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散文五篇:捞秋、一把牛梭头、立秋、记忆中的红高粱、立冬 |
正文 | 1.捞秋 家乡的红枣节开过了,红红火火地吸引了很多人。邻近的骑着电动车或开着三轮车,远些的就开了私家车。也有组团的,也有带着老人和老婆、孩子一起的,都开开心心的,很是热闹!走时都大包小包,十斤八斤地塞满了红中带绿的枣。 不几天,各家的枣就打完了,平房上、场院里摊晒起成堆成片的红枣来。树上的叶疏了,零星地挂着落下的三、五个红红的枣,树下铺了些或黄或绿的枣叶。就有邻村的妇女和孩子,骑着电动车,拿了篮子或塑料袋子来捞枣。 我因事没有赶上红枣节,就想和老婆孩子趁着星期天回老家时,到邻村的枣坡里去转转。听说去捞枣,十二岁的儿子很开心,自己骑了自行车前头走,我用电动自行车带着他妈随其后,一家人拿了竹竿、篮子、塑料袋,还有吃的、喝的出发啦。 老家东边的村子多山岭,高高低低的布满了沙土地,不适合种麦子、玉米的,却适合种花生、栽枣树。三十四年前大集体时,路旁堤坝上就栽了些长枣树。分田到户后,由于各家对土地的渴求很旺盛,再加上枣树拔地力、遮庄稼,很多人家就刨了枣树,填了沟沿渠坝地扩了地。近几年,市里搞起了生态农业和美丽乡村建设,想着法子地进行产业升级和发展生态旅游,为农村发展和农民增收铺路子。于是镇里结合东部山区的土地资源和实际情况,由镇里提供树苗贴补钱,轰轰烈烈地搞起了以大樱桃、长枣为主的林果业。 不几年的时间里,东部山区里已是春季樱花遍野,初夏红樱桃满树,秋天里满坡枣香。不仅种植樱桃、大枣的农户发了家,也带动了蜂产业、农家乐、乡村旅游等项目。 今年是镇里举办的第二届红枣节,老家里哥嫂给我打了电话问我们来不来。还说各家各户都邀亲戚叫朋友得很热闹,风头都盖过了镇上流传了几十年的三月三老庙会。 我们三口子用了半个多小时,就赶到了东部枣树最多的陈沟村。满坡的枣树还挂着叶,绿中泛黄地婆娑着。有麻雀叽叽喳喳地欢叫着,等人走近了,又从这棵树上向那棵树上飞跑了。天空又高又蓝,几朵白云在高空中不紧不慢地飘荡着。阳光很亮,却并不晒人。感觉不到风,却见绿中泛黄的枣树叶油油亮亮、挨挨挤挤地摇荡着。就有农家人打枣后落下的三、五个红透了的长枣露出来,也有枣叶般地青着的,不仔细看还真难发现它。 地里的花生、地瓜已刨完,大大小小的坑垅也几乎被红枣节时的游人踏平了。地里的青草,落下的花生新出的苗,因没有遭霜还正旺着。打枣时落下的枣叶铺满了地,间或也有一、两个枣被踩进了泥土里,或是盖在了枣叶下。还有蚂蚱时不时地蹦跳着,等你走近些,又倏地一下飞到远处的草丛里不见了。 儿子一会拿起长竹竿对着枣叶枣枝地乱舞动,一会爬上细些的枣树晃树枝,一会又拾起小石头、土坎坷地瞄准了看到的红枣乱投掷。不多时就装满了运动服的布袋子,欢天喜地地掏出来放在妈妈的提篮子,瞅空又拣了大些的丢进嘴里“咯喽、咯喽”地嚼起来。 妻子在枣树下的花生地里闲遛哒,不时地拔棵青草,掐朵野花地拿着玩,有时也翻弄着树下的枣叶找红枣。我抱了几棵细枣树晃了晃,也不见有红枣落下来。也学着儿子的办法,拾了小石头瞄准树上的红枣扔过去,却一次也没有打下枣。又凑儿子不用竹竿的空荡里,看准了树上青的红的长枣舞起来。这次收获倒颇丰,随着我手中竹竿不停地动,红枣一个一个地落下来,看着我忙上忙下地慌乱着,妻子也过来帮忙拾。我也越打越顺手,不一会儿,妻子就捡满篮子,倒进塑料袋子里。 儿子从树上爬下来,把口袋里的红枣掏出来,脱了外套要喝水。我抬头看看天还早,就让妻子在平坦些的地上铺了事先准备的塑料布,拿出旅行水壶和杯子,妻子索性把小饼干、旺旺雪饼、法式小面包什么的全都倒出来,三个人围着喝水、小憩、吃加餐。 我喝了杯水,看着娘俩挑三拣四地吃着玩,瞧着儿子一米七多,一百六十多斤的胖身材,不由地感叹起现在孩子的幸福来。抽了颗烟,望着远山和近野,禁不住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忙秋、捞秋的事情来。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农村的大集体时代度过的,那时的中小学生,除了寒暑假,还有麦假和秋假。麦假时收麦、拾麦,秋假里摘花生、摆晒地瓜干,还有捞花生、地瓜,都是小学生们常干的活。 秋天里,一连几天的连阴雨,花生叶枯黄凋落了,到地里拔出棵花生来看看,先结的果子已胀裂了外皮要发芽,这就是该拔花生了。再晚上个一、两天,饱实的花生就会发出白胖的芽,花生针也沤得不结实,拔花生时就会只拔了花生秧,花生却落在了地底下。所以一到拔花生,生产队里就会让老师带领着学生们去劳动。拔花生、摘花生、抱花生棵装板车,一忙就是十天半月的干不完。吃饭也在生产队里一人一碗白菜、萝卜的,就着自己从家里带的地瓜面煎饼吃起来。有时队里也炖白豆腐、煮黄豆,也有几块薄薄的肥肉炖粉条,大人们往往舍不得全吃了,留到小塘瓷缸里放在地头上,等到傍黑收了工,拿回家里给老人、孩子吃。 学生们的手上被干枯的花生秧刺得全是血道子,手掌根的血泡磨破了,沾了上呀、花生秧梗什么的就火辣辣地疼,露着脚趾头的布鞋灌满了土,有的就干脆裸了脚丫子,也不怕石子、瓦片的挌。花生秧上还有蛰了毛子乱蛰人,地里长虫也常见,往往吓得叫半天,好一会不敢去干活。也有砸死了扔在路边的,胆小的就会绕着走。摘花生往往在麦场里,看着高高的花生垛不见少,坐了半天的学生就坐不住,一会起来去抱花生棵,一会站了身去扔花生秧,更有摘不满筐子就去倒,借了空子遛一圈。 花生、地瓜的收完了,就忙着到地里去捞秋。花生地是队里统一时间捞,一般是东坡、西坡的几块地都收完了,队长说明天北坡或南坡里捞花生。大人们头天晚上就准备好了镢头、粪扒子,还有提篮、叉篓之类的工具。第二天凌晨四、五点,天还黑黑地看不清人,队长一声哨子响,男女老少的就往坡里跑。 因为收了花生归队里,捞多捞少归自己。早到的就先找落下的秧棵拨,知道哪块地里拔时倒了秧,沤了根,花生肯定落得多,就一窝蜂地涌了去。小孩们有睡得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就跑出了门。地里的霜露凉凉的,有时还有厚厚的雾,也有淅淅沥沥地下雨天,头带个芦苇或高粱秸篾子编的斗笠,或是披块塑料布、或是穿上蓑衣,水呀、泥呀的沾满了身。也有家里人多分不过来或一时找不到雨具的,就披了盛干粮的笼布或包袱皮。 等到天明出太阳,一坡的地大都捞了个遍,人们的篮子、叉篓也都盛满了。于是陆陆续续地往家回,吃过饭队里还要干活呢!这一清早等于集体放假,耽误的农活还得补回来。 那时候我就八、九岁,二哥也不过十一、二,我们俩捞秋很用力,往往捞的花生比母亲多。母亲跑得慢,常常把白白胖胖的花生芽,没有仁的水妞妞也都拾到了篮子里,回家洗了做菜豆腐吃。 等到队里全部收完了秋,早上地里铺满了白白的霜,生产队里也没了活,大人们还会每天背着个叉篓去捞秋。霉了的花生、冻了的地瓜、粗些的地瓜根、瓜干的碎边边,都一一地捞了拾家来。 捞秋得来的花生换了油、买了钱,就能给孩子缴学费、买铅笔和本子,有时也能添了布票扯布做衣服。捞来的地瓜切晒成地瓜干,添补些野草、菜叶子,一年里养起头大肥猪,就成了家里儿娶女嫁的大指望。就连豆秸根、谷子根的也会一棵不剩地捞家来,烧锅做饭的当柴火。 想想那时,收秋、捞秋的活很是累,小孩子也是在劳动中抽空玩,寻找些自己的快乐来。捞秋时挖鼠洞找粮食窝,挖地炉点柴火把地瓜烤完闷在土地烧地瓜,都是很有乐趣的。也有收获少回家挨了熊的,也有秋假里捞的地瓜少没完成学校任务的,但劳动的乐趣和小伙伴的友谊却是刻骨铭心的。 想想这些,再看看眼前,我们一家人来捞枣,谁也没想着能省下买枣的钱,不过是寻找些生活的悠闲和乐趣。时代真是进步了,经济也很充裕了,谁家也不用捞秋贴补家用了,可小时候捞秋的充实和欢乐,为什么再也找不到了呢? 2.老物件·一把牛梭头 老屋的土墙上挂着一把牛梭头,厚厚的尘土掩没着它过往的岁月。拍掉灰尘,用抹布慢慢地擦拭,就露出了枣红色的木质,细细的纹理,不见一丝开裂。看到它,我总会想起父亲那瘦骨嶙峋的脊背,想起他凸显而又黝黑的肩胛骨。它们很象这把牛梭头,暗淡的光芒,叙说着远去的时光。 牛梭头是枣木的,很象一把弯弓的样式,只是较粗些罢了。牛梭头的外围有浅浅的槽沟,两端各有一个比铜钱小些的孔,这是穿粗绳用的。听父亲说,这把牛梭头还是曾祖父用过的老物件。父亲三三年出生,曾祖父该是清末人,算起来,这把牛梭头最少也有一百二、三十年的历史了。 农耕时代,牛既是人们种田的工具和帮手,也是一家人的伴侣和成员,更是生活的希望和梦想,所以既要牛出力干活,又爱牛如子,照顾有加。牛梭头就是基于这种思想和情感的发明吧?每当耕田耙地或拉车拽物的时候,把牛梭头套在牛的脖颈上,既便于牛用力,也防止了绳子勒进牛的皮肉里,减少了牛的劳累和痛苦。 听父亲讲,曾祖父年轻时家里没有地,曾祖父和村里的另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是村里地主家的长工。平时,曾祖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地主家打理着村里的二百多亩地。一干就是二、三十年,每天住着牛棚,与牛为伴。后来,地主家的儿子赌博输了地、败了家,曾祖父一年多的工钱也打了水漂,于是问地主要了这把跟随了他几十年的牛梭头和一副犁具回了家。 五十多岁时,家里省吃俭用、挖石填坑地置了二亩薄地、低价赊了别人家一头老得走不动了的老黄牛。曾祖父就靠着这副犁具和老牛养起了家。老黄牛耕起地来慢悠悠的,一步三摇晃,常常几个来回就汗淋淋地湿了毛,曾祖父也舍不得挥鞭子,于是就加了力的往前推犁耙。等到日落西山,薄露弥漫,曾祖父解了牛梭头,扛了犁耙,就和老牛一前一后地往家回。 等到祖父不到二十成了家,曾祖父已随着老牛先后过了世,好在家里已有了十多亩地和一头健壮的牛。犁铧和耙齿每年都要到铁匠铺里淬了炉火加铁锻打地修一遍,那把牛梭头却是越用越结实,越磨越光亮。也许是家里人不愁了吃,每天劳累在土地上的祖父就迷上了酒,五十多岁时没了命,父亲八、九岁时就扶起了犁耙下了地。 父亲接受了祖父的教训,从年青时很少在外边喝酒,却嗜烟。整天价烟不离嘴,到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了,还有慢性支气管炎,走路已是摇摇晃晃了,即使拄着拐棍,走不了几步也会喘一会,却还是离不了烟,过不多长时间就会撮了烟叶慢慢地卷,慢慢地含在嘴里抽几口。 父亲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每天一胧明就起床,先点上颗烟叼在嘴里,接着就进牛栏里看牛,拾拾掇掇地找镢锨犁耙,或给镢头加个木楔子,或给锨头塞块烂布头,或把犁铧、耙齿上的干土刮拉掉。一切收拾妥当,甩了烟屁股,就给牛带了牛梭头,扛起农具,牵了黄牛,一前一后地下坡去。 路上,已有了三三两两的村里人在走着,就相互打声招呼,问声:犁地去?或整畦去吗?有时也站上片刻,扯上两句:你那亩洼地下了多少种?地里的墒情不大好,是不是等等下场雨?然后各自向自家地里走,该忙啥地还忙啥。 如果是年后开了春,要先背个叉条篓,扛了铁锨到地里去转转。顺带着捡了牛粪、狗屎的,掺了碎土铲在叉篓里,到地里踩着铁锨挖几锨,看看冻土化透了没,也就把叉篓里的粪土倒进去。然后就紧一紧身上的扎腰布,蹲下身来,摸出烟叶、烟纸卷了烟,点上后钻云吞雾地抽几口,估摸着哪天能开犁,一冬天的闲闷就散开了去。 等到哪天真的开了犁,也就老老少少地忙起来。牛要加料伺候好,豆粕、麦麸的多掺些,饮水还要温一温,看着反刍是不是好,女人、孩子一遍遍地来添料,男人又卷了烟蹲在牛栏边想心事:明天就把那块岭地先犁了,整了畦垅先晾着,等小草成堆成片地钻出了地,就可以撮坑点花生。 开犁了,养了一冬的牛一唤即起,于是套了牛梭头,扛了犁耙,迎着第一缕朝霞,向原野走去。闲了一冬,牛长了一身的膘劲。熟悉的牛梭头,新淬的铁犁,主人亲切的“驾、驾”、“伊—”、“唔—”声,假抽的鞭子,脆响的鞭声,惊了塘坝上的几只麻雀,一溜烟似地唧喳叫着飞跑了。牛便来了精神,不用扬鞭自奋蹄,不到晌午,一块地犁完了。看着新翻的泥土,闻着清新的气息,让牛儿在地头反刍歇息,自己卷上烟卷,就蹲在牛身旁,瞅几眼或远或近的田野,嚷牛句不咸不淡的粗话,吐几口烟雾,哼几曲野调,也就淡了劳累,闲了心情。 吃过晌午饭,吆了女人,扛了镢锨,套上牛儿耙上两遍,碎了坷垃,平了凸凹。给牛儿解了缰绳、牛梭头,顺手拴在地头的老树上,让它悠闲地喘息。男人抽完了烟卷,拿起了镢锨,扯了绳,定了垅,于是就调起了畦沟。 日落西山,活儿干完了,女人先扛了镢锨头里走,男人不急,又卷了烟卷蹲下来。等把烟吸完,才不紧不慢地解了牛缰绳,扛了犁耙、牛梭头,慢当当地向家走。等近了家,远远的看着女人已升起了炊烟做起了饭。进了院,卸了犁,把牛拴进了牛栏里,又坐在门栏上脱下磨漏了趾头的布鞋磕了土,草草地洗手摩了把脸,刚刚卷了烟蹲在了桌头旁,女人已拿了酒盅倒了酒,于是把日子不紧不慢地品起来。 到了麦收时节,牛们又被套上了牛梭头,拉起了地板车,拉起小山一样的麦垛地里场里的来回赶,拉起辘辘一圈一圈地碾,装满土粪肥不停地走。男人们一点也不比牛儿少出力,顾不得汗蚀了汗衫布褂,也顾不得日头烈烈地晒黑了脸膛、颈背,更顾不得高高卷起的裤腿上溅落了泥土,粘满了麦芒、草屑。或两头不见日月地在地里挥舞着镰刀,或背起山一样的麦垛装车卸车,或驾着沉重的板车吆喝起牛,或拿起木锨、木杈地扬起麦场。有时抽着烟卷歇一会,难免对着想偷懒不愿挪步的牛吼两句:你累,我就清闲啊?有可能,我倒想跟你换换呢! 想想也是,父亲这些男人们,哪一个没出过牛一样的力,还要累心累脑地操持着一家老少的吃穿、病痛,亲朋友邻的人情世事,虽说比牛们少了把牛梭头,可是力却一点没少出。也难怪父亲似的农民们,那黝黑的脸庞,瘦削的锁骨和脊梁,就似这百多年的牛梭头,浸润着岁月,透着坚硬,泛着沧桑。 好在日转星移,时代更替,农民们耕田耙地都用上了拖拉机,运输用上了轻卡、三轮车。播种机、收割机、剥花生机、收玉米机……真是凡有需求,就有机器。再也没有人用牛耕耙土地,用牛拖拉东西,耕牛已成了文人笔下的怀旧曲。这把一百二、三十年的牛梭头,也永远成为了家里的一把老物件。劳累了一辈子的父亲们,虽然他们的腰板已渐佝偻,步履已变蹒跚,但他们的子孙们赶上了好时代,正驾着现代农业的机车,轻快地行驶在这希望的田野上。 3.立秋 虽说已是立秋,天还是不要命得热,一大早,太阳就红彤彤地挂在东天上,一丝风也没有。已经几十天没下雨了,地里的红薯就软塌塌得没看相。秧儿已枝枝蔓蔓地爬满了地,间或还有一两片或白或粉的喇叭似的花。心形的绿叶儿半卷了边,露出叶片底面的灰白色,就显得失了精神头。 我小心地走在狭窄的地沟里,生怕踩伤了秧藤儿。立秋一到,红薯正胀瓜块儿呢,有的地面上已经胀裂了缝,有的还露出来粉红色的红薯块。本打算趁着早上天凉快拔拔草,不曾想大清早地就这么热。拔了些扒皮秧子、野蒺藜棵、狗尾巴草,还有灯笼棵、马齿苋什么的。短褂就被湿透的汗水贴了身,闷热得喘不匀个气,就来到地头渠坝上的杨树下,脱了上衣凉快些。 点上颗烟,看着漫山遍野的绿色直出神。这一大片山岭薄地,种的多是红薯和花生,间或有一两块绿豆或棉花。这跟四、五十年前一个样,不一样的是,现在三、五分地就有了并不明显的地界石。不象以前生产队时,十亩、八亩的要么是花生、要么是红薯。 那时候,我才八、九岁,姐姐十七、八岁,已是家里的劳动力,跟着生产队挣了几年的工分啦。红薯和花生只在收种的时候一块干,平时锄草是分地块的。姐姐分到的有五、六亩,常常是锄了这块锄那块,闲不住。一整天里,早上五、六点钟下地,八点多回家吃早饭,吃完也顾不得洗涮又下地,中午一点多回家吃午饭,三点之前又下了地,一直干到七点多,算算天要干十一、二个钟头吧!而且夏天最热的午前和午后也在地里不停地干,“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天热死草呢! 我们小孩子也是闲不住,麦假、秋假、寒暑假,真是生产队里一忙学生就放假。也没有作业做,放学、放假的就干活,抽了空儿就疯野着玩,下河摸鱼,上树逮鸟,偷个甜瓜,掰截甜秫秸,做个苇笛子,编个柳条帽的不闲着。 常跟姐姐去锄红薯地。锄红薯时要先翻秧,我就用一截两、三米长的木杆儿把遍地拖的秧藤儿向一面翻,露出红薯垅的沟底儿,姐姐就用长柄的大铁锄,一下一下地锄草和松土。有我跟着翻秧子,姐就不用翻完秧再回头来拿锄了,省了力气和时间,锄起来也就快多了。 有时又热又累地也难受,特别是太阳热辣辣地晒着的大上午,就盼着地垅别那么长。干一会就看看这一垅到不到一半了,翻完这垅还几垅。姐有时就让我去地头的老槐树下去凉快,逮了蚂蚱掐了翅膀,又用鸡毛草的杆穿了,让我拿到树下玩,或在树下喝些玻璃瓶装的麦糁水。 到了霜降前后,红薯秧经了霜,红薯该收了,生产队就集中了劳力刨地瓜。白天刨出红薯归了堆,从下午到傍晚,一块地一块地,一堆一堆地用大荆条筐在大铁镑上称了按工分或每家的人头数分好了。各家就提着带玻璃罩的洋油马灯,这地那地或这堆那堆地找自家的名。找到了,大人们看着两三千斤的一大堆,就满意地笑,这是一家人一年烙煎饼的口粮呢!我们小孩子可是犯了愁,这一大堆要用擦板子一个一个地擦成红薯干,再撒晒到平整后的还湿着土的红薯地里,肯定又得一整夜。 一家人两三个擦板子不停地擦,满了筐就撒到地里边,我们小孩子就负责把撒下的红薯干中压着叠着的拿开来,等到白天干得快。刚干这活不觉得累,蹲着爬着地往前赶。等到下半夜下了霜,湿湿的红薯干冰块似得凉,又困又冷的熬不住。跑到红薯堆看看还多少,穿了棉袄吃了点带来的煎饼接着干。也有熬不住,摆着经薯干一歪头就地睡了的,大人“小三”、“小四”地喊不应,就抱到红薯堆旁的干地儿,给加了棉袄睡一会。 天好的时候,红薯干在地里晒上三、四天也就干透了, 就一片片地拾了,装了麻袋或布口袋,用独轮车一趟趟地运回家,等晚上再一筐篓一筐篓地提到屋梁上搭起的棚子上。要是赶上阴天下雨的,无论是半夜或黎明,听到有人说“天阴得厉害了,要下雨!”或者“天下了,快拾红薯干去啊!”的喊声,就会急三慌四地往地里跑,我们小孩子常常是边揉眼睛边跟着跑。要是半干的红薯干经了雨,就会粘粘地长绿毛,这些霉了的红薯干烙出的煎饼很难吃,所以人人都是拼了命地抢。 收了红薯干,一年的口粮就有了。“家中有粮,心不慌!”收完了秋,妇女们就会到村里的打面坊里打了红薯面烙煎饼。一连烙上两三年,晾干了放到泥缸里。每次吃时在开水锅上馏软了,叠成煎饼卷,这样就能吃到第二年的开春了。 红薯的叶蔓也能吃,下霜前,已经不影响红薯胀瓜了,就满地里拣鲜嫩的藤叶采下来。用刀在木板上细细地切了晾晒干,吃时用水泡软了,加了豆糁子在锅里烀。烀好的红薯叶菜豆腐,卷在红薯面的煎饼里,再抹上些用石臼子捣碎的辣椒蒜,就可以喂饱大人、小孩的肚子啦。 可这红薯干不一定够吃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呢!所以收完秋,大人们都去忙挖机井、修水渠之类的冬季大干了。我们小孩子就挨块地里捞红薯,用镢头在红薯地里翻找落下的小红薯妞儿,一上午或一下午地捞上半叉头,拿回家里熬猪食或再擦了晒成干。也有学校里布置任务的,秋假里每个学生要交多少斤鲜红薯,所以捞了还要交学校,学校里再组织学习擦成红薯干晒干了卖,得的钱就做班费或买本子,这就是勤工俭学吧! 一晃四、五十年过去了,想想那时候的苦与累,当时倒是人人不觉得。而现在,种地不缴公粮还补贴,累了、热了就歇着,可还有那么多的人不种呢!有的干脆好好的地里栽了树,十年八年的不用管,真的省了很多力。 现在耕地有机器,收红薯也不用镢刨了,直接用拖拉机带了犁头翻出来。也不用擦晒红薯干,整红薯送到收购点,当时就结算给了钱。再也不用红薯面烙煎饼,白面馒头都吃够,谁还吃那又酸又硬的红薯面煎饼呢?可红薯又有了大用处,做粉条、做白酒的不少用,所以这温饱了几代人的红薯还会在山岭野地里疯长着。 看着眼前这满遍野的绿,我摁灭了也不记得是第几颗烟。已是立秋了,可知了猴还在没完没了地叫,不远处,几只绿蚂蚱正在结了种子的野草上窜。我的红薯地里,正有几只麻雀飞上飞下、叽叽喳喳地找虫儿。 该下场透地雨,红薯再可劲儿地长上两个月,就该一块块地胀饱了,地皮儿也能撑裂了逢。到那时,就会是一片秋收的景象了。 4.记忆中的红高粱 立秋过后回老家,闲着没事到田里转了转,就见满山遍野的绿。沟沿上、地畔边、路两旁,疯长着拉拉秧、铁蒺藜、扫帚棵之类高高矮矮的草,也有开了蓝色、紫色或深红色、粉红色花的牵牛藤。地黄草、蒲公英、苦苦菜、萋萋芽什么的也都开了或黄或红的花,点缀着那一丛丛浓郁的绿,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 间或有几只绿色或土黄色的蚂蚱飞来跳去的,没等你的手靠近,又悠地跑远不见了。或白或黄的草蛾子、五彩斑斓的花蝴蝶,在阳光下闪动着翅膀舞蹈着。也有青蛙在沟底畔“嘟哇嘟哇”地叫,远处树上的知了还没有感觉到秋天的凉,照旧在枝枝叶叶上可着劲地唱。 岭地里花生正绿绿地长着棵,红薯的秧藤儿已枝枝蔓蔓地爬满了地,也有膨胀的薯块撑裂了地,露出玫红色的薯皮来。洼地里多的是玉米,都郁郁葱葱地列着队,宽宽长长的叶片儿就你碰了我,我牵你地亲热着。绿绿的棒棰已长成了样,各自顶了黄色、粉色的缨须子。每一株玉米的正顶端都长着一朵四支八叉的土黄色的花,象是接收天线似地支楞着。也有种了西瓜或甜瓜的,秧藤上就隔三差五地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绿地雷,在碧波荡漾的叶蔓中饱胀着。 只是满地里一块高粱或谷子也没有。我知道,高粱、谷子难伺候,招麻雀。不象麦子,麦杆细弱,麦穗有刺芒、有糠壳,麻雀站不住,下不了嘴,所以种高粱、谷子种得少。特别是谷子,牛角似的谷穗,满满的谷粒压弯了腰,麻雀飞上去,一吃一个饱。高粱也是,八、九月份,枣红色的高梁粒胀满了穗,裸露着、晶莹着,麻雀就省劲,站在穗朵上,边大快朵颐,边得意地鸣唱。不一会儿,半面的穗粒就下了肚,“叽叽喳喳”地招呼声,就扑楞楞地飞走了。 可对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鲁南地区的庄户人来说,高粱全身都是宝,招麻雀也得种,哪怕只剩下杆、剩空穗,有用着呢!且不说高粱是酿酒、制醋、提取淀粉、加工饴糖的原料。比如中国的名酒茅台、五粮液、汾酒等都是以红高粱为主要原料。这些对于那个以温饱为主的年代里的庄户人来说,实在有些太遥远。 我只记得在我胀肚子或拉肚子的时候,母亲总是炒了高粱面加上开水调成糊糊让我吃,吃上一两次就好了。有时家里的那只老山羊下崽,或是家里的猪崽天太热时慢了食,母亲也会盛上半瓢高粱米或生或煮地喂它们吃。有一次几家合养的一头老耕牛不反刍,不吃不喝地干瞪着眼,肚子胀胀的好几天。母亲又把高粱米炒黄了喂,竟然奇迹般地好起来。 高粱的叶片和糠壳,都是喂牛、喂羊的好饲料。砍高粱秸前先把叶子掰下来,一小把一小把地捆好晒干垛起来,就成了冬天牛和羊的好青料,拌上些麦麸、高粱糠之类的,牲灵们就会香甜地吃。就连刨倒高粱秸后的高粱根,也是烧火做饭的好材料。 一株高粱秸,能分成几断地用。高粱穗刮掉粒,能扎成条帚或涮秫,用来扫地、扫碾,或涮锅、涮碗用。连着高粱穗的那一截细长的葶,是串锅拍、筐子、篮子的好东西。到了冬天,母亲们常常用麻绳和大粗针把高粱葶串成圆而平整的或大或小的锅拍,可用来盖锅、盖盆、盖缸,也可以放窝头、馒头和水饺,用处真是多着呢! 高粱葶下面一直到根节,这两三米长的就是秫秸了。外地人有用来破蔑片儿编席子、粮食囤的,我们这里多用整杆子扎把子或是夹障子。秫秸把子是盖房子必用的。盖房时,垒了墙,上了梁,架了横木团,木团上面就密密地铺上秫秸把子,把子上再铺掺了麦糠或麦穰的稀黄泥,黄泥上再一层层地铺苫上黄草或麦穰,后来又换成了泥烧的瓦或机压的水泥瓦,一座房子就算盖成了。 用秫秸和苘绳扎成的夹障子是用来做房间的隔墙的。把夹障子直直地竖起来,上面捆绑在房梁上,就成了墙。老屋的夹障子上常常挂满了割麦子的镰刀,端午节的艾枝,小葫芦盛着的白菜、萝卜之类的菜种子,也有年历画什么的。夹障子还能围起来作粮囤,盛红薯干、麦糠、用碌碌碾碎了的红薯叶等,或用横木棍撑了搭棚子,棚子放东西,棚下防雨淋,都是大有用处的。 正因为这高粱全株都有用,特别是盖房子离不了,所以生产队时,各队里是会估摸好哪块地种高梁的。每年的八、九月份,高粱一天天地长高了,胀米了,累歪头了,晒红脸了。麻雀们也成群结队地赶了来。队长就会派人在高梁地里到处挂了红旗、绿旗,用烂衣服做了假人或柴草扎了稻草人,用来吓麻雀,可这招也是不管用,有的麻雀还站在假人上开地叫。就派了老弱病残的一边地头一个,拿着个破铜锣来回地敲。有时还用了火枪或炮仗,时不时地放几枪。 等放了秋假了,又让我们小学生来回地跑趟、“噢号噢号”地喊叫着,或拿了小石头、碎石子地扔远了吓。一开始觉着挺好玩,干常了又感到腻歪了,就在地头上翻斤斗、玩打仗,又跑到地里偷了高粱秸的底节当柑蔗吃,比玉米杆子、地黄或梧桐的花蜜要好吃,嚼起来没有怪味儿,爽爽甜甜得很好吃。 时光荏苒,世事变迁。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农村的条件也越来越好了。农家人盖房子,一律的砖墙加水泥、钢筋、沙子、石子的混浇顶,再也不用高梁秸扎把子。屋内个都是砖垒的隔墙,也用不着秫秸做的夹障了。至于锅盖、筐子、扫帚之类的日用品,商场里、市场上应有尽有,美观又便宜,谁也不用秫秸葶子或高粱穗子自做了。地里就不再种高粱,不缺吃不缺用的,什么省事种什么,什么合算种什么。有的干脆好好的地里栽上了树,省力又赚钱,好着呢! 现在又到秋天了,看着这满山遍野的绿,再也没有童年时的秋天里,那鲜鲜艳艳的高粱红了。就连记忆深处的麻雀群,也变成了三三两两的稀罕物,自由地蹦跳着找食儿。也不知它们的大部队去哪啦,或许是飞到莫言先生的老家了吧!想想高密秋天时那一望无际的红,和那飘着高粱酒香的醉人气息,今夜会不会有一个“九儿”一般的姑娘,羞红了高粱穗般的脸庞儿,宛若秋天里的一株红高粱,亭亭盈盈地走进我的梦中呢? 5.立冬 秋天说走就走了。小草早早地脱掉了白绒绒的衣装,把根芽悄悄地地缩进了泥土里,它要用整个冬天来沉淀它的心事。虽然黄橙橙的柿子还小灯笼般地挂在树枝上,黄叶也有些舍不得高高枝头上的风光,不甘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场,可谁还能一生荣光?既然终究要离开,那就用平和的心态去迎接秋冬的接壤,一层层褪去这繁华的彩妆,静静地去等待那一袭耀眼的白裳。 谁也挡不住季节的脚步。立冬了,霜早已抢先占领了雪的纸页,把枯草落叶书写的篇章涂抹得一片沧桑。这很象某个画家已经把颜料盒里的色彩用完,只把它涂成了五彩斑斓的秋天,就用一点点剩余的墨汁,把枯树虬枝画于纸面,那一块大大的留白,好等待洁白的雪花盛开。 孤独的鸟巢在枝头站立,寒风冷雨抽打着它虚弱的墙壁。它的主人却在风雪中翱翔,趁冬天锤炼它坚硬的翅膀。麻雀更是不管春夏秋冬地你来我往,照样唧唧喳喳地玩耍着。 其实土地并不沉寂,只是一时乱了逻辑。夏收后的麦穗,和秋收后的高梁、谷子,见土就长,却忘记了季节的方向。只等一场雪,淹没一切虚伪的繁华,把一幅北国的冬景铺张。 立冬之时,最适合品茶。取一撮叶芽,浸泡于山涧泉水,能散发出生活的韵味。用心细品,入喉走心,在浮躁中修行,不管窗外天寒地冻,只在袅袅清滟中浮沉。走的再远也走不出母亲的视线,爱恨情仇总也脱不了滚滚红尘,不如春种一树茶,冬泡一叶春,把这满身的疲惫洗尽。在茶水中看自己的脸色,或者在茶汤里看自己的倒影,回味自己过往的历程,让一生在茶香中升腾,安身打坐,细细品味。在一杯汤汁里盘腿静息,无需半字经文,就让一片叶子的清香,牵了你的手,步出红尘。 在阳光温暖的日子里,也能去观赏冬天的荷塘。看那曾经碧绿的莲叶,好似朱漆斑驳的雕像,这枯萎的荷叶,不过是哪个修心高僧破旧的道袍,他的灵魂并不随莲花飘落。冰冻封存不了他的经文,霜雪奈何不了他的布道,他的禅宗,已长入干硬的莲子,虽零落淤泥,却滋润理想。只待来年,莲藕膨胀,荷叶疯长,那盛开的莲花,就是他昭告天下的心迹。 还可遥想观世音菩萨或是释迦摩尼,想那满塘的荷花,婷婷而立。含苞的,似默默为苍生祈福,愿一切生命脱离苦海厄运。绽放的,如慧灯朗朗,照亮生死轮回一场。莲叶铺开因果关系,荷塘里却并不会乱了逻辑,总会有一场花事,虽在镜头下掩面含羞,却无心流连于纸笔之间,只把清新,盛开在虔诚的眼睛里。不去想明天你该去向哪里,也不焦虑在这寒冷的冬天里,能去哪里寻找荷的足迹。不必心急,荷花是佛祖的脚印,虽来去无期,却终不会远离。 细雨飘飘,满地泥泞。立冬之日,徜徉于一条田野小路,没有雨披,也不打伞,独享冷雨凉风。看麦田里的麦苗顶着晶莹的雨珠,葳葳蕤蕤地生长。抬眼望,堤坝上的河柳枝条 还在摇摆。虽然总要留下一个倒春寒,让它蜷伏在春天回家的路口,那枝条上的几粒嫩黄,却总会怯生生地站在迎风的溪边,当冰层留下最后一句感叹,太阳发布的暖,便一天比一天大胆,只需轻轻一声呼唤,所有的绿色都会连夜赶来,为春天梳妆打扮。 立冬之时,很象是国画诗韵的留白,更象是古瓷青花的律动。虽然这一幅黑白分明的山水,少了色彩,却多了让心飞翔的空间。那就找一管书写过浩瀚篇帙的粗笔,饱蘸绿意浓郁的心水,在那如疆域般宽阔的留白处,天马行空般地写上: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山东济宁 桔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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