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卖猪记 |
正文 | 我九岁那年,母亲生了场大病,公社卫生院看不好,得去县医院。看病需要一笔钱,父亲想不出别的办法,便决定把家里喂的一头半大猪卖掉。 那时,生猪实行统购统销,只能卖给公社生猪收购站。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和父亲起了个大早,赶着猪去公社收购站卖。天还没有亮,天上月明星稀,地上雾气迷蒙,风里透着些秋凉。这是很适合赶着猪走远路的好天气。 猪可能以为我是要去放它,它很听话,根本不用我们赶,摇头摆尾,兴奋地叫着,撒起欢来向前跑。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有点难受。 走了一阵,猪停下来不走了,我在它背上摸了一下,说:“快走啊,路还长呢,等会日头出来热死你。”猪哼哼着在我腿上拱了几下,好像是在问我:“今天怎么要走这么远的路啊?”平时我赶着它去田野吃草,走一会就到了。 “啰,呔!”父亲用手上的树条子轻轻地抽了它两下。 猪又开始往前走。但它的步子不再欢快,哼哼声也显得沉重,好像在诉说它心里的疑惑和不满。 走着走着,父亲突然有头无尾地说了一句:“要是碰到胡黑子那个杂种就坏了。” 我问父亲胡黑子是哪个?父亲说是收购站给猪验食的人,此人姓胡,嘴巴皮子上头有个黑痣,又心黑手狠,卖猪的人背地里就叫他胡黑子。 “啰,呔!”父亲挥动手里的树条子,接着说,“收购站有两个验食的,运气不好就碰到胡黑子,狗日的手段辣咧。” 走出了一大片棉花田,上了四清渠的河堤。天要亮了,黛色的地平线上显出一抹浅白,仿佛大地刚刚睁开的惺忪睡眼。天上的星星忽然间变得又大又亮,好似一下子离我们近了许多。 猪走得越来越慢,父亲看看天色,有些着急起来,扬起树条子在猪屁股上抽了两下。 “狗日的,再过一下出日头啦,还只走了一屁股远,去得晚了,碰到胡黑子,看老子不剐你的皮!啰,呔!”父亲骂猪,像骂人似的,好像猪能够听得懂他的话。 日头爬到杨树高时,我们走到了一个荷塘边,这里离公社不远了,公社革委会那栋三层楼的红房子已经隐约可见。 父亲说:“歇一会,把猪喂饱了再走。” 我们在塘边找了个宽展的地方停下来。猪已经累得不行,它垂着头,张着嘴,嘴边挂着白沫,连哼哼的劲都没有了,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 猪要歇一会才能喂食,我和父亲先吃早饭。父亲摘了一匹肥大的老荷叶,叠成一个水瓢,在塘里舀起一瓢水,我们喝了水,父亲打开布袋,拿出几个菜粑子,父亲说:“嗬,粑子还有些热气,快吃。” 我们吃完粑子,猪也歇过劲来了,父亲开始喂猪。他照样是用荷叶瓢舀水给猪喝,然后再把麦麸子在荷叶上用水拌好给猪吃,吃完后,父亲又拿出几个蒸熟的红苕来,我盯着他手里的红苕看,父亲说:“你也想吃?”我说想吃。父亲挑了个最小的给我,我想要个大的,父亲说:“大的要给猪吃,红苕吃了压秤。” 猪吃饱喝足,肚子圆滚滚的,父亲有些得意,说这一餐吃了不少东西,能够多卖好几块钱咧。可过一会他又发起愁来:“就怕碰到胡黑子咧,那个杂种比鬼都狠呐。” 我们又赶着猪上路了。刚走一会,猪就哗哗地撒了一泡尿,父亲心痛,说这屙出来的是钱咧。没走几步,猪又翘起尾巴想要屙屎,这回父亲没等猪屙出来就在它屁股上踢了一脚:“狗日的你是直肠子啊,前边刚进去后边就要出来!”猪突然被踢了一脚,粪缩回去了。再往前走,猪一翘起尾巴想屙屎,我们就打它的屁股。这样一直走到收购站,猪也没有把粪屙出来。 这天收购站卖猪的人不多,也没有看到胡黑子,父亲心情好了些,许诺等把猪卖出去了,去馆子买碗肉丝汤我吃。肉丝汤要两角五分钱一碗,平时父亲是舍不得买的。 很快就轮到我们的猪过磅了。我和父亲正要把猪往地磅上的铁笼里赶,忽然从收购站里边走出来一个人,父亲见了这人,就像见了鬼似的,脸色刷地就变了。我想,这人肯定就是父亲害怕碰到的那个胡黑子,不禁多看了他几眼。路上听父亲说很怕他,我还以为是个什么凶神恶煞呢,其实他是个长得细皮嫩肉的青年人,嘴上虽然有颗黑痣,却也并不怎么显眼;他穿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表荷包上插着钢笔,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要是在其他地方看到他,一准会把他当成个教书先生。 父亲从惶恐中醒过神来,马上装出笑脸,给胡黑子敬烟:“胡干部,您郎喝根坏烟。”父亲把所有吃公家饭的人都叫做干部。 胡黑子面无表情地挥一挥手,拒绝接父亲递过去的烟。他的眼睛盯在猪的肚子上,冷冷地说:“去,先消食再过磅!”所谓消食,就是在过磅前让猪饿一阵,把肚子里的屎尿拉出来。这是卖猪的人最害怕的,减少重量不说,还要当过时间。 父亲想向他求求情,他不耐烦地说:“去,消食,下半天再过磅。”口气不可置疑。 我们只好把猪赶到树荫下去消食,憋了半天的猪开始不停地拉屎拉尿,任凭怎么打它的屁股也止不住。我急了眼,抓了把草堵住猪屁眼,可一松手,猪粪马上又屙出来了。父亲急得围着猪打转转,不住地说:“倒血霉咧,倒血霉咧!”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午,收购站的人吃过饭,睡了中觉,又开始收购了。我们赶紧把猪赶过去,赶进了地磅上的铁笼。过磅的是个好看的姑娘,鹅蛋脸,扎着两把粗黑的长辫,样子有点像《红灯记》里的小铁梅;只是她脸上的表情比小铁梅变得还快,和收购站的人说话时,笑得像朵花,回过头来面对我们,立刻就冷若冰霜。 姑娘看了看磅秤,朝记账的人叫一声:“毛重,一百二十五斤——”她把“斤”拉得很长,像唱歌似的。 父亲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凑过去对姑娘说:“秤杆子旺咧,木秤旺差两,磅秤旺少斤,您郎把秤砣往后赶一点咧。” 姑娘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表情厌恶地说:“走开些!是你过磅,还我是过磅?真是!”说着,她又报了一遍数:“毛重,一百二十五斤。”这次她报得干净利落,没有一点拖腔拉调。 父亲依然讨好地笑着,说:“好好,一百二十五斤,就一百二十五斤。” 过了磅,胡黑子开始给猪验食。所谓验食,就是用手探摸猪肚子,估计出肚子里有多少食物。他把手伸到猪的肚子下边,摸了两把,朝记账的人喊道:“除食六斤。” “除六斤食?”父亲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胡黑子肯定地重复了一遍:“除食六斤!” 傍边记账的人很快就报了数:“毛重一百二十五,除食六斤,净重一百一十九,不够秤——”他把那个“秤”字也拉得很长,像小贩的吆喝声。 这是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能够接受的,因为当时收购站有严格规定,生猪要满一百二十斤才够秤,不够秤,收购站就不收购,猪也就卖不出去,可母亲等着卖猪的钱医病啊。 父亲小心翼翼地对胡黑子说:“胡干部,猪消了半天食,粪尿屙了一地,您郎不是没有看到的,哪里还能够除六斤,您郎是不是看走了眼?” 胡黑子在猪屁股上踢了一脚,说:“看走眼?我是看的吗?我是用手摸的!没什么说头了,猪不够秤,收购站不能收!”说完扭头就走。 父亲跟在他的屁股后,低三下四地说着好话:“胡干部,您郎少除一斤,猪就够秤了,我急等用钱呐。” 胡黑子不理父亲,走进了收购站办公室的大门,父亲正要跟进去,他站下来,回头瞪了父亲一眼,父亲稍一犹豫,胡黑子便使劲关上了大门,父亲的额头被门狠狠地碰了一下。 父亲只好回过去求记账的人。 记账的人看上去倒是和和气气。这人五十上下年纪,光头,很胖,脸上老是笑眯眯的,衣服敞开着,露出紫红的胸部,像娃娃书上画的胖和尚。我听收购站的人都叫他陈算盘。 父亲双手递过去一根香烟,说:“您郎做点好事,把我的猪收了,除六斤就除六斤,我不说了。我屋里头的人等着钱救命哩。” 陈算盘把烟接过去,用两根手指夹着,在眼前晃了几下,便随手往桌上一丢,烟在桌子上滚了几下,掉到了地上;他看了看,也不捡,而是又从耳朵上取下一根烟来,点燃抽了一口,说:“晓得你要用钱,不用钱卖猪做么事?是不是这么搞,我呢,给你开个后门,你回去找队里写个证明来,我做回主把你的猪收了,下不为例,好不好。” 父亲还想说什么,陈算盘摇摇手说:“不消说的了,这就是给你行了天大的方便,你不开证明来,我也没得办法了。” 父亲还是站着不动,咧着嘴看着陈算盘傻笑,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什么。 陈算盘和颜悦色地说:“你还不快回去开证明,收购站五点半就关门。” 父亲终于拿定了主意,他不再犹豫,赶紧回生产队去开证明。陈算盘又特意提醒道:“别忘了盖个红粑粑(公章)啊。” 大概过了两个多小时,父亲回来了,他大汗淋漓,满脸通红,像牛一样喘着粗气。他把盖了红粑粑的证明递给陈算盘,陈算盘看了看,却微笑着摇摇头说:“红粑粑盖错了,要盖大队的,小队的红粑粑有个屌用。” 父亲忙说:“您郎说盖队里的红粑粑就行了的嘛。” 陈算盘有些无奈地摆摆手,说:“哎呀,你那脑壳怎么不转弯呢,大队也叫队里嘛。” 父亲说:“我们只说小队是队里,大队就是大队。” 陈算盘嘿嘿地笑,说:“莫名其妙的嘛。” 父亲哀求道:“怪我没有听清白您郎的话,反正大队小队都是红粑粑,您郎将就一下,把我的猪收了,我给您郎磕头都行。” 陈算盘笑着直摇头:“红粑粑怎么能够将就呢?堂客(妻子)都能够将就,就是这红粑粑将就不得,搞不好我的饭瓢子都将就掉了咧。” 听陈算盘这么一说,父亲完全没有了主意,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陈算盘,脸上满是汗水,脖子伸得老长,巨大的喉结如玛瑙石在上下滚动,喉咙里好像是在使劲吞咽着什么。 陈算盘又点燃一支烟,劝父亲:“走吧,赶紧把猪赶回去,天不早啦,明天盖了大队的红粑粑再来。”他说着,把桌上的小闹钟转过来给父亲看:“都五点多咧。” 我拉了父亲一下,小声说:“走。” 我们离开收购站,赶着猪往回走,父亲步履沉重,表情木然。 我们还没走出公社小镇,收购站的人就下班了,我看见陈算盘和胡黑子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飘然而过。父亲突然“嗨”了一声,我以为他要骂胡黑子几句呢,但他没有。父亲只是仰头望天,叫了声:“天老爷哟!” 我看见父亲的眼里盈满了浑浊的泪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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