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姥爷 |
正文 | 姥 爷 姥爷出生于1917年,如果活到今天,应该96岁了。 二泉井西大淖村是姥爷的出生地,据说姥爷从小就是个孤儿,被寄养在爹爹家里,和人家兄妹六个一起长大。 为了生活,长大了的姥爷学会了赶马车,他给人家运货,那个时候没有汽车,全靠马车跑运输。有时候一走一天,有时候一走一个月。马车上有时拉的是煤,有时拉的是货,反正人们需要什么他拉什么,他头上戴着毡帽子,身上穿着大皮袄,脚上穿着毡鞋,在车上的时候,他就把手抄进袖筒子里,嘴里吆喝着“得儿架——” 这些全都是小时候他讲给我听的,对他最早的印象是在6岁,母亲嫁到了陈洋沟,姥姥在文革时候就死掉了,留下了三个孩子,大女儿和儿子去了宣化,三女儿留在了张北。身边只有一个孩子,姥爷不赶马车的时候,就跑到陈洋沟去看母亲和我,每次他拿来的礼物是十个芝麻烧饼。用麻纸包着的,芝麻烧饼是用红糖做的,上面撒着芝麻,薄薄的,用手撕,一层一层的,特别香。姥爷的芝麻烧饼两个礼拜送一次,这成为我永恒的记忆。 姥爷74岁的时候和我们住在了一起,因为他的第二个老伴也去世了。我们在他的土房子的旁边盖了三间砖瓦房,两边用一个小门隔开,等于是两家住在了一起。一个院有,两个家。 每天吃饭的时候妈会在墙这边喊“大大,吃饭了!”姥爷便会到我们这边吃饭,姥爷的饭量很大,米饭吃两碗,馒头三个。 姥爷和我们一住就是20年,这20年的时间里,姥爷从一个上小学的孩子一直陪我到出嫁。 在10岁前,我一直是和姥爷睡在一个坑上的,坝上的天又冷黑夜又长,一间土房,就一盏白炽灯,姥爷最喜欢听的就是灯下安的那个小喇叭,张北最早的电台从早上6点半开始广播,播的不过是张北的一些新闻,还有天气预报什么的。然后就是小喇叭的广播,我最喜欢听的就是“嘀嘀答,嘀嘀答,嘀嘀嘀答”那个声音。那个声音真好听,然后就有一个好听的清脆的声音在里面讲故事。姥爷躺在被窝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抽烟,或者是吃瓜子。 我最早能体会到孤独就是从姥爷那儿开始的,姥爷还有一个小收音机,一直放在头起,收音机一个晚上不会停,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得懂,但他就是放在那里听。有时候一点有时候两点。 姥爷的朋友很少,也没有什么爱好,他的时间很多,我们家出门就是一条大路,姥爷每天就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有时候一个熟人走过来了,叫他一声大爷,他会很快走到人家面前和人家搭腔,拉拉家长。但更多的时间是自己独自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家里和姥爷最能说话的人就是我,我们不谈柴米油盐,也不谈过日子的事,家里养着十几个兔子,姥爷负责割草,我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在房子后面的菜地里,田埂上面长着各种青草,姥爷告诉我:这是车前草,这是灰灰菜,这是碱草,姥爷不用萝头、也不用自行车,就用麻袋,碰到长的碱草,他用手抓一把,再用镰刀拦腰割断,为了找草坪,我们步行要走很远的路,去的时候不觉得远,可回来的时候加上麻袋里面的草,就难了,姥爷把满满一麻袋草都背在背上,四五十斤重吧,走一走停一停,停的时候他把草袋子靠在墙上连放下的力气也没有,一路走一路蹒跚,我每到这个时候就很难过,因为他那时已经75岁了。有时候背得多了,连放在地上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就靠在墙上歇一会,再往前走。 有一次,我们在路上抓住了一只鸽子,鸽子一条腿断了,扒在地上动弹不了,我们抓回去在家里养了几天后死了,姥爷把鸽子的毛拔光了在自己那间房子里悄悄给我煮着吃了,煮熟了的鸽子只有拳头那样大小,他一口也没舍得吃。全留给了我。 姥爷不会做饭,也不会洗衣服,更不懂得给家里买菜,家里那时候不宽裕,多一个人要多一个人的消费,姥爷长期这样自然威信就降低了,妈妈也不管那是他老子,爸爸也不管那是他岳父,他们的口气里慢慢从大变成了你,慢慢很多敬语变成了一般用语,甚至有时姥爷做错什么事,他们也会毫不客气的当面批评教育,姥爷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孩子,有时候会站在那里可怜巴巴、不知所措的听他们的批评。他只是听,一句也不反驳,仿佛她的女儿和女婿和他隔着万水千山。 每当这时,我就觉得姥爷很可怜,可怜起来还不如一个孩子,姥爷年纪越来越大了,记忆也越来越差了。有时下午记不起来上午干的什么事、吃的什么饭。有一次,春天放在姥爷屋子里面的莜麦由于长时间没有拿出来晒,全部生了虫子,爸爸很生气,站在那里像教训孩子一样的骂姥爷,姥爷站在那里,两只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红着脸,可怜巴巴的一句话也不说。事后姥爷和我说,他们的东西他们自己不操心,让谁操心啊!有时姥爷忘了吃饭的时间,走得远了,回来饭已经凉了,有时不小心尿在了裤子里,不敢和他女儿说,自己又不想洗,就一直穿着,一直到母亲闻到尿味为止。 母亲这时就加大了嗓门捂着鼻子,用滚开的水浇在秋裤上面,等水凉了以后再用手搓。一边搓一边骂他那什么事也不管的哥哥和姐姐,姥爷还是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在一边看,一句话也不敢说。姥爷和我说,不好意思让人家洗,多穿几天没有关系。姥爷唯一有用之处就是每月有四百块钱的工资,他一分也舍不得花,老来老去闹病咋办呀,没人管怎么办呀,他就一直攒一直攒,一共攒了六千多。 可是父亲觉得姥爷有很多钱,年复一年的白吃、白喝,爸爸就看在眼里了,他觉得姥爷应该交生活费,毕竟他是家里的一员,不交的话就到别的孩子们家里去住。钱是姥爷的命根子,他平时连块糖都舍不得买。他觉得自己有女儿、有女婿,让他们养活是天经地义的事啊,可是,每次端起碗吃饭的时候,姥爷总觉得饭又不是他的了。姥爷觉得女婿吃饭连正眼都不瞧他了,他越发咽不下去了。姥爷就把工资本给了她闺女,我母亲。 我出嫁的时候没有看见姥爷,我四处找他,就是没有找见,我给他做了一身中山服,灰色的。让他在酒席上面穿,可是哪一桌也没有他的影子。酒席散场以后,有人递给我两千块钱,他说,这是你姥爷给你的,姥爷问你走了是不是就不管他了? 我抱住姥爷的钱就哭,可还是找不见他。 我从家里走了,父母也搬到楼房里去了。姥爷以为他也要上楼去住,可临走的那一天,母亲说“大呀,你住了一辈子的平房,再搬去住楼房不习惯,你还是留下来吧,和他们几个商量商量咋办?” 姥爷的身子差点儿没有定住,“你们——不要我了?”他的脸上写满了哀求,但母亲心硬得像块铁,姥爷是她的负担,因为姥爷,20年来她要多做一个人的饭、多洗一个人的衣,受两面的夹板气,她累了,想把姥爷的事摆到桌面上和他们谈。 多受一个人的气,近的还有另外两个儿女对父亲的不理不睬,使母亲身心俱疲。 姥爷最后还是自己留了下来,母亲和父亲走的时候没有让姥爷一句,母亲只说了一句话,“大啊,自己保重身体!”姥爷就一个人住在了那间土房子里。那一年,他已经81岁了,白天,他拄着拐杖去门口的饭馆吃面,晚上,自己在冰冷的土坑用体温温热冰冷的被子。 我走了以后,就很少有人和他说话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对自己的老人如此狠心,让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独自生活,母亲事后说是想让舅舅和姨姨们管一管,老人不能一辈子在她那里,她左右受气,生活得太艰难。但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怎么生活?可怜的姥爷一辈子连方便面都不会煮啊! 我的房子和姥爷隔着一条街,姥爷天天中午拄着拐杖来敲我的门,他既不吃饭,也不说话,他就是坐着看电视,每次我留为下他吃完饭,他放下筷子总是舍不得走,一直看着电视里的画面成为雪花,或直到他自己打瞌睡抬不起头来为止。 后来,姥爷渐渐的不去饭馆了,白天在我家里,晚上回去。我上班不在的时候他就一个人站在街上,他不拿我的钥匙,也不回他的家。我常常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马路的中间,拄着拐杖,他的腿前也不是,后也不是。后面的车闪着大喇叭向他示威。他走得快了就会摔倒,走得慢了后面的车就会上来。 我只好搬去和他一起住,那时,母亲的老房子还留着,我们住一边,姥爷住另一边,我们给他雇了一个人,白天给他做饭,晚上和他做伴。 姥爷就一直守着我,一直到他89岁。 姥爷去世的那天我到市里考试,早上走的时候,姥爷已经不醒人世了,大家说,两三天之内没事,你去吧。我没有急着赶回来,找同学吃了一顿饭。回去的时候已经5点多了。 进去的时候,姥爷已经被蒙上了头,没了气。 二姨说,你姥爷一直念着你的名字,等你。 我跪在地上,没有勇气再去摸摸姥爷的脸和他的大手,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我犯下了今生不可饶恕的错误,让一个老人孤单的离去。 每年清明的时候,姥爷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不是没有吃的,就是没有喝的,或者是没有人给洗衣服,姥爷总是可怜巴巴的站在那里望着我,我总是觉得,人死了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你只是看不见他而已,他还是时时围绕在你身边,亲情会超越生死。 我的女儿喊她姥爷的时候,我会想想我的姥爷。 这两个字,除了亲切和温暖,还有一种辛酸。 张北县教育局 李娜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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