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
清泉跌岩近二十年了,夫妻俩一直像现在这个样子,守着那个水果摊。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里来,雨里去,相伴相依;寒暑易节,燕还而归,周而复始的,夫妻俩演绎着同样的故事,就在这偏僻的山村的街道边。
每一次,从他们身边走过,不论是有意无意的瞟见,还是仅凭感觉知道他们的存在,我的心里总是泛起一阵阵的感动。即使他们的话语,不管是对谁说的,也不管是什么内容,只要那时我正从他们身边走过,总好像在我的心里能激起特别明显的波澜。
男人似乎近五十岁的样子,身量本就瘦小,再加上骨髓灰质炎,下肢已近瘫痪,走路时努力的向前迈步,而身子佝偻弯曲,如若不扶持东西或者拄拐杖,好像一阵风就足以把他吹爬在地上。近二十年,我只知道他姓“牛”,幼时跟父亲在东北长大,后来又移居回来,所以对人说话总是操一口地道的东北音,柔和而富有韵律,近似普通话的语言,给人一种格外亲切的感觉。女人比他小两三岁,敦实朴素,齐耳短发,黝黑的脸上,一双淡定的眼睛,透射着安然而执着的柔光。男的穿一身海军蓝衣服,女的上着褪了色的褐红外罩,下穿深蓝色的裤子,他们俩的衣服仿佛仅有这么多,或许是没人去注意他们还换洗过什么衣服,——总之,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如此的穿着了。
他们租住乡敬老院的房子,在我们学校的西边几十米处。夏季出操时,我们从那里经过,总能见到他们夫妻俩开始装车出摊,无一例外的是男人捉着车把,女人忙忙活活,进去出来,大箱小箱的搬到车上。收拾停当,女人搽把脸上的汗,绾起袖子,操过车把;男人扶着车子,与其说是推车加力,倒不如说是挂在车床边,被女人连货带人推了走。当我们出操的大队人马与他们相遇时,师生们都是放慢了脚步,小心的绕过,且默默的注视他们。其实大家都明白这样做的目的,怜惜男人的残疾与不便,怜惜女人的刚毅与坚强,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拉到街上后,女人取下一个小凳子,男人坐下,女人开始下车。把两条长凳摆好,上面铺了木板,盖上桌布,再把大大小小的箱子取下,打开,把红红绿绿的果子摆到上面去,近半个小时的忙碌,一切完成,女人在另一个小凳子上坐下,喘着气,接过男人递过来的手巾,认认真真的搽着脸上的汗珠。
该做饭时,女人回家,做好后,用饭盒盛了带过来,那男人再吃。
黄昏时分,夫妻俩把前面做过的事倒过来再做一遍,宛如电影的剪辑,把胶片倒回原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了。
说来惭愧,许多年前,年少轻狂的我曾经一度萌发了一个极其自私而俗劣的念头,就是想一探他们婚姻的内幕,了解他们究竟是怎样走到一起的。因为在我当时看来,他们的结合是那样的别扭,简直让人接受不了。只要想想,虽然算不上秀美,但至少还端庄的女子,怎么会嫁给一个残疾人呢?她图什么呢?财吗?很明显他不是富翁,要不,怎么还上街摆个水果摊,饱受寒风凄雨之苦?抑或是才?但一个残疾人,他除了拖着艰难的身躯来到街道边摆个小摊,再也看不出他还有什么出类拔萃的才能;或者他们两家是世交,从小定下娃娃亲,女人不得不嫁鸡随鸡,认命而已;或者我知道的消息有误,男人并非先天性小儿麻痹,而是后天疾病或意外事故所致残疾,等等,等等,——只要想到这些念头,我的内心深处便蠢蠢欲动,魔念如烈火一样炙烤着我,如猫爪一样挠抓我的神经,使我焦灼,使我烦躁,使我兴奋不已。
最终正如大家所料,我没有去捅破那层窗户纸,毕竟接受过高等教育,潜意识中的情操观念占了上风,因为我知道那并非君子所为。同时我更明白沃尔夫的“距离产生美”的理论,宁肯守着这份难得的圣洁,而不去究其缘由与瑕疵。以致八九年前,我与他哥哥因偶然的原因相处近一年时间,从未打听过其中的奥秘,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未询问。即使知道他姓“牛”,也是从他哥哥这里类推所得。
回想这段经历,我至今心有余悸,为自己当初没有轻举妄动而庆幸。正是当初的理智,才得以保全我心头至真至纯的这片情怀与牵挂,才使我对他们逆境中夫唱妇随的生活多了不尽的敬意,甚至有时几乎是怀了朝圣般的情感去品读他们的容颜和话语。不管他们有着什么样的经历,既然他们有幸生活在一起,并且用转动的车轮书写着自己的执著,用车轮那咿咿呀呀的歌声诉说着自己的梦想,用亮红鲜绿的水果的色彩装饰着自己的心情,用滚落的汗滴浇灌着自己馨香温暖的亲情之花,并由此给了我太多的感动和启示,这便足够了。在如今喧嚣繁乱,物欲横流的尘世间,这段情感正如天山雪莲般晶莹剔透,正如日月星辰般亘古久远,正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激荡人心。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我每次买水果时,总不惮多走几步路,到他们夫妻的摊位上,随意挑上几样,随意买几斤,且从未讨价还价,斤两计较。买回去后,每次洗吃时,我似乎还能感觉到水果皮层上他们留下的温度;而到了口含或酸或甜的水果,津津有味的去品尝之时,我依稀触及到了他们生活的内容,触及到了他们生活的酸甜苦辣。在这滋味的伴随下,我总是怀了崇敬的心情去捕捉他们的身影和笑容,捕捉他们身影和笑容里的美好的东西。
那种美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也许是对待生活的从容执著,也许是夫妻间的相濡以沫,也许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所谓的幸福?
我无从知道,但我总是一如既往的去用心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