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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何处杜鹃啼不歇
正文

虽是中秋,洞庭湖畔翠色的碧草,却无一丝秋色。一望无际的芦苇在碧草旁摇曳,望去满眼金黄。翠色与金黄,加之烟波浩淼,水天一色,洞庭湖显得沧溟空阔;斜阳下,叶叶扁舟散落湖中,鸥鹭翔飞,静谧悠远。

凝眉的小舟,在湖上缓缓推行,将秋日洞庭的景色尽收眼底。这古时的云梦泽,今时的八百里洞庭,湖中的君山,湖边的岳阳楼,虽是历尽风雨,却丝毫不见苍老。

……楚天千里清秋时,水随天去秋无际……

这洞庭秋色,还只是在两年之前细细赏玩过……想到这里,凝眉无奈地抬头望着水色天光,想起某日里箫声幽咽,一曲《凤求凰》牵动怀春少女炽热的心。谁承想,此时此刻,自己却在冷清的天地间独乘一人徘徊?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凝眉缓缓地站起身来,低头回眸,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一个白衣男子横箫在船板之上,微风吹动衣袂,俊逸出尘……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凝眉摇晃着身子,竟有些站立不稳。

“姑娘,到了!”老哨公的声音响起,凝眉看清了眼前金黄色的芦苇掩着的那条碎石小径。

付清船资,凝眉提裙下船。碎石径曲曲折折,通着一片斑竹林。

绿裙拂地,微风吹动衣裾,一股淡淡的轻雾在竹林间弥散。凝眉似乎又听到那幽咽的箫声,穿透整个竹林,萦绕耳边,久久不绝。沉思着,凝眉忽然苦笑起来,相忘谁先忘?便是不忘,又能如何?

慢慢走着,前面,便是商府的后门了……一想到那高墙围裹着的府邸里,那镂花的紫檀木窗棂、贴在窗上寂静的碧纱,幽幽的檀香缭绕、尘土静静地悬浮,清淡如水的阳光被高墙隔在外端,凝眉就下意识地打寒噤,她的生命,被吞噬在这一片空寂幽深的宅子里了。

商府在巴陵城外十里之处,占地很大,却极是清冷。凝眉父亲这一支人丁并不兴旺,膝下只有凝眉这一个女儿。仆妇三四十人,照顾着府中各色事务,其实真正的主人只有凝眉与父亲两人。

随着思绪飘飞,凝眉脚步不觉放慢,坐在竹林中一块汉白玉墩上发起呆来,身上萼梨绿的衫子恍若轻烟,将凝眉与这竹林融在一起。思索良久,凝眉随手折下身边一棵斑竹低矮的叶子,一缕一缕撕扯着,仿佛将自己的生命撕掉在这洞庭湖无边的烟水之中。

“小姐,您可回来了,怎么在这发呆呀?”一声熟悉的轻唤,将凝眉从冥想中拉回,看到是自己随身的丫鬟枇杷,缓缓站起身来,微笑道:“瞧你着急的样子,有什么事?”

枇杷看到凝眉上舒缓平和的笑意,急道:“小姐,老爷回来了大半天了,急着找您呢!”

“哦!”凝眉淡淡应了一声,心中却是惊诧,父亲出外进货,说是明天才回来,自己紧赶慢赶,原想着这一次趁父亲不在家,可以舒心在外游玩,没想到,还是被抓个正着。

“你怎么对老爷说的——我的去向?”凝眉决定先回到自己所住的琴音小筑洗洗身上风尘,换了这满是尘土的衣衫再去拜见父亲,半途回头问枇杷道,她无法明白,一向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怎么突然这么急着要见自己?

枇杷苦笑道:“小姐,我说您去巴陵城中玩了。您不知道,可把老爷急坏了,说是城中现在正闹飞贼,全城的捕快、守军都被调动看城,把城严严实实围着,说是对每一个人都严加盘查呢。您没什么事吧?”

听到枇杷的话语,凝眉禁不住嗔斥道:“我又不是贼,怕些什么!”

“嘻,小姐,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哪个能说您是贼啊?老爷是怕您一个单身女子在外不方便嘛!”枇杷笑不可遏,抬眼看到凝眉沉重的面色,忙止了笑道:“小姐,老爷要您回来直接到花榭去见他老人家。”

想到自己的行踪已被父亲知道,凝眉叹了口气,折道向花榭走去。

商府是八十余年的老宅。商家在巴陵城中是百年的旺族。从四世祖商茂峰起,便是江湖上有名的土木巧匠,据说是连城中最大的巴陵王府中的机关消息,都是商氏所做。

不过,这都是百年前的故事了。传奇背后,响奏的都是悲凉的哀曲——商茂峰性情狷介,得罪了朝中权贵,终落得长达数十年的牢狱之灾。幸亏家中人散尽家资,走通府衙,这才换得商茂峰平安出狱。

经过牢狱之灾的商家老人,再也没有了年轻时的锋芒直露。晚年的他,每天蜗居在洞庭湖畔的茅草屋中,怀念着当年的赫赫声名,也深感于人世的起落沉浮,老人于是写下家训,规定商家后人再不许以土木机关制造行走于江湖之上。

这之后,商家人或是归农,或是行商,再无一人承继祖业。

凝眉的曾祖,是茂峰公的第四子,之后开始做绸缎生意,十年间风声水起,传到凝眉父亲这一代,商家的绸缎行已经成了巴陵城中同行业中的龙头老大。洞庭商氏亦成了巴陵城中的首富之家。商府里连花园亦是循着五行生克的原理布置。外人进了宅子,没人引路便无法全身而退。

凝眉循着碎石径,一路上倾听竹林在微风中的细碎声响。相传上古时代,禹帝南巡,他的两个爱妃娥皇、女英随后赶来,船被风浪阻于洞庭山。后来,两位妃子听说禹帝已经死在了苍梧,悲痛欲绝,扶竹南望,涕泪纵横,点点泪珠洒于竹上,呈现斑斑点点,因此便成了洞庭湖边特产的“湘妃竹”。

商府中,便种满了这种充满凄冷意味的竹子,还加种了洞庭湖畔特产的香芷、杜衡、紫贝、桂树、辛夷、薜荔,这些香草皆盛于秋,使整个府邸里芳香四溢。伫立在清泠香风之中,凝眉觉得自己又听到那幽咽的箫声,轻诉着心曲。摇了摇头,心中别样酸楚,这样的乐曲,自那人走之后,再无人奏起过。

商府的花厅临着一湾碧水,遍种鲜花香草,是以起名“花榭”。凝眉的父亲商子际便总是喜欢坐在临水的紫檀木窗下那张古老的红木靠背椅上,端着青花瓷茶碗,氤氲雾气包裹住面容,品味着洞庭的袅袅秋风。

只是这一次,越近花榭,那箫声就越是清晰,凝眉终于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真的有人在吹箫。

花榭的门半掩着,箫音清雅,如水流泄。凝眉心中彷徨,那个人,他还会回到这里来吗?

犹豫着,再仔细一听,凝眉明白,这箫声绝不是他能够吹出的。他的箫声,再动听也是凡音。而这声音,平和中带着恬淡出尘,不是他那样的人可以吹奏出的。

聆听这超凡的箫音,凝眉心中带着疑惑,缓缓走上花榭台阶,透过半掩着的檀木门,凝眉看到一个男子身着纤尘不染的白衣,卓然立于窗边。因为逆着光,那人的样貌看不清楚,只看到手中握着一排竹管,声音便在唇边流转而出。凝眉这才明白,那男子用的,是一管排箫,难怪吹奏出的声音与普通的洞箫不同。

凝眉知道,父亲从不带外人来家中,连叔伯姨娘之类的亲戚也甚少上门,更不要说什么陌生人。商子际虽是生意人,却熟读四书五经,尊崇的是孟夫子“男女授受不亲”的教化。自自己十一二岁后,父亲便连青年小厮也不许留在自己身边。日常照顾自己日常起居的,使只是乳母、婆子、丫鬟,住的琴音小筑中,更是没有男子的影子。

这个男子,是什么人?

碧纱窗外,竹影婆娑。古老的屋子,只透进几缕夕阳淡淡的色彩,照在那男子身上,尽是些斑驳的光影。他好象知道有人在门外,轻轻放下了唇边排箫,转过头,那一双眸子仿佛透出寒光,直射过来。与他四目相投,凝眉不由周身一颤,只觉得轻衣透出薄汗。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啊!细长的,却炯炯有神,只是其中流露出的神情,却那么令人捉摸不定。那男子有着挺直的鼻梁、水色的唇,但见他浓眉轻轻一扬,瘦削的脸上似笑非笑,眉宇之间,还透着遮掩不住的一丝倨傲之色——或许,那不是倨傲,而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贵气,一种轩昂的气度……凝眉不禁半垂眼帘。

“商姑娘?”那男子走近两步,轻轻道。那声音中竟仿佛带着丝丝暖意。

“你是……”凝眉低声道,瞥见他腰畔挂着一柄剑,青黑色的剑鞘,配着青色剑绦,护手上嵌着颗鸡蛋大的宝石,发出盈盈光芒。凝眉只觉得这剑无比眼熟,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怔住了,忘了想说的话。 #p#副标题#e#

“眉儿,回来了。这位段人龙段公子,是为父的救命恩人。”此时,一个声音从凝眉身后传来。凝眉忙转身,却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背脊升起。父亲商子际严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看着父亲五十上下,须发却都银白,眉眼之间,是怎样慈祥的白发都掩不住的不怒自威时,凝眉低垂了头,行礼道:“爹爹,您回来了。”

虽然,父女之情是极淡薄的,商子际对凝眉却十分严厉,她自小对父亲便十分惶悚。

“眉儿,城中现今闹飞贼,可别再乱跑了,免得有什么差池。”商子际并没有责备凝眉的意思,反而一反常态,说出如此关切女儿的话。一时之间,凝眉诧异地忘却了心中的不安,抬头怔怔地望着父亲。只见父亲转头看着着段人龙,笑道:“人龙,这是小女凝眉。”

父亲是怎么了?凝眉不住暗想,一向严厉、尊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教养女儿古训的商子际,竟然会把一个陌生男子这样冒冒然地带到内眷跟前,且对女儿偷偷离家的事不去追究,又对自己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关切……这一切的一切,都令凝眉百思不解。

“爹爹,这个人是您的……救命恩人?”凝眉疑惑着问道。父亲虽是生意人,却有着不俗的功夫,一般山野盗匪,都奈何不得他半分,“爹爹此次出行,竟遇到危险?”

子际看着凝眉,缓缓道:“若不是这位段公子,为父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原来,此次出外进货,商子际的商队遇到真正的江湖好手,那练了几十年的功夫,竟是不值一提。幸好有段人龙,单骑只剑,救了商子际的商队,不仅保全了十几人的性命,连这批数目极大的绸缎也保全了下来。为了感谢,商子际已经收段人龙为义子,他留在商氏府中。

望着父亲眼眸里流露出对段人龙的欣赏与纵容,再看到段人龙唇边挂着的浅笑,凝眉的心忽然揪紧,没来由地一阵痛疼。从懂事起,凝眉从没在父亲眼中看到过如此祥和的光芒。

父亲在凝眉的心中,仿佛只是一个影子。他长年经商,在府中的时间并不多,然而就是这仅有的时光,他也只喜欢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或吟哦诗句、或习武练剑、或独酌月下,极少与独生女儿相对。细想之下,在凝眉二十岁的生命中,父亲与她说的话都是屈指可数的。在这些少得可怜的话语中,凝眉看不到一个父亲应该对自己子女的关切与爱护。他是严厉的,他是敷衍的,他是冷漠的,他唯独不是一个慈祥的父亲。

曾经,凝眉以为父亲对自己的冷寂是由于自己出生而害死母亲,再加上与生俱来的孤僻与乖戾。然而今日,看到他与段人龙之间流露出的惺惺相惜之意,凝眉才明白,原来,父亲也有着无比的爽朗热情。

“段公子,倒是……很好的功夫!”凝眉转眼看着段人龙,口气中,带着冰冷的寒意;眼神里,竟满是敌意。

不以为意地微笑着,段人龙道:“商姑娘过讲了,在下只是凑巧经过……”

“凑巧?真地是那么凑巧吗?”不等人龙将话说完,凝眉冷冷道,“如今巴陵城中盗匪猖獗。听说前天晚上,把王府里的东西也偷了去的。人家都说,城中原是没有这样好身手的人,如今不知从哪里来了江洋大盗,居然从重重把首的王府中下手。段公子你来历不明、身负绝学,谁知你是不是与那些打家劫舍的歹人一伙?”

“眉儿!”商子际提高声音,“人龙是为父的恩人,你不敬他,便是对为父不敬!怎么如此不懂事起来,那些书都白读了?去,把《女诫》写百遍来,学些规矩!”说着转头对段人龙道:“这个女儿是被我宠坏了。来,人龙,我们到消息洞去,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五行八卦之术。”

宠坏了?还要自己写百遍《女诫》?凝眉禁不住气血翻涌,父亲何时对自己有过一丝一毫的宠爱之意?若不是在一个屋檐下,她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还是有高堂在上的人。而且,父亲竟然要带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段人龙进消息洞?

商家虽然行商,却没有把祖业全部遗弃——商茂峰留下了的消息机关、五行八卦相生相克制造之术,做为家传秘籍被商家人秘密保留了下来。然而,一直以来,这绝技是传子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凝眉做为商子际唯一的女儿,都没有被带着进过消息洞一次。那消息洞里,不仅将茂峰公一生绝学做成实物供后人学习,而且保留了他尽一生力搜集的天下武学精华。

段人龙,你何德何能,能让父亲对你如此另眼看待?一股热流从凝眉心底深处涌起——她的性情一向深沉宁静,但此刻被压抑和愤怒的情绪所破坏,只怒道:“爹爹,你竟然……带一个外人,进消息洞?”话音虽不高,含着的哀怨却是明白无疑。没有想到女儿有这样激烈的反映,商子际微微一笑,露出有些息事宁人的表情,拉起凝眉的右手道:“眉儿,现在他是外人,今后,就不是了。今日你们都在,爹爹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说着,回头看了看段人龙,将凝眉拉到他面前,含笑道:“眉儿,你今年也已双十华年,爹爹要将你许配与段公子,婚期嘛……哈哈,选日不如撞日,不如安排在十天之后。虽然有些急促,却也了了爹爹一桩心事……”渐渐地,凝眉只看到父亲的嘴在动,天地万物都失去了声响,耳中只余一片蝉鸣。

背着“命硬”的名声,凝眉的婚事也受了影响,高不成低不就地磋砣了岁月,别家女儿十五笈笄便谈婚论嫁,偏是她,双十年华还孤守青春。然而没有想到,她的终身竟是这样被决定的,下半辈子将委身于这个来历不明之人!而且,父亲竟然说自己的婚事,是他的“心事”。原来,自己的存在,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负担!

凝眉忘记了平日对父亲的敬畏,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大叫道:“不,我凭什么要嫁给他。这个江湖混混,何德何能,凭什么娶我?我不要,我不要嫁他!”

“眉儿,胡说什么,什么叫江湖混混,你知道些什么!”子际看到凝眉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大叫,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声音虽然不高,却足以威震凝眉的冲动。果然,凝眉心中一凛,失神地垂下眼帘,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对商家来说,只是一种负担?”

“伯父,您别生气。”段人龙轻轻道,“这事情……或许对商姑娘来说,太突然了……”

“你闭嘴!”凝眉提高了声音:“这是商家,轮得到你说话吗?”

段人龙微微一怔,眸子里流露出一种令凝眉看不懂的神情,竟似一道火焰,散发着温柔的光芒。

四目相投,一时间,她怔然不语,他似乎也呆住,许久方回过神来:“在下果然是冒昧了,还望商姑娘谅解。只是……”微微昂起了头,正要接着说话,就听凝眉恨道:“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单薄的瓜子脸,因为气愤,有些瑟瑟之意,倒益发显出她那份楚楚可怜的韵致。

“老爷,巴陵知县求见。”正吵得不可开交之,商府管家商福的声音在花榭中响起。

商福四十五六岁,是商府的家生子。已经有些发福,与商子际的清瘦不同,他微胖的身材衬着祥和的面孔,显得十分平和可亲。小时候,商福对凝眉更如对亲生女儿般慈爱,凝眉甚至觉得商福比父亲在她心中的位置更重要。

“陈大人说是为什么盗贼之事来请教您的。”商福进了屋中,垂首道。

“盗贼?”子际沉思片刻道:“请陈大人进来。”

商福离开后,凝眉忍不住道:“瞧瞧,麻烦来了吧!”说着,狠狠瞪了段人龙一眼。

段人龙微笑着并不答言。商子际道:“眉儿,你先回房去吧。”

“我……”凝眉欲言又止,连礼都没行,转头从后门出了正厅。夕阳之下,远处湖水之上的渔舟渐渐稀少,金色的水面上荡起阵阵涟漪。身后正厅中,巴陵知县陈知恩与商子际寒喧的声音传入凝眉的耳朵。她甚至听到,父亲向陈知恩介绍段人龙:“这是小婿……”

“小婿!”凝眉在心中冷哼一声,耳边似乎又听到了那幽咽的箫声,眼前浮现的满是无尘的白衫。

那是两年前,父亲带回了他,儒雅的谈吐,一管洞箫清音,衬得他恍若天人。也是时近中秋,他为凝眉吹奏《凤求凰》。许多许多年前,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书写了当庐沽酒的千古佳话。凝眉想着这精美的爱情传奇,心思,被那温和的柔情感染。 #p#副标题#e#

只是那时,没有等到父亲之命,他的谎言,便被揭穿了。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那纤尘不染的洞箫曲,只是他为着谋取钱财的卑劣手段。

凝眉看着他被赶出家门,没有流一滴眼泪。

从小到大,除了乳母傅氏、丫鬟枇杷、管家商福,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给过凝眉多一丝一毫的爱护与体贴,什么“白虎星”、“一出生就把娘给克死了”等话语始终缠绕她左右。缺少爱的孩子是盲目又可怜的,于是,当一个人愿意向凝眉伸出自己温暖的臂膀时,她便象是一只扑火的蛾子,毅然地走向那能要了她命的光明之处。

从发现这场骗局的真相之后,凝眉变得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即使是有着如段人龙般温暖友善目光的人。想到这里,凝眉停下脚步,她不会回房,她要听一听,陈知恩与父亲谈论些什么。她不要再做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她不要成为父亲的附累……

“照说,此事下官是不应该来麻烦商公的。只是,您也知道,王府失窃,非同小可。庆王殿下可是说了,这次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王府里盗走一颗珍珠。那么下次,王爷的颈上人头,是不是也会被这起梁上君子盗去了?”陈知恩边说边用宽大的官服袖子擦着额上沁出的汗珠,“唉,庆王不过刚到城中一个月,就出了这起事,不说下官的乌纱保不住,便是乌纱下的这颗脑袋,也是……也是难安啊!”

看来这父母官还真是客气,对着商子际自称什么“下官”,其实父亲也不过是个乡野草莽啊。凝眉暗暗寻思。

“哦?”商子际微一沉吟,道:“不如大人来找在下有什么事,想在下不过是一个行商之人,对这盗贼之事,可不怎么在行。想是大人怀疑在下与这些身怀绝技的歹人有什么往来?”

是啊,凝眉也自怀疑,王府丢了东西,应是捕快们的事情,来找父亲一个行商之人有什么用?难道……想到此节,忽然面红心跳起来。

“这个商公有所不知,是庆王殿下亲自点了您的名。说他家祖宅的设计,乃是出自贵府祖上茂峰公的手笔。这次失窃古怪得很,隔着几重秘门,无数阴阳五行生克之法排列的消息机关之术,硬是没拦住这个贼人,而且连个痕迹也没留下……手段之高妙,真是匪夷所思。王爷说了,那贼人既有这个手段,难说他日不会……所以,下官特来请教商公,这普天之下,除了商公您老人家,还有谁能破得了您这商氏绝学?”陈知恩苦笑着道。

原来如此,凝眉惊异之情慢慢平缓。巴陵城中的庆王府是百年老宅,据说当时庆王看中洞庭湖的湖光山色,便决定举家安顿于此,请着商茂峰建了这座宅子,百年来,从来没听说遭过贼人。这一位庆王一直在京畿重地任职,此番归藩,便想着在洞庭湖畔安度晚年,没想到不出一个月,竟遇了盗贼。事出奇怪突然,衙门里的捕快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江湖上通晓消息机关之术的能人异士。

商子际摇头道:“不瞒陈大人,在下尊崇祖训,早已不再做与消息机关有关的事情了。如今江湖上能人辈出,在下也委实不知,哪有人能破这百年前的建造。不过,江湖之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也难保有什么人精通此道。恕在下实在帮不上大人的忙。”

陈知恩听到商子际几句话把这件事推个干净,忙道:“商公,下官知道您担心些什么,无非是一些江湖上的流言传语,怕您过问此事,引人非意。但您想想,庆王是什么人啊,如果他老人家吩咐的事不做完,莫要说是我个七品知县,便是这巴陵城中的百姓,可都有忧患啊!”

顿了一下,陈知恩又道:“而且,这件案子还有奇特之处,前几天,从百里外的临城来的人说,城中出了一位慷慨施物,济世扶贫的大善人,向那些穷苦之人施舍银钱米粮。那人便从那大善人手里得到一块施舍的银钱,你猜怎么着,那竟是从咱们巴陵城中富户家里盗去的。”

“在盗庆王府之前,城中原发生了些富户失窃之案,当时大家都没太在意,然而这次动了王府,咱们也轻松不了了。下官知道商公一向助人为乐、古道热肠,据说您青年之时,就屡屡破了巴陵城中许多无头案。我手下的一些老捕头,提到这些事时,都对您竖大拇指。所以,下官这次才来请商公出山的。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手下的捕头,一个比一个无能,一点线索也没有。这次……”

说着,凝眉只听砰的一声,也不知屋里出了什么事。只听商子际急道:“大人这是干什么,在下可受不起您这么大的礼。”

探头向屋中一望,原来那知县竟跪在了父亲面前,不住磕头,嘴里嚷嚷着:“请您帮忙了,请您帮忙了。”

商子际一脸为难:“不是我不答应大人,只是……在下青年时曾启过重誓,这一生一世都不再帮人解案抓凶,这……大人可让在下太为难了!”

二人在互诉难为时,旁边一直静无一声的段人龙忽然道:“请大人与世伯不必担心,在下去将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临近中秋,洞庭湖的秋月显得益发圆白。一袭绿衣的凝眉手握一管湖笔,临窗而立,眺望在月光下显得清远悠静的洞庭湖水。商府的宅子很大,人口却有限,此时尚早,周围却早已是漆黑一片。湖水中的月亮随着涟漪波动,细碎地破开,又轻轻合上。

发了一会儿呆,微微叹气,走到红木大案前。案上绛烛落泪,檀香游丝;檐下一双燕子,正绕梁细语,商量不定。凝眉伸手研了上好烟墨,继续写《女诫》,雪浪笺上,蝇头小楷整齐而列——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这《女诫》凝眉早已烂熟于心,不需思索,只一气儿写将下去。

“哎哟小姐,”正写着,只听到枇杷在身旁叫道:“怎么一晚上就写了这么一点啊?老爷不是让您写百遍《女诫》的吗,怎么才写了这么一点,一晚上您都干什么了?”

凝眉轻轻把湖笔搁在砚台上,托腮凝望满是蜡泪的绛烛,烛焰陡地一跳,爆了一朵小小的灯花。也不知为了什么,凝眉心头一凛:“今日我倦了,先收了吧。”

边收拾纸笔,枇杷边道:“老爷在‘草色山光厅’宴请姑……宴请那位段公子呢,府里人都说,段公子不仅一表人材、相貌堂堂,而且文质彬彬,斯文有礼;听说还救了老爷呢,文武双全的。小姐,俗话说得好,金子终须金子换,这下您可以舒心了。”

听到这话,凝眉慢慢僵直了背,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

“小姐,发什么呆啊?”看到凝眉默然不语,枇杷略带戏谑地道,“莫不是还想着姑爷,睡不着?”

“啪——”地一声脆响,枇杷被凝眉打了一耳光,白皙的脸上登时现出五个红红的指印,凝眉扬着手,双目圆瞪,大声道:“什么姑爷不姑爷的,你若是自己想嫁人,便去拉个男人来。干什么左一句右一句耻笑别人?若是商府容不下你,就滚!”

半晌,枇杷捂着被打的左脸,说不出话来。她与凝眉从小一起长大,之间的情谊是比主仆更亲昵的姐妹之情。二人平素也是开玩笑惯了的,哪成想一句并不出格的笑语引起一向平和的凝眉发怒,“小姐……”喃喃地,枇杷眼里汪开了一层泪,盈盈的泪珠儿顺颊而下。

“哭什么哭,我想哭还不知向谁哭去呢!”凝眉失魂似地跌坐在紫檀梅花凳上,垂泪道,“什么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爹根本就把我当累赘,随便指个人嫁了我,就以为了了什么心愿。若是……若是我娘还活着,必定不会这样的……”说到这里,凝眉哽住,再出不了一声——若是母亲活着,当真会对自己宠爱有加吗?

她从没见过母亲——母亲生她时难产而死,用自己的生命换了这个女儿。所以,凝眉从小便在人们的白眼中长大——都说她命硬,一出生就克死了母亲。

听乳母傅嬷嬷说起过,母亲名叫薛如雪,人如其名,美丽得如白雪一般晶莹剔透。凝眉没有见过白雪,但她在前人的诗作文章中读到过对雪的胜赞——“梅需逊雪三分白”“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落红千片飘香雪”……想来,母亲也一定如白雪一般纤尘不染,出尘而绝立。然而,凝眉心里,又时时带着对母亲的一些怨恨,为什么母亲可以那么不负责地,将她带到这个世上。给于她生命的温热和力量,却吝惜再给她抚养的快慰与支持?母亲已经去世二十年了,父亲一直未娶,就连一个相好的红颜知己亦无。凝眉不相信父亲是为怕自己受继母的委屈才不肯继弦,想来,父亲一定是因为与母亲的旧情念念不忘,才能十几年来孤守着寂寞与凄凉吧? #p#副标题#e#

想到这里,凝眉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来走到枇杷面前,伸手给她擦去泪水,轻道:“别哭,是我不好……只是……”话音未落,隐隐间,忽然听到人声鼎沸。凝眉的居室距大门有三进院子,从楼上的窗口望出去,却可以看到从巴陵城到商府的旱道。凝眉与枇杷对视一眼,知道商府一般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响动,都向窗口跑去,这一看不要紧,当真被吓了一大跳,一条由火把组成的长龙,正向商府奔来。那龙头,竟已到了商府门前,点点火光,在商府门前聚了好大一群。这嘈杂的声音,便是那群人发出的。

由于离得太远,听不清那群人在嚷嚷些什么。凝眉与枇杷忙下了楼,以最快的速度向大门跑去。

跑到大门前,凝眉看到,管家商福也是一路小跑地奔过来,连声叫道:“怎么了怎么了?”一位家人忙道:“福爷,外面那些人带头的是县衙的官差,说是……贼跑到咱们府上来了!”

照例,家中有了外客,商子际总在“芙蓉金菊堂”里摆茶相待。这里檐下种着各色茱萸,堂前的水塘边,皆是拒霜花,那花经霜愈见风骨,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堂中巨大的红蜡上配着鹅黄色吉祥如意纹饰,红烛明灭,照亮一室。大红木雕螭案上,设着三尺高的青瓷净觚,插满金菊和芙蓉花;悬着水墨寒梅图,左右挂着一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地下两溜十六张红木交椅,搭着银红芙蓉椅搭,椅子两边,也各有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此刻,商子际坐在红木靠背椅上,呷了口青瓷茶碗中的洞庭特产名茶“金镶玉”——茶是洞庭湖中君山特产的君山茶,唐时即被列为贡茶。此茶经十几道工序制成,内呈橙黄色,外裹一层白毫,故得了金镶玉这个雅号。冲泡后,茶叶全部坚立杯底,堆绿叠翠,宛如刀枪林立,酷似嫩笋出土;入口更是清香沁人,齿颊留芳,是商子际的最爱——“许大人是说,这飞贼是商某府上的人?”并不抬眼,商子际声音透出冷意,飞向交椅上就坐、身穿官服的几名捕头。

为首的捕头姓许,有着紫棠色的面皮,一张圆脸,两道剑眉下虎目炯炯,此时忙放下手中茶碗,陪笑道:“不敢、不恨。商爷有所不知,我们对这个飞贼可下了些功夫。饶是他功夫再高,哼哼,也着了我们的道儿。这一路上,那飞贼身上沾的银粉,直直撒了一路。恰是到了府上,那粉就没了踪迹。”说到这里,又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造次了,又急急地道:“想来呢,定是这个飞贼被我们追得狠了,慌不择路,才跑到府上来的。府上宅子大,藏个把人,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砰——”地一声,商子际将茶碗重重放在几上,水花溅得四散:“巴陵城里哪个不知道,我商府里九宫八卦阵,就是神仙进来也出不去。许大人的意思,就是说我商府是贼窝吧!”

洞庭湖上的月色清冷幽深,商子际白色须眉因为怒气有些抖动。月光透过镂花窗透进来,加上屋内的烛光,照得人影影绰绰,一切都显得诡秘异常。许捕头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商子际财大气粗,虽说沉浮民间,官内却有许多知交好友,是位惹不起的人物。今夜虽说在庆王府布下了天罗地网,却奈何不了这个飞贼半分,还是请来帮忙的一位江湖人士,发了自己的独门暗器,将这追踪用的银粉贴在了飞贼身上,才让他们沿着痕迹追到了城外。

只是,这银粉的可信度有多高,许捕头委实不敢确定。商府隐含九宫八卦阵,他不是没有耳闻。据说有些少年人好奇心强,硬闯商府,一进府门就失了方向,被饿到奄奄一息才被发现,出去之后,与人说起时,都道是商府里道路盘根错结,令人眼花缭乱。就是拼死也只能在原地打转,恍若遇到了鬼打墙一般。

不仅如此,商府在巴陵城中已经有百年历史,他家二十年来连仆妇都没有换过,城中亦没有过一起如这几日来发生的盗案,若说飞贼与他家有关,未免有些说不去;而且,商家富可敌国,实在没有必要去偷王府里据说并不是多值钱的东西。

想到这里,许捕头尽量放和缓声音,娓娓道:“在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只是府上大了,难免有个别不怕死的闯进来。而且,在下想请问商爷,最近有没有什么生人投宿在府上?这飞贼手段高强,轻身功夫尤其了得。而且,似乎也精通五行八卦之术。庆王府是商爷祖上设计的,含着五行八卦的玄机,那人竟然如履平地,这个……商爷,您走遍大南北,是否可知,江湖上精通五行八卦术的,还有些什么人呢?”

许捕头的这几句话可谓是尽了苦心,提点着商子际去回忆思索。听着这样的软语,商子际也不好发作,低头正思索该如何答对这些捕头,却瞥见窗外绿影一闪。这府里,只有女儿凝眉最喜绿衣,商子际眉头紧锁,不明白此时凝眉在厅外做些什么,正要出门查看,又看到一道白影划过,不禁舒展了怒容。

洞庭湖中的湘莲,颗粒饱满,肉质鲜嫩,被视为莲中珍品。每当荷花盛开季节,满湖荷叶衬托着婷婷玉立的花朵,素雅高洁;泛舟采莲,自是人生美事。然而此时秋日,湖中只余了残荷枯菱,泠泠月光下,更助秋情。

“涧竹生幽兴,林风入管弦。”望着月下洞庭烟水,白衣男子面带微笑,腰间配剑护手上的宝石反射月光,现出美丽的光彩,“如此佳景月夜,岂能无丝竹管弦之音?”说着,也不管身旁的凝眉露出怎样的愤怒与鄙睨之色,从怀中取出那管排箫,吹奏起来。

站在竹排之上,商府小姐气得无言,湖水澄澈,箫音清雅,却不能平复她心事。

就在刚才,凝眉躲在“芙蓉金菊堂”外,正等着父亲允不允许那些衙门捕头搜查商府的节骨眼儿上,忽然觉得身边有别人发出的温热气息。她吓得几乎叫出声来,却被这白衣男子掩住了口鼻,听到他在耳边轻道:“别出声,我有话对你说。”竟任由他拉着手臂,远远离开“芙蓉金菊堂”,来到商府后门。日间自己回府时的那条小径上,连着八百里洞庭的岸边。湖边的芦苇,泛着淡淡黄光,圆月在天,湖水澄澈透明,岸边竹影婆娑,阵阵奇香飘浮。段人龙带她上了拴在岸边的一张竹排,撑了几杆细蒿,竹排悠悠离开岸边,向湖心飘去。

此时顺风,段人龙索性连蒿也不撑,吹起箫来。

凝眉心乱如麻,根本无心听曲,忍不住道:“喂,你到底想带我到哪去?”

“君山。”段人龙放下排箫,伸手指着湖中的那座长形小岛,“昔日我读书,说洞庭湖是‘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又说湖中君山小岛‘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日间我登岳阳楼,看到君山果然如一枚青螺般可人,真是忍不住要去上游历一番。段某在这里又不认识别人,少不得只能请商姑娘做做指引了。”

“你……”绿衣女子想要发作,却又不好说些什么,叹了口气,垂首道:“若是想游历君山,明天再去,恐怕也不迟。何必夜冷风清地到那上面去。再说,孤身男女,怎么好在深夜一同外出?”后面这句话,声音已几不可闻。

笑而不答,这未来商府娇客只是道:“既来之,则安之,姑娘稍安勿燥。”将排箫放回怀中,伸手拿起撑船细蒿,几杆下去,竹排已到了君山脚下。

“听说,君山上的柳毅井,是柳毅为龙女传书之所;轩辕台是上古黄帝铸鼎之处;射蛟台是小后羿射蛟之地;传说东方朔还曾在这山上偷饮过酒;吕洞庭在这山上吟过诗……这些传说,不知是真是假。”上得岛来,寂静幽暗,月华如练,泻在四周。二人顺着一条小道,顺步而走,上得山来。

即使没有明火,借着月光,凝眉还是能够清楚看到段人龙脸上的表情,疏淡悠闲中还是含着那难以捉摸的意味。当下沉下心,淡淡道:“年代久远,也无从考证了。倒是这封山印可能是真的。”指着段人龙面前的一块大石壁,道:“这石上如今还可以看到那个石印,字迹依稀可辨,似是‘永封’二字,被我们当地人称为‘封山印’。”

段人龙显得颇有兴致,问道:“这封山印是怎么来的?” #p#副标题#e#

“传说,秦始皇巡狩天下的时候,路过君山,忽然风浪大作。那个暴君非常生气,问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敢兴风作浪?臣下回答说是君山,秦始皇非常生气,说是普天之下,唯他能称作君,怎么这个地方也称起君来了?于是下令砍光了全山的树木,并下令在这块石壁上刻封山令。真可笑,是不是?”凝眉有些嘲笑地,凝视着这封山印。

伸手轻轻抚着巨大的山石,段人龙也轻叹一声:“是啊,秦始皇自以为是上天入地第一个帝王,没想到秦朝不过两代而亡。什么才是永恒?或许,人的一生一世,但求无愧于心,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似乎说中了凝眉的心事,她只觉得自己的脸没来由得热起来,象有无数柴火在烤着。怕被段人龙看穿,低头向山上走了两步,忽然猛得停下来,回头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无愧于心?”

“凝眉,”段人龙向前两步,双眸直望向她,轻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要因为一次的伤害,就不再相信这世间所有善良的人,好么?”

听着他亲切的那一声“凝眉”,关切的话语,她只觉得鬓角沁出汗珠儿,钗也乱了,髻也散了,转头慌乱得转身向小岛深处快步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处不知名的茅亭边,绿荫合抱,地上长满不知名的野花。凝眉这才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段人龙正不紧不慢地默默跟在身后,又是一阵面红心跳,倚着茅亭的柱子,顺手摘下亭边树木的绿叶,轻轻撕扯起来。

段人龙在她身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无语,陪着她静静发呆。湖上的明月越来越澄净,令人心神俱醉。

“能为我吹奏一曲吗?”良久,段人龙才看着湖心,从怀中取出排箫,对凝眉道。

没有犹豫,凝眉伸手拿过排箫,也没有嫌弃这是段人龙用过的东西,放在唇边,略一试音,那幽咽的声音便在小岛上响起。曲声疏朗,段人龙仔细一听,是首《楚天遥》曲。

回头,看到凝眉握着排箫的手宛若春葱,纤长柔润,不由一阵无名心动。再抬头看着这吹箫女子,纤眉细目,瘦弱如柳;白皙的面容上,一双幽怨的闪着幽蓝光芒的明眸中,流出许许哀伤。

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段人龙见过的美貌女子多不胜数,豪门千金、小家碧玉、江湖女侠、青楼名妓……她们如春兰秋菊,各有艳质。

然而,那无数种的千娇百媚,似乎都不及眼前这佳人清雅脱俗的气韵半分。

段人龙明白,这绿衣女郎的楚楚动人,是他二十七年生命中从未见到过的一种美丽——她或许不擅谈吐,不是倾国倾城、神态娇媚,更不是那么依依地善解人意,曲意承欢。然而她身上透出的那一份哀怨、忧郁、迷茫,甚至是令人不解的神秘气息,都那般动人心魄、那样地令他不能释怀。

“唰”地一道寒光闪过,段人龙起身抽出腰畔长剑,伴着这月夜箫曲,舞起剑来。但觉箫音婉转,剑光幽深,“唰唰唰——”剑剑都似与箫声相伴。凝眉加快箫声节奏,那剑也舞得更快,朵朵剑花飞舞,惊动无数夜宿飞鸟。一时间,树林中月光、箫音、剑气、飞鸟、白衣、绿树、香花相映成趣,构成一副绝美图画。

箫音一节未完,段人龙边舞剑边配着乐曲,朗声吟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阕词堪堪未完,箫音嘎然而止,凝眉有些惊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心中的想的,正是这阕词?”

还剑回鞘,段人龙笑了,看着凝眉的双眸,道:“你的箫音,自然流露出一股孤傲之意。加之这《楚天遥》曲,若是还不能会意,岂不成了不知情识趣的傻瓜?”

一片绯红浮上了凝眉白皙的面容,她羞涩地低下头,默默问自己:“这个人,真地这么懂自己么?”不经意间,坐在了刚才段人龙所在的那块大石上,道:“今晚的月色,可真美。”

“是啊,近中秋了。听说,洞庭湖的秋月,是最美的。”白衣男子坐在凝眉身边道。

“你……”凝眉转头看着他,“能让我看看你的剑么?”

摘下剑,段人龙双手递给凝眉:“小心,它很重。”

凝眉微笑着接过剑,轻轻抚着护手上的宝石,宝石发出的光晖映亮了她的柔荑:“真漂亮。我总觉得这柄剑眼熟,可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它。它有名子吗?”

“它叫‘惊鸿’。”段人龙仿佛陷入了沉思,许久才道:“听我父亲说,它的名子,取得就是惊鸿初见的意思。这剑出炉时,本有两柄,一雄一雌,雄的是这柄‘惊鸿’,雌的叫做‘衷情’。”

“衷情在哪里?”

摇了摇头,段人龙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看到凝眉探究的眼神,低头缓缓道:“从我懂事起,就看出我父亲对我母亲的冷漠。我母亲很美丽,出身世家,知书达礼,可只活了三十二岁。”叹了口气,继续道:“府里人都说,她是抑郁而终的。那年我只有十三岁,却也懂得抑郁而终是什么意思,于是跑去责问父亲,问他为什么对我娘不起。于是,父亲便给我讲了惊鸿与衷情的故事。”

“原来,你的童年,也是这样不幸的。”凝眉幽幽道。

白衣男子点了点头,说下去:“父亲年轻时,与我一样,喜欢游历江湖。有一次,他到得塞外,与人有了口角,没想到,那个人是名满江湖的使毒行家,心眼又小,只因为与父亲拌了几句嘴,便给他下了很重的毒。听说那种毒施在人身上,会令中者整整痛苦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全身肌肉腐烂而死。正当父亲一愁莫展之时,仿佛是冥冥中的天意,那个使毒行家的妹妹路经父亲所住驿站,机缘巧合,给父亲解了毒。江湖中的故事,多半是这样开头的。”

“后来,令尊便与这位前辈……在一起了吗?”凝眉的眼睛中,闪出光华。她是多么喜欢这样的生活,自己选择与所爱的人在一起。而不是什么无聊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苦笑着,段人龙摇头:“我父亲是极想娶这个女子的,便把家传宝剑中的‘衷情’送给了她,作为聘礼,相约来年相见;那时,父亲将请媒人到她家去提亲。可是,没想到的是……第二年,父亲带着三媒六聘到她家时,她已经出嫁多时了。”

“父亲不愿相信,那女子对他的承诺言犹在耳,怎么就嫁人了?他不甘心,听说那女子嫁到了江南,他便千里迢迢地找到她的夫家,想要问个究竟。可是,在他要冲到面前质问她的时候,却看到了她倚着丈夫的肩,露出甜美的笑靥。父亲在那一刻崩溃了,他不敢冲到那女子面前,不忍心毁了她的生活。如果痛苦,就让他一个人承受吧!于是,他转身离开了那里,三个月后,娶了我的母亲。”

听到这里,凝眉点了点头,顺手扯下身旁树上的一片绿叶,随手把玩着:“可是,令尊始终无法忘记那名女子。对令堂始终是冷淡的,所以……”

“父亲对母亲一直是百般呵护、万般宠爱。只是,母亲是冰雪聪明而又十分骄傲的人。她灵敏地感觉到与我父亲之间横亘着的那个影子。随着日子的推移,我母亲渐渐明白,无论她如何努力,总是比不上那个女子在父亲心中的位置。她不甘,然而更不愿去争些什么,对于她来说,这‘争取’二字,是怎么也难以承受的委屈。于是就这样彼此僵持着,积怨于心,才早早去世了的。”声音渐渐有些酸涩,段人龙不再说话,捡起身边的碎石,一颗颗打到湖中去。

凝眉的声音有些颤抖:“难道,令尊始终没想过,去找那个女子问个究竟,问她为什么食言嫁给了别人吗?”

“没有。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喜欢把一切都说出来,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默默承受。我母亲去世这件事,若不是我死缠硬磨,他根本都不会和我说这些。”段人龙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夜深了,你冷吗?”

凝眉深深吸了口气,摇摇头,问道:“你恨那个女子么?”

“恨……”段人龙的声音很轻很淡,却很坚决,“不过,我更恨我父亲。所以,从十六岁起,我就离家出门远行,尽量避免回家,避免见到我的父亲。那个老宅中,到处都是我母亲的烙印,她亲手种的花,亲自布置的房舍,挑选的绫罗纱帐……当她临终之前,似乎感觉到了大限将临,亲手为我缝制了衣服,从十三岁,到三十三岁,每年一件,整整二十件,都是纯白的,因为我父亲最喜欢白色……每次回到家,看到这些,就越是恨父亲,恨那个女子。她带走了我父亲的心,从此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p#副标题#e#

看到这男子动情的述语,凝眉的心中,升起股柔柔胀胀的惆怅。这惆怅无言地化解了敌意,她觉得他的身世也是这样可怜,这样令人柔肠百折。慢慢起身走到临水的一面,看着湖心的明月,伤感起来:“其实,我也佩服你,能这样把事情弄个一清二楚。而我……就从没有想过,去问我父亲,为什么对我如此冷漠。而且,你能爱、能恨,而我,就连要去恨谁、恨什么人,都不知晓。”说着,将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一一告诉了段人龙。

默默听完凝眉的讲述,段人龙的眼睛里露出疑惑,不解地道:“商世伯与我谈起你时,总是满脸欣喜,说自己有福气,有你这样懂事可爱的女儿。他……怎么会对你冷漠?”

“是么?他欣喜?”凝眉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道:“对了,我看你对我家宅院里的九宫八卦阵好象十分熟悉,怎么,你也从小就学习此术?”

“哪里,我可没有你这般家学渊缘。半个月前,遇到商世伯,他教给我的。”段人龙转身看着凝眉,面色凝重,目光炯炯,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

“我?我也没有这般好运,有人教我这些。”凝眉冷冷一笑:“这九宫八卦术,是传子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绝技,难得爹爹对你这么看重,初一相识,就把绝技教给你了。而我,只是从小生长在这片宅子里,熟悉道路罢了。”顿了顿,又道:“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月已西沉,四周静寂无声,唯有泛黄的树叶在微风中瑟瑟发抖。

“你……住在什么地方?”凝眉忽然问道。

“商世伯为我安排了听泉居。”

闻言凝眉轻笑,虽然有些凄楚,却无敌意,低头道:“父亲对你真好,那是商府里唯一一处可以看到洞庭湖全景的楼阁呢。”

她总是喜欢低着头,声音柔和细腻却也凄然,段人龙忽然有一种冲动,只希望月色清明,二人就这样徜徉于五湖四海,直致永生永世。不由地,伸手握住了身边佳人的玉手——素手纤纤,碧水潺潺,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两个孤单的身影可以彼此安慰。

这绿衣的女子,眉宇间聚起复杂的神色,随即又微微笑开了,如这湖中碧水荡开涟漪。她只觉得,他的手仿佛初冬的炭火,炙热无比。

望着那纯白的身影隐没在沉沉的夜幕之中,他手心的温暖还留在凝眉手上。微微笑着,推开卧房的门,就听见枇杷的叫声:“唉呀,我的小姐,这大半夜的,您到哪儿去了?”

关了房门,屋内的绛蜡将凝眉的脸映衬得仿佛绯红晚霞,也没答枇杷的话,走到床前坐下,脱下脚上的翠绿绣花缎鞋道:“给我拿双鞋子来换。”这双鞋子,早被湖水和夜露打湿了。

换上枇杷拿来的湖绿湘绸鞋,凝眉看着那双鞋子上绣着浅黄色雏菊,有些神思飘飞。

“饿了,有东西吃没有?”良久,回过神来,凝眉微笑道。

枇杷端了个小捧盒,揭开来看时,有藕粉桂糖糕和松瓤鹅油卷两样细点:“凉了,怕不好吃。”

“便是这样就行了。”说着拈了块藕粉桂糖糕,忽又发起呆来,浅笑嫣然。枇杷奇怪地看着发呆的凝眉,知道她平时本是极挑剔的,慢说是凉了的点心,便是新鲜出锅的也要挑剔,又是油腻腻的没胃口,又是甜兮兮地不喜欢,怎么今天这样随和起来?

“小姐,您怎么了?”枇杷禁不住问道,又接着说:“您不知道呢,方才您出去的时候,官衙里的官差在我们府里搜查过了。那场面大得惊人呢,哪个犄角旮旯都细细找过,也不知他们在找些什么。”

本是入口即化的桂糖糕,却似是棉絮,黏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他们……搜出些什么了吗?”

“我们下人哪知道这些啊?”枇杷为凝眉沏了一碗“金镶玉”,接着道:“不过听福爷说,那些捕快是因为咱们府上来了生人,才这样大张其鼓地来盘查的。小姐啊,你说姑……你说段公子那样的人,竟会是飞贼吗?”看着凝眉的脸色,喃喃道:“可不要象那个项袭……”

凝眉心中一沉,一直无法忘记的,是他去而又返的那个深夜,朦胧烛火中,她只轻问一句:“你为什么不一走了之?”那样的追问,不过想要一个答案,那是年少时期的凝眉无法释怀的欺骗,然而并不是一切都有答案。

他漆黑的瞳仁仿佛汪着清水的鹅卵石,望久了,那冰冷的水竟渐渐温暖起来,嗫嚅着“我只想……”

最终,也只是那三个字。望着他越窗而去的背影,凝眉竟然并没有太多伤心,或许,他的出现给她带来的是一种崭新的、她从未见识过的生活,与其说对他留恋,不若说是对那新鲜的日子久久难忘。

那夜,凝眉终于明白,初时他的到来,或许只是为着商氏不外传的密籍,然而他的离开,却是因为他害怕,害怕将自己在江湖上费尽心血闯出的名气折在自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女子身上。

“项袭……”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子,段人龙的面容忽然浮现凝眉眼前,轩昂的气宇,盘距眉头的盈盈贵气。他十六岁离家独行,竟还是那样有着谦谦君子的温润,没有染上丝毫江湖上的暴戾之气……绿衣女子对枇杷的话不置可否,只放下手中的细点,道:“那些官差走了没有?”

点点头,枇杷为凝眉端来一盆水,道:“早就走了。小姐,洗洗脸早些睡了,还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明天又把眼抠得青了。”

凝眉长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在房内踱来踱去;一时又倚在窗边,望着月色发呆,不觉倦意,许久方才笑道:“我想看《赵氏孤儿》曲谱,不过在傅嬷嬷的屋中放着,不如你给我取了来?”

凝眉常常弹琴吹箫、临字下棋,整夜无眠,所以枇杷并不奇怪凝眉的决定,点头出门。傅嬷嬷的屋子离琴音小筑有两柱香的路程,路虽熟悉,但夜深人静,还是拿了盏明瓦的小灯笼。

听到关门之声,凝眉马上立直身子,双目炯炯,快步走到绣床前翻起铺着的锦褥,掀开拔步床板上的暗格板子,伸手取出里面物事,随手一展,竟是一套黑色的夜行衣。

那衣料轻软绵薄,凝眉迅速脱下旧衫换上夜行衣,再用黑色头巾包住长发,纤纤弱质转瞬间化作飒爽英姿。因为脸色过于白皙,她伸手将化眉的螺子黛浓浓化在手中、沾水化开之后涂在脸上,竟与浓浓夜色融为一体。

吹灭灯烛,将门门拴叉好,凝眉从窗中一个鹞子翻身,夜枭般徐徐落在楼后。施展轻身功夫,不多时便追上孤身一人的枇杷。千机百变的道路之上,枇杷伸手取下头上的金钗,调了调明瓦灯笼中的芯子,让它把道路照得更亮一些。

略一沉思,凝眉心里暗道:“枇杷,对不住了。”指上用力,一支小小竹片射向枇杷正要走的道路之上,知她平时就颇信鬼神之说,又总说商府这百年老宅保不住不干不净,想来这样定能将她惊得走上离此最近的一条路。那条路是八卦中这个时辰的死门,不到两个时辰生门不至,她是绝绕不出来的。

枇杷见路前一声脆响,果然吓得一跳。商府道路盘根错节,就算熟悉路径之人稍不留神也会迷途,但势必不会被困太久,而此时枇杷走上的死门却是这个时辰中最厉害的,不到天亮绝解不开。

看到她走进死门,凝眉不再犹豫,纵身快步向听泉居奔去,隐入茫茫夜色。

枇杷默默走在去往傅妈妈居所的路上,禁不住想到小姐的今晚的表情,那样令人不解。其实,就算在平日,她这个与凝眉一起长大的女子,也不能那么明确地了解凝眉的为人。

看起来,凝眉是恬淡平静的,她知书达礼,带着些许忧伤与凄楚。她不妄言,对下人也是谦和有礼,人们都喜欢她。奶娘傅嬷嬷是侍候过薛如雪夫人的老家人,也说凝眉小姐这份大家风范与夫人极为相似。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有时却也做出令人惊讶的事情。

比如说,她就常背着大家,在老爷出门行商的时候,离家外出,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根本无人知晓。凝眉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对外面纷繁复杂的生活,竟然得心应手地应付着,还能全身而退,真是令人惊奇。 #p#副标题#e#

想到这里,枇杷无奈地摇了摇头,老爷只有凝眉小姐这一个女儿,对她却是放任不管的,有时,连枇杷都觉得,老爷根本忘了有这个女儿存在,怪不得小姐总是喜欢到府外去。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前面一声轻响,随之周身树叶俱动,枇杷大惊,明瓦灯笼里的蜡烛已经燃去大半儿,随之而起的是一阵幽幽咽咽的哭声似的声响,“莫不是遇上了鬼打墙?”想到这,枇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深处浮起……

鸡鸣的时候,枇杷跌跌撞撞推开凝眉卧房的门,看到这位小姐早已躺在拔步床上睡熟了,绿色的软烟萝纱帐在晨曦中有些飘动。

听到推门声,凝眉起身,看到枇杷满脸惊慌,脚上鞋子也丢了一只,白色的布袜上沾满泥土。

“让你拿本书怎么拿了一夜啊?”凝眉一边束手挽了挽发丝,一边有些惊奇地看着狼狈的丫鬟。

“小姐……”枇杷仿佛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地板上,大声哭起来:“我遇见鬼了!”

“哧”地笑出声来,凝眉整整自己身上秋香色的寝衣,一边下床找到鞋子。枇杷仿佛看到凝眉湖水绿的湘绸鞋帮上沾了些细碎的泥土,可这是昨晚刚换上的新鞋子,怎么就有了泥浆?没寻思清楚,凝眉已走到她身边把她扶了起来:“这大白天的,哪里有什么鬼啊怪的,想是你魇住了,还没全醒吧?好了好了,快别说了,看你的样子好象十天没睡觉似的,快上床去躺会子。”不由分说地拉着枇杷到她的床上,帮她脱去脏袜湿衣,盖好被子,坐在身边,象个耐心的母亲似的,轻道:“睡吧,醒了就一切都好了。”

果然,枇杷只觉得身上疲惫异常,几个时辰前看到的黑影,还有那怎么也转不出来的小路,还有自己怎么样带着极度的惊恐,在黑暗中等待天亮时的焦急心情,都没有力气再与凝眉细述了。她微盍了眼睛,不知怎地,竟闻到这香闺之中满是泥土清新的气息,然而困倦浮上心头,也无心顾及这些,转身睡着了。

次日乃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商子际在天香坞设席,共庆中秋,共赏秋月。

天香坞在商府北面一片高地之上,种着数千株桂树。金秋时节,桂树枝繁叶茂,芳香四溢。风揉日熏之下,好大一片深浅不同的黄色、白色、橙红色桂花,熠熠生华。娇嫩的花苞,灿开笑脸;重重叠叠的绿叶,犹如纯洁无瑕的碧玉琢磨而成;各色花朵点缀叶间,如玉的枝叶衬托着花朵,金玉相映,甚是可爱。

天香坞中设一小亭“天香亭”,安在一片假山石之上,高地之上再安山石,正是赏月的好处所。亭外的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檀木小圆桌上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地下铺着拜毯。商子际带着凝眉盥手上香,落坐之后,凝眉才得知,段人龙因为要到城中拜会朋友,整个家宴原来只有父女二人,顿时如坐针毡,不爽快起来。

白须在晚风中飘飞,商子际平素严厉的面容,竟有着浅淡的欣喜之意:“眉儿,一晃眼,你都二十岁了。如今,爹爹总算给你找了门好的亲事,也总算对你母亲有了个交待,不知……你还满意么?”

一提到母亲,凝眉心中禁不住一阵酸楚;更没想到,父亲能与她说起这些事情,心内有些淡淡的欣喜,却还是正色对父亲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女儿满不满意的道理?”

商子际哈哈一笑,不知怎地,凝眉只觉得这看似轻松的笑容之下,掩着的是难言的苦涩。只听商子际道:“这二十年,是爹对不起你。”

听到父亲的话,凝眉心中一酸,不由地泪水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商子际道:“这些话,为父从没与你说过,眼看着你长大成人,就要出嫁了,这些事情也应该告诉你了。”见到凝眉垂头不语,商子际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和你的母亲,便是由父母之命促成的姻缘。二十八年前,你的母亲只二九华年,从塞北嫁到江南。直到八年后,才有了你。只是你的母亲,却抑郁而终。”

“母亲,不是因我而死吗?”凝眉猛地抬头,目光盈盈。

摇了摇头,商子际捋了捋白须,目光中现出苦涩之意:“是我,对不起你母亲。如果,二十八前,我不娶她,她就不会那么早亡。当时,在她心里,是另有意中人的。商薛两家乃是世交,早早地便定下了这门亲事。那时我无比欣喜,因是从小便与你的母亲在一起玩耍过的,想着古人所说的青梅竹马,便觉得我们是天作之合。”

“只是婚后生活,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甜美。你母亲总是对月长叹、临风洒泪,我们夫妇二人之间,更是隔着一层膜,她便如你这般,总是低着头,神思飘飞。我弄不懂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询问时她又总是一言不发。于是就只觉得窝囊,便经常在外喝酒寻乐,觉得只有把自己弄得烂醉如泥,才不会注意到她的悲伤和哀叹。”说到这里,凝眉看到父亲眼中已满是泪花,只是强忍着,不让那泪水落下来,平素对他的不满与怨愤,顿时消减殆尽。二十年了,她这才知道,原来父亲的心中,也是这般地苦闷。

“一次,我甚至把巴陵城中勾栏院中的女子带回了家中,故意在你母亲面前和她有着亲昵之举。没想到,你母亲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转身进屋把房门关上。原来,她竟是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早知如此,那初又何必嫁我?”

“想到此节,就一脚踹开房门,想问她个清楚,为何对我如此冷漠。不想,却看到她在房中抱着柄剑痴痴发呆。我跑过去,把剑抢了过来,扔在窗外。我住的屋子临着洞庭湖,那把剑便落在水中,不见了。你母亲发疯似地推开我,从窗口跳出去寻剑。我从没看到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当下呆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跃出窗去找她,看到她搂着那柄剑在一块小岛上哭得伤心。那夜风极大,她身子又单弱,穿着湿衣服站在风口里,回来就开始发烧说胡话,口里一直念着‘对不起你’这些话。我后悔极了,不该这样对她,大夫说她平素就积郁于胸,受了如此大的风寒,恐怕活不了了。更意外的是,大夫说她已怀了身孕。我无比自责,跑到城外的观音祠拜了一夜,心里一直念着,只要能把如雪救活,便是要了自己这条命去也行。我这发须,便是在那一夜之间全白了。”

古人有一夜愁白发的典故,凝眉只觉得极不可信。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居然是为情而一夜白头。

“也不知是诚心感动了观音菩萨,还是怎的,如雪慢慢康复起来。只是不再与我说话,便是连正眼也不看我一次。我哪里还在意这些,只要是她能活着,便是烧高香了,加上她又怀了身孕,受不得剌激,我便曲意承欢,不敢再耍任何性子。”

“次年五月,你出生之后,如雪大约是自觉大限已到,哭着对我说对不起我,嫁与我八年,辜负了我对她的一片真情,未给我生下个男孩子。她好不容易才与我说话,我只道她耍小孩子脾气,只是对她好言相慰,并不在意。并且对她说,便是女儿,我也极是喜欢的。”说到这里,凝视着女儿,目中流露出慈爱之情:“眉儿,你长得与你母亲,一模一样,与她一般地倔强。只是,你要比你的母亲,更坚韧,更坚强。”

“爹爹,你不是,最讨厌女儿的么?”凝眉幽幽叹道。

商子际怔了怔,道:“是爹不好。你母亲去世之后,为父只觉得万念俱灰,只愿就此随了她去。只是,看到嗷嗷待哺的你,又不忍心丢下你孤零零地在这世间。”顿了顿,定了下神,又道:“只是,失去你母亲的悲痛,却一直在心中,难以忘却。不经意间,冷落了你。眉儿,是爹不好。”

商子际从小到大都没有对凝眉说过这许多话,眼神中所带着的慈爱,更令凝眉心中颇多感慨,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落了下来,瞬时间将衣襟打湿了好大一片。

看到女儿伤心的泪水,商子际也有些哽咽,看来这些年,的确是令凝眉无比苦楚了。只是他本是不擅表达的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女儿,只好故做轻松地道:“现下好了,为你寻了一门好的亲事,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又要说什么,忍住了,叫来一名下人,道:“去将我书房里那只漆木匣子取来。” #p#副标题#e#

不一时,家人取来一只长三尺多、高半尺的漆木匣子,撤去果盘,摆在桌上。商子际伸手将盒盖取下,里面是一卷画轴、一柄黑鞘剑。展开画卷,上面疏疏几笔,画的是位白衣剑客,手中青锋曳地,面上表情平和恬淡,凛然的贵气游于眉宇之间。凝眉心中一凛,细看那剑,竟与段人龙腰间挂着的那柄惊鸿极为相似,怪不得自己只觉得他那柄剑眼熟,想来是自己幼时私闯父亲书斋时见过的。难道,段人龙口中那个令她母亲抑郁而终的女子,就是自己的母亲薛如雪?

不等商子际说话,凝眉已伸手取出盒中长剑,用力抽出一看,那剑光澄澈如水,发出清亮白光,寒光掩映之下,令烛光暗了许多,四周却寒气大增。

“这剑叫‘衷情’。”听到父亲的声音,凝眉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往下坠,落入了其深无比的谷底,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情?

“衷情与一柄叫做惊鸿的剑,本是一对。”商子际看到凝眉的表情,有些不解,却还是解释道:“惊鸿剑……”

“在段人龙手里?”不等父亲说完,这绿衣的女子已轻轻言道,“惊鸿初见、衷情一生……这就是惊鸿与衷情的传奇,对么?”

商子际愕然,又禁不住笑道:“原来你都知道了。这下明白为父为什么要将你许配于人龙了吧!其实你母亲当时若是执意退亲,咱们江湖中人,原也没这许多规矩。哪知当日她并没有丝毫悔婚之意,没想到……”说到此处,不禁黯然,握着画卷的手,不觉间加劲,弄得本有些发黄的纸发出“唰唰”之声。

停了一下,商子际并没有注意到凝眉神思飘飞,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为父也知道,这么些来,一直怨恨我,只叫你终日待在这所大宅子里,不让你出门,不教你那些祖传技艺。其实,这些都是你母亲的意思,她说不想再让女儿象她一样在江湖中行走,她只愿女儿能够平平静静、普普通通地过完这一生。”

这时的洞庭秋夜,只静得令人想发抖,凝眉的心仿佛浸入了冰冷的水中,看着风烛火焰下有些斑驳的父亲面容。二十年了,在她二十年的生命中,原来隐含着这么多的秘密与因缘。

“他……段公子,知道这回事?”凝眉的声音瑟缩着,仿佛秋风中的落叶,面上的泪痕,在夜风中吹干了。

“当初,我看到人龙腰间的长剑,便明白了一切。人龙的父亲,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但看到人龙的谈吐气质、人品才学,他父亲,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吧……你母亲,一生念念不忘的人……”商子际再也说不下去,从凳上霍然站起,转身快步离去了。

望着秋月,凝眉唉了口气,令枇杷拿出一管笛子,月明风清之下,吹出笛声来。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只是这女子的眼中满含的泪水,都随风而逝了。

“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住了笛声,凝眉轻轻吟道,声音亦显得凄凉。

“小姐,您说的,是些什么?听着心里怪不舒服的。”枇杷禁不住问道。

“这是元好问的词,说的是失侣孤雁殉情而死之事,喻写人间痴情男女的真情……”唉了口气,又吟出了下半阕:“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涸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

听泉居小院内只有一座木制小楼,楼前种着芭蕉、海棠等花卉,丝垂翠缕,葩吐丹砂。院内一带清流,从花木中曲折而出,灌入院墙内,绕阶缘屋至院中的山石之上,盘旋而下。

月夜清明,院中漆黑,只听到潺潺流水之声。这时,忽然一个黑影从院墙外翻入,借着月光,可以看到那个黑影身手敏捷,施展一招“鹞子翻身”,便从窗口翻进屋中,落地竟是悄无声息。黑衣人抬头看了一下屋中情景,窗明几净,整齐有致。没有掌灯,从镂花窗口筛进的月光照在那人身上,显得有些凄楚。

黑衣人直起身子,环顾四周,看到没什么异常,便迈步走到紫檀木拔步床前,伸手在枕头之间摸索半晌,却一无所得。摇了摇头,那人在床上翻找起来,把床上翻了个遍,却一无所得。垂首略一寻思,便转身打开床铺旁的紫檀木大柜,里面整齐摆放着几床缎面被褥,那人细细翻找,几乎每一层棉絮都用手捏遍,却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在找这个?”正在思索间,只听一声厉喝在身边想起,吓得一个激灵。却并不转身,慢慢挺直了身子,把手摸向腰间。

身后,一个蓝衫人卓然而立,也不晓得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手上举着一只三寸见方、镶着珠玉的金匣子,月光打在他脸上,赫然就是段人龙。

“怎么,连自己藏的东西也忘了放在哪了?”段人龙目光一转,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昨夜你无功而返,今夜便不该再来冒险。怪只怪你太心高气傲了,不信自己没有这个本事从我这拿走东西!”

黑衣人斜目一瞧,“噼”地一声,寒光闪现,手中已多了柄长剑,轻软如柳。只见他手腕翻转,长剑翻飞,翩若游龙,向段人龙剌来。

段人龙侧身垂手,足踏莲花,已躲过这一击,还不忘道:“峨嵋派的‘金顶佛光’,你竟是峨嵋派子弟?”

那人冷冷一哼,手臂猛伸,单剑伸展,发出阵阵龙吟。只见侧剑划出,用的正是武当派柔云剑法中的“白云出岫”。不等段人龙说话,那人又使出崆峒派的剑招“落木萧萧”。此招要求使剑之人动作奇快、四面环击,一时间满屋皆是剑影,寒气大增。段人龙右手上仍稳稳拿着那只金匣子,足下生风,招招避过。

那人见奈何不了段人龙,手上加劲,剑招突变为凌利至及的杀着,剑尖逼进段人龙身上要穴。顷刻间,已换了十八家剑法,招招使得都十分老到。却还是丝毫沾不上段人龙的衣袂。

那人挥动手中软剑宛如白练,剌击时变幻不定,薄如蝉翼,劈风无声。段人龙明白,此人不时变换招数,是有意隐瞒自己来历的意思;然而这柄软剑,却暴露了家门,看来自己的判断竟是丝毫不错。当下也不揭穿,只是虚与委蛇,接招拆招,并不反击。

攻了近三百招,只看到剑尖如影随行,一直跟在段人龙身侧,却无论如何剌不中他。黑衣人似乎体力不支,气喘得粗起来,剑招也不如初时灵活有致。这时无心恋战,黑衣人虚晃一招,直剌段人龙面门,段人龙向后疾退数步,那人返身便跃出窗子,情急之下,竟把镂花窗子撞个粉碎,把头上的黑巾扯了下来,露出及腰头发,用带子束在脑后。

黑衣人甩开长发,向院墙飞身而上,忽觉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不及躺闪,就被一件物事击中左小腿。顿时只觉一阵巨痛,“嘭”地一声从半空中摔了下来,手中软剑被远远抛开。伏在地上,黑衣人这才看到段人龙手中刚刚拿着的金匣子落在身旁,便明白方才段人龙用这物打在了自己腿上。黑衣人看到段人龙已打开听泉居小楼的房门,远远站在门前看着自己,也顾不及腿上的伤痛,看准长剑落的地方,微一用劲,身子滚到软剑旁,伸手抓起长剑,用劲气力向段人龙掷去。这一掷用上了十二分的气力,来势颇猛,段人龙侧身躲开之际,黑衣人提气跃过了院墙。

黑衣人一瘸一拐,轻功却甚是了得,行动飞速,在如蛛网密布的商宅道路上来回穿行。段人龙不紧不慢,轻飘飘地跟在身后,保持着十几丈的距离,既不远也不近,明月如水的光华洒在二人身上,足下草木低迷。

约行了一柱香的功夫,黑衣人只觉得左腿越行越沉,巨痛不时袭上心头。只能一咬牙,向商府后门奔去。碧竹林外,烟水茫茫,岸边横着一支竹筏,黑衣人不及思索,跳在筏上,手握竹蒿,将筏向湖心划去。

回头间,见段人龙立在岸边,远远眺望,黑衣人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总算将他给摆脱掉了。伸手将束发的丝带取下,长发垂在脸侧,在夜风中静静飘飞。忽然,听到一阵水花轻溅的声音,黑衣人猛然间转头,湖上一个黑影,如燕子般掠过水面,踏浪而来,足尖点出一小串细碎的浪花。黑衣人见状吃了一惊,慢慢僵直了背,手中的竹蒿握得更紧,已忘了划水。 #p#副标题#e#

“是‘乳燕低飞’,他竟是——神捕猎鹰!”面巾后传出一声低呼,音色却是清脆。

话音未落,那影子已经鬼魅一样落到了黑衣人面前,一袭蓝衫在风中飘拂,手中还握着方才黑衣人的那柄软剑,面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黑衣人也不多话,扬手将手中竹蒿挥出,打向段人龙面门。段人龙抬剑直砍,“啪”地将竹蒿砍去三分之一长。黑衣人愣了愣,手上加劲,竹蒿向蓝衣人剌去,忽然觉得左腿疼痛袭来,“呀——”地叫了一声,左膝已跪在竹筏之上,清凉的湖水顿时沾湿了衣衫。

“凝眉——”段人龙惊呼一声,手中软剑落在竹筏上,抢身来到黑衣人面前,伸手扶住了她。

“你……早就知道了?”黑衣人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段人龙,见到那细长眼睛中流露出的脉脉情谊,心中微微一颤。

将凝眉慢慢地扶起,她的长发拂在面前,黑白分明的眸子凝视着他,段人龙缓缓点了点头:“是我不好,伤着了你。”

伸手将面巾扯下,凝眉清丽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楚楚可怜,挣开段人龙扶着她的双手,冷冷道:“你是名满天下的神捕猎鹰!昨夜我在芙蓉金菊堂外时,你就已经知道是我把官中的捕头引来的,是不是?”

据说猎鹰并不是官衙中人,他十六七岁时曾在无意中破了一件轰动天下的大案,从此便经常帮衙门追捕要犯。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和姓名,他自称猎鹰,这名子便叫开了。猎鹰名满天下的绝技中,就有方才施展的“乳燕低飞”,是以凝眉认出了他的身份。

“其实,就是因为巴陵城中屡有盗窃案发生,城中的捕头束手无策,衙门里的许捕头才托一个朋友请我来的。”段人龙看着凝眉,静静地道:“之前你几次做案,其实都被我看在眼里。虽然,你犯案的手法与独脚大盗项袭非常相似,而且你用的是他的独门兵器‘柔丝’软剑,他本是穷凶疾恶之徒,本来不该不管。但你心地良善,专捡为富不仁之家下手,盗来的银两宝物都分发给了各地灾民,俗话说盗亦有道,那些为富不仁之人,莫说是你,便是我看了心里也不舒服,所以并没有刻意去追查此事,也没有去追查你是谁。”

顿了顿,段人龙又道:“那时,我只知道,这个黑衣的飞贼,是来自商府,但万万没想到;这个飞贼竟然是商府的小姐。直到遇见了商世伯,听他讲起了家中情形,我便猜到这个飞贼可能是你。之后见到你,留了心;那夜,你到王府去盗那只金匣子,之后放在了听泉居,这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

“这么说来,你救我爹爹,混入我家,都是有意的了?”凝眉手中竹蒿,被握得仿佛要裂开,发出声响来。

“凝眉……”蓝衫男子叹了口气,目光低垂,声音柔和,“当时我是要离开巴陵城,在去信阳的路上,遇上了商世伯。商世伯还未回巴陵城里时,许捕头已捎信给我,说是庆王府发生了大案,要我回来帮忙。就是因为庆王搬回此处,我才刻意离去,自然不愿回来。只是……若不破了此案,难保不连累了城中这些无辜的人,只好与商世伯一起回这里来。”

凝眉看着眼前男子,心中萌生的柔情已被震惊激得荡然无存,此时怒气正胜,脱口道:“你这个骗子!我爹爹还一厢情愿地要把……把我……许配于你,哪知……哪知你竟是这样的心肠!”说着,泪水汪在眸中,强忍着不落下。

“我……无意骗你,凝眉……今日,我便是回家中去,向父亲禀明要娶你。我已经十年没有回过家、没有与我父亲说过话了,是为了你,我才回去的……”段人龙有些激动地提高声音,目光在月下益发显得清澈见底。

腿上一软,凝眉瘫坐在竹筏上,默然不语——七岁时,她偷偷溜进消息洞中,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时的那种恐惧与无助;及无意间得以见到商府各种绝学秘籍时的欣喜;许多年后,当她与项袭说起这一切时,他眼眸中流露出的羡慕与兴奋……这一切,此时都在眼前清晰闪现。

如果,没有那个男人,现在的她,或许不是这个样子吧?

独脚大盗项袭,这个名子,是凝眉后来才听说的。虽然,他为的,只不过是商府的钱财;然而,却给她开启了一扇通往江湖的门。传言说项袭为人暴戾急燥、穷凶疾恶,然而他对凝眉却是极和气地,他教她走江湖的基础;临走时,把他视为宝物的柔丝剑赠与她。只说了:“我只想……”

从此,她的生活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盗与施成了生活的重心。如果说,初时偷学秘藉,只是少不更事的天真情怀,只为与父亲呕气。那么现在的偷盗与施舍,就是她心灵的一种寄托。她喜欢看着那些灾民、贫苦人对她近乎顶礼膜拜的崇敬;喜欢看着衙门里那一群饭桶寻不回失物、急得团团乱转的窘迫……

父亲把段人龙带回来那天,她被罚写百遍《女诫》,越想越气愤恼怒,便谴开枇杷。趁着庆王府大宴宾客之时,在重重护卫之中盗了那只金匣子。情急之下,她连里面装了些什么都没注意,便择路而逃。或许是心中难平的缘故,她第一次着了别人的道,被人将追踪用的银粉贴在了身上。当发现这些时,已经到了商府门前,再去清理一路上的痕迹,却也不太可能。于是挺而走险地,她将这物品放在了听泉居,就算是那些官差找到了赃物,也可嫁祸于段人龙……

这一切,她以为万无一失、天衣无缝的办法,却由于月夜与段龙的独处,使她心生悔意。又一次冒着风险,把枇杷骗开,还设计让她一夜之间无法回到琴音小筑。这时,她去了听泉居,找藏起来的东西,无功而返。虽然有些诧异,却以为是自己情急之下忘了放在哪里,其实没想到是,她的计策,早已被人识破。

段人龙说,要娶她,那是他还不知道,害死他母亲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吧!凝眉仿佛吸进了无数的寒气,发起抖来。她二十年的生命之中,从未遇到过令她如此为难、如此柔肠百折的事情,一个弱女子,承负着太多恩怨情仇,又情何以堪?

“我是盗,你是捕,我们……应该是天生的仇敌才对。你抓我去见官吧!”抬起头来,看着眼前青年俊朗的面容,凝眉沉声道。

摇了摇头,段人龙屈腿低下身子,看着黑衣女郎苍白的面色,坚定地道:“我不是捕,你也不是盗。凝眉,我父亲明日就会请媒人、过大礼,你就是我段家的人,相信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不再受到任何伤害。”

“明天?”呆呆笑着,仿佛听着一个无比美丽的神话,凝眉道:“明天……你……是神捕猎鹰,我犯了王法,我不可能嫁给你……”

“我不是!”不等凝眉说完,段人龙抢道:“除了猎鹰这个身份,我还是庆王世子,庆王唯一的子嗣,我有这个能力去保护你……”

庆王世子!一些想不清楚的事情,顷刻间豁然开朗:为什么庆王要搬来并不繁华的巴陵小城居住;为什么庆王来了段人龙就要离开。

原来,令母亲终生念念不忘、令段人龙无比憎恨的人,都是那个九重丹墀之下的肱股重臣、朝廷栋梁——庆王。

凝眉忽然明白了,她的母亲为什么在嫁给父亲之后,还念念不忘段人龙的父亲。其实她想嫁的就是段人龙的父亲——庆王。然而,江湖草莽与皇族贵戚本就不该相遇相守,相泃以湿、相濡以沫,却也只能相忘于江湖。只是,这本该相忘的人,却终生彼此衷情,一个为君抑郁而终、一个为卿舍却繁华,惊鸿初见、衷情一生……

“你为什么,不穿白衣了?不是说,你的母亲希望你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吗?”不知为何,凝眉脸色木然,却问出这样一句话。段人龙脸色突变,沉着嗓音道:“因为那是耻辱的色彩。我母亲喜欢我穿白衣,是因为父亲喜欢白色。而父亲喜欢白色,是因为他忘不了的女人名叫如雪——雪的颜色,是白的。母亲不知道这些,她到死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凝眉猛地立起身子,狂笑起来,原本寂静的天地间,响彻了她的笑声:“我知道,你的母亲,是先帝最小的姑姑,长亭大长公主。公主……原来,你的母亲是……公主!怪不得、怪不得,我母亲会那样觉得配不上他心爱之人。段人龙,你告诉我,你可以娶一个仇人的女儿吗?可以吗?”盯着段人龙,凝眉带着笑,表情无比凄楚,“告诉我,告诉我啊!” #p#副标题#e#

段人龙惊呆了,身子僵直,呼吸变得越来越快,退后两步,喃喃道:“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此时凝眉反而无比冷静,一字一顿道:“我——的——母——亲,名——叫——薛——如——雪。”

“不——”段人龙大叫一声,仿佛不认识凝眉似的,猛烈地摇着头,一步步后退。竹筏本就不大,这几步后退,已到了边缘,他却丝毫不觉,脚步不停,向后退去。顿时仰面落在水中,溅起无数水花。

不等凝眉反应过来,只听“嘭”地一声,段人龙从水中如箭一般弹起,向空中直飞而起,冲到离水面二十余丈才停了下来,向下疾落。落了十几丈,段人龙忽在空中转身,落在水面之上马上施展“乳燕低飞”向岸边冲去,只是这时的水花踏得极大。水声四起间,眨眼间已不见了段人龙的踪迹。

中秋的月,明亮,大而圆白。这本该是个团圆的夜晚,夜空晴朗,没有一丝浮云。然而巴陵城外,洞庭湖上,秋月玲珑,天地间却只剩黑衣女子单薄的身影。她的脸色无比惨白,嘴唇抖动,双目无神。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苦笑着,笑意里却又多了些自嘲与无奈,凝眉伸出手中的竹蒿划水。因为被削去了一截,便侧坐在竹筏之上,丝毫不理会浸湿衣衫的湖水。

慢慢地竹筏靠岸,凝眉站起身来走上岸,每一步都迈得十分吃力,加上腿上的伤痛,腰都有些伛偻。没忘了拾起段人龙落在筏上的柔丝剑,轻轻地把剑装回腰间。或许,只有这柄没有温度的寒铁,才从没有改变过,从没有令她有过丝毫惶惑和不安。

忽然,许多急促的脚步声,直冲凝眉而来。微微皱了眉,凝眉在心里冷笑着,早该想到的,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她不是许捕头嘴里那个偷盗碎银子的小贼,曾经,她一夜之间盗了巴陵城十八户,皆是些珠宝红货,后来听人说,那些东西折了金子,也值万两。按律,给她判的,当是斩立决。她只是个任性的孩子,不缺钱,把东西都悄悄找人折了银子,十几万两的银子,单是送人就用了几个月。听项袭说,这个叫做劫富济贫。

看来,今天她就要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了。想到这里,不禁直起了身子,掠开颊边碎发,单等那些人来。

不出所料,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商府的后门被打开了,一群衙门里的捕快冲了出来,看到如此打扮的凝眉,倒是一愕,都站定了。

扬了扬眉,微微昂起头,凝眉冷淡却清晰的声音响起:“我就是你们要找的贼人。”

捕快们对视一眼,似乎难以相信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女子,竟是他们要找的飞贼。然而看她一身黑色夜行衣,薄底快靴,长发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云破月来,那张苍白的脸上,竟无一丝血色的样子,心里又不禁惴惴,略一停顿,都举起手中兵器,有的人手中是刀剑,有的则是镣铐。

凝眉微微冷笑,似乎不屑一顾这些官府捕快,昂首望着空中明月。捕头们原不认识这是商府的小姐,但看到她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又见过她飞檐走壁的身手,倒也有些疑惑她这样束手就擒,莫不是有什么阴谋?

“你们在这干什么?”捕快们正踌躇间,一声冷冷的声音响起。回头只见段人龙不知何时从竹林中出来,站在捕快与商凝眉之间。

“世子,这……这个姑娘是……”许捕头看到段人龙,忙抢身而上,背转剑尖,却不知怎么把方才凝眉的话说出口。

段人龙回头注视凝眉,略一停顿,转头看着许捕头道:“怎地如此无礼,这是世子妃。”

众捕头听言,又是一楞,心道这是唱得哪一出,方才还是女贼,怎地就成了世子妃?他们昨晚见到飞贼入了商府,虽然搜查未果,却暗地里加了小心,日夜都在商府周围布了岗哨。今晚见两个黑影在商府屋顶盘旋而过,便一路追踪而来。只是功夫差得远,没有紧跟上段人龙与商凝眉。

看到捕头们面面相觑,段人龙目光如电,扫视一周,正要开口,忽听一阵冷笑袭来。

那声声冷笑,发自凝眉之口,带着怨毒与讽剌,直能震撼天地似地,惊起竹林中无数栖息飞鸟。

“凝眉……”看到凝眉看着他,面带嘲讽,冷笑声声时,段人龙不禁楞住。

“段人龙,你以为……我需要你的怜悯?”凝眉看着他,眼眸之中流露出极度伤感的情绪,话音却冷得令人发抖,“你以为,你这么说就可以救得了我,就可以让我对你一生感恩戴德?你错了,我商凝眉不需要你的可怜!”

说着,凝眉手拂向腰间,那里有她的柔丝剑:“姓许的,两年来,县衙里的库银,是我取的,一共八千两,都周济了城外没饭吃的农人;城中的富户,这两年失窃的大宗银子、珠宝,都为我商凝眉所取,有多少我心里也没数,但都替他们做了布施,积了阴骘。这事与我……与商家无半点瓜葛,也与……这位庆王世子没任何关系。你们要捉我,就看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说着,右手“刷”地挥出,白光闪现,一阵龙吟,正是凝眉抽出了柔丝剑。

捕头们听凝眉如此决绝,又将这两年巴陵城中的大案说得清沮楚楚,不由得不信飞贼就是这个女子。只是方才段人龙已说明此女乃是世子妃,倒不好动手,只得一齐望着段人龙。

“你……这又何必……”段人龙看着凝眉,声音有些颤抖。

冷冷笑着,黑衣女子脸上透出的表情是那般毅然绝然,与往日温婉又爱垂首不语的她丝毫不同:“你们男人就是这样,总以为世间万事都由你们做主。你要娶我,便能娶我;你把我扔在荒野之外,我便只能在那里默默等着你回心转意?哼,今日,我偏要为我自己做主!”说着,手腕一转,宛了个剑花,剌向段人龙。

这一剌来势颇猛,段人龙侧身躲开,眼眸中闪现出难以致信的神色。凝眉见一剌不中,并不恋战,侧身划过段人龙身边。她的腿上有伤,行动已减了灵巧,与初时从听泉居飞身而出时速度慢了许多。

凝眉向着捕快们飞身而去,瞬间寒光四起,“砰砰磅磅”的兵器相交之声不绝于耳。段人龙看到明月之下,黑影如电,在人群中隐隐现现,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悲凉,他只是简单的犹豫,就永远地挫伤了她的情感,伤害了她的自尊,如她那般骄傲的女子,永远离他而去了。

只听捕快们尖声呼喊,凝眉剑下已伤了几个人,一瞬之下,她已收转剑尖,飞身而去。捕快们大叫着追去,却只能看到凝眉的身影渐行渐远。

“不用追了,你们追不上她。”段人龙的声音在竹林中响起。

巴陵城持续两年、并且惊动朝野的盗案,被庆王世子所破。传言中,那个飞贼在夜半对王府下手时,被当场正法。当今天子龙颜大悦,赏赐世子黄金千两,并任其为刑部侍郎,并准备将亲妹颐阳公主许配于他。庆王世子上表婉言拒绝赏赐与官职,并表明自己与洞庭商氏女已有婚约在前。

此后,世子归隐田园,杳无音信。

又是一年中秋佳节,洞庭湖畔的商氏旧宅外的竹林中,白衣男子临湖而立,手中一管排箫,幽幽咽咽,吹着的还是那首《楚天遥》曲。

只是,天地间,只余他孤独的身影——三年来,他遍访天下,却还是没有找到那个中秋之夜失踪的女子,似乎已经绝望了,却还是回到这竹林中,日日吹箫,仿佛为招唤她的归来。

魂归来兮归路迢,行将远兮关山长。

箫声幽咽,还是叙述着那个惊鸿初见、衷情一生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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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31 14:47: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