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母亲的唠叨 |
正文 | 小时候,我最烦我母亲的唠叨了。 几乎每天上学之前,她总是立在院坝头,像尼姑念经一样念着她说一万遍也不烦的话:“要听毛主席的话,要听老师的话,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边说,边拿着书包让我背上,然后拍一拍书包上的灰尘。 我母亲记性不好,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被工作队强行要求背了好几天才背住。为了不让工作队的革命闯将说她学习毛主席著作落后,她硬是天天背这几个字,后来就成了教育我的高频词。 几乎每天我放学回来,她又问:“今天老师说你没有,听没听老师的话?有没有欺负同学?有没有摔倒,绊倒?”语调总是那么不急不慢,一边干活,一边念经。 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对这些话还有兴趣听。上二年级之后,我就觉得她说得太多余,天天都是那样的话,天天都是那样的调调。 “晓得,晓得。”上学之前,听她那话,我有点不耐烦。 “没有,没有。”回家之后,听她那话,我同样不耐烦。 记得有一次,大概是一九七二年,也就是全国人民批林彪,批孔子的那年。我的班主任老师在街上遇见我妈,说是我上课不老实,有时候不听讲,爱看小人书。 记得我那天同样是玩着铁圈回家,喝完我母亲特意为我留的一碗冷稀饭之后,就准备玩去了。 “给我跪倒。”我没想到,我不知她老人家从哪里回来了,大概是生产队劳动休息。 “我又没犯错?”我摸不着头脑。 “跪倒!”老人家加大了音量,手中的黄荆条已在她手中不停的跳舞,像黄蟮,也像蛇。那是专门打我的工具,有小指头那么粗,打在身上穿心的疼。 我不得不跪在她老人家面前。 “你们老师说你上课不听话,是不是。”话说完,条子也打下来了。 “是不是?”第二下又打下来。 “是!”我已哭出来了。 “你进学校就是让你好好念书,好好听老师的话,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在好好学习吗?你在天天向上吗?” 接着就是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 这些话,也是她后来打我的经典话,几乎年年如此,次次如此。 我不挨她老人家的打,已是在上高中之后。 因为上高中在县城,每个星期回一次家,每次回家要拿自己蒸饭用的米,红苕。每次走的时候,她老人家的另一个唠叨版本则是: “要好好读书,你看我们这个赵家湾,能到城里头念书的只有你一个人,每天要好好吃饭,每天要听老师的话,如果你娃能够脱农皮,那就是我们赵家屋头烧高香了。” 我妈从来不问我成绩,或许她也没听说那些物理,化学,生物,外语…… 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钱。 记得我每次离家,她老人家会给我几毛钱,最多也就五毛,说是我万一要买啥好用。那钱大多是一分,两分,五分。钱不多,大把大把的。那钱有的是家里卖鸡蛋的,有的是她老人家为别人治病得的。 她先用一个小口袋把那钱装好,后让我放在最里层,最后缝在我的裤子上。 “小心点,外头摸哥多,人多的地方,不要去,要用钱的时候,先在学校把钱数好。”她口中的“摸哥”是小偷的别名,是她老人家最恨的一种人。好多时候,她也不看我,只管缝她的。 仍是那种语调,仍是那种无神的目光。 我考上大学之后,以为她老人该高兴了,不唠叨了,要知道我是我们生产队,大队,甚至是全公社第一批大学生。哪知她的话越来越多。 “到学校马上给写封信,我才晓得你到没到。还有把钱藏好,外头‘摸哥’多得很,你‘二天’是教书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然,‘二天’你会误人子弟。”她口中的“二天”是“将来”的意思。她说不来教师,只得把教师说成是教书匠。 “误人子弟”这是我母亲一辈子说得最有文采的四个字。 “晓得,晓得,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我还是不耐烦,就像许多大学生一样,第一次穿上皮鞋,第一次穿上喇叭裤,洋气得有点小骄傲。 “你再大也是妈的儿,妈说话你不要不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还是不耐烦的走了。 她总是立在村头,看着我远去。整个生产队回荡她的声音:“慢慢走哟,到学校给我写封信哟。” 我参加工作之后,母亲的唠叨变成了对我个人问题的关心。 “你们学校有女教书匠吗?她们的家庭‘成份’好不好,我们家是“贫农”,你要找‘贫农’的,只是‘成份’好,只要不姓屠,合适就办了。你们现在讲究自由,你要是不自由,妈给你找……” 听得我发笑。或许是受我父亲的影响,她老人家牢记民间许多忌讳,她连《赵氏孤儿》的戏都没看过,倒是从我父亲的口中记住了赵氏人家与屠姓人家的千古奇冤,故而她认为她有义务要让我去恨姓屠人,一代一代的恨下去。 她要捍卫赵氏人家的尊严。 再说,她平生过惯了那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生活,在她心目中总有贫农、中农、雇农、地主、富农这样的成份。她的婚姻观是贫农只得找贫农,贫农找地主那叫下贱,地主找贫农那叫高攀。 她最担心的是我找一个姓屠的女人作老婆。 我后来娶的老婆姓陈,这倒顺了她老人家心愿。 再后来,当我有了小孩之后,她在我面前的唠叨越来越少了。每次回家,她只是看着我女儿笑,看着我笑,先摸我女儿的头,再摸我的头。 “你娃福气好,福气好,我们赵家屋头就是烧高香的,你看我们赵家湾吃国家供应粮的就你一个。” 在她老人家的心目中,能吃国家供应粮的人就是穿不愁,吃不愁的人了。 再后来,我回老家,她干脆没有多少话了,只让我赔她坐,听她叹息,一声,两声。 我走时候,她还是送我。她是小脚,走路不方便,有时遇身体不舒服。我怕她掉泪,害得自己也掉泪,我总是在她睡着了走,可当我关门的时候,她会突然坐走来,吃力的下床,然后挥一挥手。 她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再挥挥手,我才走出家门,有时还带着我女儿。 2002年,她老人家因外出看雪,摔了一下,无人在场,她吃力的站走来,自己上床休息。 这一睡就成了永恒。她最后的念叨也成了我的念叨 听我的哥哥讲,老人家是早上摔的,下午去逝的,临终的时候只见在嘴在动,但听不清她说的什么。 现在,我每次回老家,都要立在我父母合墓的坟头,我在外面自言自语,也想听听他们在里头的自言自语。 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我女儿的心目中,我已有唠叨之症了。 或许是真的,我自己也有感觉。 可惜,在我有了唠叨之症之后,才读懂了父母的唠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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