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李氏悲歌 |
正文 | 不知为什么,五千年文明史,每读到李广祖孙三代的悲壮遭遇,总让我久久不能释怀。似乎大漠风尘中,两千多年来,总有一股不散的怨魂在游荡,在诉说,在撕扯着后人的神经。 初知李广,是读王昌龄的《出塞》:“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一个弯弓立马,勇敌万夫的飞将军形象常令我向往之。心想,做人就要做这样的伟丈夫! 后读《史记?李将军列传》,常常为李将军悲壮的一生扼腕痛惜: “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用善骑射,杀首虏多,为汉中郎。”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 “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 “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敬仰的英雄啊! 然而,将军一生实在是够背的,尽管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却始终未圆封侯之梦。倒霉的事几乎都让他摊上了。 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他跟随太尉周亚夫平定吴楚内乱,斩将搴旗,“显功名昌邑下”,本该封侯,可惜因为他私纳梁王将军印,失去了封侯的机会。 元朔八年(公元前121年),“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为圜陈外向,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毋发,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在这以一当十的惨烈搏杀中,李广智勇魄略超群绝伦,可惜因为没有打赢这一仗,只落得个“军功自如”,将功补过!面临九死一生的绝境,还有谁能比飞将军更胜一筹呢?汉庭也太寡恩了!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李广的绝命一战,他作为大将军卫青的前将军,本该率主力部队迎战匈奴单于,可惜卫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让他作为偏师“引兵与右将军(赵)食其合军出东道”。结果部队因无向导,迷失方向,延误了与主力合围的战机,导致单于遁走。面对即将而来的责罚,老将军“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将军城墙般倒下了,背后的大漠云天苍茫,残阳如血。将军大树般倒下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 千载以降,为这段悲壮的历史,多少男儿洒下一掬英雄泪,多少骚人墨客留下千万悲愤章。 将军带着无尽的遗憾去了,此恨绵绵无绝期,他的子孙又演绎了更为沉痛的遗恨。 将军三子,长子当户、次子椒皆先父而死。三子敢“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结果被卫青的外甥、汉武帝的男宠、骠骑将军霍去病射杀。而汉武帝仅以“鹿触杀之”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一个将军的生命在汉武帝眼里贱得如蝼蚁一般。 李氏衰微了,重振李家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了长孙李陵的肩上。李陵也确实以振兴家族为己任,迫切希望一战博取功名,尽雪祖父遗恨。可他的命运比祖父更糟糕。 班固《汉书?李陵传》载,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召陵,欲使为贰师将辎重”。正当壮年的李陵,身怀倚天屠龙技,怎甘做一个运送粮草的配角。于是他向汉武帝请战:“愿得自当一队,到兰干山南以分单于兵。”汉武帝说,我已发兵太多,没有骑兵给你了。李陵答:“臣愿以少击众,步兵五千人涉单于庭。”武帝“壮而许之”。于是李陵率五千荆楚勇士奇材剑客,描绘了一幅当时中国历史上最为悲壮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战争画卷。 且看班固的描述: “陵于是将其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行三十日,至浚稽山止营,”“与单于相直,骑可三万围陵军。”“虏见汉军少,直前就营。陵搏战攻之,千弩俱发,应弦而倒。虏还走上山,汉军追击,杀数千人。单于大惊,召左右地兵八万余骑攻陵。陵且战且引,南行数日,抵山谷中。连战,士卒中矢伤,三创者载辇,两创者将车,一创者持兵战。” 这场敌我力量悬殊的撕杀,场面是何等的血腥! “明日复战,斩首三千余级。引兵东南,循故龙城道行四五日,抵大泽葭苇中,虏从上风纵火,陵亦令军中纵火以自救。南行至山下,单于在南山上,使其子将骑击陵。陵军步斗树木间,复杀数千人,因发连弩射单于,单于下走。” 兵来将挡,水来土堰。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勇武之师、智慧之师! “是时,陵军益急,匈奴骑多,战一日数十合,复伤杀虏二千余人。虏不利,欲去。” 可恶的是这时军中出了个叫管敢的叛徒,投降匈奴,出卖了汉军的机密。 于是单于“遂遮道急攻陵。陵居谷中,虏在山上,四面射,矢如雨下。汉军南行,未至鞮汗山,一日五十万矢皆尽,即弃车去。士尚三千余人,徒斩车辐而持之,军吏持尺刀,抵山入峡谷。单于遮其后,乘隅下垒石,士卒多死,不得行。” 当此时,虽然弹尽粮绝,官兵犹自斫开车轮当武器,与敌作最后的拼搏。这视死如归的惨烈壮举,千载以降,怎不令人敬仰与怀念! “夜半时,击鼓起士,鼓不鸣。陵与韩延年俱上马,壮士从者十余人。虏骑数千追之,韩延年战死。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军人分散,脱至塞者四百余人。” “生存,还是毁灭?”面对这个哈姆雷特式的生死抉择,李陵选择了求生。他这千古一念播下的是是非非,让后人争论了两千多年,至今也未能分出个青红皂白。 司马迁说:“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辛弃疾痛惜“将军一战声名裂”。然而,李陵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吗?我想未必。如果这样,他大可不必毛遂自荐独挡一面去敌单于,完全可以老老实实地当个后勤官,慢慢积累资历和年功。自幼生长在武将世家,他应该懂得沙场的血腥。我以为,他太渴望家族的振兴了。他奋勇请缨是为搏取功名,光耀李家;绝境求生也是企图东山再起,给李家留一线希望。他想的是,范蠡不殉会稽之耻,卒复勾践之仇;曹沫不死三败之辱,终报鲁国之羞。可悲的是,历史的车轮并未按照他所企盼的方向前行。 在他投降后,汉武帝龙颜大怒。除了司马迁仗义执言为他辩护外,满朝文武皆成“全躯保妻子之臣”,非但没人为他说情,反而夸张他的过失。结果是司马迁惨宫刑,忍辱负重去完成他那部被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而李陵却从此背负起千载骂名。 不久,汉武帝醒悟过来,“悔陵无救”,觉得对李陵的处置有些失当,不应让李陵独自承担战败投降的责任。于是派遣军队接应李陵回国。可惜汉武帝派出的将军却是与李家有着过节的公孙敖,他非但没能救回李陵,反而带回一个“李陵教单于为兵以备汉军”的假消息。汉武帝一气之下,把李陵全家都杀了。其实,那个为匈奴训兵的李将军并非李陵而是李绪。李陵“痛其家以李绪而诛,使人刺杀绪”。他归国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而在此时,“单于壮陵,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李陵从此走上了不归路。 汉武帝死后,执掌朝政的霍光、上官杰皆是李陵当年的好友,他们派使节去匈奴,打算相机迎李陵归汉。李陵的答复让人听来于今犹痛入骨髓:“吾已胡服矣!”“丈夫不能再辱。”单于待李陵恩宠有加,此时如果再叛单于归汉,那李陵真是反复无常的小人了。他的一生注定是个悲剧的结局。 两千多年来,中国的正史以及站在道德高地的士大夫们,对李陵的挞伐从未止息。因为中国的封建社会推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谁如果为叛徒开脱罪责,谁的道德操守就有问题。所以司马迁为李陵鸣不平,王夫之说“迁之书,为背公死党之言”。难怪鲁迅先生慨叹:“中国一向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华盖集?这个与那个 》) 而且从执政的需要看,哪朝哪代都不喜欢叛徒,都期盼忠臣。 不过,中国的社会又是一个以成败论英雄的社会。在李陵之前的中国历史上,投降或叛变的名人屡见不鲜。由于成功光环的辉映,他们投降的耻辱反而成为他们通向成功的基石。 管仲是春秋时代最著名的政治家。他本来和召忽一起同是齐国公子纠的师傅。公子纠被齐桓公杀死,召忽殉难,而管仲却投降了齐桓公,成了桓公的“仲父”。孔子的学生子贡问孔子:管仲不能算是仁人吧?孔子却是这样回答的:管仲辅佐桓公,称霸诸侯,匡正天下,老百姓至今还享受他的好处。如果没有管仲,恐怕我们也要披头散发,衣襟左开。哪能像普通百姓那样恪守小节,自杀在山沟里,而谁也不知道呀!显然,标榜仁义道德的孔子也是认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 秦晋崤之战,秦军主帅孟明视等三人被晋军俘虏,后借机逃脱。归国后仍被秦穆公委以重任。孟明誓雪被俘之耻,与晋军屡败屡战,终于战胜晋军,助秦扩地千里,秦穆公遂成西戎霸主。 晋楚城邲之战,晋军惨败,智罃被俘。他在楚国做了九年的囚徒,晋楚双方交换战俘时才得以归国。归国后非但未受责罚,反而做了下军佐。后来一路升迁,做了三军主帅,辅佐晋悼公打败楚国,复兴霸业。 伍子胥的故事尽人皆知。为报父兄被杀之仇,他从楚国逃到吴国,辅佐吴王阖闾争霸,历经十余年苦心经营,终于攻破楚国都城,完成复仇计划。 这些名人,后人记起和怀念的是他们的功业,而不是当初的投降或叛变。 假如李陵没有遭遇灭族之痛,假如单于不是待李陵恩宠有加,假如历史给他一个反戈一击、将功补过的机会,凭他的才气,或许会建立如同智罃、孟明之流的功业也未可知。历史没有假如,因此,李陵也就被无情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然而,李陵的遭遇还是博得了世世代代的同情,那具卷曲在大漠里的灵魂,时而也能听得南风吹来的几声沉重的叹息。 梁启超说:“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少年中国说》)当国家观与道德观被赋予新的内容时,当代人对李陵的同情似乎已不再那么羞羞答答。 我想,李陵之所以获得众多的同情,至少有这些原因: 他是一个很看重个人操守的人。司马迁说他是“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积蓄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报任安书》)班固的记述是:“善骑射,爱人,谦让下士,甚得名誉。武帝以为有广之风。”(《李陵传》) 李陵又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在敌国的土地上,李陵五千步卒当匈奴八万多骑兵,弹尽粮绝前,以伤亡一千多人的代价,杀敌万余。这样骄人的战绩,虽古之名将无以过之! 即使投降匈奴,终其一生,李陵也未有危害汉人的行为。王夫之举出李陵叛国最有杀伤力的唯一证据是《汉书?匈奴传》这一段:“匈奴使大将与李陵将三万余骑追汉军,至浚稽山合,转战九日。汉兵陷阵却敌,杀伤虏甚众。”凭李陵的韬略,又是在他最熟悉的与匈奴最后决战之地,三万多以逸待劳的匈奴精锐之师,对兵员相当、劳师袭远、且主帅又非武将出身的汉军,最后匈奴却被汉军打得大败。后人的分析自有公论。 如果李陵与其他降将如李绪、卫律、李广利之流一样,乐天安命,甘愿为虏,他的内心也许不会有那么多的苦痛和矛盾。正因为他看重个人操守,所以他对自己的投降失节既悲怨,又自责。他把有国难归,无家可回的悲痛诉诸诗文,让后人从他的诗文中去洞悉他的内心世界,具有极为感人的艺术魅力。他与苏武的唱和诗,奠定了他在中国五言诗坛的鼻祖地位。尽管有人说他的那些诗文是后人伪造,我却宁愿赞同《古文观止》编纂者的观点,没有经历那般痛苦的煎熬,是写不出那样撕心裂肺的诗文的。 这个世界是多彩的,并非只有黑白二元色。失败的英雄也是英雄。美国人并没有因为乔纳森?温莱特将军,当年在菲律宾的巴丹下令向日军投降而憎恶他、唾弃他,反而给了他崇高的荣誉。因为他挽救了失去抵抗能力的数万士兵的生命。我想,李陵至少应是一个悲剧英雄。这样的英雄虽然不像文天祥那样可敬,但也不像秦桧那样可恶,至少应是可怜的。 李氏的悲怨让人忍酸难禁,而当代的考古似乎又还李氏两座大好江山。据有人考证,李陵在匈奴有两房妻室,一个是鲜卑黠嘎氏,一个是鲜卑拓跋氏。拓跋氏的后代建立了中国北魏王朝。黠嘎氏的子孙则流落向中国西北,据传今吉尔吉斯坦人是黠嘎氏的后裔。十六国时西凉武昭王李暠,据说是李广的16代孙,而李暠的6代孙就是大唐的开国君主李渊。果真如此,李氏的悲怨也早已随荒漠风尘消散在长河落日的寒烟衰草之间。只不过那具屈辱的灵魂,却始终隐没于大漠深处,难见天日。 2016.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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