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野葁花开 |
正文 | 感谢冬天 感谢冬天!于一枝褪尽绿裳的枝头孕育出花蕾绽放的信仰。让我赎回了整个春天。 昨夜,谁的黑手盗走了花的芬芳?留给我一朵孤独而即将凋零的花躯。 岁月啊!请曳住这只如橼细小的渴望,让这些绮丽的野葁花儿,燃放在日新月异的极地之巅,铭记她们的名字。 我肯定冬天的能量,不然,哀牢山雄性的粗犷,怎么会温顺地躺在木床上发出雷鸣般的鼻鼾?村姑走过的山路边男人的锄头为什么站在地里发呆?一种血液于冬的边缘在我的思想里荒凉。双手缝补一道关于女人的伤口;关于哀牢山上名叫哈尼女人的记忆…… 排除想象就不应该遗忘现实。站在季节的肩上,你会发现一些动词在诗人的思想里燃烧。一座山与漫山遍野的野葁花,如何瓦解所谓的艰辛。 一首诗或是一阵轻风,谁都可以最先抵达花期乃至花蕊的思想。唯一无法知觉的是她们自己…… 含苞的花蕾,如何诱动春天贪婪的欲望。 绽放的笑魇,如何拉扯三弦忧伤的音符。 弯腰的姿势,如何温暖襁褓里熟睡的婴儿。 希望。信仰。挚爱。历史深处,巴掌大的一轮明月,已将哀牢山的春天擦得透明。 野葁花开,这个季节属于女性…… 栽秧的咪哩 春,于一粒种子吐出第一片处女的嫩叶。 燕声呢喃如歌,掠过一个季节。 谁的春天泞泥在梯田里醒来? 谁的十指当作嫁装为秧苗饯行? 谁的歌声腼腆地思念一块石头? 蓑衣裹不住你赤裸的心思。秧苗握在你手中质凝,为什么?你打泥巴架的勇气,远胜于栽下秧苗期盼八月深深地低下头颅的信念。(哈尼人在栽秧时节打泥巴架会心上人。)山梁上有牛犊狂奔。或许,它已察觉到春的亲临。泥巴,绚烂如花。那是男人肯定你的坐标——咪哩。 咪哩,你在三月凸起的乳峰上栽秧。 每一株秧苗都被你的十指亲吻,弯腰劳作的姿势定格山寨秋的丰腴。偶尔,你伸一伸腰驱赶疲倦,或者走上田垄抛秧的举动,都令田边抱烟筒款女人的汉子心颤。站在田里,三月的阳光亲吻你额前晶莹的汗珠。和一排排秧苗一道,你也变成了其中的一株,掐指琢磨出嫁的日子。 梯田无言。 秧苗无言。 你的心事缠绵悱恻。 如今,谁还像忠贞爱情一样忠实梯田?谁还像珍惜生命一样呵护秧苗? 是你啊!咪哩。 母亲早已躬腰驼背。若大的梯田,只有你顽强抵抗都市五花八门的诱惑,同一株株稻禾亲如姊妹。 提沙浆的赛依 六月,雨季刚刚来临。 稻子悄然抽穗,却暗藏着农家一个青黄不接的诡秘。 赛依,背上的娃娃是你唯一的行囊。听说都市失血苍瘪的颜面需要美容,你便挤出农活缝隙间的日子,远行。 一个人,两只桶。一根扁担。 起早贪黑,生活在都市过敏的角落里与家里的每一日重蹈覆辙。然而,你却心存侥幸,能找到一个劳动的场所,满意的报酬。 高楼与工棚,你用一腔别扭的汉话丈量之间的距离。一袭土布青衣,仿佛与生俱来就定格在粗活、重活的位置。小憩或是吃饭,男人抱起烟筒款城里女人用牛仔裤和紧身衫勾勒而致的线条,你抱着娃娃琢磨,城里的房子为什么盖得那么高? 满身的尘埃,一脸的汗渍。一桶、一桶;一挑、一挑。 高楼和你手心上的茧花一道凸起,垒高。而你,一天天在那一叠叠微薄的薪水压迫之下矮小。睡梦中的心被家里的农活挖走。 赛依,提沙浆的赛依。 鼻梁上渗出细小汗珠入睡的娃娃被沙尘侵袭,呛醒。没有什么能够瓦解娃娃的哭声,唯有那对丰实的双乳,大大冽冽地袒露在高楼的某个角落。城市一如荷苞刚鼓起的少女,正忙于擦脂抹粉,而看见你的双手,就足以证明你才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美容师。 天阴下雨,或是骄阳炽烈。日复一日;楼复一楼。 美容后的城市眼里没有你的影子。你不知道,迁居新楼心急如焚的是谁的愿望;窗明机静笑声盈燃的是谁的笑靥。 赛依,提沙浆的赛依。 工棚下那一叠汗腥凝重的钞票,格是还不够打发那段饥馑的农历? 卖菜的者芭 母亲的早逝,留给你的财产是一只背篓。 差赧的年龄还在背篓里梦呓,你却叩开了族人历来深感头痛的方式谋生。 街上嘈杂的吆喝声里,你唱惯了山歌的嘴唇胆怯地逃避。一顶时常遇雨而发黑的草帽,轻叩头顶。是在拒绝行人火辣的目光?还是担忧与你唱山歌的伙子邂逅? 一背篓的青菜。一个正处花季的村姑。 于霭雾萦绕而空气湿度高涨的清晨,镶嵌在喧哗的街头,凝固。高举整个希冀——阿爸那只黑糊糊的酒瓶,还等着你去灌满。 青菜青得透明。 绿叶绿得恼人。 叶面闪烁的露珠,是水晶?还是泪滴? 山路铭记你起早贪黑的足音。 露水浸湿你争足赶市的裤脚。 只有命运瞎了双眼,看不见一朵绚丽的野葁花儿摇曳在高山峡谷。 谁会买下这篓青菜?抛开时尚价廉而虚伪的红颜。透过青菜甘甜的眸子,让你抚摸迎面而来的明天。其实,有梦在胸膛里燃放,现实就不会被忽略。 者芭啊!你用叩响山路的脚杆叩开城市的门扉。你有走山路的恒心;唱山歌的勇气;爱山花的情感,就足以触摸行人的热情。 行人如梭。太阳拔开云雾照得每个人都飘飘欲仙,地上多了一道背篓与你相依为命的影子。背篓空了,你的心便填满。你用胆识和朴实的资本叩开的门扉,并非将一篓青菜背出山外那么简单。一如你唱山歌的嗓喉让林里的画鹛不敢易开口,你给山寨自以为是的苦难少了一道坎坷。 这是古老的脚步,但不是源于祖先的传承。 者芭啊!抬起头来。阳光想亲吻你漂亮的小脸。 守寡的沙娘 山上刚刚隆起一座土仓,那是你日思夜梦的心跳。 坐在门槛上喂奶,胸脯还在躲避男人火辣的目光的年龄。命运就为你开启一扇特殊的门。沙娘。 森林不属于你了。 大山不属于你了。 沙娘啊!注视着土仓日渐长满了茅草,你的心长满了寂寞。 夜,在日渐消瘦的月水中漫长。家里的火塘燃放着男人的粗鲁和女人的细语。你宽容他们的放纵,就像理解十月怀春的牛犊。当然,这也是你唯一能把心停泊的港岸。 三弦鞭抽你寂寞的心。今夜,你是否也在琢磨借用谁的胸膛御寒?注视着怀里熟睡的娃,脚步迟凝,害怕踩碎月光。 与田人说话,你怕人家的老婆找茬。 与人女人闲聊,你担心提起男人那壶涨透的开水。 三月抚热石头的心。包谷地或者田埂上,小憩。男人直勾勾的目光盯着你凸凸凹凹的影子,把不得挖烂胸膛里的情歌。劳作的姿势,将诱人的臀部耸得老高。偶尔,有泥巴或石子光临,山歌的抚摸。 补房子、盖猪圈、犁田、围篱笆都是男人扮演的角色,你却自编、自导、自演。 沙娘啊!苦命的沙娘。 野葁花开白茫茫。 杜鹃花开红艳艳。 你于生活的浪尖之上,品读山里女人一如苦荞可以填饱肚子却苦味不变的日子。 今生—— 太阳是你。 月亮是你。 星星是你。 走进一滴血的温度,下一个男人宽厚的肩膀可否挂得住你的温梦。 婚礼中的借芭 借芭,山歌被你唱到最后一页。 今天,与一个属于你的男人总结那些甜蜜的音符。哭,是先祖的规矩,但你比谁都清楚,为何喜极而泣?父亲,坐在宴席的某个角落,无心接受流淌的祝福。闷锅酒一碗接一碗,仿佛走丢了跟他多年的耕牛。时儿与烟筒嘀咕——再能驮的马,也要去伺候别人的爹娘去喽! 所有的鲜花在午后绽放,但你才是最真的一朵;所有的山歌在酒后粗犷,但你才是最终的主题;所有的祝福在深夜倾泻,但你扬镰收割的不仅仅是那个深爱的男人…… 夜,于刚烈的包谷酒中醉熏熏地沉寂。儿时与你满山放歌的伙伴,早已躲到月下筑巢。一只烛炬,为谁而泪?一张喜字,为谁而醉? 婚礼中的借芭。今夜,一枚野葁花儿与男人十指当犁的耕耘中失贞。从此,她的名字叫做母亲。 摇曳。呻吟。流血。 这是你为山寨上空那一缕炊烟的兴旺而付出的代价,也是你为寨脚的梯田灌输血液的过程。前人无言地走过这片土地,后人无言地跟在你身后,憧憬。 黎明,有歌声穿越晨雾—— 我是一只快乐的白鹇 现在才知道羽翼的丰荡 我是一朵绽放的野葁花 昨夜才懂得吐露的醉意 总是想象爱情的甜蜜 昨夜才跨越爱的深处 歌声灌醉山林峡谷,袅袅地拔节。诗人的思想醒着。他知道,你的身影在不远的将来,被猪、鸡、牛、羊;山地、梯田、柴禾、炊烟以及娃娃所俘获。 餐馆里打工的波奴 闭上眼睛,醒着的耳朵里传来你起早贪黑拨弄锅碗瓢盆的动词。 离开山寨,你不再是阿妈怀里撒娇的闺女。带上未曾开封的青春,你把不知归期的年月与乡情安置在一双漂泊的绣花鞋上。试图坚持用这种方式擦亮腐锈的人生,或者,把未知的明天编织在《灰姑娘》之类的寓言中,煎熬。 都市的檐下,没有鸡叫的鞭策。然而,最先唤醒黎明的是你的温梦,感动寂夜的是你的心。 山歌被你晾在老家的檐下。 双手被你租给一双苛刻的眼球。 一杯水。一碗饭。一盘菜都在你水灵灵的掌心上过滤。男人粗鲁的语言,抚摸你硬铮铮鼓起的青春,没有更多的词汇诠释,一粒羞赧的心事在餐桌边委屈。 波奴,餐馆里打工的波奴。 秋,在稻子成熟饱满低头感恩大地的夜晚来临。母亲早已长成躬腰驼背的岁月,妹妹还是村口玩泥巴的童谣,整个秋天还等着你去背回。绣花布帕包裹的那一叠积蓄,格是未能吆开那扇回家的车窗。 夜,在阿妈的白发里越陷越深。你唱情歌的地方早已经起霉。偶尔,守门的猎狗昂首吠月,隔壁的三弦顿时惊慌失措,跑到村边的路口,展望。 月亮无言地独自放亮。 星星困惑地眨动双眼。 三弦的心空空荡荡。 波奴,我亲亲的妹妹。你让我不敢相信,你唱山歌的音喉如何感动城市的傲慢?你握锄牵线的双手如何触摸世态的炎凉?薄薄的青春咀嚼陷阱,哽咽剥削。我当心,来年你又将妹妹带走。 夕阳曳不住沉重的眼皮。汽车与行人阡陌成如血的网障,餐馆一如烂醉如泥的光棍。一地的纸屑,零乱的碗筷于人们抹净嘴皮的边缘突起。 波奴啊!你被餐具占有,有人吃饱喝足在你忙碌的门前悠闲地散步。 祭祀的忙舍 先祖/走过的路/淌过的河/只有你最/熟稔 一首古歌,铁骨铮铮。那是族人的智者手拄的拐杖。活在历史深处,把一个民族拉扯至今。 今夜,一个祭祀的山地女人,在我的思想里行走,在一片洪荒的年辰里行走。 祭祀的忙舍啊! 你是一个民族永远的领袖,把一群群于战烟中迷路的灵魂叫拢,回到寨神林里估护族人忠实梯田的信仰。你是一位优秀的心理医生,用一曲曲忧伤的祭词抚平族人乞求五谷丰登,人畜平安的愿望。 你不属于你自己,属于一首长途跋涉迁徙的古歌。属于生命。属于爱。属于先人走过遗失在山林峡谷的每个脚印…… 至高无尚。正义的导师,邪恶的杀手。 一条本无路的路,如血似泪。 是你赢得了大山的信赖,获得了苦难的土地。 夜,宁静而甜美犹如梦幻般的月夜。鸟鸣虫吟,给夜增添了一份格外的静谧。古老的蘑菇房,于翠竹、棕树装饰的火塘边,神秘。祭祀的炊烟袅袅飘荡,盛装的人群朦胧在烟雾中。只见人影晃动,香烟深处传来低沉的牛角号声,浑厚的铓鼓声和你断断续续吟哦的祭词。 病倒的炊烟在你的祭词中醒来。 苍瘪的五谷在你的祭词中饱满。 恐慌的寨人在你的祭词中安神。 忙舍,祭祀的忙舍。 千年的足音,还响在耳际。你青筋暴裸的动脉汩汩地渗透先祖的脊地。 我看见,飞翔的祖先在你的思想里安息。 我看见,寒颤孤寂的祭词在你手中忧伤。 我看见,笔耕的诗人在日渐消瘦的祭词中流泪。 时光荏苒。很难想象,千年后的那一缕阳光,可否曳得住你那一袭黑色的布衣。 一条路。一个女人。一脉祭词。 于哀牢山的坡地之上,携炊烟突地而起,长成一柱图腾。 跳舞的简奴 缤纷的天空,你把完美的青春与梦想抒展。没有什么能与一朵绽放的野葁花的纯洁媲美,包括整个春天。然而,舞动之后的肢体,可否在岁月的磨砺中抓住一缕轻风,一束阳光,一份沉重的乡情…… 跳舞的简奴,你在诗人的眼里撒娇。 不必像栽秧的咪哩,脸朝黄土背朝天。 不必像卖菜的者芭,隐蔽羞赧的脸颊。 不必像打工的波奴,背负苛刻的训斥。 掌声响起来! 舞姿于族人劳作的步态中苦难成月光下的水晶。面对那些陌生而不愿透露姓名的呆子,你的梦融入都市的浮躁。 我知道,今夜,远山有人拉长思念的心弦,怀想一只远飞的白鹇;我知道,你绣花藏心的布帕还搁在都市的某个角落,徘徊。简奴啊!你把青春拴在一支支舞曲上,是否还能辨别昨日的颜色。 女人终究属于远方,但这不是你的错。 在别人的大城市里观看你的演出,这个寂夜没有一丝寒意。你用肢体的动态诠释母语。我用虔诚的目光聆听历史。此刻,我们的灵魂与母族拥抱,与亲情握手。 一页纸上是诗人的思想。 今夜,你用歌舞的潮声打湿了都市的夜空,掌声连片。生活却在你的手中干旱得赤地千里,颗粒无收。台上台下是手背与手心的关系,这道理只有这只笔明白。手背可以显耀细腻的光泽,享受阳光的洗礼,手心却要负重碾碎贫血的日子。 幕后,隐约传来阿妈躺在病床上无助的呻吟,还有弟弟妹妹催促学费焦急的期盼。 简奴,跳舞的简奴。 褪去舞者的影子,都市的檐下,你从绣花的布帕里掏出怀念山路怀念山歌怀念背篓怀念火塘怀念寨神林的心地。 读博士的桑赫 不是诞生,而是突破。 你从族人男尊女卑的阴影中脱胎换骨。 先祖没有留下文字让我们捧读,你却操一腔母语让汉字和英文沦陷于你的足下。山地贫瘠,谷粒苍瘪,你却踩弯父母的肋骨感动校门。如今,野葁花开,你正拉扯着男女平等的战旗于都市的上空笑傲尘世。一道族人千年难解的答卷,你在几何课本里的某个角落,给族人完成了一道完美的证明题。 一只蜗牛,负载沉重的躯壳,从家乡的菜地里出发。 一步,是一滴泪。 一段,是一滴血。 一生,是一个民族。 在山寨,女人是离校门最远的一道风景。四岁不知趣地在村边与童谣和泥巴玩耍;八岁照顾背上撒尿的弟妹;十一、二岁便要背起背篓或是跟在老牛的屁股后面。 ——干田不算田,女人不算人。 尽管言过其实;尽管族人对女性的能力不可理喻。但是,桑赫,只要时间的链条没有断裂,野葁花儿怎会开完最后一朵。 曾几何时,野葁花漫山遍野。她们属于—— 属于挖地、栽秧、割谷和掰包谷。 属于背水、背柴、喂猪和带孩子。 属于炊烟、蓑衣、镰刀、锄头和伺候酒醉的男人。 ——这早已变成历史。 土壤是一种结构,父母依锄而下的汗粒容解成你宽广的道路。然而,都市喧哗的尘世间,那一罐罐腌菜为你做伴的日子,可否还在你的记忆里酸辣?买不起五分钱一支铅笔七分钱一本练习本的无奈,可否还在你的思想醒着? 桑赫,哈尼的姊妹。 今夜,你从我的笔尖下掠过,让我怀想历史深处为自由而战的先祖——都玛简收。一个民族的智者。大地最忠诚的女儿。为梦不惜背井离乡的圣女…… 桑赫,读博士的桑赫。 你的哭嫁歌还晾在老家的檐下。 你填写哈尼的志愿表不会再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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