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村正医生 |
| 正文 | 我的小姨，其实我只有一个姨，喊小姨，是因为她和母亲相差九岁。 小时候常饭后闲叙，母亲讲小姨很能干。六〇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粮食收得少，家里没饿死人，多亏小姨。那年她六岁，每天一大早提着一个大竹篮出门，中午篮里是野菜和一种野草种子。下午再出门，黄昏时又是满满一大篮。那年月树上的叶子都摘光了，树干被剥的光溜溜的，野菜很难找，人们食＂观音土＂，许多人肚胀如鼓死掉。大人出去一天筐里只有稀疏可见的一点野菜，周围十几里可食的东西都被饿疯的人们找光了。小姨长着一双神奇的眼睛，能看见草菜正从那儿的地缝里钻出来；小姨生着一副神奇的耳朵，能听见菜草正在什么地方生长。姥姥把野菜剁碎抓一把玉米面熬成糊糊，野草籽晒干碾出种子做干粮。在人们一天到晚饿得抬不起头来的日子里，桌子凳子锅台棉絮都想吃到肚子里的岁月里，小姨每天两大篮草菜对一家人的生计有极重的份量。 小姨能干，能干的人大都脾气大性格急。九岁那年在南洼地里和别的女孩起争执，女孩家有四五个姊妹，皆慓悍强势，小姨吃了亏，哭得厉害，不久就疯了。犯病时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爬树上房，没有目标的傻跑。在小姨犯病的第三年，母亲有了自己的家。母亲心疼姥姥，提议带小姨到我家住几天，四五里的路两人走了大半天。小姨一会儿不打招呼＂咚＂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去摘一朵花，一会儿又去追逐一只鸟，眨眼间又猴子样爬到树上去了。大夏天，沟渠里都是水，满满的，小姨在半倾伏倒水渠上的树桠间摇来晃去，母亲的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不住地求，说好话，讲道理，好不容易上了车，刚行几百米又跳下去，复复反反，太阳都落山了。到了我家，小姨要祖母做好吃的，老人赶紧擀面条，吃几口说不好吃，要鸡蛋，祖母说沒有了，小姨拿着菜刀逼奶奶去找??母亲讲到这一段时，祖母尴尬地笑。祖母不是悭吝的人，只是那时生活有些艰难，母鸡屁股是银行，一家的油盐酱醋都仰仗它换钱呢。 一家人带着小姨四处求医问药，都不见效。后来打听到几十里外一个村子里有医生医术好，村子名是＂王莽＂还是＂王蟒＂，我到今天还没弄清楚。医生的名字叫村正。姥爷带着小姨去看病，一路上小姨疯闹，姥爷在战场上打过八年仗，历经无数次生死，多次负伤都没哭过一次，面对女儿，落泪了。前前后后看了几次，小姨的病，居然好了，真的。 村正医生我见过一次，那年我大概四五岁。小舅舅特意来看家说村正医生来村里了，喊我妈去瞧病。姥姥的土炕上躺满了人，有的身上扎着汗针，数十根亮闪闪地；有的身上拨着大大小小的火罐。村正医生六十多岁，清瘦，不高，严肃，不言语。 印象中总觉得村正医生是个极神秘的人。母亲讲村里的人很信他，有时村正医生会在村里呆几天：病患太多了，谁家没个头疼脑热呢？我问母亲：＂真的有效吗？＂ ＂反正不管有病无病，扎针拔罐，轻松一半。有病去病，无病去毒。＂ 村正医生医术高，人也好。有钱就收一点诊费，无钱做点家常饭食。他不识字，懂中药。每次总是口述药方，由村里识字的人记下，医患家属循着药方抓药即可。药抓好后，他指着各种药材一一讲解疗效，指导如何煎药。大家觉得他神还有一个特点：生物钟极准。每次汗针扎下去后需要省一个或两个时辰，他嘱咐患者家人点一支香，自己在一边眯着休息，不用喊，到时起针，那支香刚好燃了一个或两个时辰，没一次错过。 时间长了，村正医生会给村里人讲一些自己的轶闻。他的一个故事我是六七岁时从饭桌上听来的，印象深刻。冬天夜长，那时无收音机电视，饭后大家不忙着收拾碗筷，常围着小餐桌东一句西一句地话些家常。母亲聊小姨小时候生病，聊王蟒村的村正医生，奶奶不时点头附和，有时还会插一两句话。村正医生奶奶没见过，小姨当年病情严重奶奶是亲身领教的。有一天，小姨东翻西找，抄了奶奶藏鸡蛋的＂老巢＂，自己煮了一大碗，有十几个吧，十一岁的女孩子，可把奶奶吓坏了…… 母亲讲村正医生的医术是高人传授，据他本人讲：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夜，他独自一人去村东的漫洼地里烧香纸祈祷（家里有人生病），烧纸的地方在久远年间是个寺庙，正虔诚默念时，天上＂咕咚＂跳下一个人，高大，抬头看不见嘴脸，铁塔一般，他吓得撒腿就逃，鞋子都掉了，到家才喘出一口气，后背全湿透了。第二天晚上，执拗劲上来，拚命想一探究竟，又去了。果然高人又从天上跳下来，这次他没逃，接着又连去三天，高人教会了他医术??母亲讲述时，屋外北风呜呜呜鸣叫如病牛呻吟老妪低嚎，虚掩的屋门被风吹得吱吱作响，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我、奶奶、母亲三人，微弱的油灯昏黄的火苗飘忽不定，时大时小，我想象着自己一人在在村东的漫洼地，空旷，大片盐碱地长满半人高的旱芦苇和茅草。一个人在寂寥的旷野，狂风呼啸，夜黑的像一口大锅扣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只在天边有一两颗清冷的星??我能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咚地跳，眼梢盯着屋门，小手冰凉，紧握一双筷子，魂都快飞了，好怕高人此刻破门而入，同时心里又有点渴望：高人长得啥样？会教我点啥？也是医术吗？会不会教我飞？ 村正医生还讲：冬天子夜时，家人熟睡，狗也不吠了，他一人登上自家屋顶，极目远眺，会看到西天紫色的云霞，听见天上传来百鸟齐鸣的声音，看见远方麦苗齐刷刷地生长，知道来年的麦子会不会＂收＂，＂收＂是收成好的意思。 小时候听母亲讲村正医生的故事，觉得他很＂神＂，慢慢长大后，就当成趣闻了。 可我小姨疯了三年，那么厉害的病在遍求百医后，真的是村正医生医好了，医法是喝中药、扎极长的针（头上、身上、舌头上）和别人听不懂的祷告，声音低沉一个音调。 母亲又言之凿凿地说，她村里一个名字叫岭的年轻人从战场上下来后不会讲话了，呜呜哑哑脸憋得发紫，也是村正医生医好的，她亲眼见过。 每年麦收后，母亲村里许多人会做一筐筐白馍馍感谢村正医生。有一年，母亲带着一筐馍馍去酬谢，刮大风，她人瘦弱，几十里顶着风骑不动，一起去的同村人用绳子拴住她的自行车，骑了大半天才把心意送到。 若天假以年，村正医生该有一百多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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