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老井 |
正文 | 老 井 丁吉槐 这是一眼普普通通的老井。它没有北京东郊满井的繁盛,没有杭州西湖龙井的高贵,也没有四川眉州老翁井的深沉。 灰黄色的花岗岩毛石砌起高高的井台,没有井栏,直径五尺多浑圆的井口,生满黛绿鲜苔的坑坑洼洼的青石井壁,一泓明镜般沉静的井水。 一只三条木腿支起来的辘轳搭在井台上,黝黑粗壮的井绳一圈圈缠在辘轳身上,井绳另一端拴着一个柳罐斗,那是从井里汲水用的工具。辘轳架在井台上不知已有多少年,辘轳的摇把和辘轳轮身,早已让粗大的手掌磨得锃光油亮。只要摇起辘轳从井里汲水,辘轳便“吱呀吱呀”地乱叫,似乎早已不堪重负。 井台上还摆放着一只大大的呈长条状的水槽,那是用来浇园的石具——将井水汲出,倒进水槽里,井水便从水槽的出口流进水渠。水槽不高不矮,白色大理石雕琢而成,星转斗移,寒来暑往,风吹雨打,早已消磨去了它的棱角,一身滚圆地躺在那里,乍看去,似一只肥美的绵羊。 这眼老井何年何月何人挖掘?至今有多大岁数?小山村里的人们谁也说不清楚。年逾古稀的外公说不清楚,舅舅便更说不清楚,村里最老的老人住在村东,他也只知道他爷爷领着他玩耍的时候便喝过这眼井里甘甜的井水。没有文字记载,没有石刻明证,只有甘甜的井水源源不断地浇灌在小山村祖祖辈辈山民的心头。 在这地方的大山里,像这样的水井很平常,很常见,哪个山村都有几眼。可舅舅家的山村太小了,又有一条小溪从村中间流过,将小山村分为东西两片。住在村东的山民,吃杏花泉的泉水,村西只有这一眼老井。可是,这眼老井并不修建在小山村的村口上,也不挖掘在村街的繁华处,而偏偏坐落在舅舅家的东跨院里。 高高的院墙遮住了山里的风尘,一扇小小的东门关住了外面的嘈杂。朝阳普照的时候,村民们从小东门挑着摇摇晃晃的空水桶而来,担着满桶飘飘摇摇的井水悠然而去,过后这里便是整天的宁静。院子里有几十棵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榆树、老槐树、老杨树,粗壮高大,遮天蔽日,它们便默默地与老井相伴。 老井开始忙碌的时候,是在杏花的蓓蕾刚刚努嘴的时节,一大清早舅舅便来到井边,搓搓粗厚的手掌,操起辘轳汲水浇地。辘轳飞快的转动,汲出清凉甘甜的井水,倒进“肥美绵羊”的水槽,那井水便哗哗地歌唱着欢快地流进菜地,去滋润那干渴的土地和清翠的秧苗。辘轳“吱吱呀呀”地乱叫,一直叫到日上三竿。 有时候外公去替舅舅汲水浇地。太阳刚刚升起,满天彩霞,高大的枝叶茂密的古树底下,灰黄色的花岗岩毛石砌起的高高的井台上,一位头顶光光的苍髯飘逸的古稀老人,奋力摇动辘轳浇园,清亮的井水沿水渠绕过井台划出一道亮丽的曲线,流向远方。——那真是一副难以描绘的生动的图画! 三伏天的晌午,井台边便是我和俩表哥的天地。晃晃悠悠摇出一柳罐斗冰凉的甜丝丝的井水,伏头先喝个够,而后站在水槽里兜头浇个透心凉,我们便打着激灵跑走。 有时候,我们也逮些小鱼小虾丢到井里,时时盼着它长大,常去扒着井沿朝里望,直将两眼望酸却不见小鱼小虾一点儿踪影。舅舅浇园的时候,便藏在东门口的水渠边急急地等盼,最终也没见小鱼小虾被汲上来,我们便又将殷切希望默默地藏回井底。 忽见外祖母从西院走来,胳膊上挎一只篮子,里面装满青菜,挪动小脚径直走向井台。我和表哥飞奔过去,俩人合力摇动辘轳,清亮的井水倒进水槽,外祖母高兴地洗完青菜,却扭头镇着脸说:“以后不许到井边来玩!” 秋天来了,凉风吹落了树叶,枯黄的叶子便铺满小院,井台边堆了厚厚一层。住在隔壁的邻居黄乱哥哥过院里来打水,他脚大腿短,本来一走路便“啪啪”地响,老远都能听见,这会儿走得更热闹非常,直逗得我和俩表哥笑滚在枯叶铺就的“褥子”上。 上小学读书的时候,我离开了舅舅家。有一天,老师教我们念课文,那是一首批评一个贫农忘本的诗。老师念道: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莫嫌老汉说话罗嗦。你棉花脑瓜豆腐心,跟着地主瞎胡混,吃水忘记掘井人。 猛然间,想起舅舅家东跨院里的那眼老井,想起了在井台边玩耍的一幕幕,想起了放进井里的小鱼小虾。于是,一放假我便猴儿急着要父亲送我回家。 然而,到家看见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那时候,村村大办公共食堂,全国人民都去吃食堂了。小山村的大食堂便办在舅舅家隔壁的黄乱哥哥家。东跨院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宁静,还未进门院墙里面便飞出一片喧闹声。东跨院的小东门早已没了门扇。走到门口差点儿跟挑水壮汉撞个满怀。井台周围有一群男男女女在那里忙乎。有的在择菜,有的在洗红薯,有的在淘米。井台上不停地有人来汲水,一担担清凉的井水挑出东跨院,那架辘轳的叫声已经由吱呀乱叫变成了嘶哑的呼喊。 尽管是大暑天,井边早已没了我和表哥活动余地。但我们依然惦记着放进井里的小鱼小虾,真不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了,是长大了呢?还是让人抓去了呢? 忽然有一天,东跨院来了一群壮汉,推着车,挑着担,手里拿着粗绳。他们是来掏井的。老井早已无力承担大食堂交给它的光荣任务——井里的水快见底了。 壮汉们将粗绳系在自己的腰上,下到井底,一桶桶淤泥从井里掏出来,黑乎乎得倒了半个院子,一股青泥的气味便在院里空中弥漫。外公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拄着拐杖站在西院门口看着忙碌不停的人们,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是看到老井因此而获得新生感到高兴呢?还是看到老井被弄得支离破碎感到悲哀呢? 不管怎样,老井终于被挖深了。清凉的井水又源源不断地被汲出来,堂而皇之地倾入大食堂硕大的铁锅里。 那些日子,我始终陪在掏井人左右,不错眼珠地盯着壮汉们提出来的井水和倒出来的淤泥,却自始至终不见我的小鱼小虾。 我和俩表哥伤心地断定:可怜的小鱼小虾,它们不是早已被淤泥闷死,便是被倒进大食堂的大铁锅里给山民煮汤了。 上中学以后去舅舅家的机会便少了,后来又当了兵,经常紧急战备,去舅舅家的机会更少也更难。然而,我似乎跟老井已经结缘,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看见有水井,便定要走过去仔细观察一番,即便是机井也要多看上几眼。喜欢喝井水,特别是刚汲出来凉丝丝的井水,一定要痛痛快快喝个够。 当兵回家探亲那年,挤出时间回舅舅家一趟。那时候,外公外祖母都还健在,但已经老了,舅舅也已过中年,俩表哥都已成家立业搬出老院自己过日子去了。献上晚辈给长辈的礼物,接着便摆乎紧急战备中的那些惊险有趣的故事。外公静静地坐在炕上,捋着长长的花白胡须,有滋有味地听着,外祖母坐在一旁,舅舅舅妈忙乎着张罗午饭。 午饭后,便独自来到东跨院老井的井边。——此时,俩表哥早已无心陪我玩耍了。 依然是灰黄色的花岗岩毛石砌起的高高的井台,直径五尺多浑圆的井口,生满黛绿鲜苔的青石井壁,一泓明镜般沉静的井水。三条木腿支起来的那只辘轳依然搭在井台上,一只肥美的绵羊似的大理石水槽依然躺在井边。 我用带来的军用水壶装了一壶老井里的井水带回部队,又装了一小瓶带在身边。那时候还没有娃哈哈,也没有农夫山泉,战友们听说是百年老井里的井水,纷纷上前抢喝,一个劲称赞这眼老井里的水好,有点甜。然而,那小瓶准备长期带在身边的井水,却在一次紧急战备中丢失了。我翻箱倒柜地乱找,最终也不见踪影。为此,我悔恨莫及,心里好长时间不舒服。而且,有时候还隐约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大事要发生。思前想后琢磨了很久,到底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正当此时,家里传来噩耗,外公去世了!接着又有不幸传来,外祖母也离开了人间。 我不知道,亲人与亲人之间是不是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是不是会有一条无声无形的渠道在传递信息?是不是神奇的物件会对未来有灵敏的感应?是不是有灵性的东西会将它知道的预测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告诉你? 我恨我悟性太差,那一小瓶老井里的水的丢失明明在提醒有大事要发生,我却麻木不仁,无法领悟来自冥冥之中的消息。我恨我拙笨,那么重要的宝物为何会轻易丢掉呢?有时候我想,假如,那小瓶宝水没有丢掉,或者多保存了几年,说不定我的外公外祖母还会多活好几年呢! 又是多少年过去,当我已越过知天命的年龄,外公外祖母离开人世也已三十个年头的时候,舅舅舅妈也先后离开了我们。舅舅家的那俩表哥早已是孙男嫡女成群的大户人家,天天忙乎自己的营生,无暇再关照舅舅家的老宅院,小山村也早已用上了自来水,舅舅家那座老宅院连同那眼老井早已荒废。 再回到那座东跨院的时候,只见满院杂草丛生,老屋欲塌,古树枯死,满目苍凉。老井上三角支架也早已垮塌,辘轳、井绳和柳罐斗废弃在一旁,早已腐朽不堪。井旁长满杂草,几簇臭蒿长得茂盛,高高窜起,已经遮盖住老井旁的大理石水槽,大大的井口也已经落满枯枝败叶,几乎看不出井口的模样。青石井壁上的鲜苔早已干枯,井里也早已没水。 我站在杂草丛中,只觉一股悲凉之气从脚跟升起,直接窜上脑门,全身凉透,似刚从冰窟出来一般。猛然间,似乎觉得那眼老井像一只大大的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那高深莫测的天空。或许它有一肚子的冤屈要诉说,或许它在祈望着什么却说不出来,或许它在思念舅舅那一大家子人家,或许它在追忆自己骄壮而受宠的从前…… 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那座院落和那眼老井的。 从那里回来,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老井又焕发了青春,高高的井台又重新修葺,三条木腿支起来的那只辘轳又搭在井台上,那只肥美绵羊似的大理石水槽又躺在井边,古老的辘轳又吱吱呀呀叫了起来,清凉的井水绕过井台沿水渠划出一道亮丽的曲线,哗哗地歌唱着欢快地流进菜地,去滋润那干渴的土地和清翠的秧苗。 然而,我深知道,再美好的梦毕竟是梦,再不愿接受的现实也便是现实——曾经伴随我成长,曾经给过我无穷乐趣和美好回忆的那眼老井确乎已经不复存在! 我无能为力。(选自丁吉槐博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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