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退赔 |
正文 | 退 赔 1964年6月6日,是我刻骨铭心的日子。这一天,几名四清工作队员来到我家,除了宣布我妈被开除公职外,还让我妈“退赔”。我妈说:“你们看我家里啥值钱,你们就拿吧。”他们东瞅瞅,西看看,一个8平方米的破草房里,几乎找不到一样值钱的东西,全部家当也不值几百元钱,最后把一床稍微新一点的被子抱走了。 母亲被原是安徽省颍上县新河公社卫生院的接生员,她的罪名是“多吃多占”。就是她到产妇家接生时,孩子生下来后,按照当地风俗习惯,要给接生员下一碗面叶,里面打四个鸡蛋,一是表示喜庆,二是对接生员的辛苦表示感谢。那时生孩子大都是到农民家里接生,特别是冬天。母亲接生时,常常忙到深更半夜,孩子生下来,一家人欢天喜地,就赶紧给母亲下一碗面叶,里面放几个鸡蛋,母亲又冷又饿,加之乡里乡亲的,就不客气地吃了。谁知到了“四清运动“时,这就成了罪状,把她近几年的接生数,乘以每家吃四个鸡蛋,算成800多元(当时我母亲每月工资只有20多元钱),相当于三四年的工资。 我妈当接生员始于1953年。那时候她和我爸已经离婚了,我才4岁。经常吃上顿无下顿。有个亲戚看我娘俩生活艰难,就找上门来,动员我妈到新庙集学习新法接生。我妈说:“我不识字,能学会吗?”那位亲戚说:“你年纪轻轻的,人又不笨,咋学不会。”妈妈就带着4岁的我去了。在那里学习了半年,回来就干起了接生这一行。 妈妈经常半夜里被人请去接生,我睡着了,她就把我反锁在屋里。天亮时,我趴在只有碗口大的窗口朝外张望,总不见妈妈回来,有时等到晌午,有时等到天黑,就像梁上的雏燕,张着黄嘴丫等着觅食归来的妈妈。等不着妈妈,就哇哇大哭,哭累了就睡着了,饿醒了,不见妈妈回来,接着哭。经常哭哑了嗓子妈妈才回来,妈妈心疼得搂着我泪流满面。 过了年把,我稍大点,妈妈不反锁门了,我饿了,就自己动手学着做饭。我把鸡蛋打在锅里,兑上水,然后坐在灶门前学着擦火柴点火,也不知道锅里的水开不开,鸡蛋煮熟了没有,烧一会儿,就掀开锅看看,看鸡蛋清变白了没有,变白了,鸡蛋就可以吃了。 我6岁时,有一天,妈妈又外出接生去了,家里没有鸡蛋,我就学着活面,斡面条。干面多了,活不动,就兑点水,水加多了,又加点面,这样几兑几不兑,把半小斗子面全活完了。盆里盆外,到处撒的都是面。我吓坏了,害怕妈妈回来打我。妈妈一进门,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妈妈吓了一跳,赶紧搂着我问:“孩子,咋啦?”“我把面都活完了。”妈妈看了我活的面,不仅没打我,反而高兴地连声说:“哎呀,俺闺女会活面了!”并且逢人就夸。说我6岁就会活面做饭。 旧法接生由于消毒不严,婴儿出生不久,常常因感染破伤风病毒而夭折。那时叫“三七风”“四六风”,就是孩子生下来三四天、六七天就病死了。而新法接生由于消毒严格,保证了新生儿的健康和安全。妈妈的接生经验越来越丰富,不少难产的妇女在她的帮助下顺利生产,母子平安。因此,她的名气越来越大,她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常常忘记到井里打水。有时水缸里一滴水都没有。我就自己提着瓦罐到村前的水井里打水。水井有三丈多深,那时我才8岁。栓在打水罐上的绳子浸上水很滑,罐满了水的瓦罐很沉,我怎么也提不上来,我拽着沉在井里的罐子坐在井沿上艰难地哭起来,被路过的一位老人看见了,他帮我把瓦罐提上来,然后教我把绳子挽上一个个疙瘩,说:“这样提水,绳子就不会滑了。” 妈妈接生时,还没实行计划生育,生孩子的特别多,有时晚上妈妈刚躺下,就有人来敲门。有时一夜能接两三家。特别是到了冬天,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妈妈趟着没膝深的大雪去接生,有几次掉进冰窟窿里,差点送了命。 妈妈心肠好,虽然自己并不富裕,但常常周济产妇。有的产妇生了孩子没东西吃,缺奶,她就把俺家的面送给人家擀面叶,有时还把胡椒、红糖、鸡蛋送给产妇吃,有的产妇就认她为“干妈”。 后来,成立了公社,妈妈进了公社卫生院,成了专职接生员。由于妈妈个性强,心直口快,得罪了个别人。1964年“四清运动”开始后,有些人就想借机整她。她本来就是一名普通职工,“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和她根本挨不上。可是工作队偏听偏信,一心要整她。有一天,在河东小学召开由老师、医生和社直机关干部参加的批斗会上,一个老师按照会前准备的调子,给俺妈算了一笔账:你接生一个孩子吃人家4个鸡蛋,这几年你接生了一千多个孩子,加在一起就是几千个鸡蛋,你是不是多吃多占?我妈不吭声。工作队长嘭嘭地拍着桌子,硬逼着妈妈承认这个“罪状”。妈妈越听越生气,她想起几十年来为接生吃的苦,受的罪,没人算;她给产妇送的米面油盐鸡蛋没人算;她在许多危急关头抢救产妇母子生命没人算;特别想到她经常外出接生,把我扔在家里,忍饥挨饿,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没人算,吃了产妇家的几个鸡蛋就算“多吃多占”,顿时火冒三丈。她向工作队长招招手,说:“你过来,你过来,你到我跟前我就交待。”工作队长不知道我妈要干啥,满不在乎地朝她走去。当走到离我妈一步之遥时,妈妈拼尽全身力气,一头向工作队长撞去。队长毫无准备,被她撞得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全屋子人被我妈这一举动惊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竟不知道上前将工作队长扶起来。妈妈理直气壮地说:“我有啥问题,我天天做的都是救人的好事,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我走的正,坐的直,你们就看着办吧!”说罢,大步流星地走出会场,竟没人敢拦。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工作队长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地说:“我还没见过这么胆大妄为的女人,敢反对工作队,破坏四清。今天我宣布,把陈孝芬(我母亲的名字)开除,下放农村劳动改造!” 妈妈失去了工作,全凭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分口粮。我和妈妈在一间8平方米的草房里度过了十多年艰辛的日子,直到1979年,全国落实平反冤假错案政策,妈妈蒙受的冤屈才得以平反,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老伴江云长口述 闫振田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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