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父亲的罐罐茶 |
正文 | 西北农村的人们大抵都有喝罐罐茶的习惯,我们宽川人也不例外。 农闲时间,特别是冬日的早晨,上了些年纪的人就老早起来,把火盆或者火炉搬上炕头,生火,烧水,洗茶罐,端馍馍,一切准备停当,然后盘腿坐在炕上,手拿拨火棍不停地拨弄炉火或者翻来覆去的烤馍馍。炉火烧旺了,罐罐里的茶水煮沸起来,茶罐里升腾起来的水汽纠缠着青烟在屋子里弥漫着缠绕着,渐渐地一股浓浓的茶香就在农家的日子里飘溢开来。小心翼翼地从炉火边上撤出茶罐,然后端起茶罐倾斜成一定角度,茶水便沿着茶罐豁口顺势滴到了茶盅里,端起茶盅,呷上一口,抿上嘴巴,让酽醇的茶水在口里一回味,再顺喉咙滑落胃里,然后咂巴一下嘴,顿觉六根清净,神清气爽,惬意之至。俗语“早起一罐茶,赛过神仙大”,应该说的就是这种喝罐罐茶的境界吧。 如果老伴健在,老夫老妻在炕上盘腿而坐,守着火炉,瞅着茶罐,你一盅,我一盅,喝一口茶,吃一口馍,唠唠嗑,怀怀旧,虽没有举案齐眉的恩爱,却是一种另类的休闲,也能享受到一番质朴率真的天伦之乐。 若是此时,有客来访或着好友登门,走进庭院,一种酽醇浓烈的茶香就会扑面而来,驻足闭目,让那种味道慢慢进入鼻孔进入胸膛然后渗入每条血管每个毛孔,舒坦清爽之余,自然就有了想喝一盅罐罐茶的念想。这样的念想是很容易满足的!客人、乡邻们一进屋,主人一定会起身说“来来来,上炕,喝罐茶吧!”。然后,倒掉茶罐里的薄茶,洗净茶罐,拿出珍藏的好茶叶招待客人。客人一来,炉火就越旺了,茶罐里煮沸的话题更多了,农家的日子愈加香醇恬静了。 这些有关罐罐茶的记忆,都是父亲留给我的。 父亲也算是个文化人,可后来他还是阴差阳错地做了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虽然平日里他有说有笑,没人的时候还喜欢南腔北调地哼一些山歌秦腔,但他沉思的时候,总板着面孔,那双深邃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似乎隐匿着些许愁怨和苦涩。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喝上了罐罐茶。那时候我还小,看着父亲喝着中药一样的颜色的茶水,就问:“大,苦不苦?” “咋能不苦!人活着就得受点苦,苦尽甘来嘛!”父亲用短竹棒压着煮沸的茶罐里冒出来的茶叶,头也不回地给我撂下一句话,我听得懵懵懂懂,但有一点是明白的——喝茶挺苦。 喝茶苦,煮茶更不易。那时候经济发展缓慢,农民的日子挺难熬,家庭经济状况好点的人家,喝茶用木炭在铁火盆上生火,煮上好的茶叶,而我家经济不宽裕,父亲喝茶都用树枝、玉米棒子等柴火在土火盆里生火,煮价钱低的茶叶,所以煮出来的茶水像牛血一样。每次生火,父亲先在土火盆底下铺上小麦的秸秆,再在上面架上折断的树枝或玉米棒子,然后划根火柴点燃秸秆,秸秆烧旺了就会燃起树枝玉米棒,这样就可以烧水煮茶了。但有时候,土火盆里的秸秆烧完了,树枝玉米棒却还没着火,舍不得再浪费火柴的父亲就低下头,半眯着眼睛拢圆了嘴鼓起腮帮子一鼓一瘪地往灰烬里吹气,吹着吹着有时候就把柴火点着了。吹火的时候,父亲一吹气,柴火里冒出的烟和灰烬就向他的面门席卷而来,熏得他睁不开眼,呛得他呼吸困难,如此折腾一番之后,火盆里的火着了,父亲却被烟火伺弄得灰头土脸鼻涕眼泪夹杂流下,活像刚从救火现场退下来的消防员一样。 煮茶辛苦,但父亲却乐此不疲,在生火、烧水、煮茶、喝茶中重复演示着自己生存的轨迹,品味着人生的况味。特别是炉火烧旺,第一杯茶煮沸倒在茶盅里后,父亲端起茶用两片厚厚的嘴唇轻吹一下再把茶盅放到嘴边端起来轻呷一口然后砸巴着嘴把头向后仰去的那一刻,父亲就好像是一位在战场上打了胜仗的将军,那么得意和自豪。 有好几回,我跟着父亲去犁地,从早上到晌午,父亲的精神头一直很好,吆喝牛的声音一直悠扬而绵长,我却早已筋疲力尽,我问父亲:“大,从早上犁地到现在,你咋精神头那么好?” “你不是说茶苦吗?越是苦的东西越能让人有劲头!”父亲一甩鞭子,甩出了一句很富有哲理的话,让我思忖了好多年。 后来,国家经济发展,农村的经济也宽裕了,喝罐罐茶改为用煤炭生火,土火盆也改成了铁火盆,既经济又省事,父亲不用再灰头土脸地吹火了,他高兴地合不拢嘴。已经参加工作的我问他:“大,你喝了这些年茶,喝出什么道理了没有?” “咋没喝出道理!先苦后甜,这不,好日子现在来了吗?”父亲呷了一口茶,指着黝黑鲜亮瓷茶罐对我说。 父亲喝茶还真是喝出了道理!他告诉我,喝茶不能只注重结果,更该注重过程,生火、烧水、煮茶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休闲,能让人由浮躁归于平静和淡定!而且喝罐罐茶是颇有讲究的:首先,罐罐茶不能用冷水煮茶,冷水里含有一些微量元素,用冷水煮茶会影响茶的口感和味道,而且冷水加热耗时长,茶叶浸泡的时间长,喝不了几盅没味了;其次,煮茶时应该先往茶罐里倒水,待水煮沸后再下茶,如果先下茶,再在火上一煨,就会把茶叶烤焦,煮出来的茶味道不正。第三,有客人时,第一盅茶千万不能让客人喝,因为第一盅茶往往会煮沸出茶叶里细微的尘杂,让客人喝了不礼貌。第四,倒茶时,头几盅茶不能倒得太多,茶得慢慢煮,轻轻呷,前几盅倒得太多,一罐茶没几盅就没味了。第五,罐罐茶喝到颜色变淡的时候就得倒掉,不能再喝,再喝的话对人的肠胃不好------。如此这般,还有好些道理,有些我记不得了。 再后来,农村经济发展很快,农民的收入增加,老家的瓦房经过装修焕然一新,父亲也改为用电炉子煨罐罐茶。用电炉子煨罐罐茶更简便,想喝茶就喝,只要用手摁一下开关就行。不过,父亲老了,用电炉子喝茶他总觉得不安全,担心会出问题,喝茶的时间越来越短。有几次我见他把一罐茶才喝了几盅就倒掉了,我不解地问:“大,一罐茶才喝了几盅,还没薄,咋就倒了呢?” “电炉子不安全,电老虎谁不怕!还是火盆里煨茶好,电炉子上煮茶,喝不了几盅,味道就淡了,人老得这么快,茶叶咋也薄得这么快呢!茶叶薄了就倒掉,人老了------”父亲拿着茶罐端详着喝薄了的茶叶喃喃地说。 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在慢慢煮茶,轻轻呷茶的过程中,父亲品尝了生命的苦涩,咀嚼出了甘甜,体味了繁华落尽的平静和淡泊,这样的感悟其实父亲早就有了,但父亲还是从容地坚持喝了多年罐罐茶,把罐罐茶喝成了一种希望一个念想,留给了我一些不可磨灭的记忆。 三年前,麦子金黄的时候,在一阵“旋黄哥哥”叫声中,父亲走了,他的最后一罐茶终于倒在了泥土里,成了我们最后的念想。 如今,再也听不见烧旺的炉火里罐罐茶沸腾的声音了,再也看不见父亲低头吹火仰头喝茶样子了,再也摸不着烫手的火盆和茶罐了,他们已经被深深地埋在泥土里,慢慢地慢慢地绵延成一种文化,一种传承,一种难以割舍的乡愁。 明天到集市上去,买个和父亲用过的茶罐一样的瓷茶罐,买个电炉子,买个茶盅,打理好心情,做好一切准备。从现在开始,我决计改变泡茶喝的习惯,也要喝罐罐茶了! 父亲的罐罐茶,对于我来说不应该只是一种记忆,更应该是一种传承一缕乡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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