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毛太太 |
正文 | 其实,她不能叫“毛太太”。 “太太”,在我们的老印象里,应该是官员与富户家媳妇的高贵称呼。“毛太太”在旧社会已经名闻村里,那时候她家穷得没渣,自然当不起“太太”两个字。 毛太太也不姓毛,她的丈夫也不姓毛,姓魏,叫本伢伲。毛太太的得名其实滑稽得很。本伢伲好吃懒做,每天挑副空担子走村串巷吆喝着“收鹅毛鸭毛呃,收鹅毛鸭毛呃”。他的吆喝为自己的老妻挣来一顶帽子:毛太太——收鹅毛鸭毛的人的太太。 毛太太姓什么?没有人确切知道,也没有人去问。她是漆桥街上的人,漆桥街上的人大概都姓孔吧? 毛太太叫什么?你去村里问问,保准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好在毛太太不是个大人物,不一定非要考证清楚,暂且不说吧。 毛太太的得名有点滑稽,她长得也滑稽。我每次回家看到她,总想起螳螂的形象。可是细看,她和螳螂又不完全相同,虽然同是精细老长的身材,但螳螂满身披着嫩绿,毛太太却是长年累月的一身蓝布棉袄,腰里系一条长围腰,头上套一顶褐色毛线帽子,春天里就用一块黑绉纱沿着额头箍一圈,让顶上的头发高翘着。螳螂是三角形的脸,毛太太虽也如此,但掉光了牙齿的嘴巴瘪进去,尖尖的下巴凸出来,比螳螂的三角脸多了几分“曲线美”。螳螂有细长的脖子,毛太太的脖子也一般细长。虽然女人脖子长是亮点,可惜毛太太已经七老八十,没有“颈如蝤蛴”的感觉了,更何况她的脖子上鼓起了一个大瘤,现在我们才知道叫甲状腺肿大,年老了,就好像油树上起了树瘤。毛太太与螳螂最大的不同是,螳螂整天举着让人害怕的两把大刀,毛太太却是人人觉得可亲。 毛太太是个老小孩,和我家做了几十年邻居,我从来没有见她真正发过脾气。无论谁见到了她,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总喜欢和她开玩笑,她也不生气。一次,一个年轻小伙子外出三四年才回家,一见毛太太,冲口而出:“毛太太,你还没有死?”毛太太听了,瘪着的嘴鼓起来,下巴一抖一抖地:“你搿个发小鬼瘟格是望我死?”她高声地骂着,嘴角却带着笑意。于是周边的人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高淳老百姓骂四体不勤的人有两句话,骂男人叫:“你同个绅衿老人一样。”“绅衿老人”,翻译成普通话,就是指那些宽袍大袖的“缙绅之士”,地位高,自然不需要劳动;骂女人叫“你同个太太一样。”太太,或者富,或者贵,自然也不需要劳动。可是毛太太却是个勤劳肯干的人。她的丈夫本伢伲有铁头功一绝,和人打架就一头撞去,躲不开的人就被撞得眼冒金星;可是他很懒,也极有趣。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夏天里坐竹床上乘凉,毛太太摇着毛扇来闲聊,和我的祖母说起过去的苦难,说,家里米缸里连老鼠吃的米都没有了。怎么办?就和本伢伲出去向亲戚借了两担稻一人一担挑回去。毛太太自然挑最重的一担。挑到半路,本伢伲放下担子直嚷挑不动挑不动,边嚷边做张做势冲毛太太说:“我来倒掉一箩了。”慌得毛太太赶快来抢:“给我挑吧给我挑吧!”于是毛太太从本伢伲那里匀出一箩,将自己的两稻箩堆得尖尖满满挑回家。毛太太讲到这里,我们都大笑她上了本伢伲的当:本伢伲再笨再懒,也知道这是借来救命的两担稻啊!毛太太似乎也醒悟了,嘴里骂着:“该东西促掐!”脸上却也漾起了幸福的笑意。 毛太太是出名的女高音。很遗憾一直没有人发现她的音乐天才,登不了舞台出不了大名,只能在村里表演表演。 毛太太的小儿子比较贪玩,经常玩到饭餐头还不知道回家吃饭,毛太太就端着饭碗,迈着小脚,嘀咚嘀咚地在村里的巷头巷脑寻找,她的寻找不需要眼睛,径直高扯着喉咙喊儿子的名字(化名):“新——扬——唉——”“新——扬——唉——”“新”字慢慢地升上去,“扬”字慢慢地落下来,却并不落到底,用感叹的语气远远地平伸出一个“唉——”。这声音抑扬有序,长短结合,极具有抒情性与感召力。每每听到她的喊叫,总有人站出来笑说:“喊到长溜嘴了!长溜嘴的人也听到了!”长溜嘴在哪里?长溜嘴在我们村后石臼湖的对面。石臼湖有多宽?不塌二十里! 毛太太的丈夫死得早,可是她的几个儿子女儿得力也早。女儿一个嫁村上,一个嫁漆桥。村上的女儿能随时来照顾她,漆桥的女儿也经常一兜一帕地来看望她。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当了“军官”,后来转业回高淳找了个好工作。另外一个小儿子,也当兵,据说身怀武艺,后来复员在厂里炼钢炼铁。他是个没有心计、心眼不坏的小伙子,但是个“哈言海”,干活做事粗枝大叶,况且也不大喜欢干活,大约是传了他父亲本伢伲的衣钵。毛太太冬天里经常拎着火钵到我家来聊她小儿子的婚事,说些小波折。她聊起来非常诚恳,可是旁人看她瘪着嘴巴说话的样子常常要发笑。 毛太太早年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很不容易,晚年却十分幸福。八十年代初,我在村里读小学,她在小学里给两个老师烧饭,活儿很轻松。我们小学后面有她家的菜园,我们都怕她的高喉咙,一个也不敢进去玩。平时没有事,她就捧着个茶杯东走走,西逛逛,也经常到我家来和我的祖母聊天。祖母总是赞叹说:“你的碧萝春真好,是军官儿子买给你的吧?”毛太太这时候就自豪地说:“我上次的还没有吃掉,他又带两斤来了。” “毛太太八十好几了,眼睛还好得很,吃茶吃的。”祖母对我说,“吃茶,八败一补,就补眼睛。” 五六年前,毛太太去世了。前年,我的祖母也去世了。每次回村里,经过毛太太家新起的楼房时,我总想起她家的那幢老房子,也想起毛太太。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总想起这个老人,是因为她的滑稽有趣吗?是因为她的善良乐观吗?还是因为她和我的祖母一直是友善的邻居?我真的说不上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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