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病历 |
正文 | 病历 一 春节期间,又开始感觉腹部不适,具体表现为,阵发性隐痛,进而灼痛。这是多年的老毛病,我也没当回事。根据以往的经验,先忍一忍,注意饮食清淡,注意休息,过一段日子,痛感就会渐渐消失。若痛感持续不断,且越来越强,难以忍受,只要吃点胃药,很快就能好转。 说起这种腹痛的感觉,似乎很难说得清楚,因为它并不是太过分,却又很能折磨人,它隐隐约约,时断时续,如丝如缕,忽强忽弱,像是在破了皮的伤口上滴了点醋,抹了点辣,撒了点盐。每当痛感袭来时,总是精神萎靡,身体无力,什么都不想干,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进入一种无人打扰的休养状态。 记忆中,这种腹痛感几十年前就开始出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如期而至,逗留几天又会不辞而别。一般是饭前空腹疼痛,饭后痛感消失。年轻时候我以为是胃病,老人常说“十人九胃”,于是既不在乎,也不吃药,熬过几天就好了。后来随着年龄增长,身体抵抗力降低,开始注意身体,开始吃药,先是吃“快胃片”,后来又吃“奥美拉唑”,一吃马上就能见效。有段时间央视广告里反复播放一种治疗老胃病的中成药“丹桂香颗粒”,我买了一大箱,坚持按疗程吃了一个多月,希望能彻底根治,却没有起一点作用,从此对药物失去了信心。之后又不断听说一些病人因用药过度而危害健康和生命的事情,渐渐对药物产生了一种抗拒心理,尽量不再吃药。久病成医,通过上网查阅资料,我对自己的病也有了一些认识,确定自己应该不是胃病,而是十二指肠溃疡,是由胃酸过多导致,发病原因很多,包括饮酒过度,春秋季节天气变化,吃得太腻太饱,情绪不佳等等。知道了这些,处处小心防范,却防不胜防,它就像一个无法拒之门外的不速之客,越来越频繁地登门入室,赖着不走,我只有愁眉苦脸地接待,小心伺候,盼它早一点离开。 七十多岁的母亲曾经告诉我,她以前也常有这种腹痛感,痛得厉害时就卧在床上,那时候农村医疗条件差,无药可吃,她就用一些偏方治疗,但效果并不理想,仍然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痛起来,后来随着年龄增长,竟然不知不觉地好了。我也清楚记得母亲卧在床上痛苦的样子,便认为自己的病症是遗传了母亲的基因,盼望到了一定年龄也能像母亲那样痊愈。 痛感时断时续,我一直没有吃药,隐忍着。 二 开学不久,一天早晨醒来,忽然感觉腹内涨满酸水,激荡澎湃,上下翻腾,似要从咽喉处喷涌而出,急忙起身,奔向洗手间,不停地呕吐,一直吐到腹内空空,才感觉舒服一些。躺在沙发上,浑身无力,直冒虚汗。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却没有一点儿食欲,只想躺着一动不动。多少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难道是要生一场大病么?妻子要陪我去医院检查,我却摇摇头,拒绝了。 我已经多年不进医院大门了,这些年遇到感冒、发烧、腹痛,一般是能抗就扛,能拖就拖,扛一阵子,拖一阵子,也能不治而愈。妻子总是责怪我不吃药、不打针、远离医院的做法,常常从药店里买回各种药,放在我面前。妻子是那种有了病该吃药就吃药、该打针就打针、该去医院就去医院的人。而我却是那种有了病能不吃药就不吃药、能不打针就不打针、能不去医院就不去医院的人。我俩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之所以这个样子,大概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去医院看病需要挂号,诊断,交费,拿药,跑东跑西,而医院里常常是人满为患,需要排队等候,过程繁琐,想想就让人头疼;其二,古人云:是药三分毒。多年前曾经有位老教师,据说只是腿上出现了一些红色小斑点,就去医院检查,然后住院治疗。他儿子当时在一个国营药厂当厂长,因为有了这个条件,他吃的全是名贵药,治疗了几个月,竟然导致肝肾功能衰竭,最后不幸去世,很多人都认为是过度用药的结果。这件事让我既感到震惊,又深以为戒;其三,我有很多次感冒后不治而愈的经历,而且其中一次非常奇特:那天,感冒多日的我带着学生去一个学校踢足球比赛,返回时,摩托车在半路上坏了,一时找不到修车的地方,只好推着车子往回走,路很远,途中又推上了一个长长的斜坡,累得出了一身大汗,近乎虚脱,回到家喝了大量的水,突然发现咳嗽、鼻塞、嗓子疼这些感冒症状竟然全部消失了。 妻子知道我在这方面特别固执,叹了口气,去厨房给我做了一碗鸡蛋羹,让我趁热吃。又一再嘱咐,扛不住就给她打电话,然后匆匆上班去了。过了一会儿,我起身喝下那碗鸡蛋羹,却又吐出来。虽然有几分担心,却又怀着几分侥幸心理。继续采用老办法,能抗就扛,能拖就拖,希望能不治而愈。 三 请假在家休息了几天。前两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只喝点汤水,也不觉得饿。到第三天,开始有了饥饿的感觉,吃了一小碗面条,精神好多了,身子也轻松了,似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称称体重,竟然丝毫没有减轻。心中窃喜,以为已无大碍,又开始上班。 然而,从此食欲大减,食量不及以前的一半,稍微多吃一点马上就会引起腹部不适。身子也懒了,看到学生踢球,再也没有参与的欲望。两个星期之后,体重开始下降,每隔几天都会降一点。 那个春天,天气一直比较寒冷,腹内的不适感也时断时续,体重不停地下降,已经降了十几公斤。每天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瘦骨伶仃的样子,总是安慰自己:瘦有瘦的好处,许多人想瘦还瘦不下来呢。女同事有时会开玩笑地问我:你有什么减肥秘方么?男同事取笑我:你是不是抽大烟了。有个朋友开玩笑地问:你是不是有啥想不开的心事。大多数同事和朋友都劝我去医院查一查,一位大病初愈的同事极力劝我去医院做胃镜检查。我总是一笑了之。 天气渐渐转暖,身体似乎也随之好转。虽然饭量一直不大,面黄肌瘦的样子,有时候咬咬牙,竟也能将一大桶水从一楼扛到五楼。又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胖过,只不过比以前更瘦了些而已,因此在许多人眼里我好像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生活一如既往地进行,似乎一切没有什么不正常。 四 已经有很长时间不去爬山了,我觉得有必要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一个晴朗的日子,我与两个朋友相约去爬山。沿着一条山谷往里走,遇上一位黑瘦老汉,正从一口深井里取水,清凉的井水散发出新鲜的气息,老汉很热情介绍说,这水比城里的矿泉水还要好,问我们喝不喝。两个朋友都喝了不少。我也喝了两口。 老汉特意看了看我,问到:你是不是肠胃不好?我很是吃惊:你怎么知道?老汉说:我也肠胃不好,肠胃不好的人都比较瘦。我们相视而笑,没想到在这山里面竟然遇到了病友。我问:可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老汉说:各人情况不同,治疗方式也不一样,肠胃病容易反复发作,关键是生活要有规律,饮食要有节制。我叹口气: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老汉笑笑,挑着水桶走远了。 继续前行,至山腰处,感觉身上有些冷,腹内有些不适,进而开始隐隐作痛,仿佛刚才喝下去的井水正在里面制造混乱。我找一块大石头坐下,对两个朋友说:你们去玩吧,我在这里歇一会儿。那两个朋友知道我的状况,相互叮嘱说,咱们别走得太远,就在附近转转吧。于是,一个往高处走,去登一个小丘;另一个往低处走,去谷底挖野菜。 我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垂头闭眼,一动不动,感觉腹内正在进行一场战争。这是一场产生在我个人想像之中的微生物之间的战争,双方动用的武器似乎是冷兵器时代的刀枪棍棒加拳脚,扭打,厮杀,刀光剑影,难分难解,我只能做一个无辜的受难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战争终于平息了。我感觉太阳照在脊背上,暖洋洋的。我听到有人在说话,抬起头,是两个朋友回来了,一个向我叙述在山顶看到的景物,一个向我展示新鲜的野菜。 我站起身来感叹道:没有病真好啊。 五 五月份去参加一个亲戚的婚宴,面对一桌美味,我谨小慎微,唯恐稍一贪嘴,又重蹈覆辙。同桌亲朋见我瘦骨伶仃的样子,都劝我多吃点,我苦笑着摇头。 六月份有个同学要装修房子,打电话让我过去帮他搬家具,见我骨瘦如柴的样子,吃惊非小。搬完了家具,他要请我好好吃一顿,我连连摆手,一口回绝了。 暑假里单位照例组织了一次体检。以前每年体检,结果总是正常,我渐渐不当回事。这一次却格外重视,也许能查出什么来。一项一项查下来,似乎都没有什么问题。然而测量体重,已经下降了二十几公斤。医生建议我去做个胃镜检查。我打听了一下,得知胃镜检查比较痛苦,又放弃了。几周后我去拿体检报告,遇上两个公安系统的人正在听医生讲解体检结果,那两个人看起来五大三粗,体格非常强壮,而医生却在历数他们身体存在的各种隐患,什么血压高血脂稠,提醒他们要注意这注意那。轮到我,我很想听听自己会有哪些问题,女医生却笑咪咪告诉我,这也比较正常,那也比较正常,最后那个女医生建议我多吃肉,加强营养。身体状况如此糟糕,竟然没查出什么病,有点疑惑,有点高兴,还有点失望。 虽然我对于自己的病症一直不在乎,但内心深处也并非没有一点担忧。近两年,临校有两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同行都因病先后离世,让我心中惊悸不已。对于他们的情况,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得到的信息是:能喝酒,脾气大。反观自己,我能喝酒么,很早之前因为身体深受其害就很少喝了;我脾气大么,偶尔也有点大,而很多时候还是比较平和的。 新学期又开始了,节奏骤然加快,各种工作叠加在一起,忙忙碌碌,没完没了,瘦弱的身体更加瘦弱了,有一种雪上加霜的感觉。此时又出现了新的情况,有一位同事被抽调到教体局帮忙,他的工作暂时由我分担一部分。工作量骤然加大,劳累,疲惫,我突然感到身体承受不住了。 我终于决定去医院做胃镜检查。 六 那天早晨,妻子陪我到医院。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望着蜂拥而至的病人,我不得不承认,人有了病,还是要来医院。 妻子在跑来跑去办理各种手续,我在等候。一想到过一会儿一根管子将要从嘴里插进胃里去,就忍不住要恶心。 侧躺在一张小床上,戴口罩的女医生先将一个口套放进我的嘴里,又拿起一根长长的管子,差不多有小拇指粗,前段一个苞头,我心跳加速。女医生嘱咐我放松,一边将管子伸进口套。到达咽喉时,我开始恶心。女医生让我深呼吸,往下吞咽,我一一照做。再往下伸,进入了食道,我开始干呕。女医生大声命令我忍住。从小到大,除了各种食物经过这里,还从来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贸然闯入,我简直不能接受。长长的管子继续深入,我继续干呕不止,表现出强烈的排斥和抗拒。管子已经进入胃部,开始不停地左右转动。我痛苦地发出啊啊声,泪花往外冒,鼻涕往外淌,口水往外流,痛苦至极。管子还在试探着往下伸,我感觉被戳了一下,有些疼痛。女医生似乎说了句什么,另一位女医生走过来,两个人在交谈。那根管子还在动,我感觉又被戳了一下。两位女医生还在交谈,好像发现了什么。我真切地听到一句:堵了,下不去了。我意识到应该查出了什么,急切地盼望检查快一点结束。 长长的管子终于抽出来,我脱离噩梦一般长长舒了一口气。 检查结果出来了:十二指肠球部梗阻。需要马上住院治疗。 接下来,妻子开始忙着办理住院手续。我什么不用做,完全失去了自主能力,一切行动听从指挥,彻底沦落成为一个病人。 七 我躺在病床上,对自己的病情有了更加清楚的了解:十二指肠球部长期溃疡,反复发作,造成发炎肿胀,直至堵塞。医生提出了两种治疗方案:一是保守治疗,通过药物作用慢慢恢复;二是手术切除,一次性彻底解决。这会儿,妻子和我的想法非常一致:保守治疗。 一根管子插进我的鼻孔,穿过食道,进入胃里,外边连接了一个容器,用来吸取胃里的残渣。在这之前,我只知道鼻孔是专门用来呼吸的,食道是专门用来输送食物的,没想到里面还可以硬生生放进一根管子另作它用。尽管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我都难以接受,可是我已经没有了自主权,我只能认可。这根小小的管子让我受尽了折磨,白天不敢动一动,晚上难以安心入睡。我感觉到,人一旦有病住进了医院,就似乎不再是个人,就似乎成了一个任人摆弄的东西。 输液是每天的必修课,一袋接一袋,从早输到晚。以前我曾经从网上看到过一些输液会对身体造成危害的资料,而且一直信奉“能吃药不打针,能打针不输液”的说法,常常劝告身边那些生病的人尽量不要输液。可是,自从我躺在病床上,就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输液,别无选择地接受了输液,感觉病人输液就像正常人的一日三餐,必不可少。我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看针头扎进血管,看药液滴落,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我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外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病人。 三天之后,那根让我苦不堪言的管子被取出来,我有一种褪去枷锁、摆脱压迫、获得解放的感觉。 自从入院以来,一直禁止吃饭,此时腹中空空,最希望饱餐一顿。然而医生告知,一周之内不能吃东西,只能喝很稀的小米汤。家人非常听从医生的话,小米汤里几乎不见一个米粒。我感觉更加消瘦,有时打开手机,从相机自拍里看看自己的头像,形銷神滞,近乎骷髅,不由黯然长叹。 七天过去了,我再次盼望着能美美地吃一顿。医生却又告知:暂时只能吃流食。家人耐心给我解释什么是流食。我知道,我还是只能喝,不能吃。饥饿的胃总是得不到满足,似乎进入了一种半休眠的状态。 渐渐地,我不再奢望像正常人那样吃饭,我已经适应了病人的生活。 八 临床一位老者,已经八十高龄,病症与我相同,已经治疗了两周,恢复得很好,看起来精神矍铄,身体硬朗。 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会与老者探讨病情。老者说:他平时吃什么都香,吃着吃着就吃多了,嘴巴满足了,肚子却受不了。老者说:因为这个病,他不吸烟,不喝酒,不喝茶,不敢多吃,可是,时间一长,就好了伤疤忘了疼,管不住嘴巴了。老者说:每个人的身体内部都会有一个最薄弱的地方,病菌侵入时,往往会先从这个地方打开缺口。老者说:人有了病,不能扛,不能拖,该用药就用药,但是不能滥用,滥用药危害更大,要适量,要恰到好处。老者说:人没有病的时候会在无意中糟蹋身体,有了病才知道爱惜身体,因此有时候生病也是件好事,能够提醒我们爱惜身体。老者说:人到了一定年龄,就要时刻关注自己的身体变化,自己是自己最好的医生。我听了老者的话,如同醍醐灌顶,频频点头。 住院期间,有个外科医生过来劝老者做手术。告诉老者:这种病容易复发,做了切除手术,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老者很冷静地拒绝了。 我用手机上网,查看有关十二指肠的一些资料,得知十二指肠连接着胆管和胰管,负责接受胆汁、胰液和胃液,是小肠消化吸收的重要部位。我把这些讲给老者听。老者说:人身上没有多余的东西,缺了那一个也不行。 不久,老者出院了。 而我的治疗仍在继续着,每天看着大量药物进入自己的体内,想起老者说的那些话,开始感到隐隐不安,担心用药过度。而且,自从住院以来,时常骚扰我的腹痛感就消失得无踪无影,再也没有露面。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春节的时候,能够如老者所言,及时并适量地用药,又何至于此。 九 住院期间,我经历了一些痛苦,也明白了一些道理。我知道自己的病还会去而复返,还会不期而至。我也会换一种态度和方式去积极应对。 出院的愿望一天比一天强烈。 出院那天,阳光灿烂,秋高气爽。 走在回家的路上,竟然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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