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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朱门(第十三、十四章)蒋立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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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备 考 会 试

春节前夕,学堂放寒假。临离学堂,朱举人找到许监督。

“监督先生,明年上期,我不教了。恳请准我辞掉教习。”

许监督一时莫名其妙,遂问:“为何?你不是教得好好的么。”

“监督先生,明年三月,京城将举行三年一次会试,本人意去应试。”

监督松口气,说:“哦,应该。温习得如何?”

朱举人备应会试,谁都晓得。然而,该他教的毫不含糊,该他做的绝不应付,丝毫没影响他教书,谁都承认。

朱举人一笑:“不敢说,去试一试,检验是否学有所获。”

许监督慢慢正色,道:“作为读书人,我鼓励你去应试。作为监督,我希望你莫辞掉教习。还是那句老话,你一走,你教的修身和读经讲经两科,实难找人代替。还有,你若一辞,会试若不第,我们不便再聘你了。往后如何考虑?望朱教习三思。”

朱举人略一沉思,道:“能否考中,确是未知。只是,不去应试更不知才识高低,亦属可惜。何况,读书是,”说到此,话打住,抬头看眼监督,对方眼里,不乏为难和惋惜。

他本想说读书之根本乃圣人所言,修身治国为己任之类的话,可在许监督面前讲这些,无异班门弄斧孔夫子门前卖书,何况,监督乃老举人,世故经历比你多得多,你小小晚辈矣。

朱举人改口说:“至于日后职业,走一步看一步。”

“朱教习啊,我们都是读书人,说句体己话,而今,仅靠学识才能,单靠修身齐家,不是完全行得通的。即便考中进士,仍须学会生存处世要诀,方能畅通自如于世啊。当然,我不是提倡苟且偷安,亦不是悔读圣贤几十年,我只是为你考虑,以同仁身份相劝罢了。”

朱举人低下头,说:“监督心意,本人自然明白,感激不尽。只是主意已定,实难改变,望监督网开一面,让我应试一回,倘能为国家做点大事……。”

“当然,当然,给朝廷输送才子,乃学堂正经大事,亦是我们僻地偏乡之荣耀,我们一定为你提供方便。只是,从长计议,辞职一事可否暂放一放?只作告假赴考,我们只暂聘他人代你教学,不作解聘,考不中再回来继续从教。于你于学堂于国家,皆好。”

朱举人感激不尽。这位学堂官员,一向为人厚道,仁礼有加,忠诚教育,颇受教习和贤达赞许尊重,而他朱举人更是尊重监督。他常常觉得,为官的都象他,哪有这般世道。

朱举人千恩万谢告辞。许监督看着他躬身告退,眼睛湿了。

朱举人抑住兴奋回到家,经黄老表指点,来到后门河滩。妻子正和吴妈熏腊肉。

沙滩上挖个坑,横上几根木棒,十几块腊肉香肠吊在棒上,坑里生上火,用柏树桠锯木粉橘柑壳压住火,遂不燃明,白色浓烟腾腾冒出,熏着腊肉香肠,稍阵,香味扑鼻。

对此家常食物,朱举人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有就吃,没罢了,几个娃儿也如此。只是,来人来客,随来随煮,不慌不忙,倒也方便。

朱举人见妻子忙,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转身回家。晚上店堂里,妻子一边记帐一边听他讲。“许监督硬厚道,答应我去应试不说,还喊莫辞教习。”

“继宗,你看看,又给恩师找麻烦了。辞了没得?”

“没有。只怕县署晓得了,不得答应。”

“就是嘛。前年,没给李安然银子,这回他不报复?”

“李安然因为勒索百姓钱财,遭知县革职了。”

“当真?这么说,知县清廉正直,百姓冤枉他了。”罗玉兰方知此事,喜之不禁。

“怕是他李安然太胆大妄为了吧。”

“莫去京城应试了,免得难为许监督,他为你费多好多心啊,不就是作官嘛。”

朱举人脸色一变:“何以不去?岂不枉我二十几年寒窗苦?”

“你硬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未必你这辈子就是考试?”妻子笑笑,毛笔沾沾墨盘,边写边说,“要是考不中,我看你回来脸往哪里搁?”

朱举人被刺痛,怒而大吼:“我跳大河!”

罗玉兰看丈夫一眼,见他脸色铁青,马上陪笑:“说个笑话嘛,你那么当真。要应考就去,我马上给你筹备盘缠。”她也想过,丈夫苦读多年,不去考试,后悔终生的。

朱举人哪敢跳大河?浮殍见过,一脸惨白,肚子涨鼓,男的朝上,女的朝下。他要活,活得非同寻常,不金榜题名无颜见江东父老!

妻子如此一激,朱举人发狠温习,发疯一般看书,如同紧急备战。晚上,全家入睡,他悄悄爬到楼上书房。冬天楼上冷,用薄絮盖腿脚。挑灯夜读,有时通宵达旦。

书房正面墙上,挂一横幅:“致知格物”,乃老泰山书就,平时举目可见。书桌靠木板墙,一长排线装书竖着,宋人朱熹编著的《四书章句集注》十九卷。起右至左,依次排列:《大学章句》一卷、《中庸章句》一卷、《论语集注》十卷和《孟子集注》七卷。书乃泰山所赐,并告之他此套书乃明清以来,朝廷诏定之必读注本,不得偏离,而各级科考皆从《四书》中出题,答案以《四书章句集注》为准,不得任意发挥。倘求取功名,非按此习读。自然,朱举人不离须臾。十几年来,此书如同宝贝,从乡下到省城,辗转回县,东征西战,朝发夕宿,虽未所向披靡,仍不愧为锐利武器。

他还听说,会试考题,皇上有时亲自出题。每科考试《四书》三题,《五经》五题;《策问》五题,规定很死,不得变更。乡试虽然考过两次,会试要求更高。

套书竖于面前,每日必见。也许心有灵犀,一见朱熹之“朱”,遂感亲切激越。仿佛,朱熹就是老祖宗,他是老夫子后人,有先祖护佑,他有学有识,莫非即将功成名就?

此刻,他取出《四书章句集注》中《论语集注》第五卷,温习起来。

如今,他最需重温重习仍然是“八股文”或曰“四书文”。凭经验他知道,“八股文”在科考和考官心目中,举足轻重,只要文章做得好,考官高兴,中榜八九不离十。至于《策问》《试帖诗》,居其次了。比如《策问》,无非是你与朝廷与考官的时策见解保持一致。“八股文”说来是做文章,做来难啊。好在他有两次乡试体验,老泰山常给他提示。考官出题路子,他亦摸到一些。他把孔孟名言名句记在本子上,有空就背,滚瓜烂熟,信手拈来,落笔成章。遂把一些重要观点提取出来,拟成一些题目,比如,孟子喜讲“仁政”,就以“仁政”为题,提取同类圣言圣语,一旦出此类题,他可提笔即写。功夫不负有心人,朱举人的文章颇有功底。他背得不少唐诗宋词,岳飞的《满江红》,苏轼的《赤壁赋》,早已烂熟。他尤喜《滕王阁序》《岳阳楼记》,常常娓娓背诵,如痴如醉。

此时,朱举人两眼发酸,头重千钧,不时勾头,扑到桌沿,方才醒来。他突然想起“头悬梁、锥刺股”,下意识摸摸脑后长辫,再看看房顶,不禁一笑,颇觉滑稽。

他自然没把辫子悬上梁去,屁股下也没安铁钉,何必非如此呢?想着想着,往桌一倒,竟然“呼呼”睡去。直到妻子醒来,赶忙催他下楼,钻进热被窝里。然而,响起一个足以震醒全街之大喷嚏。

乙己年春节,全家回乡过年。因为备考,夜里受凉,朱举人首次破例,只是跟随回家,不参加任何活动。除夕,院坝放了四套烟火。有套令人吃惊,“嗵”一炮冲上天,待到烟花散尽,半空中竟然挂着一座飞檐翘角的纸房。朱家大小从未见过,又喊又跳。远近村邻乡民纷纷赶来观看。继宗依然深藏书房,不为所动。

大年初一,天气骤然变冷,风不大,细雨飘,雾朦朦。院坝里赭色石板滑溜溜的,穿上新布鞋的朱家人,谁也不愿沾上烂泥浊水,甩破屁股,守在屋内自是最好选择。于是,在院坝放鞭炮,在堂屋烧纸钱,在灶房煮腊肉炖肥鸡,三四十人窝在朱门。如此境况,朱举人求之不得。于是终日躲进书房,一改平时简便着装,穿件崭新细纱藏青长棉袍,不套马褂,长辫盘在头顶,戴青色瓜皮帽,似有单薄。妻子拿来烘笼,他说:“给爸爸烤。”

“爸爸一天到晚手脚不闲,哪要烤火嘛。”

本是雪中送来红炭,只好慢慢转黑自灭。

朱举人尽量躲避众人,无视过年的习俗和交朋会亲,连很少见到的二爸也不与之见面,沦于看书与默思中,设想着试题和考场。往往此时,只有大儿仲智陪在身边,和爸爸一样,一声不响,默默看书。不过,爸爸另有任务——吃药,准时,量足。

已有四岁的庚子跑来找哥哥:“哥哥,你看,公公给我的压岁钱。”他摸出两个“川版龙洋”——铸有两条龙的银圆,非常得意。仲智看也不看,说:“我也有。”

朱举人不快,一变常态,狠狠瞪住庚子:“出去!都把钱给你妈。”

庚子怏怏出门,朱举人再吼:“把门关死。”到得中午,罗玉兰敲门:“上桌了!”他还难舍难离。晚上,罗玉兰再敲门:“宵夜了!”他还舍不得吹灭灯。婆婆时有糊涂,却仍关心孙子,诸如:好久赴京?有钱没有?走不走重庆?给三爸去信没有?问上一阵后,继宗率先神不守舍,不是答非所问,就是好久不答,末了借故离开,重回书房,时间贵如金啊。

直到初四,天才放晴。罗玉兰偕丈夫及子女给外公拜年。泰山确实老了,头发全白,依然精瘦,青筋暴凸。不过,眼很有神,说话有力,如同朗读文章,抑扬顿挫,有张有弛。去年夏天,岳母过世,他和妻子回来奔丧一次,不到一年,泰山老了许多。如今,泰山跟着大儿,做一绅粮的家塾老师。

老人抱个烘笼,站立阶沿,遥看远方,见快婿一家进院坝,高兴呆了。

“爸爸,”朱举人看着恩师,难掩翁婿伤感见面。

罗玉兰提一大包县城带回的中药,炖老母鸡给老人补气补血。上了石阶,她对爸爸说:“进屋坐吧,外面风大。”

老人“呃呃”应着,转身走进厢房。罗玉兰拿过老人的烘笼,用手试试,红炭全熄,成了白灰,说:“你等下,我去加点红炭。”

翁婿并排坐一条长凳上。老人刚拿过水烟壶,朱举人用洋火擦燃纸捻,递给泰山。

“好久去?”老人未吸先问。

“会试在三月,我想二月十几动身。先坐船下重庆,再到汉口,据说京汉铁路通了。”

老人笑笑:“而今,出外通畅多罗。古人上京,一走就是几月。有没有‘公车’?”

“这个我没问。戊戍年康梁变法,搞‘公车上书’,得罪了西太后,而今,怕是没有‘公车’接送了。我也没想过‘公车’之便。”

“到了重庆府,你还是问一问。若有‘公车’,何以不坐?”

朱举人点点头,说:“三爸在重庆,请他问问便是。”

罗玉兰提烘笼出来,见爸爸手里纸捻已灭,烟丝尚在烟嘴,遂再擦燃洋火。老人深深吸上一口,精神似乎爽了,又问:“盼望这么多年,该是万事齐备了吧?”

朱举人满有信心,点头。

老人开心笑笑:“遂了心愿,该是功成名就啦。”

“果能如愿,二十几年的寒窗苦,总算不枉啊。”朱举人微笑道。

老人再吸一口,吐出浓烟,说:“贤婿也代老朽遂了心愿啊。只是,此次远行,且是会试,老朽帮不了你任何忙了。”

“爸爸,你这般年纪了,还要你老人家帮忙?只要老人家长命百岁,无病无灾,乃是帮了我们大忙。”

老人一笑:“活到百岁,反倒给你们添麻烦,帮反忙哟。”

“哪里,哪里。”

“老朽等着贤婿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啊。”

“但愿不负老人重望,龙兴朱门。”

老人反应过来,翁婿“哈哈”大笑。

刚过完年,剩肉剩菜皆足。大嫂很快作出午饭。泰山要贤婿陪他喝两杯。朱举人不好拒绝,勉为其难,喝了一杯高粱酒,脸红头晕,另杯倒是庚子陪外公喝了一半。也许,全家聚齐,美酒助兴,下午,他们陪老人去两里远的龙兴场,看乡人玩龙灯狮子。末了,一行来到场后岩顶。眼前,滔滔涪江沿岩拐个大弯,淌向东南。正值冬日,江面不宽,弯弯扭扭,似很随便。中流较急,靠岸水流几乎没动,如同死水,碧绿清澈,静水见影。对岸河滩很宽,鹅卵石遍地,白沙土满滩。绿水白岸,如同泾渭。

他们脚下正对激流,河床较窄,仿佛一步跨过。此时,一溜纤夫拉一艘木船往涪州上游艰难爬行,拳头粗的纤绳呈条弧线,远远牵紧木船,船行非常缓慢。大船吃水较深,敞装煤炭,黑得发亮。纤夫右手扶纤绳,左手抓地面石头,弓腰弯背,一步一捱,甚为艰难。他们的破棉袍卷起,捆在上半身,下半身赤裸,冻得青紫。倘遇河汊浅沟,十几双脚鱼贯下水,顿时淹及胯下,涉过汊沟,鱼贯踩上湿滩,一脚一个深窝,拔出脚来,水沙慢慢灌满。

朱举人虽闭门诗书,可也晓得煤来自合州,拉去涪州。看在眼里,大家半天没说一句。倒是罗玉兰借题发挥,说:“庚子,你看到了嘛。拉船好苦。你这样吃不得,那样不想吃,专想吃肉。二天弄你去拉船。”

“我不去!”

朱举人说:“庚子,你长大不好好读书,只有拉船。”

“那么慢,到重庆怕要十天。”大儿仲智说。

老人摸着外孙脑壳,说:“要不了,下水四天,上水八天。有句话说,‘肩挎纤绳手扒沙,为儿为女把船拉,遇到哪天船翻了,莫想回去见爹妈’。”

“哦!拉船的好苦哟。”仲智叹息一声,“外公下过重庆?”

“年轻之时去过。那个时候全靠人拉,听说现今重庆有汽船了,快得很,像飞。有了汽船,可不用人拉了。”

“那才对嘛!三公给我讲过,重庆有洋人了,又高又大,红头发蓝眼睛,高鼻子长胡子,说话哇啦哇啦,听不懂。”仲智再道。

“那不成鬼了。”罗玉兰笑了。

仲智说:“我长大了去重庆坐汽船。”

庚子跟着说:“我也要去。”

罗玉兰笑问:“你们去重庆做哪样?”

仲智说:“三公说,我长大了应该出国留学。”

朱举人和罗玉兰对视一眼。罗玉兰逗庚子:“洋人红头发绿眼睛,象吊死鬼,你不怕?”

“不怕。”庚子大声答罢,做个鬼相,又问,“外公,河里有鱼没得?”

“有,腊子鱼,几十斤一条哩。”

庚子高兴了:“热天我来钓鱼。”

朱举人瞪住庚子:“你一会坐汽船,一会钓鱼,玩物丧志。”

罗玉兰听到,俯耳丈夫,道:“娃儿还小。”

“少小不立志,老大无所成。”

第十四章 科 举 废 除

寒假已过,学堂开学,朱家的读书人各归各位。今春有所不同:小读书人高高兴兴去学堂,朗声读书;老读书人依然按兵不动,稳坐家中。朱举人已告假月余,不用到课堂读经讲经,也不用与同仁研讨修身,仅有一事:备战会试。然而,开学当日一早,《涪州两等学堂》敲钟摇铃的堂工,突然走进店堂:“朱太太,许监督有请朱教习,快去。”

朱举人想,我已告假,监督找我何事?但他依然整冠理辫,穿袍套褂,匆匆而去。

监督微带笑意,示意请坐,问:“朱教习,备得如何了?”

朱举人头一点:“尚可吧。”

许监督站起:“不知朱教习注意否?今年会试考期的官函还未见到啊。”

“不是今年三月么?还需何种官函?”

“有的。以往习惯,即便那年举办会试,国子监亦要下发函告,继由省学务处转来县署学官,到时,我们遂知消息。可今年还未见到。”

朱举人再看监督,确是一片诚意,一时迷惘。不过,他依然说:“怕是还未到县署。”

监督坐下,身子俯向对方,说:“我去过县署,问过劝学所,他们说,听省上传,从今年起,朝廷科举考试废除,不再举行京城会试。”

如同挨了一棒,朱举人一怔,眼睛瞪大,稍倾,他挺起身,说:“恐怕不会。戊戍年康梁变法,亦倡议废除科举,皆被西太后否定,六君子给砍了脑壳,如今,还会重蹈覆辙?不会不会!”朱举人说着,脑壳摇得象摇鼓,只是没声。

监督并不急,说:“本来,我亦不信,也用你的见解和学官辩过,末了,学官也只说,反正没接到省学务处周知,何况,而今朝廷诏旨也是朝令夕改,说不定,废除科举属实。他这么一说,我不能不信了。”

顿时,朱举人一股气上冲胸际,继而徐徐吐出,身子不由一缩。天爷!也可能啊。而今朝廷,变幻无常,一会儿变法,一会儿弹压,一会洋务派得势,一会儿保皇党扬眉,一会儿光绪飞扬,一会儿西太后跋扈,风云莫测,朝云暮雨。身在其中,尚且难料,何况天下黎民百姓,那么,废除科举很有可能。

如此一想,朱举人心跳“咚咚”,脑鸣“嗡嗡”,良久。

监督说:“作为学人,深知你的处境,作为同仁,我既为你着想,也为教育考虑。古人要我辈传道、授业、解惑,责任重大。你是科班出身,堂堂正正举人,本县实属太少,去年,朝廷颁布的《奏定学堂章程》中,那份《任用教员章程》,你亦知晓,要求学堂多聘用科班出身的举人。还有,自兴新学起始,不仅高初两等学年延长,而且增开算术历史地理学科,能教好你那两科的教习,不但少,还不愿教啊,而你所授,各方反映甚好。所以朱先生,你看这般如何,你作两方考虑,一则,在未见正式诏函前,你还是作应试考虑,温习再温习,二则,作不应试之考虑,该教书依旧教书,两不耽误。所以,今日请你前来,一则,告之你这个消息,二则,请你继续来学堂授课,莫告假了。不知,朱教习意下如何?”

朱举人哪能死心。此刻,他想的不是当不当教习,他想的是废除科举考试是否属实?是道听途说还是县署对他清明扫墓怀恨在心故意乱说?他相信监督,可监督也有受蒙蔽之时。

如此一想,朱举人又来精神,说:“谢谢监督千恩万德,我不想脚踩两只船。所以,请假一事,仍请先生鉴谅,望学堂另聘高师。倘能如此,不胜感激。”

“要不然,你先去劝学所问问。”许监督建议。

“我要问,也是去省府问,我信不过县署。”朱举人固执道。

许监督不无失望,叹口长气。“朱先生啊,你考虑事情太偏太执呐!好吧,恕不远送。不过,非去省署,早去早归。”

从监督那里出来,朱举人如同泄气皮球,有气无力,慢腾腾地走,心却翻滚着。

无风不起浪啊,倘消息属实,天爷,二十几年寒窗枉熬了,走上仕途参与治国之正路断绝了,从此,只能与一般读书人为伍,要遭人嘲笑了。

罗玉兰见他脸色带青,眼睛半睁半闭,遂问:“喊你做啥子?”

朱举人不答话,走进巷道,进得北睡屋,一头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妻子尾随于后:“你是病了?还是碰到啥子事了?快说话呀。”

朱举人突然坐立,却不说话,呆若木鸡。妻子急了,摇他肩膀,带着哭声:“先人,到底哪么回事,你说啊!”

朱举人这才红着眼睛,慢慢说出经过。妻子一听,反倒高兴:“不考就不考嘛,怄啥子?”

“许监督说学堂不好聘人,要我马上去上课。”

“先人,你是读傻了还是读疯了?不考试了又不教书,你做哪样?”

“我不相信!废除科举不考,该有个诏示呀。”

罗玉兰拿这位书呆子莫法了,稍顷,道:“你想走仕途,我帮你。可是这条路断了呀,为啥子还是死脑壳?我还是那句话,官,可不做,书,不可不读。”

“我要看到废科举的诏示才安心。”

“它要不来呢?”

“我去省城问学务处。”

“你……,”罗玉兰气得说不出话,真想大哭一场。可她没哭,倒是一转身,气冲冲出睡屋。中午,朱举人没去饭屋,罗玉兰送来饭,说:“下午你戴上举人顶子,到县署问下嘛。”

“我不找县署,信不过他们。”

罗玉兰反给气笑:“你是乌龟吞秤砣,铁了心罗。”

既然要去,何不早去,早点死心。罗玉兰反倒催他:“要去省城,明天就去!”

次日,朱举人果然成行。戴上举人顶子,穿蓝缎长棉袍,套对襟大袖口马褂,登双青缎棉鞋,轿子自然与之相配,标准的举人出行模样。罗玉兰把他的衣物布包往轿里一放,塞两轿夫各一当百铜元,低声说:“两位老表帮我多多关照,一同回来。费心了。”

到得成都当晚,朱举人仍驻《涪香旅店》。不过,老板公公辞世七年,新老板是他儿子。老板伯伯见到举人侄子,如其父亲。

吃罢夜饭,朱举人再也忍不住,遂问那位早已熟识的小伙计:“同乡,宵夜没有?”

小伙计答:“吃呱了。”

小伙计依然一口涪州腔,喜欢加个“呱”字。

朱举人记得,第二次来省乡试,有个川南考生,笑他说“呱”,便道:“那天,我看到呱你的妈。”这话本意是看到了你妈,涪州常常听到。可实际听来却是,看到你的妈被人剐皮啦。那还了得!如此一笑,朱举人早已改掉“呱”字,而这小伙计嘴里,仍然家常便饭。

朱举人继续打听:“可有涪州举人来过?”

“认俅不得。”

再问:“听到过废科举的事情没有?”

“晓俅不得。”

一口乡下的粗野话。看来,除俅外小伙计不管其他,何必再问。但愿仅是谣传啊。

朱举人心情略有放松,继而整顶子理长袍,出得店门,独自走在寒风凛冽的成都大街上。他赶紧捂住耳朵,闭紧嘴巴。春节刚过,夜晚依旧热闹。大红灯笼高悬门前,红辉柔影;小吃馆子烟雾腾腾,熙熙攘攘,大馆子里高堂雅座,丝弦细歌;茶馆里外挨肩接踵,提长嘴壶幺师钻进挤出。看罢,朱举人兴趣顿逝。此时此地,戴品级顶子的多得很,而他不过是落魄省城的外县人!

回到旅店,一听口音,全是涪州人,再下楼看看睡底屋的轿夫,人家早已打起“呼噜”,才没他那么多忧虑。

早上,他给两个轿夫各两个当十铜元,由他们去找想吃的小吃,而他独自坐在油茶摊子前。饭后,按照旅店指引,一抬轿子直奔《学务处》。

《学务处》作为清末川省最高教育行政管理机关,并不在督院街的制台衙门内,而在学道街,单独一处,不过,离制台街不远。从督院街拐弯即走马街,左拐即学道街东口。

学道街名实相符。街内,一大半是书铺,比青石桥北街书铺还多。除专卖新书的《二酉山房》《点石斋》外,还是那些古书铺声名最著,势力最大。此类书铺不仅贩来南北著书,还能自刻自印,佼佼者如《志古堂》。此外还有卖纸笔墨砚和碑帖古物的铺子。

学台衙门自然不如制台衙门那般威武森严,却也有兵弁把守,一副凛然无犯模样。朱举人下得轿来,再次整冠理衣,摆出举人派头,步履沉稳地走向大门。上得阶梯十余,两兵弁朝前各进一步,靠拢站定,意欲挡住朱举人,却又不问话。朱举人再上一阶,双手一拱:

“禀二位公人,在下朱举人继宗求见高衙之总办大人或参议大人。”

一兵弁看看他,并未为他衣冠和身份所动,道:“总办大人有令,非要事不得会见。”

朱举人再次拱手,道:“在下就是有要事,才从涪州赶来。”

另一兵弁一笑:“恐怕还是为科举废除一事吧?”

朱举人一怔,急忙答:“正是,正是。”

那兵弁说:“为此事找总办大人的太多,大人给我们传下令来,凡访询此事者,尔等可细看那张公告。”说罢,兵弁朝左边石柱一指。朱举人这才看见巨大的石柱上贴有一大张公告。他稳了下身子,强打精神,勉强拱手:“多谢多谢。”

朱举人拖着沉重脚步朝左柱走去。刚下几阶,只听一兵弁低声说:“这些人读成书呆子了,想当官何必非要读书?”另兵弁一阵“嘿嘿”。

朱举人象被扇了一耳光,无地自容。

公告看来已贴多日,既旧且破,下边两角已遭撕去,纸张中央有人用指甲划了一把大叉,有的地方已给划破,看来,不满者大有人在啊。

朱举人强挺身腰,木然看着公告:“近日接大清学务大臣谕示,盖当今重臣张公之洞与袁公世凯等,数次奏议废除科举。圣上细鉴明察,终至准奏,御笔亲书,曰,‘立停科举以广学校’。故而谕示各省,科举制度自此废除,各类科考不再举行,乃以举办多类学校取而代之,望严格执行不误。吾省接此谕示,奏报制台,当机立断,速发公告,以示众民,切期自即日起,照此办理。”

四川省学务处。

再往下,朱举人只看了末行“大清光绪三十一年”,眼睛已经模糊不清了,木然站了一阵。接着,一个跟他冠戴一样的人走到石柱前。同病相怜,朱举人立即嘟哝道:“何以说停就停哟。”“龟儿,硬是停了。”那人一口川南口音,骂道。

朱举人失去精神支柱,丧魂失魄,脸色灰白,瘦骨凸露,全是个久病之人了。老板伯伯只好安慰一番。两轿夫受过朱太太委托,肩负重任,立马回县。晕晕糊糊的朱举人,全由轿夫作主,一路上,若在梦里。抬到家门,罗玉兰看一眼,便知八九。

朱举人立即病倒,关上屋门,不让人进。他神情呆木,半天不动,时而咕哝:“张大人,你把读书人整苦了”“太后都不准废除呀。”声音很低,象说胡话。时而把书甩得满地。

明理弟见状,说:“大嫂,我给他抓副药,舒肝理气。”

“要得要得,请黄老先生开个方,你把药抓回来。”

“我就可以开方。”明理说得认真。罗玉兰看他一阵,没说话,似有不信。

朱举人正巧听见,气呼呼说:“我不吃药。要吃就吃毒药。”罗玉兰怕他疯癫,心情格外沉重。她绝意封锁消息,要是乡下八十岁婆婆知道,不要她老命?她虽不请黄老先生开方,仍喊明理弟抓了三副当归、党参之类补药,再喊吴妈买来肥母鸡,炖上一大瓦锅,要丈夫先喝汤再吃肉,先少吃后多吃,慢慢补气提虚,壮阳强体,绝口不提考试之事。果然,丈夫情绪开始好转,身体益渐康复,只是不愿出门,终日关在院内。罗玉兰总算松口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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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1:2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