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筑屋记 |
| 正文 | 我看中了在城市边缘的一套房子。路到这里已经荒凉，草草在泥地里竖了块路名牌——关野。四周都是打着围墙的空地，有些草已高过墙头。因为少有遮挡，阳光在这里总是亮得晃眼。 房子是三联排的中间套，共有三层，开间不到七米，进深有十几米，平面呈长方形，东西两边都是和邻居家合用的墙壁，采光全靠南北两面的窗户。房子本来有一个外阳台和两个内阳台。内阳台的面积相当小，人站在里面像是停在笼子里的鸟。装修时敲掉墙，把它们做成了房间的一部分。外阳台基本保持原样不动，铺了米黄色的格子地砖，黑色防锈漆重新刷了栏杆，安上弧型的玻璃顶棚，平时主要用来晾晒衣物，春天的时候也会把屋子里的植物拿去透透气，洗衣服的水顺便浇了花。阳台在三楼，小区里的房子都只有三层楼高，所以站在阳台上看得见绿的树和灰的瓦，有时晚上还可以听得到前边运河里机械船开过的汽笛声。 一楼有四间房，朝南是个面积不小的客厅，放一套宽大的美式沙发还有足够的空间安一个壁炉，我喜欢冬天的暗夜里坐在壁炉前听着柴禾在炉子里噼哩叭啦的爆裂声。安壁炉当然是行不通的，且不说审批能不能过，估计从来也没人提出过类似的申请，等他们一轮讨论下来，房子快长草了，我可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所以，壁炉省了，留下大白墙贴上了隐花的墙纸，是我一直喜欢的藤蔓缠枝的花样，就像是从墙壁里开出花来。因为是一楼，怕潮，地面铺的米黄色地砖，四周靠墙镶了一圈土红色的砖，门厅拼了几何纹样的花边。买砖时，店里的小哥唾沫四溅地讲了一大堆，还把水滴在砖上做试验给我看，我已经不记得到底是水被吸进砖里好，还是不被吸进砖里好，只记得他激动地挥舞着的宣传册上的这款砖正是我想要的样子。当时铺砖的师傅经常在休息时跑到餐厅居高临下地看他的成果，还喃喃自语，“真好看！真好看！”也不知道是在夸我买的砖好看，还是夸他自己的手艺好看。这位泥工师傅活好话少，这是我唯一听到他开口说的话。 从客厅往北走上三级台阶就是餐厅。餐厅地面用了和客厅一样的地砖，但是拼了很复杂的花边。装修时为了让花边和吊顶相对应，设计师小冯很是苦恼了一阵。小冯刚毕业，跟着师傅从大装修公司辞职出来创业，嘴笨，心眼实。每次出错，我都忍着要发火的心给他打电话，“小冯啊，这里还是不对啊！”每次，他都四平八稳地回答，“噢，我再看一下。”没有抱歉的语气，也没有烦躁的情绪，哪怕我在他面前气得跳脚，他也是一副温吞水的表情。时间久了，我想，这孩子可能是脑子不聪明吧，既不会巴结客户，也不会讨好老板，像个二木头。装修过半时，小冯忽然辞职了，跟谁也没打招呼，明明前一天还在我家工地上讨论护墙板的问题，第二天就联系不上了。过了没多久，公司老板跑了，欠了一屁股债，员工的薪水都没付清，我的工地也被迫停工。看小冯的朋友圈，已经开始新的工作了。餐厅没有窗户，无论是厨房窗户透过来的光，还是客厅窗户射进来的光，到了这里都已微弱，所以吃饭时经常需要开着灯。我倒是挺喜欢这种感觉的，头顶上的吊顶温和地把光洒在餐桌上，每一道菜都蒸腾着热气，夹杂在其中的话语似乎都带着香气和暖意。选的餐具是白瓷底上印了绿叶衬托大朵红色花的图案，应该是牡丹，但是，一眼看去更像玫瑰，塔莎奶奶院子篱笆上的那种，不见富贵，倒有野地里的生机，和这暖黄的灯光、栗色的餐桌正相宜。 餐厅北面是厨房。都说每一间房子的户型都有缺陷，尤其是现在着力关注外立面观感的风潮下，经常牺牲房子的内部构造以满足吸人眼球的外观需要。装修时东边邻居曾邀请我去参观她家快要完工的房子，房子面积比我家大十几二十个平方，房间的数量却足足比我家多了将近一倍，除了客厅和两间朝南的大房间，这里的每一间房都小小的，有的小得摆不下一张床，有的不仅小，形状还很怪异。相比之下，我家的房子间数少，但每一间都方正宽敞，除了厨房。无论是买房时看图纸的我们、装修时的设计师，还是后来来我家参观的亲戚朋友，都对这个厨房颇有微词。搬完家，朋友阿宝兴冲冲地来玩，上上下下逛了一圈，回去后就对她老公说，“说什么大房子，我还以为有多好，就那么小的一个厨房，我看不上眼！一点儿也不喜欢！”向她老公吐槽完了，第二天还跑来向我吐槽，像个买到了不喜欢玩具的小孩。其实，装修时为了这个厨房不知道死了多少脑细胞，方案改了无数次。敞开式厨房可以豁亮一点，而且和餐厅连成一气，多少会模糊它的面积大小。可是，想想天长日久之后所有家俱都积着一层腻腻的、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油垢，我心里开始发毛。那么，牺牲一部分餐厅，把餐厅西边靠墙的一侧都划归厨房，可是，这样一来，面积虽然大了，厨房整个成了一个超级瘦长的L型，通风、采光都会有问题，造型还很别扭。黔驴技穷之下，我们甚至想过把厨房和隔了一条过道的卫生间对换。卫生间四四方方，通透明亮，做厨房是最合适不过的。况且，家里少有外人来，客卫小一点也没问题。但是，因为功能的不同，建房时排管完全不同，如果要改，势必得大动干戈，这又有违我们“一切从简”的原则。所以最后，我们还是在原来半开放的基础上砌了一堵墙把它做成了面积很小的传统中式厨房，栗色的橱柜有着森林的味道，白色的石英石台面泛着晶莹的光，不锈钢的灶台和油烟机显得有点高冷，烤箱、电饭煲、电热水壶、高压锅，一应俱全，我们还陆续添置了煮蛋器、紫砂煲、豆芽机。因为地方小，我总是一边做饭一边收拾，等饭做好，厨房也基本整理干净，真省心。 那间本来想改建成厨房的卫生间依旧是卫生间，但是兼顾了设备间的功能，全屋水处理系统就放在了这里。小区里有很多邻居嫌设备放在家里碍事，都会选择把它们放在室外的院子里或是空地上。结果，去年冬天那个寒潮把户外水管接口都冻裂了。邻居过了一个星期没水的日子，我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暗暗地得意了一回。但是，这间卫生间在装修时可是困扰过我很长一段时间的。因为图方便，装修时工人们都在这间卫生间取水，水笼头早早地装好了。结果，卫生间外墙刚刷上底漆就发现出花，起先以为是天气原因，铲了重刷，还是不行。眼见着黄梅天要来了，墙上的霉点越来越多，出的花越来越长，我都担心它会不会长出朵蘑菇来。装修公司虽然承诺一定会找到原因并把墙刷好，但是，迟迟不见动静。后来才知道，当时的公司已经遇到了很大的问题，他们根本顾不上我这个工地了。装修公司关门后，我只能另找人来接盘。找来的师傅是本地人，大舌头，讲话经常夹杂着嗡嗡的鼻音。他三两下一看就指着水笼头比划着说了一大通，浓重的鼻音让我找不着北，出于礼貌也不敢多问，连蒙带猜才知道，他认为是当时水笼头买的型号不对，太短了，工人随手把它拧上，也没细看是不是完全接上，结果，水就一直渗在墙壁里。都是漫不经心惹的祸，粗率在整个装修过程中随处可见，刚搬家那段时间我都害怕半夜爬起来会不会站在冰凉的水里，或是哪个电闸冒出火花来。一晃四年过去了，一切安好，真是庆幸。 房子二楼和三楼的格局是一样的：朝南一个大房间，朝北一个小房间，中间过道边是一个卫生间，整体感觉大而通透。二楼主卧的东南面原来是一个内阳台，当初把墙拆掉时发现下面有一根地梁，工人们打电话给我，我吓得直接扔下电话就跑到了工地。地梁是不敢敲了，万一房塌了怎么办，可是，房间地面上凸起一根梁又该怎么办？最后，把整个房间的东南面垫高二十公分，做成了一个大平台，有了先生想要在房间里坐着喝茶的地方。只是，他想要的茶几一直没找到，美式的雪撬床、美式的大衣柜、美式的米黄底缠枝红花墙纸，一张中式的茶几太突兀，一张欧式的茶几太精致，怎么选都是问题。我们也不着急，想着，它一定是在哪里等着我们，只是，时机未到而已。房间里的装饰架就是这样遇上的。搬到新家一年后，偶然经过家俱店，一眼看到角落里立的这个架子，齐胸高，四根圆形立柱有我手腕粗细，架了四块板，看着很厚重的样子，装饰着四个扁扁的抽屉，是英式田园的风格。如今，它就立在我家卧室的大平台上，如果它有情，环顾四周，一定怡然自得，“嗯，正好，很合适！”。我把它当书架用，也零星点缀了几个小摆件，暗花的瓷盘、做旧的小鸟书挡、牛皮纸包的普洱茶饼、工业风的花园灯，再摆上几盆绿植，卧室里热闹起来了，就是过日子的模样。刚搬来那天晚上，儿子说，“我要一个人睡在三楼吗？有点怕的，我能不能先跟你们睡一层楼？”可是，二楼只有一间卧室。“要不，你先睡我们平台上吧！”儿子抱来了被子，仔细地铺好，睡着和我们聊了会儿天，说，“我还是上去吧！”从幼儿园中班就跟我们分房睡的儿子，已经要上初中了，和爸爸妈妈睡在一间房让他别扭得睡不着。儿子的房间在三楼，有大大的落地玻璃门通往阳台。因为是斜屋顶，房间最高处超过3米7，用来做酒店大堂都可以了。虽然我很喜欢这种疏朗开阔的感觉，考虑到实用性还是做了吊顶，但是保持了尖顶，贴上松木板，刷上栗色漆，很有森林小屋的感觉。天晴的日子，我喜欢到儿子房间去看书，靠床坐着，正对阳台。眼前是对面邻居家院子里的楝树，树冠那么大，满眼绿意。这里一整天都可以照得到太阳，看着光线在地板上一格一格地移动，我仿佛听得到时钟的滴答声。 搬家前列了一张清单：床——不搬、电视机——不搬、冰箱——不搬、空调——不搬……这个单子可以毫不犹豫地列很长，可是，松木书架可以不搬，书怎么办？大衣柜搬不了，衣服怎么舍得扔？于是，新房子北面的两间房，一间书房，一间衣帽间，书和衣服都安顿好了。书房是中式的，因为先生喜欢，他总是固执地认为，看书是老式中国人的爱好，而他就是那一类。大书桌、大靠椅，线条很简单，体量却很大，像是廖廖几笔就占满一幅画的中国写意山水。书架是定制的，很谦卑地退缩在东面的墙边，遥看有着优美弧线的靠椅一副指点山河的气势。书装在牢固的布袋子里，一袋袋地搬过来，书架渐渐满了，蒋勋、龙应台、王一梅、托克维尔、林达、曹雪芹……排排坐，相安无事。这里的书越来越多，老房子里的书似乎也不见少，书架开始放到儿子房间里了。儿子的房间本身就设计成卧室和小书房的统一体，小书房朝南的墙上增加一个书架一点也不突兀，做旧白的木架和栗色的书桌很相配。书架总是越来越挤，幸好家里白墙还很多，沙发背景墙空着、书房西墙空着、二楼过道墙空着、还有那么大片的楼梯墙都空着，一一检视，很安心。看起来，在担心书没地方放之前，我还是先担心自己的钱包比较靠谱。 衣帽间其实也是储藏间。因为家里没有地下室，也没有地下车库，所有的杂物都得找地方安置。三楼北面的房间就被划定了这个用处。装修时舍不得放弃窗户，于是，所有的橱柜都安了门，虽然所费不赀，但每次走进衣帽间都有美好的光线在流淌，真好。储藏间可能是一座房子里最容易凌乱的地方，我可不想住在一堆垃圾边上，所以总是提醒自己及时把所有的东西一一收纳齐整：衣服、包包、鞋子、毛毯、毛巾、旅行箱、围巾、皮带、被子……住在这里四年，除了添置一个收纳篮，衣帽间里东西一样也没多，可有可无的东西尽量都不买了，过时的、不再喜欢的、看不出有什么用处的，都被丢掉了。栗色地板上，米色收纳篮边放了一盆墨绿色的橡皮树，一根枝干斜斜伸向窗边，窗台上是中式的木雕镂空花片，先生的中式和我的美式在这里相处和谐。 装修结束那天，清洁工阿姨擦完最后一块地砖，带上门，走了。屋子里那么安静，空气里还飘浮着清洁剂怪异的香味。正是大寒时节，我等待一场新雪拥户，我们可以围炉夜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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