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边城小写 |
| 正文 | 边城小写 散文 01女人的目光 胡开来站在树下，拉架势，假咳嗽，要说话了。他说话不大靠谱。马万里说他，一句话能拧半碗水。我们听习惯了，给你提个醒。他说，在农村，一抬眼八里地看出去了。城里人看不远，都是近视眼。一般人的目光也就三米长。再伸长也是浪费，没有用处。听我说嘛。在工厂上班，一米目光就够用了。看书、写字、玩手机只要半米目光。走在大街上，三米目光也够用了。 韩大好在看报纸，他说，开车的司机，三米目光就不够用。 胡开来说，你这是抬杠。我说的是一般人，常用的。你看嘛，街上的车一辆顶一辆，开车的司机，现在也很少用长目光了。 吴学义在闭目养神，睁开眼说，你们闲扯半天，我让眼睡一觉。两眼一闭，节约目光。 韩大好说，节约下来有啥用，又不能存银行。人长两只眼，就是用的。你看人家胡开来，眼一天不闲着，从早到晚观察女人。叫你说对了，就是白穿。女人哪个部位，他都能说出一整套，现在又研究女人的目光了。 胡开来说，要说人的目光，不是吹牛，比你们知道的多。街上的人来来往往，高兴的不能笑，窝气的不能说，悲伤的不能哭，目光能看出来。听我说嘛。人的目光有温柔的、兴奋的、忧愁的、愤怒的、伤感的、委屈的、焦燥的、麻木的，这只是一部分。还用从字典上查嘛，上学就比你成绩好。人和人不一样。穷人和富人、教授和文盲、干部和工人，目光是不一样的。你看一样的，是你的水平差。大好你说啥？那当然不一样了。早晨，走在大街上的女人。你看她她也看你，你不看她她也看你，目光是清爽的，柔和的。早晨我看人，一般不会出错。听我说完嘛。到了傍晚，目光累了一天，很多人伸不到两米远。不少人目光一出眼就耷拉下来了。傍晚的女人，你看她她不看你。有的女人，你看她半天，就是免强回你一眼，目光是呆板的，迷茫的。傍晚看人，我就没把握了。 韩大好说，我说胡开来，街上走着两个女人，一个是结婚的，一个是没结婚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吴学义说，我也能看出来，年龄大的是结婚的，年龄小的是没结婚的。 胡开来说，你这是一般人的看法。结婚的女人和没结婚的女人目光不一样。离婚的女人和家庭和睦的女人目光不一样。单说寡妇，又有好几种，有死了男人的，有被男人抛弃的，有抛弃男人的，她们的目光也不一样。你想想能一样吗？开始我也看不准。用心看，看得时间长了，就把她们区别开了。 韩大好说，越说越来劲了，胡扯啥呢。不要给我说这个，就说你怎么区别开的？哎哟，不就是看人的气质嘛，哄谁呢。别说了啊，你都是瞎猜的。就是瞎猜的。你这一套是跟相面人学的吧？ 胡开来说，你要不信，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韩大好说，我就是不信。他站起来指着前面说，胡开来你看，走过来的那个姑娘，穿白裙子那个。高个子。看见了吧？你看她结婚没有，再看看她是干什么工作的？咱来个当场验证。你要看准了，我服你。看不准，就别在我们面前胡吹了。 胡开来说，这样吧，看不准我请客。我要是看准了，你给大家每人买个雪糕怎么样？你看你，不就是一个雪糕嘛。我输了，我输了请大家喝啤酒。 韩大好说，行。咱先说下啊，不是一瓶，是每人一瓶。 胡开来说，当然是每人一瓶了。不过我有个要求，她走过来的时候，大家不要看她。都看她，她一慌，目光乱了，我就看不出来了。 我们都低着头抽烟。那个姑娘走过去了。胡开来说，她刚睡过午觉，目光带点硬头，不够舒展，看起来有难度。她二十七八岁，还没结婚。学义你说啥？咋能没谈过对象呢，不是多问的嘛。她长得漂亮，性格内向，没遇到称心的男人。干什么工作的嘛，是坐机关的小干部，要不就是小学教师。当然得定一个了，是机关干部。你咋知道我输定了？等着看嘛。 韩大好和吴学义追上去拦住那个姑娘，说了一阵话。姑娘回头看看我们，向他俩说了些什么就走了。吴学义拍着手笑。韩大好摇着头，到冷饮摊买雪糕去了。 本文后记：胡开来看她有对也有错。找她办件事，有了几次交往。和我在一起，她说有春暖花开的感觉。她还说，感谢胡开来。不是他，我们怎么能认识呢。写到这里吧，再见。 02 不一样的鼻子 张卫中的鼻子是我们的烟盒子，饭桌子。他用鼻子给人看病。给人看病不收钱，有人给他送烟，他散给我们抽。有人请他下饭馆，他带着我们去吃喝。 张卫中的鼻子不高也不大，都是两个眼的鼻子，和他一比，我们的鼻子白长了。韩大好有些不服气。他拿出一块糖，攥在手里，叫张卫中闻。先是让他看着闻，又叫他闭上眼闻。鼻子离拳头还有一米远，就能闻出糖在哪只手里。你说他是猜的吧，不能每次都猜对吧？我们问他，怎么闻出来的？张卫中说，他一只手里有糖，一只手里没有糖。他说得有道理，道理我们嚼不动，消化不了。 张卫中是街道办事处的电工。就那一座楼，电线不是天天断，灯泡不是天天换。上班在地下室的工作间看闲书，磨时间。一楼过道堆了一堆废纸，谁扔上去的烟头，差点引起一场火灾。主任喊出张卫中，一顿怒斥，还扣了他半个月工资。烟是往上冒的，地下室里闻不到。张卫中意外中弹，白挨一枪。他一狠心戒了烟酒，练起了鼻子。三年练出一套硬功夫。下班以后，往楼道里一站，哪间办公室的烟头没灭，他能闻出来。从此，主任见他有了笑脸。后来，他还当上了主任的业余秘书。主任外出吃饭，关键场合把他带上，叫他表演闻菜。端上来的菜不叫他看，他一闻一个准，惹得人惊叹不已。 韩大好一见张卫中就要问他，鼻子，昨天晚上又到哪儿潇洒去了？ 张卫中在我们面前，也是有啥说啥，抹着嘴说，东方大酒店。就是晚上忙。没吃过来也差不多了。哎哟，还升副主任呢，我能当官吗？就是个跑腿的。 韩大好说，我们还指望着你当官呢。咋不能的呢？慢慢来嘛。你看看，抽的烟都和我们不一样。嗳，你们经常到外边吃饭，不搞连续剧？吃罢饭进舞厅，找个小姐消消酒劲？ 张卫中说，没有办法，现在就兴这个。一天晚上，在花园大酒店。我们主任看上一个小姐，小姐没看上我们主任。听我说嘛。我们主任叫我给她亮一手。我说小姐口袋里有块巧克力。我们主任说，如果他说得不对，我掏五百块钱你走人。如果他说得对，今晚上你陪我。不要叫我秘书啊。小姐还在发愣呢，我们主任上去把一块巧克力掏出来了。别胡说啊，我媳妇听了不愿意。后来她把我们主任缠上了，经常跑到办事处找我们主任。 张卫中和胡开来是好朋友，两个人凑在一起，一个会看，一个会闻。张卫中的媳妇就是他用鼻子闻来的。胡开来先看上的一个姑娘，他带上张卫中一大早在街上等，想叫张卫中在旁边帮个忙。那个姑娘走过来的时候，胡开来问张卫中，她长得怎么样？ 张卫中说，挺好。当然挺好了。打分嘛，八十分以上。 胡开来说，你看我和她合适吗？那就行。我观察她十多天了，她是纺织厂的工人。 张卫中说，没错，一身棉花味。哎哟，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胡开来迎上去和姑娘打招呼，问她是不是在纺织厂上班？ 姑娘说，我不认识你，你怎么知道我在纺织厂上班？ 胡开来说，我会看。当然能看出来了。街上的人，我搭眼一看，就知道他是干啥的。还有我的这位兄弟，他会闻，他的鼻子可厉害了。 张卫中说，你包里有两个茶鸡蛋。还是热的。 姑娘看看包，看看张卫中说，你怎么知道我包里有两个茶鸡蛋？不能吧？ 张卫中说，你一说话，我闻出来你早饭喝的豆浆，吃的油条。对吧？可能你先买的茶鸡蛋，吃了油条，鸡蛋就剩下了。你俩说话吧，我走了。 姑娘把胡开来和张卫中放在一起比较，放弃眼，选择了鼻子。这件事胡开来有些吃亏，本来是叫张卫中去帮忙的，自己变成了牵线人。张卫中随手捞个漂亮媳妇，也觉着占了便宜，许诺生个儿子叫张来。 我们也想学用鼻子闻东西。张卫中叫我们先从闻臭豆腐练起。大家的热情都很高，认为闻臭豆腐没什么难的。练了一个星期，大家的热情变成冷情了。韩大好决心下得很大。批发价买了一桶臭豆腐，说把鼻子练出来，也给单位领导当秘书去。媳妇不让他练，两口子吵了一架。练了一个月，他甩摊子不干了。说鼻子让臭豆腐熏坏了，闻香油也没改过来，走到哪里都是一股臭豆腐味。 张望这几天犯痔疮，叫张卫中闻出来了。痔疮在下头，又不是长口疮，放个屁也许能带点痔疮的气味。嘴上喘口气，他能闻出来？张望走路捂着腰，是看出来的吧？ 韩大好说，你是咋闻的？我问你是咋闻的？闻到他抹的马应龙痔疮膏了吧？ 张卫中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在你看来，嘴就是吃饭说话的，没别的用了。对，还能喘气。一个人身体好坏，喘气就能反应出来。那当然了。先说你刚打的嗝吧，我就知道你昨晚上喝酒了，差不多有半瓶。还是瓶好酒，笑啥？我没说错吧？都是打嗝，酒嗝、饭嗝、气嗝不一样。这是简单的，你也能闻出来。 韩大好说，我闻不出来了，都是臭豆腐味。坎我不是翻不过去嘛。在饭馆吃饭，红烧肉都有股臭豆腐味。 张卫中说，做红烧肉就有点臭豆腐的，吃起来有内味。你要能闻出来，还不简单呢。你现在还是初级阶段，刚挎上书包，小学一年级还没毕业，离研究生还远着呢。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叫你搅和乱了。嘴连着五脏六腑，是人体的通道口。发烧、腹泻、胃溃疡、肺结核，不同的病，呼出的气味各有不同。那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了。这里面的学问大了，说深了你们也听不懂。我没有了，剩半包给大好了，找他要去。 一天下午，张卫中把酸、甜、苦、辣、咸五样东西装在盒子里，以表演的形式给我们上课。他想把我们消失的热情再提起来。酸味剌鼻子，辣味呛鼻子，苦、甜、咸嘴能尝出来，一般人是闻不出来的。张卫中真能闻出来吗？我心里还是有个小问号，很难消除掉。 小格子背着手走过来。胡开来说，快来快来，坐下听课。练好了鼻子，破案就不用牵狗了。小格子板着脸，从背后拿出一副手铐，在手上敲着说，张卫中，你宣传迷信，跟我走一趟！都是熟人，就不用铐上你了吧？ 张卫中没有反抗，起来拍拍屁股，跟上小格子走了。 我们都愣在那儿了。小格子他凭什么逮人？啊？这能叫宣传迷信吗？给人乱扣帽子。张卫中给人看病，不以盈利为目的，不是经济行为。他无偿给人做体检，还讲授保健知识，不是好事嘛。他给人看病又没出过差错，也不牵扯医疗纠纷，怎么就犯法了呢？ 韩大好说，我就知道，早晚要出点事。张卫中不是医生，空着两只手，拿鼻子给人看病，不大合适。他说起来跟真的一样，给人看病也是连猜带蒙。打假就是打他这号人。我马后炮，就是你，一天吹捧他。当然了。你也别说了啊，前天你还领个老太太找他看病呢。万里你说啥？那谁能知道呢。抓进去就得受罪，赶紧想办法救人吧！ 第二天，张卫中笑眯眯地来了，给每人发了一根中华烟。原来小格子是跟他开玩笑，他们所长叫张卫中去给他一家人看病的。 03 金葫芦 我们葫芦街有不少小名人，没有大名人。比较起来，唐火是个大一点的名人。很多年以前，我们去城西挖河。那是一条千年古河道，顺河而上，山上有座唐庙。传说唐僧师徒四人去西天取经，路过此地，在庙里住过一宿。唐火在河底挖出一个拳头大的金葫芦，推算下来，是唐僧师徒过河时掉下的。张卫中说，几千人挖河，为什么唐火能挖出来？金葫芦就该落在葫芦街的人手上，这是天意。 金葫芦是个宝葫芦，冬天热，夏天凉。夜里放光，能在天上飞。去城东救了一个姑娘的命，到城西除掉了一个作恶的老汉。告诉你吧，我们还见过金葫芦变出的仙女。唐火也火起来了，走路拉开了架势，说话变了腔调，神气十足。要嫁给他的女人有很多，唐火一个也看不上。胡开来说，唐火有仙女了，不能再要一个媳妇，法律也不允许。 金葫芦成了我们街上人的骄傲。和外街上的人说闲话，我们时不时地提起金葫芦，作为压制对方的砝码。外街上的人要看金葫芦，我们就拿出照片让他们看。为了扩大金葫芦的知名度，我们请了一个报社记者，想让他写篇文章。吃饭加跳舞，花了一千多，文章他也没写出来。我们又找到一家广告公司，老板说可以作广告，开价二十万。别说没有钱，有钱也不敢给他，怕他卷上钱跑了。 一天下午，我们在老榆树下说话。一辆奔驰轿车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胖子。一看就是个大老板。他站不直身，挺着肚子跟我们说话，打听唐火的住处。 周先进说，你认识唐火？你们见过面？ 大老板说，没见过，也不认识。听说他有个金葫芦。我想见见唐师傅，看看他的金葫芦。如果真是他在城西古河道挖出来的，是唐朝的金葫芦，我想买下来。我不相信一个金葫芦有多神奇，只能是个物件。我买的就是唐朝的金葫芦。 韩大好说，那还有错了。唐火挖出金葫芦的时候，我们都在场，亲眼看见的。那你就不知道了。当然是了，白天也放光。 我们看着大老板，愣住了。他是来买金葫芦的。金葫芦是唐火的，也是我们大家的。唐火卖了金葫芦，也卖了我们的骄傲。他一个人把钱收下了，我们大家的金葫芦没有了。 周先进态度坚定地说，你也不要去找唐师傅了，没有用。他不在家。就是没有用。他不卖金葫芦！ 大老板说，现在还有不卖的东西？官拿钱都能买来，别说东西了。关键在我，我只要买，他就卖。他从车上拿下来两瓶茅台酒说，你们都是唐师傅的朋友，代我向他问个好。把两瓶酒交给唐师傅，再帮我捎个话，我出五十万，看他的意思。 我们再次愣住了。五十万不是个小数字。钱变成话像子弹一样厉害。 周先进还是很沉着，他摆着手说，五十万，太少了。上次也是一个大老板，出价六十万，唐火都没理他。我不是说了嘛，没有用。他想打消大老板买金葫芦的念头。 我出八十万。大老板一张嘴加了三十万。 我说，这位大老板，酒我们收下了，送你一张金葫芦的照片，到此为止吧。没啥好商议的。你还不信是吧？去也是白去，瞎耽误工夫。你出再多的钱，唐火也不卖金葫芦。不是我说得肯定，有些东西是不能卖的，一卖就没有了。 大老板见在我们身上打不开缺口，看着照片上了车。 星期天唐火请我们吃饭。我、胡开来、张卫中、韩大好、吴学义、周先进、马万里、张望一帮子向唐火家走去。 唐火理个光头，穿一身新衣服，站在门口，笑着和我们一一握手。平时大家在一起喝酒主要是图个热闹，菜是很随便的。今天唐火做了一大桌子菜。 胡开来咧着嘴说，这么多菜，鸡鱼肉蛋齐全了。是仙女做的吧？平时我们想见她，你说她不想见我们。要不就说她到天上走娘家去了。唐火哥，把仙女嫂子叫出来一块吃嘛。 唐火没理胡开来。他提上来四瓶茅台酒，乍着胳膊说，大家坐，大家坐，咱现在就开席，菜都凉了。有啥隆重的，我早就想请大家喝场酒了。假茅台不喝了，今天咱们喝真的。还愣着干啥，都上桌呀！ 韩大好拿出两瓶茅台酒说，这也是真的，一个大老板送的。你这四瓶酒是谁送的？ 唐火说，别管谁送的，送来咱就喝。就你的话多，坐下喝酒！大好，今天你当酒司令，大权交给你了，率领大家放开喝！那还用说嘛。 喝倒五瓶酒，我们一个也没倒。唐火喝到量了，双手往下按着说，各位各位，胡开来，你听我说行不？今天我请大家来，要给大家说一件事…… 韩大好说，说啥说啥，我是酒司令，得听我的。不是不叫你说，我们是来喝酒的，不是来听你说事的，吃饱喝足到大街上乐去。他把唐火按在了椅子上。 唐火推开韩大好，站起来说，我要说，我憋了几十年了。我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今天我要说实话！金葫芦是假的，是我花五块钱在旧货市场上买的，那时候旧铜货便宜。头天夜里我埋在河里，第二天挖出来的。你叫我说完。就是个破铜葫芦，什么用也没有！冬天热夏天凉，是假的。我表演过几次，夜里放光，是我腰里藏的手电筒。带上它不生病也是假的。这些年我没少生病，一个人像做贼似的跑到城北去看病。哎呀，你叫我说完嘛。除恶行善是我瞎编的。我叫你们看的蒙面仙女，是我花钱雇的一个老太婆。别说变仙女了，它连只苍蝇也变不出来。把我自己害成这个样子，活该。我欺骗了朋友，还有一条街的人！前天一个大老板找上门来要买金葫芦。我越说不卖，他越往上加价。临走他开出一百万，让我考虑，过几天他还来。我能卖吗？一句话说到底，我对不起大家！从今天起，破铜葫芦我不要了。现在就把它拿出来砸烂，扔到大街上去！我不能这样活一辈子…… 唐火心情沉重，说得一脸泪水。大家听了都没说话，谁的表情也没有明显的变化。唐火说完了，也觉得奇怪，皱着眉头坐下了。他把大家请来，好酒好菜地招待，目的就是要在酒桌上完成这段诉说。结果大家的反应像白开水一样平淡，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周先进站起来，看着唐火说，别哭了，你说完了吧？啊？ 唐火擦着眼泪点点头。 周先进说，说完了，你就不要说了。我的哥，你抬起头来看看，在坐的哪一个不是猴变的？啊？就数我傻。你欺骗谁了，你能骗住哪一个？别说一条街的人了啊。金葫芦是假的，谁不知道，啊？金葫芦能变出个仙女，三岁的孩子都不相信，张艺谋你也骗不住。你要是真有个金葫芦，还能过这样的破烂日子？你唐火也不是神仙。告诉你吧我的哥，你不说是你埋的，我们也能猜出来。不是你埋的，你也挖不出来。我把话说明白了吧？哎哟，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啊？ 唐火说，不能说，一条街的人把我骗了吧？总得有个说法吧？那还是嘛。 周先进说，还是啥？那不是一回事。你怎么还这样说呢？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场游戏嘛。别太认真了啊。不是我说得轻巧，本来就是这样的。没有没有，咋能没有呢？那你就别管了。 唐火说，这么多年，你们心里都明白。谁也不说，都在看我的笑话。当然了。我越胡说，你们越拍手。咋不是了？我还装得跟真的一样，拿自己当猴耍，是我把自己骗了？我不抽。别安慰我了。 周先进说，谁看你的笑话了？你说谁吗？咋能不是呢？你看你，还说还说。自己怎么能骗住自己？啊？你这是啥话吗？不拿我们当朋友了？ 唐火说，我没说不是朋友。谁都没有错了？那是谁骗谁了吗？能这样说吗？ 周先进说，你是犯糊涂了。你就是犯糊涂了。不信，咱们来个民主表决。听好了，学义你把骨头放下，停会儿再啃。大家都听好了啊，你咋还啃的呢？同意唐火砸金葫芦的举手！你同意砸金葫芦？不同意你举手干啥？ 我们坐着都没动。 周先进说，看见了吧我的哥，没有一个举手的。学义举手是听错了，又放下了。在坐的都不同意你砸金葫芦。嗷，你想砸就砸了？想不要就不要了？对得起大家吗？这话谁说了？谁说了？不是你心里想的嘛。 唐火说，照你这么说，我还脱不了手了？本来是个破铜葫芦，硬说是金的。本来是我埋的，硬说是唐僧师徒掉的。我不想再演了。不能永远骗下去吧？ 周先进说，你看你，又说骗？咬住这句话不放了是不？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又咋了？从古到今，民间传说有几个是真的？你整天抱着《西游记》看，女妖精都能说出一大串。孙悟空是真的吗？我问你是真的吗？张望说对了，他活在人心里了。嗷，金葫芦就不能活在人心里了？不一样，有啥不一样的？写成书了，金葫芦就不能写成书了？没人写，你咋知道没人写，我还准备写呢。哎呀我的哥哟，你怎么还说骗的呢？啊？你唐火也是个名人。名人也得是个明白人，叫我怎么说你？啊？ 唐火说，那我今后怎么办？还像这样…… 周先进说，走到这一步了，不像这样还能咋样？当然不能了。那不一定。当然不一定了。有啥难走的，这么多年你不是走过来了嘛。怎么办，我说累了，让大好说吧。 韩大好说，那我就说几句。这场酒喝得好！唐火把想说的话说了，听我说嘛。我支持先进把金葫芦写成书。早写成书就好了。卫中这个提议不错，他俩合写也行。你为啥不写，你是金葫芦的创史人。听我说听我说。孙悟空不是能七十二变嘛，要把金葫芦写成能一百七十二变。学义说得也对，见啥变啥，能变世间万物。那样更好了，大家都编故事。写成了我们掏钱出版，葫芦街人人一本。张望你说啥？那是后边的事，以后再说。有反对的没有？不用举手通过了吧？就这样决定了啊。万里你干啥去？屎尿怪多的。我再说一句酒桌上的话，没有金葫芦，咱喝不上这茅台酒。都倒上，先给唐火倒，咱们接着喝。端起来，还有啥想不通的，喝了酒再说。今天我们要解开你心里的疙瘩。 04 我家的闲猫 我和大白一起生活了三年，我们吵过嘴，闹过气，没打过架。我离不开大白，大白也离不开我。当然了，谁离开谁也不是活不了，那生活的细节就不一样了。 我不知道街上的人往哪里去，去干什么。大白一抬腿，一扭头，我就知道它的去向，去干什么。在街上碰到个熟人，他东拉西扯说半天，我不清楚他想表达什么。大白只要叫一声，我就明白了它的心思。我不但能听懂大白的叫声，还能和它进行简单的对话。 儿子说我，跟猫说话，它能听懂吗？ 你怎么知道大白听不懂？咋跟我这样说话呢？ 我没说您。我说它不是人，是猫，猫听不懂人话。 大白听不懂，为什么我叫一声，它就到我跟前来了？咱们现在就试试。 您还当真了？能吗？那是简单的日常用语。 我也没和大白探讨哲学问题。那你说嘛。咋说不出来了？ 儿子说我不讲理。我认为我很讲理，不但讲人理，还讲猫理。谁说猫不会说话？人说人话，猫讲猫语。叫猫说人话，是霸道行为，才是不讲理呢。儿子听不懂是他的问题，不是猫的问题。他对大白没有感情，觉得自己比它高大，不能和它平起平坐。他不了解大白的思想方法，不知道它对周围事物的观点和立场。他不理睬大白，大白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他跺着脚叫喊，大白也装听不见，用沉默反击他。 我们一家四口，我和媳妇上班，儿子上学，大白在家。大白在家不做家务，是只闲猫，闲得很彻底。它应该干些什么呢？我也替它想不出来。家不用它护卫，打扫卫生它不会，练瑜伽没人教它。我们家六十平米的房子，每个角落都印满了大白的爪迹，再走也是在自己的爪迹上再加几个爪迹。人行走是为了去某个地方。大白没有某个地方，只有我们共同居住的家。人的双手除了吃饭，还想去创造什么。大白的双爪只是为了吃饭，不去创造什么。行走一旦没有了目的，也就缺少了意义。没有意义的行走会丧失激情。我拿着它的前腿，在地上边写边说，用十天时间，教会了它写自己的名字。隔些日子，把它叫过来说，大白，写你的名字，我看忘了没有？它看看我，叫一声，就把大白两个字写出来了。那也不能叫它天天写吧。有时候，大白长久地凝神静坐，像位严肃的思想者。它有足够的思考时间，很多事情，也许比我想得深远。 这半年多来，大白的情绪又有了变化。大部分时间躺在阳台上，把自己放大许多，闭上眼睡觉，睡不着也不睁眼。你把饭端到它跟前，不软声细语喊几遍，它都不起来吃饭。有时候我在想，大白是不是对现实生活不满了？不能表达出来，选择了睡大觉呢？还能因为什么呢？媳妇、儿子也没虐待它。因为我？我俩的关系还不错，不错的关系是它装出来的？大白在心里烦我了？烦这个家了？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它是不是在谋划逃跑路线呢？半年多也该谋划好了？说不定哪一天我下班回来，大白已不见踪影。几年来，我没带它去过公园、逛过商场、下过饭店，它对这座城市的认识非常有限。大白是一只普通的城市猫，没名没位，也没亲朋好友。猫生过半，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一事无成，能逃到哪里去呢？下场能比在我家好吗？当然了，它也是一条生命，追求新的活法是它的权利。 大白刚来我们家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日夜不停地走动，很不安分。越高越险的地方对它越有吸引力。门角上、电表上、窗帘盒上，它甚至还跳到日光灯上荡秋千。一段时间，它在半夜里大声怪叫。把我们一家人吵醒后，它又接着睡觉去了。有一次，它爬到碗柜上，把菜盘子扒到地上。它不但不跑，反而雄壮地站在碗柜上，用冷眼看着我们，看我们对它有什么办法。我媳妇指着大白说，你是故意的，你完全是故意的！大白还点点头，表示我媳妇说对了。你说怎么办吧？除了发几句牢骚还能干什么？把唐朝诗人李绅的《悯农》给它朗颂一遍？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它又没见过，也不能理解。对峙的结果，是我们败下阵来。人总不能因为块把钱的盘子和半盘子剩菜跟一只猫深度较真吧？ 大白没有逃跑。下班回到家，我尽量抽出时间和它在一起。半个月下来，它懒散的状态有所好转。这是我愿意看到的。大白在家里的娱乐形式和我差不多，看报纸，看电视。每天的报纸是我俩看。大白不识人字，它看报纸不看文字只看画面。有时候碰上它喜欢的画面，坐在那里半天不动窝。眼都不眨一下，似乎抓住了画面的主题，联想到了画面以外的什么。我看电视，它也跟着看电视。好节目坐着看，不好的节目躺着看。《动物世界》的片头音乐一响，它就像打了老鼠血似的，劲头一下就上来了。从地上爬起来，坐到我前面，瞪大眼睛看，竖起耳朵听。从片头看到片尾，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你打他一下它都没反应，看过之后还异常兴奋。好像人花钱费力拍的片子主要是为它播放的一样。我从中悟出一个道理：猫除了吃饭，也需要精神生活。 一天我翻开一本画报，指着一只老鼠让它看，问它认不认识这个东西？ 大白摇摇头。 我说，这是老鼠。老鼠。没见过吗？ 大白说，听我妈说过，老鼠很好吃。 我说，猫和老鼠是仇敌，你们不能见面。你摇啥头，我说得不对吗？ 大白说，你这是老鼠的看法。我们猫不这样认为。老鼠比我们弱小，我们要吃它，对老鼠没有仇恨。你们吃猪、牛、羊，能说它们是你们的仇敌吗？ 这个问题大白比我看得全面。我又想，大白连老鼠都不认识了，这也不是一个小问题。我不能在家里给大白养窝老鼠，供它玩耍，长见识。 按人的算法，大白应该和我的年龄差不多，猫到中年。虽然我对大白很好，还有一件事情对不起它。大白是只公猫，我俩同属雄性，相对应的都该是雌性。我每天搂着媳妇睡觉，享受两性快乐。大白每夜抱着空爪，独自一猫受煎熬。一年前，我和媳妇做爱时，大白总是坐在墙边上看。我们做多久它就看多久。我们做完了，它转身钻进了立柜下面。 我媳妇说，大白在看我们呢。你没看见吗？它天天晚上在那里等。 我说，不管它。有啥心慌的？它懂个啥，还不是闲着没事看稀罕。 我媳妇说，它不懂，为什么看我们，每次都看。你不说猫也通人性吗？ 媳妇说得也对。有时候我们看到猫狗们温情地缠在一起，不是也感到兴奋嘛。我说，我给大白找个媳妇吧？不会的，不会的。 我媳妇说，不行。没门。你敢！还说不会的，你看谁家养两只猫，那不闹翻天了。 啥媳妇嘛，不听我的话。要和她顶着来，她闹你，能闹得人猫不宁。幸亏我聪明，施个小计她就跟着跑。自从媳妇晚上不让大白进卧室以后，我把这件事也就忘了。 赶上猫发情期。我从韩大好家借来一只母猫，把它放在大白跟前。这只母猫青春年少，是位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正是雄性想上手的年龄。我怕影响它们的情绪，把阳台门关上，搬来一把椅子，从窗户上观看它们。大白看着大姑娘发愣，坐着不动。大姑娘站在一旁歪着头看大白。猫也和人一样，第一次见面有些生疏，不大好意思。大白，你还发啥愣呢？啊？快上呀！我给韩大好说了一堆好话，才把大姑娘给你借来的，让你奔放一回，你得抓紧时间！男呼女应才能成事，坐着不动咋行呢？大白站起来了，这还差不多。它走过去围着大姑娘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坐下了。大白，你这样就不对了啊，还等什么呢？过了一会儿，大姑娘走了过去，用嘴碰碰大白的耳朵。大白没有回应，反而向后退了两步。大姑娘跟上去，又用头顶它的脖子。大白怪叫一声，扭头咬了大姑娘一口。大白，人家主动上来和你亲热，你怎么能下嘴咬呢？啊？有你这样干事的吗？不像话。太不像话了你！大姑娘退到墙边，浑身发抖，看大白的眼神也变了，满眼的气愤。一场爱情砸锅了。大白也知道自己错了，窝在阳台拐角上，缩成一团，塌蒙着眼皮，一语不发，晚饭也没吃。 红娘没当成，气得我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大白它怎么会这样呢？充当了砸锅的角色，太不男猫了！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的心情一直调整不过来。爱情对于人是多么重要，对于猫不是同等重要吗？人不生俩小人，猫不育俩小猫，一生不完整，也对不起地球。大白多年来没有接触过母猫，没干过猫事，标志性功能衰退了，它不行了，是只形态猫了。它活着只是一天吃三顿饭，没有三顿饭之外的乐趣了。将人心比猫心，我看到了大白的悲哀。大白还能像朋友一样围在我身边，它的心胸比我宽阔。面对大白，我无话可说。经过反思，我要行动了，再这样下去太不猫道了。大白又不老，我相信它还能行。原打算给它吃点人药，那是短期效应，强迫行为，伤身体，不可靠。还是从根本出发，我从屠宰场买来些牛羊的东西，加在大白的一日三餐里。每天观察它，是否有起色。我想加快进程，大白睡觉前再给它补一顿。大白没有吃加餐的习惯，天一黑就懒得动嘴了。我也端只碗，蹲在一旁吃上半碗，用夸张的吃相引导它。过段时间，再到宠物市场给大白买一只母猫。这是我能做到的。我们还要一起生活下去，这样做为了大白也为了我。 05 豆腐婆 我们街上的人叫她豆腐婆。豆腐婆不做豆腐，每天天不亮，她就骑着一车辆破旧的三轮车出门了，到很远的一个豆腐坊去拉豆腐。豆腐坊老板是个很老的老头儿，年轻的时候和豆腐婆火热过，有一段美丽而残酷的故事。年轻的豆腐婆是个小美人，掐头去尾说中间。豆腐婆每天晚上准备一块牛肉一壶酒，等着豆腐坊的小老板。小老板来了，豆腐婆不让他动手，给他倒酒，给他喂肉。豆腐婆喝一杯酒脸就出彩了，再喝一杯身子就醉了。小屋后面有条河。两个人脱了衣服，拉着手从窗户翻出去，在河里洗个澡，再从窗户翻进来。有时候，也在河边睡一夜。小老板的媳妇是个凶猛的女人。一天晚上，她提着一把豆腐刀冲进小屋，豆腐婆吓昏了。那女人扳开豆腐婆的腿，割下一片带毛的肉，提回家扔在男人面前说，哪天我把她的那一片也割下来！…… 豆腐婆喝一碗豆浆就是一顿早饭。两条盆豆腐装上车，老老板把三轮车帮她推出院子。等豆腐婆骑上车，他在后面推一把说，骑慢点，小心汽车。豆腐婆说，知道了。干不完的活，你也歇着点啊。 卖豆腐——豆腐婆把三个字喊得很饱满，很有吸引力。单听她的喊声，是个小姑娘的声音。她说话老态、粗糙、乏力，很现实。叫卖声年轻、细腻、悠扬，很浪漫。 卖豆腐——她喊一声停顿半分钟，接着喊下一声。喊三声为一个小分段，停上五分钟再喊下三声。吸一口她的喊声，咂咂嘴，有一股香喷喷的卤水豆腐味。她对着楼房喊，家里的主妇听到第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计，听到第二声已经出门了。听到第三声才起身的人，那是昨天才吃过她的豆腐，想想冰箱里的菜不多了，或者晚上要来客人，再补充一个菜。偶然从街上路过的人，听到她的叫卖声，会停下脚步，等着她喊下一声。他们有些惊讶，想核实一下，是不是她喊的。一个缺牙瘪嘴的老太婆，怎么能喊出这么鲜嫩的声音呢？ 卖豆腐——孩子们不买豆腐，也喜欢听她的叫卖声。经常有放学的孩子们围着她的三轮车，叫她喊。她就一遍一遍地喊，喊得直咳嗽。孩子们说，豆腐奶奶，您年轻的时候要是唱歌，肯定是个歌唱家。豆腐婆笑着说，我哪会唱歌，就会卖豆腐。 豆腐婆卖豆腐不沾钱。钱千人抓万人摸，拿过钱的手再去抓豆腐，不卫生。三轮车上有个装钱的小木箱，据说是当年豆腐坊老板给她做的。她的豆腐不上称，论块卖，五毛钱一块。你买两块豆腐，把一块钱往小木箱里一扔，她只管给你装豆腐。你扔多少钱她不看。如果是五块钱，就自己从小木箱里拿四块钱，也不用跟她说。你就是说了她也不看，只是说，你拿吧。如果你没有零钱或者身上没带钱，还想吃豆腐。你说下次一块给，就可以把豆腐提走了。也有吃了豆腐没给钱的，多半是把欠的钱忘了。她不记这些，也记不住。 豆腐婆卖完了豆腐，有时候也推着三轮车在我们跟着停下来，听我们说话。我们笑，她也跟着笑。 韩大好爱跟她说几句话。小丫头，豆腐卖完了？哟嗨，还不叫我喊了？ 没正型的，就你喊我小丫头。不怕人笑话吗？还小丫头呢，老丫头都不是了。 小丫头，你今年多大了？不想理我了？我问你多大岁数了？ 反正比你大。当然了。我是你老姐。你说嘛，你说我多大岁数了？ 我说你十七。看你说的，十七不好吗？ 不跟你说了。你说我十七，我就十七。我十七岁就在街上卖豆腐了。 你的喊声还那么好听！听几十年了，我都没听够。当然好听了。一天听不到你的喊声，就像少吃一顿饭，心里空落落的。我没夸张。 有啥好听的，不就是叫唤人嘛。哎哟，再别说了。快喊一辈子了，我也没觉着好听。 周先进的侄子到美国留学去了，你知道吗？还有几个周先进？他是吃你的豆腐长大的，也有你一份功劳。 有我啥功劳。那也不是你说的。别讽刺我啊。不吃我的豆腐也能去留学。那当然了。吃我豆腐的人多了，有几个出国的？ 连着三天，豆腐婆没来卖豆腐。韩大好说，豆腐婆的老相好，豆腐坊老板死了，她奔丧去了。第四天中午，听到两声卖豆腐的喊声，生生的。我们顺着喊声找过去。一个大姑娘，推着一辆新三轮车。车上装着两条盆豆腐，上面支着一个玻璃架子，有豆腐干、豆腐皮、豆腐丝，各种豆腐制品摆满了两层架子。韩大好问她生意好不好？ 大姑娘说，生意不好。看的人多，买的人少。葫芦街的人不爱吃豆腐，明天我带筐葫芦来卖。 韩大好说，葫芦你也卖不掉。这你就不知道了。不是我们街上的人不爱吃豆腐，是没听惯你的喊声。 卖豆腐——豆腐婆的叫卖声又在街上出现了。她的喊声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品不出卤水豆腐的香味了，像吃了一口变味的豆腐渣。喊声低沉、生硬，听起来怪怪的。原来她喊声的拖音往上一挑，现在是往下落了，带着哭腔。 几天的工夫，豆腐婆的腰弯了许多。也是几天的工夫，她的头发全白了。还是几天的工夫，她的下巴上长出了一撮小胡子。一个残枝败叶的老太婆，怎么会出长胡子呢？该她长的吗？韩大好说，胡子是她粘上的，死去的豆腐坊老板就有一撮小胡子。胡开来和吴学义把豆腐婆拉进小饭馆，给她买了一盘包子。出了饭馆，两个人说豆腐婆的胡子是真的。吴学义的眼神破烂不堪，他说真的等于没说。胡开来是专门看人的，他也没看清吗？ 还有奇怪的，她的三轮车上只有两个条盆，没有豆腐。她推着空车子，卖什么豆腐呢？听到她的喊声，前来买豆腐的人，见车上没有豆腐，有些人还是把五毛钱或者一块钱扔进她的小木箱。有的摇摇头，有的叹口气，带着不同的表情走了。他脸上没有笑了，看谁都狠着劲。有时候她看着你猛然一笑，笑得你不知所措。她在吃喝上表现得很直接。渴了，到冷饮摊上抓瓶水就喝。饿了，钻进路边的饭馆，端上饭就吃。一天中午，她在一家饭馆吃碗汤面，边吃边骂，把一屋客人骂走了。老板娘是个塌性子，气得坐在地上哭。街上开店的人见她过来，赶紧关店门，怕她进来坏了生意。有些日子，她举着一把豆腐刀，叫喊着要杀人。专杀女人，追得满大街的女人四处乱跑。有一次，她跑进路边等绿灯的人群，砍伤了一个小姑娘和一个怀孕的少妇。小姑娘吓跑了。少妇被送到医院，缝合了伤口，结果造成流产。有件事也得说，她在街上随地大小便，拉泡屎换几个地方。街上的人捂着鼻子绕着她走，也不说什么。扫街的杨老汉扯着嗓子大骂：该死的老太婆，你咋还不死的呢？活着干啥，糟害人！孽还没造够吗？把人祸害到啥时候？ 豆腐婆还是每天推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在街上叫喊着卖豆腐，刮风下雨也不缺勤。只是那个小木箱里的零碎钱一天比一天少了。 06 我想看看天 胖警官用话筒向上喊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烟囱上的人说，我叫贾有福。 胖警官说，叫贾有福？你是真有才，这么高，你咋爬上去的？别往前挤了，有啥好看的？没见过是不？他想上去凉快凉快，再看看烟囱为啥不冒烟，一会儿就下来了。 一个人说，下面没烧火，上面咋会冒烟。 胖警官说，对啦，不烧火就没有烟。还是你聪明，所以你就不爬烟囱。往后站，都往后站。他要是从上边掉下来砸在你们身上，你们比他死得还惨。谁认识贾有福？有认识贾有福的没有？叫你往后站没听见吗？你的脸大是不？ 韩大好挤上来说，我认识他。就是的，我们住一栋楼。 胖警官说，来，到我跟前来。吃的啥好东西，塞了一嘴，咽下去吧。你认识贾有福，香蕉还要狠嚼吗？说说他的情况。啥情况，就是说说他这个人嘛。 韩大好说，噢，他比我小两岁，属猪的。该属猪，属猪还有对错吗？我不说了，你问吧。有，媳妇孩子都有。有，在味精厂上班。前科，啥前科？那没有。厂里的情况我不知道。下了班他很少和人来往，见了熟人用鼻子一笑。一个人勾着头在街上走，每天要把葫芦街来回量几遍，看它长长了，还是缩短了？就是天天。 胖警官说，这家伙是味精吃多了。说，你接着说，全面点。咋全面点，就是把他的大小事都说说嘛。不能这样说吧？ 韩大好说，叫我咋说？我就知道这些。那我不知道。没有，他不是那样的人。 胖警官说，就知道这些，也太简单了。嗳，他有没有精神病？你别摇头，我是说，他平时说话、做事，有没有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好了好了，小时候的事就别说了。 韩大好说，那就不说了。他也没有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了。说起来也是个好人。我没给他打掩护。一个烂工人，又不是领导，能干啥大事？那我不知道。老实，憋死不转圈。说话都是半截子，连个屁都放不响。也可以这样说吧。今天他疯狂了一把。不知哪根暗筋硬起来了。精神病嘛，他好像没有精神病。 胖警官说，好像没有，是不是多少有一点？啊？咋能不好说呢？他有什么爱好？ 韩大好说，爱好嘛，叫我想想。他好像也没什么爱好。吹拉弹唱他不会，打球照像他不行。这个我说不上来。没见过我不能胡说。对了，他爱抽烟，一天两包烟都不够。 胖警官说，这算啥爱好。我一天也两包烟。你认识贾有福，跟他说说话。看啥嘛，就是个话筒，嘴对上说就行了。 韩大好说，我说啥？不是不会说话，我不会说你们的话。和朋友闲扯，我嘴皮子可溜了，场合不对。不是不能嘛。那倒不是，我没在这么多的人面前说过话。 胖警官说，你看你，人多怕什么，又不让你上台作报告。还要写稿子念吗？紧张啥，不要紧张。你认识贾有福，他是你的朋友，你随便说。目的只有一个，劝他下来。 韩大好举起话筒喊道，有福，我是你哥韩大好。你下来吧，我请你吃饭。还说啥？ 胖警官说，请他吃饭，太平淡了。都奔小康了，现在谁还欠一顿饭？他要是饿着肚子还爬不上去呢。你说点动感情的。叫你随便说，是叫你不要有顾虑，放开说。喊一句就没有了，你这是放开了吗？编啥，谁叫你编了嘛。咋能没话说呢？假设他是你兄弟，应该怎么说，照这个思路下去就有话了。哎哟，假设嘛。好好好，朋友也行，你说吧。 韩大好两次张嘴没喊出声来，把话筒还给了胖警官。 胖警官说，白动员你半天，浪费时间。贾有福，你下来吧！ 贾有福说，我会下去的。你放心吧。 胖警官说，这话你都说八遍了。你在上边我能放心嘛。我们等你两个小时了。没有也差不多了。还有这么多的群众，你不下来他们都不走。谁欺负你了，有啥想不通的事，下来说。你站在烟囱上，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你说啥？一捆葱的事？ 贾有福说，我说谁也没欺负我，也没啥想不通的事。 胖警官说，那你为什么要爬烟囱？你的东西丢在天上了？丢了你也找不到，早叫鸟儿叼跑了。嗳，没听见吗？我问你为什么要爬烟囱？我没听清，你大点声！ 贾有福说，我爬烟囱看看天。就是看看天。 胖警官说，爬烟囱看天？啥人都有啊，还有闲着没事，爬烟囱看天的。天有啥好看的？和你有啥关系？你一个造味精的，看天干啥？啊？还想研究天吗？也不是你研究的。你说啥？有你一份你也不能抱回家。天是公开的，想看在地上也能看，在地上你想咋看咋看，没人管你！ 贾有福说，天真高啊！天真大啊！站在这里往上看，就是不一样，大开眼界！看到什么了，我看到的多了！一时给你说不清。下面有风吗？没有？上面的风好大呀。没看够。我没觉着累。再等一会儿不行吗？好好好。哪能呢。唉，我要是跳下去，你们能接住我吗？ 胖警官说，跳下来，跳下来谁也接不住你。你想想能吗？ 贾有福说，我要跳下去，你这月的奖金就没有了吧？给你开个玩笑。没想到，我爬个烟囱，招引这么多的人。我看你们矮得很，都是一丁点。下面有多少人了？我问下面有多少人了？ 胖警官说，有一千多人了。你看，人还在往这边拥呢。你这样想就对了。 贾有福说，一千多人了，不少了不少了。那我就下去了。他下到一半的时候停下了，向下问道，我爬烟囱没犯法吧？这个道理我懂。我问犯没犯法？ 胖警官说，爬烟囱，应该说没犯法。哎呀，不是的不是的。 贾有福说，我还是不明白。应该说，我问问应该说是啥意思？就是说，我还是犯法了是不？你这话说的，不能叫我两边猜嘛。你是管法的，法律哪一条写着不准爬高了？那我就不下去了，上去再看一会儿。 胖警官说，没犯法没犯法，赶快下来吧。还要叫我说几遍？你赶快下来吧！ 贾有福下到离地面还有七八米的时候又是停下了，他说，你们欢不欢迎我下去？啊？不欢迎是不？ 胖警官说，欢迎欢迎。还要个仪式。大家把手举起来，鼓掌欢迎！ 贾有福看着下面的人说，我在地上活了几十年，稀里糊涂，乏味得很。就想上到高处看看天。要是能你也变了。你们谁爬过烟囱？没有一个吧？笑啥吗？我贾有福爬上去看一回天，没有白活。那当然了。还有这么多人为我鼓掌，谢谢大家。我给你们敬个礼，同志们好！ 贾有福的脚还没落地，胖警官说，我叫你同志们好！没点规矩，不知道你还要爬哪儿看天去呢。他左手向下一砍，一群警察扑过去，把他抓住了。 07 乡下来的乞丐 刘一点在乡下开山修路，右手砸断了。一截一截往上锯，一条胳膊锯完了，才保住了身体的其它部分。一个女儿出嫁了，老伴去年过世了，他就来到葫芦街，做了一名乞丐。 我们街上就这么一座小桥。桥西路北有一片空地，刘一点的讨要点就在这片空地上。这里有水有树有花草。人来到这里心情比较舒畅，心情比较舒畅容易产生善意的火花。他面前的零碎钱也就多了起来。 刘一点是个很健谈的人，我一来，他就有说不完的话。说到激动处，从地上爬起来，钱也不要了，围着我转圈，像要把我圈住不让走。我也喜欢听刘一点说话，喜欢他带来的乡村气息。 刘一点说，如今乡下没有多少活干，身子大一块地，种上就没事了。粮食不值钱，人也不愿往地里下工夫。那是生产队的时候，早就没有那事了。年轻人都跑出来了，村里就剩老人和孩子了。我一条老光棍，走到那里都是家。过去不准农民进城，现在允许了，是改革开放的好。上半辈子当农民，下半辈子再当当城市人，这辈子就活全了。 我给刘一点烟，他摇着头表示不抽。不是他不会抽烟，而是他不抽。他嗓子有痰了，咳嗽几声，把痰窝在嘴里，吐到路边的垃圾箱去。不随地吐痰，这一点多数城里人做不到。他每天早上来到这里，先打扫卫生。把地扫了，再舀几碗水洒上。然后去水渠边洗脸，抓几把水把头发抹平。他有个小镜子，洗罢脸照一照。他还装一张《市民公约》，一条一条地背。这一点多数城里人也做不到。 刘一点说，当上了城市人，就要做个好市民。咱城里人都干净。咔咔两口把痰吐出来，我省事了。人家给咱送钱来了，踩一脚粘痰，对不起人家的一片善心。那当然了。抽烟也一样。我的烟瘾特别大。有一回，一个小媳妇，给我一块钱，手在脸上来回扇烟气。从那以后，我一咬牙把烟戒了。你抽你抽，我闻闻烟味就行了。在乡下多少还得干点活儿。自从当上了城市人，连挑水、做饭、刷锅洗碗这一套也省了，比乡下更闲了。可不是嘛。人闲了就好犯困。我天一黑就睡觉，太阳出来了，还觉着没睡够。城里啥都好，就是没有个说话的。当然了当然了，那不是早晚的事嘛。 有一天，我去和刘一点说话，他不让我叫他的名字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前天有个小闺女给他五毛钱，是对面商场打工的。小闺女说，商场的经理也叫刘一点。经理听说他叫刘一点，很不高兴。 我说，他叫刘一点，你就不能叫刘一点了？不高兴又咋了不高兴？重名的人多得很。大导演张艺谋知道吧？对对对，那个电影就是他导的。你还喜欢看电影？我们街上就有叫张艺谋的，还是个大傻子呢。 刘一点说，咱不跟人家比，不跟人争高低。为啥要惹人不高兴呢，我要不要名字无所谓。我给小闺女说了，我不叫刘一点了。那有啥嘛，没名字也能活一辈子。给你说吧，我原先就不叫刘一点，叫刘山水。那一年，我们村调来一个村支书，也叫刘山水。咱不能跟人家干部争名字吧，就改了这个名字。我心想这个名字没人要呢，没想到又跟人家经理顶名了。能能，咋不能的呢？我一个要饭的，是没用的人，也撑不起来一个名字。没有还好，省得跟人碰架，没名一身轻。那有啥嘛，名字不能吃不能喝，不值根烟钱，我不在乎。在乡下，小辈人见了长辈，喊二叔三大爷。同辈人称兄道弟，叫外号，都叫我一只手。到了城里，没有认识的人，名字更没啥用处了。哎哟，那不是无所谓嘛。 朱天和开个小饭店，有了点钱，四处打麻将，八处玩女人。小饭店快叫他玩关门了。一天，他蹲在刘一点旁边。闷着头抽了三根烟，从包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刘一点。刘一点说，这么大的钱，还给我三张，一张我也不要。朱天和把钱扔在地上说，这是我玩的钱！他回到饭店，到后堂洗菜去了。从那以后，饭店越开越大，八年后他盖了一座十八层的大酒店。王学芹是一名中学教师。初一的学生，反抗期的孩子。几个捣蛋鬼联合一帮学生跟她作对，要气死她。一天下午有她的课，一半的学生跑去逛商场了。校长批评她说，你放的那群羊，一年下来也就跑完了。王学芹磨烂了嘴，愁老了脸。她决定换一种打法，每天带着学生在桥头跑一圈。几个月下来，班里出现了她意想不到的变化。从初一到初三，一半的学生考上了重点高中。王学芹涨工资，拿奖状，五年后顶掉了批评她的校长。吴季秀在一家公司当出纳，跟着老板吃惯了，玩飞了。和丈夫闹了一年没离家，她心疼五岁的儿子。这一天，她最后一次带儿子上街，该买的能买的都买了。母子俩路过桥头停下来。一阵风吹散了刘一点面前的零碎钱。儿子捡起一块钱给刘一点送去，刘一点说给他了。儿子不要。刘一点追上来把一块钱塞进他兜里，看着吴季秀说，叫孩子拿上，给他买几根铅笔。多好的孩子，将来国家还靠他建设呢。我一把年纪的人，多一块钱少一块钱无所谓了。吴季秀抱起儿子哭着走了。第二天，她带着丈夫、儿子来看刘一点，一家人把他拉进饭店吃了一顿饭。 我们楼下有间装破烂的小房子，我用一下午收拾了出来。铺上砖地，刷了墙壁。刘一点住进来，还能给我们看大门。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桥头，等了一上午不见刘一点。他到哪里去了呢？对面商场的刘一点经理把他赶走了？他病了？在一个什么地方睡着没有起来？他乡下的女儿家里出点事，接他回去，没来得及和我打招呼就走了？ 我在桥头等了一个星期，仍然不见刘一点回来。我觉得街上少了刘一点这个坐点，失去了平衡，脚下似乎有些晃动。蹲下来仔细一看，坏了，大街和楼房有些向南倾斜，车开不顺了，人走不稳了，树也站不直了。观察了几天，这种状况一天比一天不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发展下去后果很严重！街上的人没看出来，我不能闭上眼装糊涂。星期天，我在桥头从早坐到晚，没人看我，没人给钱。我的脸也不白，没有刘一点那张脸色彩浓厚。中午时分，我数了一下，不算路过的人，坐着和站着的一共三十二人，包括一个趴在爷爷背上的小男孩。当时的情景，多我一个人也不多，少我一个人也不少。我和刘一点高矮胖瘦差不多，比他多条胳膊，没有他沉重。我的存在似乎不存在，坐在那里没有用。我是个上班的人，没有自由，就是有用，也不能搬个板凳天天坐在那里。通过张卫中找到办事处主任。我建议在那里放个石狮子，不然用水泥墩把那片地方压住也行。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哈哈一笑，拿起文件开会去了。办事处不办事，他们不管我得管。我又找到周先进，说明了情况。他的态度也不明朗，说不用着急，再等等看。还等什么呢，我认为不能再等了。我想跟媳妇商量一下，看她有没有好主意。说过我就后悔了，她抽我一枕巾，还骂我是神经病。怎么办呢？到底怎么办呢？去乡下找刘一点，来回要好几天，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得先想个应急的办法，不能眼看着葫芦街这样滑落下去。昨天夜里，我扛一根钢钎一把榔头来到桥头。找准位置，在刘一点坐的地方画个圈。把那根一米长的钢钎钉到地下，抓把沙土把地抹平。今天早上我跑去一看，效果不错，大街正过来了，这才放心了。 08 好笑的病人 在钟表店工作的张望，头摇得停不下来。不论在什么地方，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持否定态度。我们一般三年用一条枕巾，他一年八条枕巾都不够用。媳妇用狗皮给他做了一条作枕巾。每天早晨，后脑勺上一抓一把狗毛。 我们给张望掐表数过，他一分钟不多不少摇六十下。他在的时候，我们就不用看表了，他就是个活钟表。问他几点了，他张口就来，说得很准。我们怀疑他脑子里长了一面钟，我们又觉着他脑子里不可能长面钟。 张望抽烟，不在嘴上点火，拿上烟烧着了再抽。吃瓜子不用嘴磕，剥了往嘴里扔。我们在一起吃饭，他每次都是先动筷子，最后一个吃饱。不是他吃得多，是他吃得慢。他夹一筷子菜，等嘴摇过来往里猛一塞，塞得慢了，嘴就摇过去了。喝酒也一样，举着酒杯，仰着脸，往嘴里猛一倒，慢一点就泼到腮帮子上了。 摇头病还传染。张望一来，看着他摇头，你不由自主地就跟着他摇起来了。十几个男人对着摇头，场面很壮观。我们摇得没有他的幅度大，也没有规则，是乱摇。他摇头能报时。我们摇头是白摇。摇一阵子脖子酸了，头晕了，眼花了，看啥东西都不是原样了。 马万里问张望，几点几分，你是怎么知道的？别给我打比方，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身上是不是藏块表，偷看一眼再告诉我们的？ 张望拍拍身上说，你看我哪里有块表？学义有表我也没看。一分钟六十秒，一小时三千六百秒，一天二十四小时是八万六千四百秒。早晨我七点钟准时醒来，一天的时间我是按秒过的。我和你们不一样。那也不一样。 谁一天、一年、一辈子都是一秒一秒过的。我估计他的头摇到半分钟、半小时会有个自然停顿。摇到一分钟、一小时会像挂钟似的出个响声。 胡开来小声对我说，你别信。他这一套是唬人的。不看表，几点几分，我也能说个差不多。他不敢大声说，怕张望听见了揭他的老底。他俩在一起经常斗嘴，谁也不服谁。 韩大好说，张望，我都替你发愁。发啥愁，你的头摇得停不下来，怎么和你媳妇亲嘴呢？万里你笑啥？我说得不对？你想想嘛，一亲跑一边去了，能亲稳当吗？ 马万里说，你是瞎操心。关心他，这个用不着你关心。你没见，他媳妇也摇头。两个人对上嘴摇着头亲。 张望说，摇头就不能亲嘴了，摇头啥也不耽误。那算个事嘛。不信把你小姨子叫来，我保证亲得她闭上眼，喘大气。方法不同，效果也不同。 韩大好说，我小姨子你沾不上边，她烦你。当然了。她说你的脖子滑丝了，该砍掉喂狗，换截塑胶的。我替她说的，本来就是她说的。 胡开来说，张望，我把你看透了。看透啥了，你一辈子就是个站柜台卖表的，不能当官。为啥不能，官运叫他摇头摇跑了。给他个官他也当不住。好当他也当不了。你听我说，当官要开会吧。大当官的在台上讲话，他在下面摇头。人家鼓掌他也摇头。不把他撸下来才怪呢。 张望摇头，给他带来许多不方便。我们一起逛街，他一般不买东西。去市场买菜，提着菜过称，卖菜的还问他要不要？给他找钱，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坐公交车也不敢往前站。有一回他站在了前边，司机把车开到人行道上去了。张望脑子灵，嘴会说，把扁的说成圆的你也信。不该混成现在这个样子。摇头使他错过了不少好机会。张望在单位评过一次先进个人。去开表彰会，奖状都写好了，没发给他，空着手回来了。他们单位也有摇头的人，人家关键场合能控制住，不像他摇起来没有完。出头露面的事他不能参加。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他放假回家，来不及了就把他关在地下室里。 几个园林队的人，把梯子靠在老榆树上，在树上钉一个红铝牌。老榆树大部分枝杈已经干枯，树身也朽空了。半死不活的样子，我们都很烦它。立在街口上，像杆败军的破旗，影响不好。外人给葫芦街第一印象打分，都是不及格。我们不能打它一顿。大声说笑，视而不见，是我们对它的常态。鸟儿也烦它，站在树枝上看几眼，啄两口，拉泡屎就飞跑了。老榆树上死过不少人。我亲眼见到的，吊死三个人，还有一个坐在树下死去的老汉。张望家几辈人跟老榆树有过节。他爷爷被下垂的树枝戳瞎了眼。他父亲在树下绊倒摔断了腿。他在树上碰过头，眉骨缝了八针，脖子也没原先长了。有一次，张望提出把老榆树刨掉。我们都举手同意了，只有吴学义是反对票。他说不出理由，又说起了那件事。一天夜里，他下班回家，天上下着毛毛雨。从老榆树上下来一个大姑娘，赤着脚，穿条白裙子。走到他跟前，喊声学义哥，扑到了他怀里……虽然吴学义是个诚实的人，虽然吴学义在我们面前没说过假话，我们还是不能相信这是一个事实。他每次说起这事都很兴奋，你要说他说谎，他还跟你翻脸。从树上下来一个大姑娘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只能是个梦。他在生活中没抓住美好的东西，抓住个梦，在心里生长，不允许别人破坏它。 园林队的人收起梯子说，从现在起，这棵树就受保护了。他看着张望说，这位师傅你咋了？一直摇头是啥意思？啊？是不是对我们给树挂牌有意见？ 张望说，我对树有意见。看它不顺眼。怎么就不能有意见了？ 园林队的人说，有意见也不行。这是规定。一个树叶儿也不能动！ 张望说，一棵要死的树，还值得保护嘛。重要个屁。我还不能说了？看它还能活几年？ …… 张望痔疮开刀，住了半个月的医院。回来后，见到我们咧着大嘴笑个不停。像女人生个胖儿子，给我们报喜来了。我们很少见他这样笑过，有些不解。不就是割个痔疮嘛，又不是换肠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韩大好说，张望，你割痔疮，怎么不捎带着把你的脖子也治一治？ 张望说，治脖子，不疼不痒的治它干啥？我想摇，不摇头晕。你没病吗？是个人都有病。看着心烦你就不要看，还有人喜欢呢。 张望住院的头一天，被一位研究职业病的专家看上了。专家天天去病房看他。张望能下床了，专家带上他参观了自己的试验室，还天天晚上带着他到外边吃饭。专家要跟踪研究他。张望出院的时候，专家给他送了一套好衣服。两个人还商定了见面的日期。 周先进说，那个专家是个女的，四十多岁，人长得挺好，是个寡妇。 张望说，你怎么知道的？听谁说的？不是吧？你认识她？ 周先进说，我不认识她，我认识你。要是男专家，你不一定干。没有四十多岁，当不了专家。不是寡妇，没那份闲心带你出去吃饭。长得不好看，你也不会这么高兴。瞎猜的，我猜对了就不是瞎猜的。我说张望，你除了脖子不大好，论长相，也能迷倒一片女人。嗷，不要钱就把自己卖了？伸着脖子叫她研究？她写论文，拿成就，你跟着瞎忙活。不能这样吧？学义你笑啥嘛，听我说完。胡开来会看人，停会儿再笑不行吗？张卫中能用鼻子给人看病，马万里看太阳能报刮风下雨，你摇头能报时。咱街上的人看惯了，觉得不算啥。要是组织起来，这些特长，拿出去能挣钱，还能扬咱葫芦街的名声。那当然了。 韩大好说，我说张望，你是不是要和专家搞点情况？搞啥情况，装糊涂是不？哎哟，到手的女人你还能放过她了？干别的不行，这方面你也是专家。别说了啊，一脸麻子，话能抹平吗？又用你的老一套，不看表报时骗人家了吧？专家也想尝尝不同的效果？哎哟，行了吧你，要是学义说这话我信，你是个啥人我还不知道嘛。 张望笑着说，我可没往那方面想啊。当然了。我俩不在一个档次，她的学问淹死人。脱了衣服就没有学问了，你不能说点文明的？在一起又咋了？嗷，男人女人在一起就是干那事的？你想得也太没文化了。不是把我染得有文化了，本来就比你有文化。那又咋了嘛，到她家去了也没坐多大一会儿，就是认个门。出几趟，前后就去两趟。头一趟是认门，第二趟是有事。有啥事还要给你汇报吗？还过夜呢，别给我编了啊，好像你看见了一样。啥事从你嘴里出来，都能扩大十倍。还说我要搞情况，人家是专家，正巧碰上了。为她作贡献，胡说啥呢，我是想为医学研究作点贡献。带你去干啥，别跟着起轰啊。换个话题，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在医院听来的。听我的故事，我哪有故事。大好你听不听，不听我就不讲了…… 09 狂人孙二 孙二是个彩票迷。他不是一般的彩票迷，是迷到了顶点的那种。只要有十块钱，他就坐不住了，饿着肚子也要去买彩票。 买彩票中奖的可能性很小，中大奖的可能性极小。人家印彩票就设计好的，叫你出钱，不叫你挣钱。简单的道理，往往把人撞得头破血流。我们买彩票就是碰碰运气，碰不上就当放个屁，不再去想它。孙二和我们不一样，他是非常认真的，坚信自己一定能中上大奖。我们轮番劝说他，要认清形势。他就是不听，只有不管他了。孙二早先买彩票用加减法选号，坚持了一年多。后来又抛硬币，抓纸蛋，使过没满月的孩子，请过百岁老人，名堂多了。现在又看天气选号了。阴天不选0，刮风不选1，雾天不选2，雨天不选3，高温不选4……。阴天不选0好理解。刮风不选1，1在风里站不住。雾天不选2，2像小鸟，小鸟在雾里飞行找不准方向。雨天不选3，高温不选4，还有后边的数字，咋样跟气候和环境挂上钩的，我们就不能理解了。 孙二一来，我们都有些害怕。他来不是借钱的，就是要烟抽的。孙二原来是个很仗义的人，身上有点钱就拉上你进饭馆。自从迷上彩票，媳妇跑了，工作丢了，楼房买了，穷得没有内容了。他穿的衣服都是大家给他凑的，前几天我还给他两件旧衬衣。他一天不在彩票房，就是四处借钱。他许诺借十块还一百。我们谁也没想过他的高利率，借给他钱是处于无奈。我们也知道，孙二要是有钱了，会还我们的。他有钱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向你借钱不借多，每次借十块。他笑眯眯地蹲在你面前，打开他的小帐本，在你的名字下再加十块。十块钱你不会没有吧。编个瞎话说换衣服忘了装钱，连编两次你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只有借给他。借了钱再要几根烟。他是个脑力劳动者，离不开烟。吴学义就不给他烟抽。他准备一个空烟盒装在身上，孙二往他跟前一蹲，他就把空烟盒拿出来让他看。 韩大好和孙二是同学，不好意思不给孙二烟抽。每次给他三根烟，抽一根拿两根。再要韩大好就不给他了。 孙二说，你放心，现在抽你一根烟，到时候还你一条烟。 韩大好说，到时候，到啥时候吗？还要几个五年计划？别说了，我不听。我这辈子是抽不上你还的烟了。这话我啥时候说了？那当然了。 孙二说，你不要丧失信心嘛。看你说的，咋能没有信心呢。你等着，快了明天后天，慢了明年后年。咋是空头支票呢。到时候一年给你一万，够你抽烟的了吧？咋是天上的话呢。不要我也得给你。我孙二说话是算数的！ 韩大好说，算数的，你说话算数有啥用？还不如听汽车叫呢。没用的话少说点吧啊。我说我要是成了百万富翁，给你二十万，你信吗？你信，你信我还不信呢。别给我上课啊，我烦你这一套。成功在于坚持，那也得看干啥事，不能瞎坚持。编个梯子能上天吗？你的劲头要是用来编菜篮子，也能开个展览会了。那还不是名利双收？非要买彩票。一个城市几百万人，有几个中上大奖的？就像大海里捞针。有针，有针你也捞不上。你孙二比别人多长一只眼？在哪儿长的，睁开我看看。 孙二说，两只眼就够了。你等着吧。那当然了。你就等着看吧。 韩大好说，我不等着看你中大奖，等着看你的笑话。孙二，你过去是个好人。现在变成鬼了你知道吗？一身鬼气，鬼话连篇！你不缺胳膊不缺腿，老老实实在工厂上班，过普通人的日子不好吗？啊？一天想着发财，还想发大财。大财是你这号人发的吗？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不包括你。又来了又来了，你说这些有啥用嘛。胡开来也迷过两年彩票，人家呛口水就上岸，改行研究女人了。自己有事干了，还能给大家找个乐子。要不哪天我给他说说，收你个徒弟？又摇头，看不起他是不？我这是最后一次劝你，别往天上看，听好了。往后你要是不买彩票，三百五百我都借给你。你要是再买彩票，下次十块钱我不借给你了，烟也不给你抽了。你别给我笑，我韩大好也是说话算数的！ 吴学义说，我上个月买十块彩票，中个小奖，捞回来了，没有亏本。孙二，这么多年你倾家荡产，把十几万都扔到彩票上了。玩得屌蛋精光，也没见你中个啥奖。你的手也太臭了！好运牌香皂又不贵，选号把手多洗几遍。 孙二说，谁说我的手臭。上星期我差一点就中了大奖。当然了。八个中奖号码我选中了七个，最后一个号码是17，我选的是19。单号也叫我选对了，就差那么一点。都怪一条狗。不是狗选的号，你听我说嘛。当时我左手拿的就是17号，右手还拿着19号，一时拿不定主意选择哪个号。我嘴里正说着男左女右呢，这时候我们邻居家的狗跑进了院子。一条狗，一十九，加上今年又是狗年，我就顺音选择了19号。要不是那条狗跑进来捣乱，大奖我就中上了！咋能说是个空呢，在失败中总结经验。 孙二这些年被彩票折腾得没有人样了，瘦得就像一条狗。走路两边晃，咳嗽要扒着树，过街口绿灯不够用。一天下午，我们叫张卫中给孙二看看病。张卫中伸鼻子一闻，说他脑子有病，肚里没病。严重的营养不良，喘气只有自来水味。再这样下去，日子不多了。吃啥药呢，吃饭就行了。放开嘴吃一个星期，活蹦乱跳，恢复原样。 韩大好递给孙二一根烟说，卫中说的你也听到了。你想恢复原样不？给你五分钟考虑时间。你要是想恢复的话，明天我就请你吃饭。见孙二低着头不吭声，气得他拍屁股走了。 一天晚上，我、周先进、唐火、韩大好、胡开来、吴学义、马万里、张望在一家小饭馆喝酒，讨论写书的事情。张卫中陪他们主任外出吃饭，没有参加。《金葫芦》编委会由九人组成，周先进是主任，唐火和我是副主任。我们的目标是出一本好书，每个故事都要精彩。会上还通过了一项决议，每家发一份倡议书，动员葫芦街的人都编故事，撒大网捞鱼。散场的时候吴学义说，有些日子没见孙二了，这家伙是不是死了？看看去吧。那也难说。还是看看去吧。 我们几个人来到了孙二家。孙二光着上身，坐在小院的破椅子上，闭着眼抽烟。我们进来他竟然没有睁眼。大概又钻到彩票里去了。 过了一阵子，孙二说，人来得差不多了吧？ 吴学义趴在我耳朵上说，他看见我们了？啊？ 我们站在原地没动。 孙二抽口烟说，大家找地方坐，不要站着。没来的人咱就不等了。我先说几句。这次我中了大奖，大家也都知道了，中了一千万。不多也不少。我不在乎钱，想活个不一样。我要拿出五百万，干件大事情！啥大事情，惊天动地，你们就等着看吧。各位朋友，过去的几年，大家帮了我不少的忙。我孙二说过的话，是要兑现的。借十块还一百，借一百还一千。一百以上的，还一万。感射的话我在这里就不说了，下面就到屋里去领钱。不要挤，都有一份。我在东方大酒店摆了二十桌，领了钱我请大家去喝酒！ 吴学义哈哈大笑起来。 孙二惊叫一声，一头栽到地上死过去了。我们几个人把他送到了医院。 第二天我们去看他。孙二已经跑出医院，拿上我们给他凑的看病钱，买彩票去了。 我们不知道孙二的路还有多长。 10 哭啼的男人 马万里和胡开来下棋，他放下棋子说，我五天没吃饭了，也不觉着饿。 胡开来拿起棋子说，前些日子天热，我也不想吃饭，光想喝水。他突然睁大眼看着马万里，你说啥？几天？再说一遍。五天没吃饭了？真的吗？ 马万里点点头说，就是，我五天也没喝一口水，今天是第六天了。谁跟你开玩笑了？ 胡开来愣着眼说，那你是病了。当然了。那当然了。没找张卫中看看？ 马万里说，张卫中和他们主任一起出差了。我没问。不知道。她媳妇说后天才能回来。 胡开来说，你咋不去医院查查？不会吧？哪能呢？没病哪有五天不吃不喝的？ 马万里说，我到医院检查了。花了一百多块，医生说我没有病，开了两包酵母片。大医院，我就是到大医院看的。别说了，还是下棋吧，该你走了。看好了，我要吃车了啊。 人，一天不吃饭也饿得受不了，别说五天了。看马万里的气色，不像有病的样子。 韩大好说，医院不是看病的，是看钱的，没病也能气出病。我也学过一年中医。别瞧不起我啊，我还不服张卫中呢。万里，别听他的，我给你抓抓脉。你别捣乱好不？他闭上眼给马万里抓了脉，看看他的眼皮、舌苔，又掀开他的衣服，趴在肚皮上听了一阵子。他拍拍手说，你就是有病了，还不轻呢。 胡开来说，他是啥病？是啥病吗？别说了别说了，就会叫人吃青萝卜。 韩大好说，你别小看了青萝卜，青萝卜治大病。学义你说说，上次你肚子胀，是不是喝萝卜汤喝好的？就是嘛。活例子在这儿摆着。当然管用了。他叫马万里煮一锅青萝卜，一天三顿，吃一碗萝卜，再喝一碗汤。 马万里说，我吃过了。我媳妇给我煮了半锅青萝卜，硬逼着我吃了半碗，又一口不剩地吐出来了。坚持，这不是能坚持的事。闭上眼也吃不进去。要是能吃一碗萝卜，再喝一碗汤，那我不如吃饭了。窝啥食，前些日子我就不大想吃了。不是不想惹你们心烦嘛。 胡开来说，你不吃不喝，肚里是啥感觉？咋能没有感觉呢？哎呀，你听他说不行吗？ 马万里摸着肚子说，就是没啥感觉。也没有多难受。你叫我咋样说实话？说实话，就跟刚吃过饭一样，肚里满满的，多一口也下不去了。连抽口烟都是多余的，我几天没抽烟了，也不想。你放心吧，还能跟你下几天棋。没有没有。跟她闹啥气，几年我们都没吵过嘴了。你说啥呢，她搬走我们就断了，七八年没来往了。哪还有一个？哎呀，我和她不是那样的关系。别给我胡扯了啊。 一直没说话的周先进说，万里，那你还是有病。不想抽烟都是有病了，别说不吃不喝了。下午我带你去找一只眼。大好你别笑。一只眼还真有两下子。我媳妇腰上长个火疖子，到医院一看要开刀。听我说嘛。二十块钱买了一只眼三张膏药。开始我也不相信，那膏药黑乎乎的，比屎还臭，闻着都恶心。我媳妇贴了三张膏药，唉，火疖子下去了，消得平平的。你不要摆手。我不是给一只眼做宣传，是事实。当然是事实了。 韩大好说，是事实有什么用？我还不知道他嘛。一只眼给人看病，还给人算命。他干的不是专业，哪一行都不行。再说了，你媳妇腰上长个火疖子，那是外科。万里不吃饭，是肚里有病，属于内科。外伤内病不是一种治法。那当然了。也给万里三张比屎还臭的膏药，往哪儿贴？贴腰还是贴肚子？总得有个突破点吧？你给说个地方，往哪儿贴吧？当然不行了。我也知道是消炎的，消炎的也得有个消法吧？噢，让他把膏药吃了？能咽下去嘛。还是喝青萝卜汤好。 胡开来说，你们说得都没用。我没那个本事，会看人我不会看病。大好，别表扬你的萝卜汤了啊。哎呀，他不是吃不下去嘛。先进你也别说了，说一千道一万，有病还得去医院。 马万里说，你们也别争了。看啥看，我是到时候了，也不想看了，顺坡下吧。这两天，我把自己总结了一下。想一想几十年干了些啥，脑子一团雾水。我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父亲打我，指标是六十鞋底，分三次打完。他只管打，叫我数到二十给他报数。就记住了这一件事，还不是我干的。你听我说嘛。活了半辈子，啥也没干。不如贾有福呢，还爬过一回烟囱。一天就是上班吃饭，吃饭上班。天天如此，如此天天。说不清吃饭是为了上班，还是上班为了吃饭。前些年我就想，人要是不吃不喝那该多好。把好多事都省了。发明一种药，吃一片管三年不渴不饿，三年过后再吃一片药。一辈子一盒药也就够了。这些天真的不吃不喝了，天明熬到天黑，中间没有三顿饭支撑着，一天都是空的，也没啥意思。稀里糊涂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嗨，我觉着这辈子的饭是吃到头了，要和大家分手了。他说着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胡开来说，瞎说啥呢，分手的话不要说。看你的脸色，也没啥大病。还说到时候了，你才活半辈子，路才走了一半，还有五千里呢，就不想往前走了？名字白起了？有病咱就看病，你的手头紧，大家给你凑钱。你看你，再别说活够了啊，我们还要听你的天气预报呢。我就不想死，还是活着好。 马万里说，我是不想天，不想地。这大街，这楼房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也走烦了，看够了。我也想总结点好的，不是没有嘛。我想的就是大家。昨天夜里，我把老朋友想了一遍。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的，烦恼冲跑了，心情也好了。想一想要离开大家了，这心里头还真不是个滋味！ 大家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都不说话了。 马万里哭了。一开始哭声很弱，断断续续。像溢出大堤的一股薄水，一阵风能吹得卷起来。过了几分钟，他突然放开嗓子，不顾一切了，无遮无拦地嚎啕大哭起来。大堤一下决开了八米宽的口子，大水汹涌而来。他的哭声淹没了我们，灌满了大街。我们在他的哭声中漂荡。我的鼻子也酸了，赶紧捏捏鼻子，摇摇头。我不能哭。一个大男人，在大街上咧着嘴哇啦哇啦地哭，像个啥样子？不要脸面了？我觉得不大合适。 胡开来拉着马万里的手说，别哭了，啊，别哭了。你看你，哭啥吗？哭啥吗？马万里的哭嚎刚达到高潮，胡开来的劝说显得十分无力，就像在决开的大堤上撒了一把土，根本起不到堵水的作用。他不但没有劝住马万里，自己嘴一撇一撇的，也跟着哭开了。胡开来一哭，又加重了悲伤的气氛，大家都忍不住了。韩大好拍着马万里的肩膀，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他哆嗦着嘴唇，不想叫人看见他哭，用帽子捂住了脸。周先进抱住一棵树，头一下一下地往树上顶。他平时最讲究头型，把头发看得高于一切，哭起来也顾不上头发的整齐了。吴学义像个受气的孩子，不敢大声哭，左一把右一把地擦着眼泪。张望蹲在地上，双手扒着脖子，哭得浑身发抖。唐火原地打转，举着两个拳头，大声地嚎叫，一阵子像喊，一阵子像笑。在这种场合你没法不哭，我的眼泪也流了不少。几次想张开嘴哭一场，都咬牙忍住了。人要哭就不能有顾忌，需要声音出来搭配。光流眼泪不出声，憋得难受。几个路过的男人，先是看着我们哭，看着看着不走了，也咧嘴抹泪的，加入了我们的大合哭。跑过来的几条狗，没见过这种场面。先是伸着头看，大概没看懂，围着人群狂叫。韩大好烦狗，见到狗没有好脸，跺着脚骂道，狗东西，我们人的事，和你们有啥关系，也跑来凑热闹！ 一开始围过来几十人，不大一会儿男男女女围过来几百人。一个中年女人挤到前面说，你们这是怎么了？啊？孩子哭是一块糖没到手，老人哭是一件事砸了心。一群大男人，大白天在这儿哭啥？有啥伤心的事？是媳妇不给饭吃了，还是要地震了？ 韩大好举着湿了半边的帽子，一个人头上打一下，他说，别哭了，都别哭了。看看围了多少人，谁也不准哭了啊。听见没有，大家都别哭了！他乍起胳膊往外赶人，有什么好看的，都走都走！再看我们要收钱了啊。还不走是不？每人十块，交了钱再看。 人群散开了。还有几个人追着韩大好问，发生了什么事？ 韩大好甩着帽子说，啥事也没有。就是啥事也没用，我们想哭，哭着玩的。 胡开来长出一口气，拍着胸脯说，多少年没有哭过了，哭这一阵子，心里宽敞多了。你也觉着宽敞多了？就是嘛。那当然了。人也不能光笑，都笑肿了。也得哭一哭，消消肿。我还没哭够，还想哭。就是没消完。哪天咱们找个清静地方，放开了，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天，把欠下的哭补回来。 马万里也不哭了，像飞转的马达停了下来。他擦了一把眼泪，愣愣地看着我抽烟。大概看了有半分钟，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是向我要烟的动作。我慌忙给他掏了一根烟。他点着烟狠抽了几口，没见烟从鼻孔里出来，一根烟叫他几口就抽完了。他像找啥东西似的转了一圈，拔腿就跑，一趟子跑进了街对面的小饭馆。 我们几个人在后面追进小饭馆。马万里已经坐在了一群男女青年的饭桌上，一手拿着两个花卷，一口花卷一口菜，谁也不看只顾吃。 一个男青年说，这不是在街上哭的那个人吗？他大声喊道，老板，把这个疯子赶走！ 韩大好拍着男青年的肩膀说，小伙子，别喊了，他不是疯子，是我们的朋友。他已经五天没吃饭了，让他吃。这桌饭菜钱，我们付了。 作者 滕道民 2016年2月改于新疆乌鲁木齐 住宅电话099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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