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松.竹.红 |
正文 | 农历2016年12月20日,车,驶过三天的原野,缓缓来到山脚下,村人己集聚在山下。天,阴阴的,一片灰,衬着系在车前的粗布白花。车头上立着我父母,着同样青色的花格呢子大衣,站在同一暖色的木屋前,将浅浅的笑和远眺慈祥的目光定格在同样暗红的相框里。车一步一轮地在人群中探着路,我陪在车的右前侧,泪里是长长不绝的鞭炮在青烟里炸着,青烟里的火星在灰黑中狂泼着裂人心肺的红。锣鼓,钹,火炮,青烟,素衣,颤抖的手,低垂的头,就这样将父母迎回了家乡。 父母在这里生活了80年,大大小小的人对他们都很了解。村子本不大,百来户人家,除了几户上门女婿,大家都是同一个姓,源自同一个祖宗,无论习性,认知,文化,DNA都是高度同源。 村落由两条矮小的山脉环绕,形似庐山上座着的主席,主峰看似狮头而习称狮子脑,左膀右臂分别由东向北向西向南环绕,村落主要开口在东南,村人就散居在主席的怀里。我家落在主席左碗处,村人下山,在有马路前都必从我家门口经过。父母常备些茶水花生,让路人躲躲太阳歇歇脚,聊聊东家西家,叹叹气,或会心地笑一笑。 父母才离开村子一年多点点就横遭变故,让孝心碎裂,注脚了世事难料。村人搭起了灵堂,在离家屋远远的地方就己立起门廊。素白的花,低呤的泪,家家户户,寸寸空间都在悲伤里。一位老妪,瘦过黄花,柱着仗,腰弯得几乎与地平行,一步一移地从山上下来。母亲因退行性变行走也一直很艰难,每迈一步,关节面的骨刺就撕扯一回,痛苦非经历过者难以想象。当老妪抬起头,颤巍巍地拿着我的手时,在她的泪花里我也看到了我的母亲。 村人已往建房婚嫁,都是互相“帮工”,不收钱的,我帮你挖红著你则帮我扯花生。父母亲手盖过三幢屋子,第一幢就是通过“帮工”建的。随着劳力不断外出和“经济商品化”,村里也与时俱进行“工钱”,帮人劳作一天得酬一到三百,另加吃的抽的。父母这次变故,又因我们都长居外地,需要的人手特多;但有很多人却是义务帮忙,送到了手里的“工钱”也退回来了。青叔含着泪说,为我父母劳作,祘是感谢,怎能收钱…… 吊念的人中有位是从省城闻讯后即刻扔下活儿打的赶来的,那是我记忆里最长距离的“打的”了,只因三十多年前的几杯水、几句话,便使人在疲乏抬头揉揉眼晴时想起他们,在遥远的夜空想借明月星辰给他们捎去一声轻轻的“谢谢”。我凝视着镜中的笑容,不知他们是否还记得这三十年前的邂逅,认得这三十年后依旧感激的心,也许于他们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父母建的三幢房子,有一幢是多年后推倒重建,故实存两幢。房子几近一字排开,顺着坡势错开。父母和兄长在屋前屋后植了很多树,沿两屋前方路沿栽的一行松树已是壮实参天,翠如浓墨。松树外是田野与池塘。池水浅却清澈,蹲在水边可见浓翠环绕的白色屋子,好似两颗嵌着翡翠的珍珠,间有耐不住的小鱼,朝着“珍珠”摇摇头摆摆尾,吐吐泡泡。父母喜劳作,喜养鸭子在松影间曲项散歌,如今都已去,唯有青松,挺着身板低着头,默默地为父母立着。 母亲生了四个孩子,都是男的,老二约一岁左右因高热而去。兄弟三人和父母各居一方,我自高中就离开了父母,从未好好照顾过他们,心中无限愧疚,于是想生不能陪他们,死后我就在父母脚下替他们看门“ao脚”。“ao脚”是土话,有音无字。天寒时节,大人小孩各睡一头,小孩体温高,暖着大人的脚,而称“ao脚”。汉代有黄香九岁为父母夏扇风冬暖床的事,但这“ao脚”纯是我的想法。哥和弟都有同感,于是一年春节我们兄弟三人去山上觅“宝地”,看中了父亲亲自开垦的一块士,在高坡上,远眺云际,收尽山野华屋。 兄弟三人都很兴奋,连日拣苗在“宝地”挑水植松。哥教中学数学三十多年,弄个方阵自然不在话下。我们拉着绳子,按一加一等于二的标准将上百的松苗植在精准的位置上。三天后,松苗成了一个走过金水桥的方队,前后左右,正看斜看都是一根直线。日后,全家都在这里,有松林护着,静看风卷云霞,三人都在心里笑着。 年初八是母亲生曰,宾客中一表哥自修”风水”,他看了我们的选择后却摇头,“宝地”右侧近山谷,风太大。都在大学课堂里滚了多年的三兄弟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表哥在主席右手臂山上再次寻地。走了一个下午看遍方方寸寸竞无地入表哥之眼,近黄昏能看到家屋准备来日再寻时表哥的眼却亮起来了,他在石窝里看中了一块我们不己为然的地。听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词语后,才意识到“奈河桥”那边的世界不一定象我们黑板上写的。后来,我们在“宝地”植的松阵被一场山脉野火连带烧了,平日很少看病的大哥倒在地上“拍”的一声就先走了,而表哥选的这石窝里的地却深挖两米仍是金灿灿的黄土……,世事难料。 表哥选的地,落在主席的右腕处,与家屋遥遥相望,父母很喜欢,终成了他们安息地。地在坡上,其下不远是祖父祖母的寝园,再往前是一片竹林,竹林前也有口池塘,养的鱼据说是全村味道最好的。竹林原本很大,参天蔽日,就是微风吹过,竹叶彼比安抚的声音也绵绵不绝于耳。返景穿深竹,复照在厚厚的柔柔的青苔上,启蒙过我的眼睛。农业学大寨的热情却把村人也烧晕了,一夜就把竹林砍了。有人说有两件事让人敬畏,一是星空的浩渺,一是人类的愚蠢,想不到也在这片竹林上体现。 新竹在它们无法抗拒的悲剧里坚韧地生长,不愿放弃;就如父母,清水为汤,整天饥肠辘辘时,仍“天光半夜,半夜天光”地劳作。现竹林虽远不及以往的规模,但新竹气节依旧,笔直笔直地向上傲扬。母亲行走痛苦艰难,仍烧水添茶待人如春天。父亲多次中风,一时大小便不能自理,他不忘提醒给他擦洗的弟和弟妹说“给我一点尊严”。父亲最后偏瘫加失言,弟对我说,父亲的眼里满是歉意、谢意和对生活的眷恋。 十二月二十二日,村人和远道来的,象接父母回家一样把他们送上了山。天空依旧阴阴的,但适时停了几个小时的雨。上苍知道我父母的心意,不愿让送行的人一脚泥巴一身水。父母的新屋如托尔斯泰的墓,茅草石片中一堆土,只是新土灿灿,花暂且是人贴的。父母的“新屋”对望着他们久居的旧屋,池塘应着池塘,竹林应着青松; 生与死,阴与阳,里面的父母与外面的我,在我泪水里模糊了界线,成了新的一体,融入了恒古的永恒。 车,又动了,是另一次长长旅程的开始。没了母亲煮的鸡蛋,没了拍我肩膀的父亲的手,但我似乎不再心怯腿软。天还是阴阴的,依旧一片灰,泪水模糊了沟壑浊雾,澄显了水中的青松翠竹,还有一点红,那是父母新屋上的花红,就象胎儿降生前的血红。 01/22/芝加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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