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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外公之死
正文

我外公去世了,今天早上去世的。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惊得我手里的壶都掉了。霎时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猛烈的闪电击昏了,失去了知觉。生生死死我见多了,但都是和我没有关系的外人,从来没有一个人的死亡和我如此的切进。“你的外公死了。”电话那头简单的几个字对我的打击的力量有多大啊!

可是我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见过外公了。我随父母前往异地他乡寻生存的时候还只十一岁,现在却已二十三了。我最终还是没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外公一面。前几年,我还在读初三的时候,外公就已经因为肺结核病重,在垂死的边缘挣扎。父母急急忙忙想要赶回去见外公最后一面的时候,我就想我以后可以再回到老家,可是再也看不见外公了。但是幸运的是,后来外公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因为在城里治疗的时候连医生都差不多放弃了,我的舅舅们见情况不妙才赶紧把外公接回家里。他们不想让外公在医院里过世。因为一个老人只有死在家里才不算凄凉。

当我得知外公好起来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就舒坦了。因为外公病重,我每天最害怕的就是接电话,我怕那一头传来噩耗。所以当外公好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以后我回到故乡,不仅可以看到我曾住过的房子走过的路,更可以看到我阔别多年的熟悉的亲人。虽然从父母平时的通话里我知道外公的身体依旧虚弱,他可能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我。但我还是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外公好好活着,等我大学毕业回到老家的时候还能再见到他。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突然。甚至之前没有听到任何病重的消息。谁想得到呢?好好的一个人,都以为他安然无恙地活着,突然一个消息传来说他走了,永远离开了。这让我如何接受?我到底还是没能再见亲人一面,我到底还是不够幸运。我马上就要回去了,我很快可以重新踏上故土。可是我只能看到外公那冷冰冰的身体了,他再也不能睁开眼来看我,再也不能和我说话了。十二年了,我还记得他的慈祥和蔼的样子,可是他都不知道我长成了什么样子。

我多么希望这是个假消息啊!我多么希望这是上天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我多么希望奇迹再次发生,就像几年前那样。可是,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外公的的确确已经走了,永远也回不来了。但是越是清楚这一点,我就越心痛。

这是个寒冷的冬天,比往常任何一年都冷。就在这最冷酷严寒的一天,我的外公――那十几年未见的亲人离开了我们。倘若死后当真有灵,我希望我的外公再也没有苦痛,永远地幸福而和平。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慈悲的胸怀里永安他的魂灵!

1月14日

16日,经历了三天后,一切准备就绪,我和我的父母以及两个姐姐,大包小包地出发了。

真是麻烦!航班是从南京禄口机场到昆明长水机场,然而从家里到禄口机场要经历许多次转车,从昆明长水机场到昭通老家更要饱受劳顿之苦。飞机夜行,除了受气流影响而偶有颠簸之外,倒并没有什么不平,没有母亲之前的夜行而不安全之虞。抵达长水机场已是凌晨三点多,但没有多余的时候可以稍作休憩,我们连夜打车前往昭通,途中经历数次转车,更让人不堪的是,有时竟至于十余人同挤一辆额载七人的面包车,其拥挤程度,真是苦不堪言。从昆明到昭通的三四个小时,我全程都像软面包一样被挤在一个小角落,双腿蜷曲,不能动弹。等到下车的时候,全身酸麻,双腿尤甚,几乎无法站立,加之夜气寒冷,其苦可知。

行至大山包时,余人都已下车,只剩我们一家五口,天又大亮,日光从山头射进车窗,稍为松懈。

山道蜿蜒,曲折回旋有如盘龙。盘山而上,远景近景尽收眼底。山峦连绵起伏,青红色的山石裸露,偶有一小片树林出现在山腰和山顶。远山如黛,淡淡的云雾缥缈缭绕,远远看去,真不知还有多少匹大山。青白色的人家的小小屋子稀稀落落地分布在山腰、山脚或者山与山之间,有的简直就在陡峭的悬崖边上,看着真是险!

山道则更险,道路狭窄,弯道大到180度转弯的也有,坡度也有大到30度以上的。更有些山路直接就在崖边上,下边就是万丈深渊,从车窗向下看去,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但是,越是临近到家,我们越是安静而沉默了。初时,车中还有交谈,渐渐地,却都没有声音了。说是近乡情怯,不大合适,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是一个亲人的离去,是哀恸和悲伤。外面虽是晴空万里,我们心里却充塞着阴霾。

车行不止,我们一面辩识着阔别十余年的旧物,一面在心中生长着更深一层的忐忑。

1月31日

车突然就停了,我还懵着。

车门打开,家人下车,车窗外熟悉的脸――到家了。

地上是炸裂的火炮的碎屑,两位舅舅头裹白帕,脸上满是哀痛和悲伤。

妈妈扑进屋子,跪在棺材旁嚎啕大哭。一旁跪着几位阿姨,整个屋子充满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虽无法接受那黑漆漆、冷冰冰的棺材里是我的亲爱的外公,但我的心却反较初闻噩耗时平静。因为此刻的场面我早已想象到了。

棺材放在堂屋正中,讳称“木头”或者“老木”。一条长凳放在前面,作为香案,上面放着一只碗,其中插着三柱香以及许多燃尽而剩下的粉红的柄,香灰已高高隆起。两旁各立一只点着的白蜡。

我十一岁离家,这种古老的丧礼也曾经历过一些,但那都是和我无关的人,父母也会出于忌讳而让我们远离。但是此刻,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却有一种亲近的悲伤。

那个慈祥和蔼的老人,我妈妈的爸爸,就这么离开了。可是十二年了,他的面容在我脑海里还那么清晰,还有他那爽朗的笑声。他是我最亲近的人之一,是我最敬爱的老人,他怎么就离开了呢?这里面真的是他吗?

我痴痴地立在棺材前,小舅舅让我在蒲团上跪下,递给我三炷香、三张纸,我给外公上了香、烧了纸,然后磕了三个头。我想,我永远也见不到他了,我还没有好好地孝敬过他,没有买过什么东西给他,在他病得最严重的五年前也没有好好照顾他。我这悲痛哀伤的心,我的外公在天上能知道吗?

2月1日

我的外婆是早已苍老得很了,身子佝偻而瘦小,起坐艰难,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还只七十二岁,看去就像是百岁老人一样,实在让人心疼。

她其实早已失去了独立生存的能力,然而她不仅活了过来,而且还照顾我那身体比她更虚弱的外公生活了五年。用她的话说,她是拖着虚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磨出粮食来给我外公吃的。

就在这十几天的时间之中,她就哭了两次,哭得很厉害。

第一次是因为几位阿姨在火边生了口角,大吵了一场。第二次是我外公下葬的第二天,姊妹几个因为旧怨,争闹起来,大舅舅喝了酒,在院子里破口大骂,几乎打起来。

听到她老人家止不住地伤心哭泣,我心里难受极了。小舅舅忙着给她擦拭眼泪,温言安慰。

邻近的亲朋好友背着她到床上休息,她还兀自止不住哭声。我握着她苍老的手,跟她说话,安慰她,希望平息她的伤心难过,给她生活的希望。

我见过很多的老人,也见过很多的长寿老人。有时我就想,这要是我的外公外婆那该多好啊!我多么希望我的外公外婆也可以长寿健康啊!从小,每次去外婆家,外婆总是一口一个“孙儿”叫得多么亲切,现在她也还是这样叫我。只是我长大了,她却老了。

走的时候,我握着她的手和她告别,我让她好好的,保养好身体,心里不要多想什么,只管好好地生活;想吃什么,尽管买,用不着省,现在公路通到门口,很多用的吃的东西都有人运过来卖,很方便。她也满口答应着。我知道以后我大舅妈会和她一起生活,照顾她的起居,确实比以前要好得多了,可是我心里在想,她这样的身体还能再活几年呢?下一次见到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2月2日

我外公是14号去世的,家人请先生选了日子,定在25号下葬。这十一天时间,不论白天黑夜,每时每刻都要有人守在灵前。白天还好,屋里基本上都有人在,换换灵前的香和蜡烛,实在坐不住的时候可以沿着山道做出去看看群山之间的风景放松放松,有时候也帮忙做些琐事。晚上可就难熬了,这么几大家子20来口人一起回来,家里总共四张床,歇宿的地方是没有的。有时候也接受四邻的邀请借宿在别人家,但我在外公下葬之前是没有去别家歇宿的,因此经历了四个通宵。

有的人会在棺材旁铺两张草垫,上铺棉被,将就着休息。我在上面睡了一晚,和衣而睡,只脱去了鞋子。其余三个晚上,都是硬坐在板凳上熬到早上八点。因为那边天亮在七点半左右,而起床最早的也在八点以后,只有等他们起了,我才有去补觉的机会。

深夜坐在火坑旁,往里添着柴火取暖,有时困得不行竟至于险些一头栽到火坑中去。靠墙而眠,又被深夜的寒气冻醒。实在难以抵受的时候,就点一根烟,大口吸着,醒醒瞌睡。时时拿出手机看时间,觉得真是缓慢。

23日,先生来做道场。做法事从早上八点到夜里零点以后。这期间需要孝子频繁地下跪、磕头,有时候先生敲着木鱼念《金刚经》之类的经书,我们孙子辈的就要手持一柱香,跪在布置好的堂前的蒲团上,称作“跪经”。先生还会嘱咐你听到“寿生钱”三个字时要烧纸。

先生们敲着木鱼,吹着螺,击着鼓和铙,口中大声念着经文,孝子们则并排走跪在灵前。有时孝子们排成一列走出家门跪在水源处,先生们在此插一柱香,烧三张纸,念一会经,算是给水神做法事;有时则是在屋外灶头处,我想则是给灶神做的了。

有时先生会头戴五佛冠,身穿黄色长袍,打扮成唐三藏的模样,在屋里击金铙,敲木鱼,围在灵前跳起舞来,使得这场法事颇有几分神秘而诡异的味道。

道场做了三天,直到下葬的那天早上。当然,棺材入土,先生也还要在场,有法事要做的。但礼节繁复,行外人就看不太懂了。

中午出殡,棺木前后都绑上粗壮的木头,七八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把棺木抬起来,然后在屋里放了一串鞭炮。门口站着四个人,左右各两个,为的是防止棺木碰到门方。这是十分忌讳的。

墓地颇远,而且路途十分难行。一行二三十人簇拥着棺木前行,喊声大震。沿途有人不停地放着鞭炮,声响不绝。我和我的哥哥以及我的大姐一路随行棺木左右。可是外界的声响越大,我的心反而越觉得哀伤。因为它一次次地强调着一个事实:这棺木中的我的亲人离开了,我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下坡的时候,我看到我的大姐哭得很伤心。

我们是穿越陡峭的斜坡把棺木送过去的,土壤松而干燥,又是斜坡,一脚踩上去就向下滑出好几米远。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我们二三十人一路拉的拉,推的推,有时站到下方,以自身作为支柱抵住下来的人。整个过程惊心动魄,稍有不慎,人跌跟头不说,只怕棺材还要沿着斜坡滚下去。但在当地的风俗,棺材是绝对不能沾地的,因为落在哪里就必须葬在哪里了。

等到把棺木抬到墓地的时候,大家都已气喘吁吁,鞋里都充满了泥土。

坟墓和墓碑都是五年前打就的,墓是斜坡型的,侧面看是一个直角三角形。上面已长满了绿肥草。

墓碑上刻着墓主人的生卒年月、葬地以及子女、儿媳、女婿和孙子辈、曾孙辈的名字。但不包括外孙、外孙女的名字。

几个人锄头把墓碑前的土挖开,搬出放置的石块,使得墓室完全露出来。墓室清理干净之后,先生在里面烧了几张纸钱,撒了一把米。人们把两根光滑的竹竿斜向下放入墓室中,再把棺材放在竹竿上,棺材就沿着竹竿顺利地滑到了墓室中。抽出竹竿,以石块封住墓室口,再加以水泥,盖上泥土,下葬就算完成了。

按照习俗,亡者下葬的当晚,他(她)的家里是不能住人的。不仅如此,家人还要把堂屋打扫干净,在其中布置酒菜,安放好桌椅板凳。临出门时,还要用细密的簸箕筛下一层灰,以作观察足迹之用。房屋的门窗必须锁好、关紧,家里的鸡鸭、猫狗也必须赶出去,防止发出声音或破坏现场。

整个事情称为对亡者的“回避”。因为按照老人们的说服,亡者的灵魂会在当晚或者在死亡时间回到生前的住处,而且会在家里留下动物的足迹。

我外公是早上九点过几分去世的,十点以后我们就可以开门进去了。十点以前,我们都在下面的屋子中静等,也随时告诫路过的行人小声说话。

我是原不信人死有灵的,可是当大门打开,我看到灰上的痕迹时,我却不能不起怀疑了。

酒菜摆了两桌,一桌在堂屋正中,一桌在火坑边。灰是沿着进门的那一段以及两张桌子周围筛下的。一进门,一个很明显的动物爪印出现在灰上,细看像是猫的爪印,但似乎又不太像。接着,大家又陆续在四周各处发现了类似的爪印。而且,在火坑旁,有一个似乎用什么划出来的细细的符号,似乎是一个“火”字。这时,我听到卧房里传来猫的叫声,就说:“会不会是猫?”但是小舅舅说猫是关在卧房里的,不可能出来,而且倘若是猫,只怕这些酒菜早已被翻吃得乱七八糟了。

大家得知看到了足迹都很开心,因为他们觉得亡灵能够回来是好事。

第二天,就是27号,还得“敷山”。所谓“敷山”,就是修整坟墓,把亡者生前的衣物烧给他。大家拔去了坟头的绿肥草,上添土,使隆起,插上两条白幡。墓碑周围则以水泥铺成平地。

我外公上午九点多去世,但直到夜里十二点棺木才运到。这期间,他一直放在一块薄木板上,我们把这块木板也一并烧了给他。

这就算是最后的告别了。

2月3日

27日下午,我们叫车离开了。临行的时候,我回头再看了一眼外婆家的老屋子。刚到的那一天,我觉得它破旧、简陋,全不似记忆中的样子。但现在我又觉得只是我离开它太久了,记忆中的它就是这样的。只是十二年的时光确实使它沧桑枯老了许多。泥筑的围墙,墙土已经斑驳脱落,墙头的枯草在风中微微摇动。

我凝视这泥筑的老屋子、旧围墙,心想:上一次我离开它,时隔十二年方得再见,这一次我离开它,再见不知又是在多少年之后?

外婆坐在一把小椅子上目送我们离开,她是比我记忆中要瘦小佝偻得多了。我默默祝愿她健健康康地活着,无论多大,我都喜欢她“孙儿孙儿”地叫我。

车行渐远,我想,十二年不曾见外公一面,十二年前的分别竟成永别,这将是我心底永远的遗憾和悲哀。

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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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3:2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