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花轿 |
| 正文 | 旧社会，在我们江汉平原一带，男婚女嫁时，娶亲是少不得花轿的。不用花轿娶亲的，除非是童养媳。童养媳自小就送给了婆家，在婆家吃饭做事，长大了，收拾一间房，请两桌酒，放一架鞭，就和男人圆了房。用不着花轿抬来抬去。大凡明媒正娶，再穷也得弄一顶花轿，大姑娘坐轿头一回，也是唯一的一回，日后就是有个三长两短要改嫁，也只能坐绿轿，而不能坐花轿了。因此，姑娘出嫁一定要坐一回花轿，不是要享受，而是要面子，要一点做女人的味道。 花轿有大有小，最大的花轿要八个人抬，叫着八抬大轿。这种花轿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我们村据说只有黄家老爷用过。他娶第五房姨太太时，大太太本是出于好心，不让他娶，是怕他把身子掏空了。但黄老爷不领情，以为大太太是嫉恨，于是就和大太太赌上气了，你不是不让我娶吗，我不但要娶，还要用八抬大轿去娶。黄老爷还真的专门到县城租了八抬大轿，把小他近四十岁的五姨太抬进了门。一般人家用的都是四人抬的花轿，也有两人抬的花轿，太寒碜，穷家小户没有办法才用。 花轿大小不一，但装饰大同小异：朱红颜色，龙凤呈祥图案，顶上还有个麒麟送子的木雕。花轿内有一张凳子，还有一个马桶，以防新姑娘内急用。 新姑娘坐花轿讲究多。 先说上花轿。姑娘出了闺门，走到停着花轿的大门口，母亲喂他一口茶水，意思是不忘父母养育之恩。姑娘刚刚哭过嫁，眼睛还是红的，喝着母亲的茶水，往事涌上心头，不免又要哭将起来，母亲便一边流泪一边劝：“好日好事，不兴哭，欢欢喜喜出门呐。”这时，姑娘的哥哥就过来把妹子抱上花轿。若是没有哥哥，就由弟弟牵着姐姐的手，走到花轿上去。没有亲哥哥亲弟弟的，只得请堂兄堂弟代替。这既是礼行，也是面子。家里没有男孩子，就是嫁姑娘也很没有面子。我们村有个叫菊美的姑娘，二十岁了还不嫁，二十岁在那时已经是老姑娘了，不嫁，就是为了等她母亲给她生个弟弟，好有人把她牵上花轿，后来她母亲终于生了儿子，她马上答应出嫁，出嫁时，母亲抱着刚满月的小弟弟，象征性地“牵”她上了花轿。因此，那时在我们农村，重男轻女是可以理解的，人们无论如何都是要生儿子，也不只为传宗接代，还为了红白喜事有个男的支撑门面，为了一家人在别人面前能够抬得起头来。 姑娘上了花轿，要放鞭。鞭炮声中，起轿了。从这时起，姑娘就成了婆家的人，一切都由不得她了。 花轿上了路。 现在，女孩结婚，坐在婚车上，心里充满了喜悦。但在那时，姑娘坐在花轿里，却高兴不起来。除了离开娘家亲人的伤感，更多的还有一种担忧，因为即使已经坐上了去婆家的花轿，她的婚姻还是面临着很大的不确定性。我们那里流行着这样一句俗话：花轿把你抬到哪家你就是哪家的人。听起来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但对女人却是很残酷的。那时，女人受封建礼教束缚，男女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人在进洞房被男人掀开红盖头之前，是见不到自己将来要同床共枕的那个男人的，这就让男女婚姻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欺诈。姑娘不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姑娘坐在花轿里，头上顶着红盖头，但花轿门帘拉着，外边看不到里边，有时姑娘就会悄悄地把盖头掀开一角，透过门帘的缝隙，偷偷地窥视外面。她最想看到的就是自己的新郎。新郎一般也在娶亲的队伍里，身上戴着大红花，有的还骑着高头大马，新郎目标大，姑娘虽看不大清楚面目，但他身有多高，是不是残疾，还是能看出来的。看了心里就稍稍安稳一些。但姑娘悬着的心也不能完全放下来，因为她亲眼所见也不一定靠谱，走在娶亲队伍里的这个新郎也有可能不是她的新郎。 当时，我们村有个叫刘秀珍的姑娘，模样长得好看，又心灵手巧，勤劳善良，说媒的人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可父母贪图彩礼，一心要把姑娘说个有钱的人家。直到十五岁那年，姑娘才和石路弯的大户雷家定亲，父母如意地得到了一笔丰厚的彩礼。我们那地方有个风俗习惯，姑娘定亲，父母要去男方访人家，其实就是要去亲眼看看男方家的条件和未来的女婿，看媒婆是不是说了谎话。访人家是关系到姑娘一生的大事，马虎不得。但刘秀珍的父母因为得了人家很多彩礼，就没有好好地访人家，只是去走了个过场，在人家那里好吃好喝，灌得晕晕乎乎的，连人都没看清楚。雷家有两个儿子，刘秀珍是和大儿子定的亲，但大儿子正重病在床，雷家就让小儿子充当大儿子给他们看，他们看这伢长得斯斯文文，喜得嘴都合不拢。 亲事刚刚定下来，雷家大儿子就病得不行了，雷家就想娶媳妇冲喜。他们让媒婆带着小儿子和大量的彩礼去刘家要人，刘家看到彩礼，二话不说，就答应把人。 娶亲时也是小儿子充当的新郎官，他披红挂彩，骑着大红马，走在娶亲的队伍里，刘秀珍从花轿缝隙里看到了新郎，心里满是喜悦。 拜过天地后，新娘入了洞房才知道，原来她的新郎是一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但事已至此，生米煮成了熟饭，姑娘也只有认命。刘秀珍新婚不到一个月，男人就死了，其实，她还没有真正做过一回女人，就已经守了寡。 话说远了，还是接着说花轿。 新姑娘坐在花轿里，最怕的是颠轿。轿夫们一时兴起，就要把花轿里的新姑娘折腾一番。他们折腾新姑娘的办法就是颠轿。他们狂野地大叫大笑，把花轿颠得如同小伢手里的灯笼。花轿一颠，很多姑娘都会晕轿，有的甚至要被颠得呕吐不止。还有一种颠轿更是“缺德”，前面不是说过花轿里放着一个供新姑娘方便的马桶吗，新姑娘在花轿里动，轿夫感觉得到，知道这是新姑娘要方便了，于是马上开始颠轿，有时弄不好，花轿一颠，新姑娘会把尿屙在裤子上，闹成大笑话。尽管姑娘被颠得骨头散架，但心里头却高兴，因为只有是真正的喜事，轿夫们才有心情颠轿。新姑娘的家人更是不会责怪轿夫，我们那里有句话，叫做“闹发闹发，越闹越发。”接新姑娘就是要人家闹，闹洞房是闹，颠轿也是闹。 颠过几回轿，差不多就要到男方家了，新姑娘准备要下轿。 下轿也有规矩，不过比起上轿来要简单些。花轿抬到新郎家大门口，停下来，轿夫抽掉轿杆，用手抬着花轿进门，进门后放下花轿，这时牵亲婆过来牵新姑娘下轿。新姑娘下了花轿，轿夫把空花轿抬出去，东家给他们利市打发，这也是对他们一路辛苦的回报。 其实轿夫也不是专门抬轿的，他们就是村里那些年轻力壮的种田汉，日后他们在村里还要常常遇到他们抬过来的媳妇们，遇到那些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媳妇，他们还会说：不要搞忘了，当初还是我把你抬来的咧。若是遇到那些被骗进婆家的媳妇，看到他们到了婆家就等于跳进了火坑，这些轿夫的内心会感到不安和自责，就如同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要是看到因为冲喜而早早就守了寡的媳妇，心里的负罪感更是油然而生，他们会暗自狠狠地咒骂自己：“狗日的，把人家好生生的黄花大姑娘抬过来遭罪，天打五雷轰咧！”骂过后，为了发泄心里排遣不去的苦闷，便扯开嗓子吼那《花轿歌》： 上花轿，坐花轿， 锣鼓家什好热闹。 金银珠宝我不要， 就要郎君呱呱叫， 不枉姑娘坐花轿！ 唱着唱着，声音却是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凄切，硬是把一曲喜调唱成了悲歌，唱得小寡妇清泪长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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