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魂归何处 |
正文 | 魂归何处 一 我伫立在鲁迅旧居的后院。 这是一个荒凉而寂寞的小院,院的中间是一口废弃的水井,有白色的短栅栏围着,栅栏上的白漆已失去了明丽的光泽,开始剥落。围墙边,散落着几棵矮瘦的小树和杂乱的灌木。只有先生当年手植的一株刺梅长势茂盛,枝叶繁密。空地上,树底下,稀稀拉拉地长着些无名的花草,无精打采地躺在秋天慵懒的阳光里…… 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先生的后院,我没有看到在暗黑的冷的秋夜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的枣树和将遭践踏直至于死亡而腐朽的野草。它们曾以自身最经典的形象,闯进了先生孤独而寂寞的视线,闯进了先生冷峻而抗争的心里。我可以肯定,那时的后院一定长满了离离的野草,而那两株铁似的枣树,则沉默地静立在寂寞的墙外,因为先生的注目,它们一定是生机勃发英气贯注的。 管理员告诉我,先生当年在《野草》的开篇之作《秋夜》中写到的两株枣树早就死掉了,我们在旧居的过道上看到的那株是后来栽的,因为紧挨着墙,阻碍了枝叶的伸展,长得就不很周正,全然没有先生在《秋夜》中描述的枣树的风采。枣树没了,野草没了,先生没了,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没了,他们曾经的孤独与寂寞、欢乐与痛苦都在历史的风烟中消逝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这空荡冷清的四合院,就像一个没有灵魂徒有躯壳的人。我知道这房子是作过修缮的,不再是先生居住时的模样。那些新漆的门窗还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到处都干净利落,一尘不染,给人一种不够真实自然的感觉。前院里先生手植的两株白丁香,也以它们斜逸的身子和坚硬的筋骨告诉我,先生已经离开这里近一个世纪了,他是和他的学生许广平一同离开的,他把孤独与寂寞留给了这座小四合院,留给了在这里继续生活的两个女人。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母亲鲁瑞,一个是他的原配夫人朱安。当年,他们同住在这小四合院北面的卧房里。母亲居东屋,朱安居西屋,中间是一个小小的厅堂,厅堂的北面便是鲁迅的卧室兼工作室,这是先生自己设计加建的一间小房子,戏称“老虎尾巴”。我透过窗玻璃,看到窄小的室内仅一桌一椅一床而已,桌上最醒目的是一盏煤油灯和一个烟灰缸。窗外就是后院,先生在《秋夜》中,称“我的后院”,而不说“我家的后院”,不说“有两株枣树”,而言“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传达的是无以家为的孤独而寂寞的隐痛。和情同手足的兄弟分道扬镳,势不两立;与朱安有名无爱的婚姻;与母亲也仅以一根孝道的细线所维系。所以,先生把炽热的眼光投向了他后院的枣树和野草。暗黑的夜里,母亲与妻子的梦因先生桌上不灭的灯光而热烈平稳,而先生却因她们的梦而使自己的梦愈加沉重孤冷。 旧居的对面,有一个“鲁博书屋”,说它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一点也不为过。书屋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书架上全是与先生有关的书籍和杂志。在这些书中,有无数个不一样的鲁迅,那些以研究鲁迅为职业的人,以大胆的想象,对先生的经历、为人、思想和作品进行自以为是的推断、阐释和解构,其滔滔之势,将真实的鲁迅挤到了书屋边缘的角落,先生的身上蒙上了孤苦的灰尘。 二 穿过一块飘着落叶和遗落的青果子的场地,就是陈列厅。它是旧居的邻居,是旧居的衍生物,但我却觉得它们好像十分陌生,就像先生笔下的那两株各自为战的枣树。 这个陈列厅和我之前看过的许多纪念馆、博物馆或名人、伟人的旧居、故居的陈列厅一样,都是由各种大小不一、黑白或彩色的照片,新旧图片,微观模型,真品与仿制品难辨,以及曲曲折折的迴廊所构成。展板上,非常热闹,周豫才、周树人、鲁迅相继登场,大大小小的鲁迅,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鲁迅,活着的和死后的鲁迅,独个的鲁迅,与朋友、家人合影的鲁迅,穿着长衫或毛衣的鲁迅,他们情态各异,纷至沓来,让人目不暇接,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先生的表情,都是一脸的清苦、刚直和神秘,都是一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冷情态,但仔细端详,似乎又看不出先生有什么表情,我没有发现先生开怀大笑的照片。我自问,就这些照片图片,能展现出先生作为一个人子、一个“叛徒”、一个男人、一个斗士的多重身份和复杂的感情世界吗?展板上是丰富的多彩的,但先生能从这些扁平的纸张上走下来,活生生地走进热爱他或仇恨他的人群中吗?我想,先生不定又躲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看着他自己的照片和走马观花的我们冷笑呢。 与其他展厅稍显不同的是,在展厅的走廊上,在展板上的每一个内容段的开头、中间和结尾,都以鲁迅的诗歌或名言警句的手迹照片或美工制作为结构,它们成为贯串整个展厅的鲜明主题。在这里,我看到了先生《自题小像》和《自嘲》诗的手迹照片,它们拓印在展厅走廊两边雪白的墙壁上,白底黑字,黑白分明,有凛然之气,有孤冷之感,我还看到了以灰色的正楷阴文镂刻的先生的名言:“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并将“肩住了黑暗的闸门”和“宽阔光明”两个词组以白色的阳文突出,字体比其他文字大了一倍以上。先生普罗米修斯的殉道情怀和天真,在他同时代的文人中是独一无二的,因而注定是孤独而寂寞的,正像他自己所说:“寂寞旧文苑,平安新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看着先生的这些诗句,我在心中暗自吟诵,我仿佛听到先生低沉的男中声,穿过近一个世纪的重重帷幕,在这个华丽而精致的展厅里寂寞地回响。 展厅里突然涌进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他们的出现使本来冷清的展厅一下子变得热闹而充满生机。他们是鲁迅旧居附近一所学校的学生,利用暑假的时间到展厅做志愿者,义务为游览者解说,看着他们稚气未脱的模样,听着他们有些单调和机械的解说,那个沉吟“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的人父,那个呐喊着“救救孩子”的新文化先驱,一定会露出难得的笑容。但我知道,孩子们带来的热闹和先生的笑意只是短暂的,更多的时候,尤其是夜晚,先生只能一个人守着这空空荡荡的展厅,在浓黑的暗夜,独自品尝着寂寥的滋味。陈丹青先生在一次有关鲁迅的演讲中说:九十多年前,鲁迅的大愿是“救救孩子!”今天,孩子们的命题可能是“救救鲁迅!”我深以为然。 三 展厅前的院子里十分安静,连阳光都是半瞌睡着的,一副懒洋洋的表情,听得到一些早枯的树叶和果子的落地声,微风拂面,阳光融和着花叶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花坛里,有一些高低不一的繁茂或瘦弱的花草和灌木,看上去有些杂乱,似乎缺乏修剪和用心。花坛的东西边,是两排整齐、形如利剑的银杏树,它们不见高大,却精神抖擞,颇具宁折不弯的气质。 先生的汉白玉半身塑像,就端立在花坛里的花树中,先生依然是他的招牌式的毫无表情。脸颊瘦削少肉,直竖的板寸头、浓黑的眉毛和两撇微微翘起的小胡子,暴露了他的桀骜不驯和不妥协的内心。他的头微微抬起,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他在希望着什么?又在睥睨着什么?但我最初的感觉这是一个居家的安祥老头。因为白色的材质,先生的脸部就显得柔和与闲适,而少了冷峻和刚直,少了孤独与反抗的精神气质。我认为,要表现出先生的精神气质,则应该选用黑色或古铜色的材质。这个始终与暗夜捣乱高擎着匕首与投枪的斗士,他骨子里的冷酷锐利与粗厉,是他独树一帜的特性。 先生端坐在大理石砌成的底座上,感觉有些落寞。在他身后,以他的笔名命名的博物馆里,藏有7万余件与先生有关的文物、图书等,这里有全国最具权威的鲁迅研究室,聚集了国内一流的以鲁迅研究为职业的专家学者,是鲁迅文化、鲁迅精神的不遗余力的宣传者和呐喊者,但先生就这样静坐着,他身后那宏大的事业和热闹的市声似乎与他无关,他已遁入无形,他已沉默无言,他是暗夜里的过客,他是孤独的前驱者。 在先生半身塑像的前方,有一个也是用汉白玉雕塑的打开的大书模型,上书先生的《自传》,是先生手迹的拓印,白底黑字,这篇写于1930年的短文,先生以少有的平实口吻,不动声色地概述了自己近五十年的人生,那些朴实的文字一如书形周边的开着的淡黄色的菊花。我正默诵着先生的文字,一抬头,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在书形“自传”两字的位置,正蹲着一只黄中带黑的猫,我看到的是猫的正面形象,这使我十分诧异。在这个没有人间烟火的鲁迅旧居中怎么会有猫?它来自何方?它又将去向哪里?我忽然感觉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它是一个符号吗?它是一个象征吗?这只猫,这只蹲在先生《自传》上的猫,使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猫头鹰,尽管它们形似神异。猫头鹰的形象,在先生的散文诗和杂文中多次出现,它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被视为不祥之兆。对于暗黑来说,对于深不可测的夜来说,猫头鹰就是不祥!它暗夜里凄厉的呼叫,是压抑的寂静中抗议的孤独的呐喊! 走出旧居的大门,天色已近黄昏,太阳跌落在高楼和大树之外。先生旧居的上空,一只风筝在自由而孤独地漂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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