啦哇啦说一阵。 中国医生说:“老先生,他们信奉基督,救人一命乃耶稣所教,他会尽力救的。” “Yes。”美国医生直点头。老板这才站起,揩干泪,对伙计说:“你赶快回去,宵了夜,赓即跑回涪州,一路莫停,告诉侄儿他家,看他们有何打算?” 小伙计本是涪州人,常常往返,人熟路熟,吃过晚饭,乘七月十五皓空满月,星夜上路。 四天后下午,小伙计带着二爸和罗玉兰赶到教会医院。老板伯伯守在病榻边,一脸瘦削灰黯。朱举人脸色惨白,眼窝凹陷,骨头凸露,紧闭眼睛。 罗玉兰又黑又瘦,目光无神,老了许多。她扑上去抓住丈夫的手,嚎啕大哭。 二爸红肿着眼,轻声劝:“玉兰,让他睡吧。你也累够了。” 朱举人半昏半睡,听到声音,慢慢睁开眼。一见二爸和妻子,先是勉强笑了笑,接着,头一动,眼神转黯,两滴眼泪滚出眼角。二爸摸着他的手,很烫,枯瘦如柴。 罗玉兰给他擦去泪水,强笑:“继宗,你看,二爸也来了。娃儿等你回去,你还好吧。” 朱举人强作笑意,张动嘴唇,想要说话。罗玉兰赶紧挨近他嘴边。 朱举人细声说:“把仲智送,送出国去,学医,救死治伤,……” 罗玉兰直点头,说:“你病好了,我们亲自送仲智去重庆。” “你要把把娃儿,教、教好,我、看不到,他们了。绸缎,我、我买了,在、在伯、伯家,你做、做件、袍、袍子,好看。” “继宗,洋医生医得好的,过几天就回家。” “这些,这、些年,我、很累。你们,不、要、怄……” “继宗,你莫说了,好好睡嘛。”罗玉兰转脸抹泪。在场的无不揩眼。 老板伯伯说,继宗肠子断了,洋医生医术高,把肚皮破开,取出子弹,再把肠子接上,缝上伤口,前两天跟好人一样。这两天,他一直昏睡,只喂糖开水,洋医生急得喊“No No”。 罗玉兰和二爸呆了,天下竟有这般神医这等好的洋人啊。老板伯伯还说,美国医生五十来岁了,很客气,很认真卖力,像待他的儿子。 罗玉兰说:“我们多给他些钱。” “人家信基督教,讲慈善,不讲钱。”老板伯伯说。 “跟佛经一样,慈悲为怀。”二爸赞叹。 这时,美国医生和中国医生走来。老板伯伯说:“就是这个洋医生治的,医术高,洋人华佗啊。”罗玉兰一听,“扑通”跪在美国医生面前:“救命恩人啊,哪么报答呀!” “No,No”美国医生直摇头,双手扶起罗玉兰。她却迟迟不肯站起。 中国医生低声对老板伯伯说:“因为天太热,正在发烧,可能感染了。美国医生已经竭力了,倘若不退烧的话,恐怕……” 老板伯伯的脸阴黯下来。罗玉兰刚站立,自然听见,哪里站得住,二爸赶紧扶住。美国医生眼睛顿时红了,低下头来。老板伯伯骂道:“狗日的赵屠户!” 二爸则咒:“要遭报应。” 美国医生刚走开,罗玉兰突然头一歪,晕倒地上。二爸赶忙掐人中。罗玉兰方得苏醒,坐在地上,扶不起来,却又不敢哭出声。 小伙计低声告诉老板伯伯:“她晕倒几次了。还有他大姑,一听也晕倒了,她还想来的。” 二爸劝道:“玉兰,一路上我给你讲了,生死有命,前世已定。他气数尽了,拉不住的。你要硬起腰杆,莫怄病了。一家人全靠你了。” 罗玉兰缓缓站起,坐在病榻边,神情慢慢好些,摸丈夫额头,果然烫人。她用白酒擦他的额头和手。二爸叹气:“哎!继宗过于认真,过于偏执,早迟要出事的。” 罗玉兰竟点了点头,显然同意二爸的看法。 也许,亲人等到,遗言已说,当晚子时,朱举人闭上眼睛,长辞人世,享年三十有八。 罗玉兰嚎啕恸哭,声彻医院。二爸长叹:“是非成败转头空啊!” 老板伯伯与慈善堂算罢帐,对方仅仅收下药钱和零支,十个龙洋足够。他们雇人抬上白布裹严的遗体,第二天很早,谢过老板伯伯,急忙赶回涪州。因为天热,他们多给力夫一些铜元,昼夜兼程。第三天中午,一行赶到涪州。在油店吃罢午饭,等烈日下山,稍有凉快,另找力夫,抬回乡下。殊不知,消息马上传开,没多久,店外拥来上百同志会会员。有的头包白帕,有的穿着青衣,还有提着纸钱香烛,齐刷刷跪在遗体四周,作揖的,哭喊的,点香烧纸的。围观的街邻和路人堵断油坊街。 大姑跪在侄子头边,两次晕倒,哭喊道:“侄儿呀,大姑害了你呀,我不该喊你当会长,不该喊你去成都呀。我跟你一起走了算啦!”说着,她用头撞击摆放尸体的门板。二爸和马家幺女赶忙拉住。 罗玉兰反倒没哭,坚强起来,劝:“大姑,不怪你,继宗他本来就想为国效力,为民出力,不怪你。各位街坊乡亲,请起来,大家的好意,我领了。他为国家,为百姓,值得!” “大姐,他是气数已尽,你还早啊。”二爸亦劝大姑。 大姑继续哭:“侄儿,他们不准我跟你走呀。你放心,我活在世上一天,我就要帮你喊冤,帮你儿女长大。” 平常不爱露面的副会长李安然匆匆赶来,“扑通”一声跪在遗体前,大声哭:“老同窗呀,你是为我们股东丢命,我们一定要报答你,在天瞑目啊。” “我们为大哥报仇雪恨!”突然有人大喊,原来是二爸的黑娃子,仿佛突然从地下冒出一般。其实,自打晓得继宗大哥受伤,他就联络“袍哥”弟兄,蠢蠢欲动。 “对头,打到成都去,杀赵屠户祭天!”接话的是佃客胡大银,他再对罗玉兰道,“大嫂,你哪么不给我说一声,我抬继宗哥去成都嘛,他哪得死哟。”罗玉兰一时不知说啥。 二爸大声责问儿子:“黑娃子,你跑来做啥子?” “大哥为我们朱家,为涪州百姓,我们要给大哥报仇!”黑娃子大声回答。 “听说荣县同志军,打拢成都了,我们去投奔同志军。”胡大银接着吼。这位当年参加暴动徒手缴了鞑子兵腰刀的佃客,头裹白帕,穿白短褂,胸口敞开,露出厚实肌肉。 大姑马上鼓动:“黑娃子,快去喊你们袍哥弟兄,要钱,我给,买枪买刀,杀去成都。” “已经来了几个。”果然有几个不认识的年轻人,跟黑娃子差不多,摩拳擦掌。 罗玉兰忙说:“大姑,要不得,他们有枪,打不赢。” 胡大银继续吼:“怕啥子?杀他一个够本,杀他一双赚了,杀他五个十个,老子赢了!” 二爸忙吼:“黑娃子,你敢!” “要不得要不得。黑兄弟,我给你磕头了。” 罗玉兰说着,脚一弯,真要磕头。 黑娃子慌了,说:“好,好,我们不去,我们不去。我们每个人出点钱,给大哥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给赵屠夫看看。” “要得,要得。”众人应承。跪在前面的胡大银站起来,带头掏钱。 罗玉兰双手直摇:“不要不要。各位大哥大姐心意,我道谢了。老天爷晓得,善恶要报。”有人继续吼道:“要做,赓即请道人来,给朱会长做道场!” 看看拗不过,罗玉兰不再说,心里宽慰许多,乡亲知恩图报啊。可是,天太热,莫说四十九天,再过一天,尸体就要流水了,哪有完尸哟! 当晚,趁着月色,由胡大银等悄悄抬回乡下。 第二十二章 遇 难 之 后 沉痛中,安葬继宗完毕。罗玉兰喊仲智仲英先回城上学,她和仲信留下“守七”。 罗玉兰终日晕晕糊糊,日月不辨,含泪送丈夫进荒土,挨着公公,青山怀抱,古柏作伴,倒也放心。只是,仅仅几天,她那张白净的脸上,毫无血色,面皮包骨,皱纹平添,白发初现。不过,依然强打精神,面容平静,昂立脑袋,挺直腰杆,比四年前庚子淹死,反倒坚强许多。她已想好,无论如何艰难,还有哪样祸事,定要挺起脊梁,顶住不测风雨,为丈夫争气,作儿女表率,少老人伤心,让朱家安宁,带好儿女,即便不成龙,也要让他们多读书,丈夫九泉瞑目,朱门受到尊敬。 永忠爸爸挺住了,没有哭,没有倒,只是不说话,亲自送儿下葬。 悲痛欲绝还是漂亮妈妈。自得知独子去成都那天起,她就开始吵丈夫:“你就记得几个鸡巴‘租股’,别个没交呀?这下安逸了,儿子跑成都要租股去了,朱家要发大财了。”后来,听说儿子出事了,她边恸哭边顿脚,一会骂官府,一会骂丈夫。丈夫自觉理亏,不回她一句。大女回家安慰她,也不敢帮爸爸说话。再后来,她不骂了,也不顿脚,只诉说儿子的好处:“他是独儿呀,我一个儿子呀,朱家就他是举人呀,没有两个呀,他读了好多书呀,学堂夸他教书教得好呀,你阎王瞎眼了呀,你阎王没得儿子吗?你还我儿子。”几次哭晕过去。大女掐人中灌姜水,末了陪妈妈哭。儿子遗体抬回院坝,她不顾一切扑上去,不省人事,七手八脚抢救过来,大女赶紧把她抬回婆家,不让她看儿子入土。待她一走,赶紧下葬。 泰山也没哭,倒是不断安慰玉兰,安慰朱家,总是说:“改朝换代,哪有不死人的。继宗舍生取义,尽忠报国,后人会铭记他的。” 只有二爸冷静,操持丧事有条不紊。佃客胡大银一直帮忙料理,只是不见黑老弟。 或许玉兰做好表率,朱家没有深陷悲痛,慢慢恢复元气。 七天后,胡大银抬玉兰母子回城。吴妈说:“这些天好多人来看她,有学堂的,有同志会的,许监督两口李会长两口都来过,他们还要来。马大姑从那天见到侄子,就病倒了。我和仲智去看了,她喊脑壳痛。马家怕她中风,没让她起床,我就等你回来,看哪么办?” 罗玉兰急了:“天老爷,还哪么办?你们买点鸭蛋去看她呀,鸭蛋清热。” “我晓得,送呱了。”吴妈嘴快。 吃罢午饭,罗玉兰赶到大姑家。马姑爷早就搬到后面睡屋,大姑独自住靠天井的前睡屋,光线还好,也很方便。可罗玉兰一走进屋,依然有股强烈的药味和潮气怪味。她忙打开门窗,空气立即流通,却又飘来霉米气味。看得出,除赵妈和幺女,其他人来此屋不多。 大姑平躺床上,稍瘦了些,脸泛血红,口唇干裂,额头压根湿帕降温,仅盖一床布单,手放在布单上。无须说,此乃病状。一见侄媳,马上哭成泪人。 “玉兰呐,怪我哟,我不该为那点税股,喊他去成都呀,害了你呀,害了朱家呀。我老癫懂了,他是读书人,哪里跑得赢枪子嘛。阎王老爷哟,你哪么不长眼睛哟,你要拉人陪你,该拉我老婆子嘛,哪么拉他嘛,我们朱家望他当官发财呀,他一走,我们朱家……呜呜,” 罗玉兰给她揩揩汗,以泪相陪。“大姑,你莫那么想了。哪里怪你!他就是不当会长,也要去成都的,他一心想报国为民,这里不出事,那里也要出事。我跟他说过好多回,书可读,官可不做,他硬不听呀。” “报啥子国?哪个领你情了?狗日的赵尔丰!”大姑骂道,喘着气,脸愈加红。 “大姑,莫说了。你这个病气不得!” “我老婆子六十八了,不怕阎王拉了。”大姑说罢,闭上眼睛,似等死状。 罗玉兰用蒲扇给她扇风,问:“马姑爷呢?” “他在屋头立得住么?不坐茶馆,就坐酒馆。不到‘挺尸’不回屋。” “家里无事嘛。”罗玉兰为姑爷辩解。 “有事他也不管。”大姑说罢,出口大气,“侄媳,跟你商量个事,我老了,莫得力气管油店了。我把油店我那一半股份给你们,算我对侄子一点报答。” “要不得,要不得。”罗玉兰脑壳摇圆了。 “啥子要不得?现今,侄子不教书了,你们四个人吃啥子?儿女哪么读书?我有米行。老子当家,说了作数。我几个死人又懒又好吃,留得再多,就是金山,也要给你吃空。” “要不得,要不得。朱家还有乡下,养得起我们。” 大姑一激动,脸更红,喘着气说:“我说了作数。你不要,我也不管油店了。” “大姑!你这么做,我更难过。”罗玉兰叫一声,流出泪来。 “侄儿媳妇,你难过啥子,该我难过,我害了你们。我老了,早想甩给你了。” 看着大姑的脸,罗玉兰晓得这种病急不得,不敢再辩。 她走出睡屋,来到灶房。赵妈正在熬药,炭火熊熊,药汤滚滚。罗玉兰拿起一包未熬中药,扒开看了看。朱明理做药铺学徒时,常常抓中药回来给继宗服,她认得一些中药及用途。全是清热泄火、养阴柔肝、息风凉血之类。诸如:龙胆草、黄芩、生地、杭菊花、栀子、决明子、柴胡,和大黄珍珠母等,这些药对头痛眩晕重者才用。 “赵妈,大姑吃这些药好久了?” “好几年了。她一急,就喊头晕,我就给她抓这些药,灵得很,一吃就不晕了。其实,你大姑就是性子急,心很好的。她听到祸事那天,我怕她也出事,赶紧喊她喝药,喜得好,没有出事。” “赵妈,难为你多照顾下她,莫让她一个人走动,中不得风了,一中风就要瘫啊。” “哎哟,罗大姐,还用你说。一步也不敢离她哟。这几天,天天有人来看她,送鸭蛋送草药,都是医她头晕的药方子。” “哪些人来看过大姑?” “同志会的,街坊邻居的,男的女的都有,李会长两口子也来过。” 一股热流涌遍罗玉兰全身,眼睛潮润起来,还是讲情义啊。 从大姑家出来,走在街上,罗玉兰发觉路人异常热情与尊敬,不时有人指点她。 有老太婆低声说:“看嘛,那就是朱太太,年纪轻轻的啊。” “她男人为我们股东死了,好可惜哟,别个还是举人,书也教得好。” “就是嘛,有空我们去看下她。” 罗玉兰装作没听见,只管低头往前走,回到油店。吴妈马上说:“学堂许监督刚来过。他说,朱先生抬回那天,他正在学堂上课,没来跟朱先生告别,很难过,要你鉴谅。” “哎呀,监督何必这么说,我们已经很难为他了。” “就是嘛。他说等你回来,还要来。” “恩师啊!”罗玉兰感激而泣,很想见到许监督,感谢恩师对丈夫多年的关照。 一晚,胡大银突然带着四个弟兄摸黑来到油店。在巷道里,他对罗玉兰双手一拱,说: “朱大姐,我们袍哥弟兄来向你辞行,我们马上去投奔同志军,杀赵尔丰。” 罗玉兰吓了一跳:“当真么?天啦,胡老表,你屋头晓得吗?你有儿有女呀。” “晓得。听说我是去给朱大哥报仇,她没拦我。” “她没拦你,是她恨赵屠夫嘛,她不晓得官兵凶得很呀。” “不怕!昨天黑老弟带来口信,他正在简州找同志军,喊我带几个弟兄快去。我们袍哥讲究‘弟兄有难,两肋插刀’,我一说,他们满口答应。” “天老爷,二爸信佛行善,他要晓得黑老弟投奔同志军了,非遭气死。” “其实那天下午,他拜完朱大哥,就跑成都了,他怕你们不准去,没跟你们说,喊我给你讲,他非要给朱大哥报仇。我怕你们着急,没敢说。” “这个黑娃子!你们打不赢鞑子兵,他们人多。” “朱大姐,我们的人也多得很,同志军把成都围起来了,听说重庆比成都闹得还凶,鞑子兵关起城门,不敢出来。” 罗玉兰松口气,说:“人只一条命,都想活,你们何必以牙还牙啊。” “朱大姐,他们杀朱大哥,杀那么多同志会,为啥子不想别个一条命?”说罢,胡大银敞开白布汗褂,坦露紫红胸部,右手拍了拍挂在腰间的腰刀鞘,“这把刀要他们偿还血债。” 罗玉兰这才看清腰刀,惊道:“天啦!他们是洋枪洋炮啊!” “朱大姐,你莫怕。那年哥老会暴动,他们还不是有洋枪,这把腰刀就是老子空手缴鞑子兵的,老子怕过他们?你看下我这身肉,就是死了,也要压死他两个鞑子兵。” “胡老表,你胆子太大了啊,出不得事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人不怕死,鬼都害怕。”胡大银笑着,迅速消失在街头夜色里。罗玉兰还没来得及说“成都天凉,穿件长衣”之类的话呢。 罗玉兰回到后天井,转到仲智睡屋门口,儿子正在桐油灯下看书,无声无息,她没进去,折身进了仲英睡屋。如今,她和女儿同睡南屋,丈夫那间北睡屋已经上锁,她实在不愿看见丈夫用过的一切,免得睹物心焚,泪涌如泉。虽然这些时日,那帮同志会弟兄给她安慰,给她鼓励,可要抹去悲伤,淡忘往事,谈何容易,丈夫是她终生依靠的脊梁呀,常常夜半醒来,捂声痛哭,早晨起床,双眼红肿。 次日傍晚,许监督带着妻子,提包东西,再访朱家。罗玉兰一见,如同见到至亲,顿时泪如泉涌,差点哭出声来。在东厢房里,许监督弓着瘦骨身腰,站在罗玉兰面前,半天不说话,眼睛红红的。许太太上前抓住她的手,问道:“朱太太,还好吗?” “多谢你们费心,还好。许监督啊,继宗给你好多麻烦,你还挂念他,实在难为监督了,我们哪里好意思哟。” “哪里!哪里!我为监督,应尽之职,何谓麻烦?” “许监督啊,早年,你是继宗教习,教他读书,育他成材,后来,荐举他当学堂教习,处处关照,他倒凭着性情,只管各人,给你为难,你还再三担承,你是继宗恩师呀。” “岂敢岂敢,委实汗颜哟。这些年,鄙人只管教书,不问政事;只管用人,不顾其志;只管做事,不问寒暖,有愧于朱教习啊,”说罢,许监督取下眼镜,揩揩眼睛。 “监督先生,说到哪里去了?继宗好高骛远,志大才疏,自找烦恼,自找苦吃。” 监督纠正说:“不对不对。朱太太,你不理解他。读书人本应有治国大志,以报国为民作天职。成都血案,丧失天理人伦,川人骂声不绝。对此,鄙人苟且偷生,碌碌无为。比之朱教习,委实汗颜。” 罗玉兰摇头不止:“监督先生,你过奖了。” 许监督打断他的话:“毫无言过!朱教习委实为人师表。不知朱教习给你讲过没有?上前年,本县公立中学创办,那位中学监督想聘朱教习讲授修身和读经讲经,可朱教习为着老朽面子,宁肯委身低等学堂 不愿前往高就,本学堂教习和学生感动之至啊!” 罗玉兰确实不知此事。她说:“继宗理应如此,不然,忘恩负义了。” “为纪念朱教习之师表人品,学堂拟把朱教习之作为,记入堂史,传给后人,彪炳千秋。” 轮到罗玉兰打断监督的话:“监督大人,要不得要不得。你是学堂监督,任有公教职事,倘县衙晓得,要恨你的,要不得要不得,给你作揖了。” 许监督一笑,说:“鄙人虽不才,也从教三十余年,足够矣,县署想如何就如何罢,我已不担心了。何况,当今满清朝廷人气已尽,末日将临。树倒猢狲散,县署还管?此外,你的幺公子不是快入学了么,就来我们学堂就读吧,我们定会竭力培养,成为朱教习那样之才子。学堂费用,一概免交。” 罗玉兰眼睛又红了:“哎呀,恩师啊,不知如何谢你啊。” 幺儿仲信快满六岁,即将入学,进私立还是公立,丈夫在世时,根本不过问,她正愁此事呢。如今,唯一期望是子女们努力读书,学业优良,个个成材,实现丈夫遗愿,让他瞑目,别无它求,至于,象他爸爸追求入仕治国,至于,当今国事政事,她益渐冷漠,甚而反感了。 “不必,不必。朱教习为我学堂争脸了。” “恩师,就算继宗有所作为,也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呀。” 监督夫妇临走,把一包东西放在桌上,“铛锒”作响。罗玉兰忙解开,天爷,竟是三十个龙洋。桐油灯下,银元泛亮,龙纹腾飞。罗玉兰一时没了主意,只管把银元往许太太怀里推,嘴巴不由自主:“哎呀,要不得!要不得!” 许太太双手挡住,“朱太太,这是学堂和众教习一点心意,你要领情。” 许监督道:“朱教习于本学堂从教多年,教学甚好,教习和学生褒奖有加,自愿捐钱,还有,本堂依据历来规矩,也该拿出一点资费以作抚恤。你得收下,切不可推诿。” “我们不缺银钱,乡下还有土地。” “各是各的意思。你得收下,不然,教习和学生不依。” “许监督……,”她叫一声,哽咽不语,满目盈泪,却陡增强大的生存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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