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父亲(王清武) |
正文 | 我们的祖籍在永平府抚宁县大王庄。我查地图知道就是现在的河北省抚宁县。晚清时期祖辈的小哥三个“闯关东”来到吉林省榆树市的于家乡,后来又搬到黑龙江省五常市的安家乡小铺屯。 父亲自幼就没有了娘,在大娘的呵护下度过了童年。家庭的贫困使他无法步入学堂,在少年时代就开始种田劳动。他的一生何只是遭受田间劳作的风吹雨打,中间夹杂着多少惨痛与悲哀。 那时候,我家住在安家乡的小铺屯。日本人正修“九三”的铁路河桥,常到屯里欺压村民抓鸡宰羊。因为不愿受日本人的气,便由亲属介绍举家迁到东边三百里之遥的延寿县青川乡的赵家屯。 在赵家屯落户下脚后,租种当地地主的土地。地主心黑需算地数,种了一年只够地租。父亲他们哥几个都没有文化,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默默流泪。二年以后,在一个有文化的亲属帮助下才算讨回了公道。 该地区属于蚂蜒河流域,崇山峻岭古树丛生,因为延寿在五常以东,父亲他们便叫那里为“东荒上”。当时有民谣道:“你要不愿活,就上蚂蜒河。”解放前的蚂蜒河人多患大骨节病。那里井打得不深,都是地表下沉的水,水面有层蓝皮儿,地方病经常流行。外乡人到了那水土不服,再加上医疗条件不好,我的先房母亲和四个哥哥相继病故了。大哥死时二十一岁,已经订婚了。我们这股一家人只剩下父亲自己。可以想象父亲是怎样地悲痛欲绝。到了夜里,他自己到坟旁去听,听着活了没有——一听就是半夜。后来他们老哥几个商量决定回到“西荒上”来,可是父亲怎么也不肯回来,要自己留在那里。在大家的再三劝说下,总算又回来了。四九年全国解放了,父亲又和我的生母组成了家庭,到我出生时父亲已经五十三岁了。 我的出生让父亲重新看到了希望,虽然年事已高,在以后的生活中困难重重,可仍然能够克服。在我记事时候,父亲就近六十岁了,不能跟着大帮到田里干活了,他便尽其所能为队里修理农具,打造拖运爬犁等,——队里的木工活基本都由他来做。晚上回来就用那块大磨石“刷刷”地磨那些工具,用刀子锉“吱嘎吱嘎”地锉锯。父亲也常在家里做木工活。把方木破成板再打成锅盖出去卖,用木板打成水桶等等。父亲也常常为乡邻们做些免费的木工活。为了免除我的措手不及,他预先准备好了母亲他们两个人的后事,用家里现成的木板打成棺材放在仓房李里。 父亲总是忙碌着,除了做木工活之外还干所有外面的活。领着我到河套割柴火,一扛一扛地背,一爬犁一爬犁地拉。割回柳条编成大筐到收购部去卖,再用那些钱买回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只可惜我那时候太不懂事,不懂得帮助爸爸干零活。他有多累呀,现在懂得真是太晚了! 我们的生活非常节俭,从不浪费一点东西,不乱花一分钱。有时候赶上手里没钱,往往把冬天的棉衣拆了后,再用面子做成单衣春天穿,也没有衬衣衬裤、秋衣秋裤。衣服多半有补丁,鞋子坏了掌着穿。我念书时候长年兜里没有一元钱。家里熬菜炸锅只用半羮匙油。还记得在小学五六年级念书时的穿戴:一双旧靰鞡头,一个四耳子老头毡帽。后来父亲给我买了一双小靰鞡。当时对于我,真是一件佳品,我还记得絮草穿的时候有多高兴。现在早已见不到那东西了,只有古玩店里才能收藏。尽管那时候没有什么收入,可是由于父亲的勤劳节俭,所以还没有破落到什么程度。家里的庭院总是干干净净,东西摆放井然有序;小园里各种蔬菜俱全。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们还没有吃过树皮。最常吃的高粱糠做的饼子,糖厂发放的甜菜渣子再加一小部分豆粒。春天雪化净了后从地里扫回稻稗,用磨磨碎做成饽饽,那也就是上等食品了。我记得有一次放上桌子,父亲看着摆上来的“饭菜”掉泪了。他全力维护这个家,想让一家人吃得好,可是他的努力换来的报酬却是如此惨淡。他实在不愿意直面这一家人举箸踌躇的悲苦,虽然年老力衰,可是还是感到自己身为一家之主却没能使家人温饱的愧疚。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情景:泪珠从眼里滚落挂在脸上,又缓缓地向下滑动。我的心里多难受啊,他和母亲整天干活,需要有些粮食类的食物,可是在那年代—全国都在挨饿,又有什么办法呢!整整三年,父亲也终于熬过来了。 父亲没有上过一天学,受了一辈子苦,因此他很希望我能念好书,将来能有一个像样的工作干。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有几次把教我的老师请到家里吃饭。可惜我那时候学习太差了,在班级总排在丁等,不能给父亲一点安慰。就是这样,他也不管自己有多累,从不指使我干什么,只要我看书写字。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城里的知识青年都在下乡,所有的学校几乎瘫痪,父亲还是往学校撵我。老人年到古稀国家的形式他不能了解,一门心思叫我念书。那时候父亲早已不能再到队里做木工活了,只能在家做些零散活,可对于他的那些工具还是爱不释手,磨得锋快。家里缺少劳动力,我一个小伙子还背着书包上那没用的学,自己真是感到可耻。我怎么好在那一群干活人的田边路过呢?我真的无颜以对。我早就想不念回生产队干活,可是父亲还是用柱棍子往学校打我:父亲对我的用心真可谓苦矣!就这样,我一周上学四天,干活三天,总算对付到高中毕业。 母亲有肺心病去世得早,就剩我和父亲过日子。我那时候在大队(村里)做点事,到年底核算一天只挣几角钱。凄苦的家境,贫困的生活,我的希望在哪里?——我有些低落。父亲很快就发现了,也随着我发起愁来。那一天在庭院里像自语似的和我说:“我也愁——我看你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老也不乐。”那个时候真正需要关照的是他,最主要的是让他精神愉快。我记得当时我并没有安慰他,只是含糊地过去了。父亲为我操尽了心,费尽了力,已经风烛残年了,还让他为我操心吗?我该有多么糊涂!在以后的那些日子里,父亲那老迈的身心为我背着怎样重的包袱呀! 父亲真的老了,身体也太虚弱了,可是还在不停地干活,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在父亲的一生中没有过过多久像样的日子,没有享受过我所给予的一天的幸福;可是在年老力衰的岁月中还为我盖了一座房子,留下了供我生存的家产,并把我培养成人。我的内心是多么惭愧。 父亲离我而去已经三十年了,在这期间我时常梦见,就如他生前时候一样:艰难地干着活,一语不发;或是在一座还没有完工的泥土房旁边转悠,穿着单薄又破旧的衣裳。从梦中醒来我的心情不免沉重起来:父亲生前贫苦,难道死后也还老境颓唐吗?哀伤过后,父亲的样子又重新浮现;满头的白发,一身伤了补丁的旧式黑衣裳,坐在木料上用斧背吃力地打着左手握住的凿子…… 父亲用过的那些工具,在我四十五岁那年的灾祸中一扫而光了,使得我怀念他竟找不到遗物。现住我想起他来只有那些已刻在记忆深处的艰难劳作。 父亲是勤劳的,又是节俭的,这是他一生在贫困中养成的习惯,也是他一生的美德。我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是父亲活着时候没法比的,可是这些年来,我从不乱花钱,我觉得自己应该这样,这是父亲留给我的传家宝。 父亲出生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大半生都生活在那个时代。他所遭受的,都是整个中国劳苦大众所遭受的。作为他们的晚人我们这一代及我们的后代,不应该忘记他们,什么时候也不应该贪图享乐。 父亲永远地离去了,我永远不能尽一点孝心了,现在我所能做到的只是在上坟时候烧几捆黄钱纸,来寄托绵延不绝的哀思! 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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