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歌声从生命的河川流过 |
正文 | 歌声从生命的河川流过 ——歌声满是岳母心间的痛与乐 欧阳克俭 一 红尘渺渺天地长,万古长存日月光。 江边鱼鸟水中亡,园内蝴蝶花下丧。 涸辙之鲋盼大水,灯蛾扑火为亮光。 蜜蜂采蜜树下死,鸟儿为食枪上丧。 漏屋要避连夜雨,破船莫迎打头浪。 功名利禄如油灯,荣华富贵似瓦霜。 做人四字牢记心,礼义廉耻要弘扬。 为事两件最为上,臣报君恩子孝娘。 几句常言前引导,书归正传说端详。 —— 《新编双上坟》 家中珍藏有岳母生前的一本《歌书》。手抄本,红壳白里,蓝色横格,23行,里面抄满了各类歌词,有叙事古歌、山歌、酒令歌,而其中最多的是古代戏剧中的唱词选段,如《新编双上坟》、《望儿楼》、《万里缘?审头刺汤》、《过皇后》、《打龙袍》、《宝莲灯》、《双珠凤》、《徐仕林祭塔》等等。 《歌书》不为别用,主要是岳母在人生感到悲苦之时,或是于生产劳作艰辛之后,抑或是平常与熟识的姐妹们茶余酒饭畅怀快意之间,以作“酒令歌”存照的唱和蓝本。 这《歌书》自然不是岳母抄写的,因为岳母早年不识字,直到晚年后才开始向子女们习字学文。因此,这本《歌书》全是她的一些能够识文断字的熟识亲朋替其抄录的。其中尤以《新编双上坟》显得弥足珍贵,全篇都是用毛笔抄写,从右至左竖排,正楷繁体,书体介于欧柳之间,笔力苍劲,一丝不苟,点划撇捺皆有遵循,颇见书家功力。而且其誊抄的板式还颇有讲究,上下两组、三组或多组对称纵列平排,或前一行比照后一行出一二字、或下一行比照上一行退一二字套排,以形成纵看成列、横看成行、斜看成组的巧妙格局,尽显誊抄之人的聪慧和心机。 《新编双上坟》的内容,说的是明朝有一个叫做郭善元的秀才,不幸英年早逝,抛下老父老母和年仅十八岁的娇妻陈玉兰。遗孀含辛茹苦,侍奉公婆,精心养育“背爷生”下的儿子郭子谦,历尽千辛万苦。后来儿子终于金榜题名,考中进士,荣归省亲祭祖,皇上敕立节孝牌坊,两代受荫。其后,儿子郭子谦与夫人赵瑞珠复生下两个儿子,状元及第,一文一武,出将入相,富贵绵延,万古流芳。中间,穿插了陈玉兰堂上教孤儿,郭子谦南楼遇女鬼;赵瑞珠悬梁自尽,王娇鸾借尸还魂;王娇鸾美满姻缘,郭子谦连科及第的故事,情节跌宕曲折,篇幅宏大完整。全篇共4回,洋洋洒洒70余页码2万多字,几乎占了歌书的一半。歌词以七字句为主,间有三字或四字。韵文体,文字浅显、句式晓畅、朗朗上口,是难得的优秀民间文学之作。 岳母的一生,命途乖蹇,经历了很多非常人所能承受的艰辛与磨难。一直到了年逾半百之后,生活才趋于向好。可是,正当子女们皆成家有室、事业有成、家庭稳定、儿孙绕膝,能够安享晚年天伦之乐和幸福时光的时候,岳母却不幸身患重病医治无救而抛别人尘,享年不过64岁。 于今,岳母离开我们已经28年,其音容相貌日见沉入时光记忆的深处,逐渐变得模糊和抽象起来。于是,这本岳母留下的《歌书》便时常砥砺我唤醒迟钝和麻木的神经,成为我们母子二人阴阳两隔间心灵与精神能够彼此相互沟通的重要管道。 二 难得,昨晚又梦着岳母唱歌了。所唱的内容正是《歌书》中的《新编双上坟》: 话说大明天启年,一段奇闻实堪传。 南阳城外隔不远,有个秀才郭善元。 妻子陈氏玉兰女,才貌双全可算贤。 夫妻恩爱如鱼水,只想偕老到百年。 谁知善元十九岁,得下重病不安然。 神药两医无效验,自知生命难保全。 岳母喜欢唱中国传统戏剧中的“选段”,尤其是《新编双上坟》一类在民间流传过程中得以不断演绎和完善的“说唱全本”。这类“选段”的歌词,由于在民间因其所歌唱的环境和地点不同,而被赋予了“茶歌”、“酒令歌”、“孝歌”等多重的内涵与功用,成为茶余饭后,抑或劳作休闲间的吟唱消遣之词;也因其所说唱之人的心境于身境的不同,而又时常被当作了悲情苦难的诉说与欢乐快意表达的出口,抑或生活信念和精神的寄托之物。 忙叫陈氏玉兰妻,为夫有话对你言。 不幸我今得下病,恐怕早晚赴黄泉。 我虽一死不要紧,误了贤妻美少年。 堂上爹娘六十满,可怜无子奉膝前。 在生望妻行孝念,死后望妻葬牛眠。 生养死葬全靠你,全靠贤妻来周旋。 公婆去世无挂念,嘱妻另谋择良缘。 悠悠歌声从生命的肺叶和心瓣间轻轻滑过,声腔起承转合协调、韵调字词质朴纯美、文意通俗畅达,感人肺腑……让我在沉浸、徜徉和陶醉于国人优秀民间说唱文学的历史长河中的同时,做起了一个关于逐渐消失于漫长年代的“善恶因果”、“福报有缘”的悠远之梦,沉入一段往事不堪回首的人间万象俗世里。 早年,岳母是大千世界里的一个孤儿。上帝由此自然降难以无尽的孤寞与悲苦,同时也成就了这个坚强的女子内在的无限坚韧与刚强。 岳母本姓陈,出自榕江古州陈家,生于民国十三年二月十五。她的父亲原本是天柱人氏,因早年做生意而客居他乡;母亲姓杨,名再英,先后诞下姊妹俩,姐姐名叫陈金莲,妹妹即后来我的岳母名叫陈银莲。幼时,遇父早逝失孤,年幼的妹妹银莲随了年轻丧夫的母亲改嫁迁入县属寨蒿的肖家而改为肖姓,易名为“肖菊仙”;其年龄稍长也不过才五六岁的姐姐金莲则被迫就地送了人家哺育。 年幼的银莲“随母下堂”后,作为“随娘崽”的弱小生命,自是从此一直遭受新家肖氏一门满屋的冷眼相待,特别是当自己的母亲与继父又诞下了一个女儿之后,成为了“小姐姐”的菊仙便更是愈加难以摆脱“拖油瓶”的苦难了,由此,她自始至终都遭受到新家庭的百般歧视和虐待。小小年纪,背抱哄引、照拂妹妹,洗衣做饭、打柴割草等活路都得里里外外干完干了,却还总是逃不了“非打即骂”和残羹冷炙的虐待,甚至常常挨饿,得不到饭吃,温暖不保……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至八十年代初期,我与妻子热恋阶段所熟稔场景:岳母与廖姨妈,还一个是我中学时代的杨司务长的母亲,几个侗家姐妹相聚在岳母的家里,一边绣着背带,或搓着麻线,或是纳着鞋底,一边唱起了绵长悠悠的《新编双上坟》,这让岳母也无异于沉入了与自己十分相似的早年生活场景: 还有一事我挂欠,你今怀孕近百天。 是男是女难判断,无论男女都一般。 随母下堂世间有,切莫把他丢一边。 是女招郎为半子,是男给我接香烟。 奉老抚孤两件事,望妻做个女中贤。 秀才郭善元满是伤感而悲情的嘱托,穿越时空岁月的历史长河扑面而来,好似自层峦深山或溪涧潺流中缓缓流出,令人觉出的却是岳母早年人生的无尽清凉与凄美。 三 想当年,岳父因为所谓“历史身份”的问题蒙遭罹难,受尽非人道的折磨和摧残,中年早逝,年龄不过四十有余。其时,家徒四壁,亡人落气在梦床,岳母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得不急向当时的公社启禀,幸得一个好心的领导批了条子方才从粮站买来稻谷打成米,央了邻里草草将丈夫安葬。从此,岳母便凭着自己柔弱的双肩,艰难地挑起了孤儿寡母一家四口的生命重担,趟过了一个物质和精神都极为贫乏,人际社会关系又极为诡异荒诞的年代。岳母所历经的艰辛和磨难,所付出的努力与代价又岂逊于一则《新编双上坟》中的陈玉兰? 玉兰一听泪满面,好似万箭把心穿。 含悲忍泪把夫劝,我夫要把心放宽。 哪个人生无病患,好好调养自安然。 心中不要忧虑远,吉人头上天顾眷。 家中事务有我管,夫君言语记心间。 纵有不测奴情愿,绝不辜负我夫言。 唱着唱着,在那个生活异常悲苦的年代里,不知岳母柔弱单薄的双肩挑着家庭沉重的担子又已迈过了几重盘桓山岭,又已涉过了几道凶险的江流溪涧?唱着唱着,在那个生活不堪回首的荒诞岁月里,不知岳母悲苦无助的身心伴着晓出晨没的孤星残月,又要消解多少旁人对孤儿寡母的恶行相向和击溃多少仗势欺人的弱肉强食? 歌声里好似满满的装着岳母心中永远的忧愁与苦痛,唯独不见了 快乐与欢愉。这歌声,分明是在表达和诠释着岳母对生命与生活的感受与理解。此时,我沉静的内心也已然被岳母的这种由歌声衍生而出的极致话语所产生的民间情绪所煽情、感动,竟禁不住柔软得掉满两颊晶莹的泪珠。听着听着,岳母的歌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满是《新编双上坟》中玉兰心里挥之不去的苦云愁烟: 话犹未了情形变,善元一命归了天。 玉兰吓得把魂掉,放声大哭喊善元。 任你喊得喉咙断,死人哪听活人言? 父母哭得昏了地,妻子哭得暗了天。 一家老少悲切切,举哀成服礼周全。 亲戚朋友来吊唁,停棺在堂满七天。 大家帮忙办丧事,安葬善元祖茔边。 丢下善元且不表,来把郭家后事言。 《新编双上坟》中的郭善元病逝时,其妻子陈玉兰年方十九。而我岳母失去丈夫时则是三十八九岁,属于中年丧夫,而同年又失去了最小的女儿。是故,较之陈玉兰的悲苦,我的岳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刚过四十岁后,岳母就落下了一身的病痛,腰椎疼痛得几乎佝偻成了九十度;手掌、脚掌、脸庞上常年可见到许多皲裂的伤口,原本细腻的皮肤变得犹如粗糙的枞树皮;头发稀疏,两鬓斑白;还每每被胃溃疡疾病发作折磨疼痛得满床、满地的打滚呻吟…… 原来,岳母唱歌,其实是在用歌声来诉说自己生活的无限艰辛,用歌声来喧泄心中无尽的凄苦,用歌声来慰籍心灵无底的悲寞啊! 在那些何等漫长的日日夜夜里,是歌声舒解了岳母心中的悲苦,是歌声疗治了岳母心中的伤痛,是歌声温暖了岳母凄冷心肠,是歌声疗救了岳母眼中满目的忧伤,是歌声抚慰了岳母心中满腹的无助。 虽然岳母她老人家一直未曾上过学,但是,中晚年后岳母凭着自己坚韧的毅力和恒心,硬是向女儿们学得了上千的文字,以至达到了能通读小学低、中年级课本和选读报纸的水平。岳母自幼聪慧,尤其是记忆力惊人,凡事见过、听过的,便能谙熟于心而终生不会忘记,这也正是她老人家常常能唱出大篇幅的“说唱全本”和长篇的叙事古歌的原因。 玉兰怀胎十月满,生下是男心稍宽。 相貌堂堂非凡品,玉兰心内更喜欢。 公公婆婆笑满面,手捧馨香谢上天。 只道郭门把后断,幸又续起香炉烟。 三朝堂前把神敬,取名叫做郭子谦。 一声哭啼,玉兰诞下了儿子郭子谦,寒门见喜,悲中添乐,黑暗即将过去,黎明初现曙光。沉静而凄美的歌声自层峦叠嶂的深山或溪涧深窅的湍流中潺潺流出,令人觉出无尽的清凉与惬意。听着听着。我想,在那个生活异常悲苦的年代里,不知岳母是如何以其满疾的腰身和单薄的臂膀掮起了家庭的重负,又是如何以其百折不挠的毅力经受住了重重生活的磨难与考验的? 四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当年那个柔弱悲苦、坚强美丽、聪慧大方,名叫肖菊仙的女子,在年近六十岁时便成了我的岳母。而这一时期的岳母,佝偻的腰身反而直立了起来,赶集摆摊,跑转转场做生意,病痛减少,欢声笑语见多,几个常在一起闲坐唱歌的姊妹间的聚会也日显频繁。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岳母被突然确查出患有癌症并且已到了晚期之前。 也是在这一时期,在我参加编纂地方志的日子里,由于指导部门志编纂的机会得以结识一个当时担任卫生局主要领导的北方干部,闲谈中他谈及自己于1952年参加西南土地改革工作团第二分团在榕江寨蒿与我岳母共事的一些往事。那时,我的岳母二十七八岁,已经嫁入徐家,并生育了两个男孩。由于生性聪明、伶俐,便被土改工作团选中做了“妇女委员”,工作作风泼辣、干练而沉稳,曾颇受获好评。 结婚后,作为女婿,我对岳母一家的情况也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在榕江寨蒿,因诸多原因,岳母与那徐姓男人离了婚,既而与一个姓邓的以烧制砖瓦谋生的湖南籍手艺人结婚,不久迁入锦屏县的河口瑶光,最后定居于敦寨街上以染布为生,复生养了3个女儿。 “极左”路线初期,这个家庭的男主人被公安部门认定曾有国民党部队李密军长麾下团职军籍的履历而遭致抄家坐罪,不久便被折磨得抱病身亡。这一时期,三个女儿远未成年,孤儿寡母一家四口无以为生,作为母亲,选择了“染布”度日的营生。自后,我的岳母肩挑百十来斤的“染布挑子”,走南闯北,夙兴夜寐,长年奔走在锦屏、黎平、天柱、剑河数县村村寨寨的万水千山间,历经艰辛。母亲难得偶尔返家停留一宿,还得急着替有嫁娶喜事的人家绣帐檐和被面,为已经得到“报帖”做了外公外婆的人家绣孩子的花背带,为裁缝铺师傅缲扣眼、吊衣边、绗裤脚,宵衣旰食,以养家糊口。随后全家再度被下放到农村生产劳动。即使到了“文革”结束,恢复高考的1977年,这个家庭的两个女儿参加高考双双上线,见之以张榜公布。然其时“极左”的余威和余毒未尽,在“政审”时两个女儿竟双双无端再度受到父亲所谓“历史问题”的累及而终未获得录取。这一时期,岳母的歌声始终反复出入、踌躇和纠缠在《新编双上坟》这样极其凄苦的旋律里: 玉兰心内好凄惨,安排香烛和纸钱。 备办三牲和酒礼,怀抱娇儿郭子谦。 来到善元坟前面,坟飘上面挂纸钱。 手拿馨香把烛点,珠泪滚滚落胸前。 摆开祭礼来供献,双膝跌跪地平川。 夫君若是有灵验,请听为妻诉根源。 …… 岳母的心灵,徜徉、出入在无尽歌声苍茫的梦幻里,她是在用歌唱来求证人生,消解生活中的郁闷、烦恼和沮丧,找寻陪伴悲伤的慰藉;用歌声来充实自我,抚慰人生的艰辛和伤痛,疗救生活的无助乃至绝望。 五 有时,真挚、亲切而又凄婉的歌声,也时常会把岳母拉回到自己辛酸的童年时代。在养父的家里,七八岁的小姑娘正是上学读书的年龄,但是“小姐姐”菊仙这个“拖油瓶”,非但得不到读书,还得每天提着竹篮到江边去洗衣、洗菜、挑水。 这时,耳畔就每每意外地传来乡野大地间动听而美妙的歌声: 对门对户一条街,郎门对着姐门开。 早晨得见姐梳头,晚上得见姐脱鞋。 姐梳头来姐脱鞋,花轿抬姐进屋来。 大田栽秧难栽角,妹打毛衣难起脚。 高山捆柴难捆腰,屋中织布难穿梭。 过路哥哥莫笑我,妹没婆家莫奈何。 这是大地间关于爱情的神话,这是乡野关于爱情的歌谣。男孩碰见了心仪的姑娘,心生爱慕,唱歌挑逗,借以传情达意。而女子的应答,以物起兴,巧寓深义,令人回味无穷。词句看起来好像信口唱来,却犹如暑夏的清泉,直沁心脾,韵味绵长,却又火一般的撩人。歌声悠悠,歌声荡荡,歌声为媒,几多美满的姻缘就瓜熟蒂落在这你来我往、此起彼伏的美妙唱和之中。 身置乡野大自然的自由天地间,无疑,也唯有这一时刻才是“随娘崽”(乡间俚语,对随母下嫁子女的的蔑称。“拖油瓶”义同)的小姑娘,也即“拖油瓶”的菊仙“小姐姐”的身心最为高兴和快乐的时光。原来,这歌声来自那些在田里栽秧或打谷劳作的男女们的苦中作乐。唱的是当地所特有的一种优美的山歌,这边唱,那边和,歌声美妙感人。小小年纪,被那些无束无拘、悠扬动听的歌声迷住了……这以后,随便什么歌,只要听过一遍,这叫做菊仙的“小姐姐”便准能一字不差地唱出来。而且,更多的时候她还能像刘三姐那,见子打子,触景生情、即物起兴,随嘴编来,出口成歌: 行路听见客唱歌,白衣红裙妹娇多。 放排遇着鱼摆尾,可惜无网没得辙。 砍柴又逢金鸡飞,鸟铳还挂门背角。 山中木叶堆摞堆,妹妹想哥不用媒。 多个媒人多张嘴,媒人嘴里出是非。 哥唱山歌妹来和。有歌做媒鱼欢水。 歌声穿越了岳母短暂的童年和整个少年时期,喂养和丰盈了山 里姑娘曼妙的豆蔻年华;成为了岳母青年时代乃至盛年时期苦情岁月的生活调剂与精神的慰藉。同时,自然也成为了岳母人逢喜事,心情高兴和愉悦时的快乐表达。 1979年,这个多灾多难家庭的小女儿即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姑娘再度备战高考,而终获录取。继而,经多方奔走,于1982年,岳母一家又终于得以政策落实,恢复了“非农业人口”身份。但是,当年被无端抄家所“搜走”的三百大洋和数千人民币及布匹却一去了无踪影,无一归还。岳母只好以卖掉后园中一棵李树的果实得来的七毛钱作为本钱,换来针头线脑、品红、发卡,成为集镇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干起了个体户经营,慢慢滚动发展、壮大。既而,改以经营针织、服装。日子才过得日显宽绰起来。 直到这时,岳母的歌声也才逐渐的唱出了自己对人性,对人生,对家庭,对生活所倾注的无限柔情和舒张之美: 太阳下山哥作慌,急拿金钩勾太阳。 金钩扯住太阳脚,郎心勾住姐心肠。 眼看太阳要落坡,眼看鲤鱼要过河。 眼看金鸡要过坳,再不开枪要打脱。 岳母的人生充满了太多的艰辛和无奈,岳母的人生也蕴涵了太多的感激与感动。而当这些艰辛、无奈、感激与感动一旦注入了生命的血液里,便注定了它的无上价值。你,我,他,都无权亵渎这样的歌声所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随着被视为掌上明珠的三个女儿,一个接着一个的成家立业,逝去的岁月湍急如流,在生命慢慢的行程里,原来的那些荒诞的剧目早已落幕,淡入记忆的深处,一次次痛苦的回忆也便欣然化作了劳作之余、茶余饭后的闲情逸致: 一块帕子四四方,帕子上面绣鸳鸯。 鸳鸯绣在帕子上,帕子旧了莫嫌脏。 隔河望见妹穿青,郎想过河怕水深。 丢个石头试深浅,怕是妹妹有了人。 民歌是人类的情感摇篮,民族的根脉,精神的河流,它源于乡土,生生不息,世代传唱,不仅唱出了一代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同时也揭示了为什么在漫长的生活中何以会留下了这许许多多被人们广为传唱的经典之作的充分理由。原来,歌唱不仅是生活的表达,也是构成生活本身的骨骼与血肉啊! 六 黔东南地区是“歌的海洋”,“饭养身,歌养心”。在广阔的民间,两个主体民族--苗族与侗族的歌声,其实是一条庞大河川的两支分流,各美其美,共同演绎和成就了一个伟大民族所特有的文学艺术范式穿越古往时空而沉淀为厚重无比的历史包浆。迎客歌、敬酒歌、婚嫁歌、丧葬歌、祭祀歌、孝歌、劳动歌、时政歌、战争歌、古歌、起房造屋上梁歌等等,这些歌唱除了语音上的差异之外,在其内容和形式之上,这二者间更多的体现出了艺术表现方法上的千姿百态,唱腔曲调上的五花八门,但无一不包涵了对原生万物的敬畏歌颂、阐释解构,以及对生活万象的模拟、复述与表现。这条悠长、庞大的民歌之河川,从远古流来,与诗词歌赋一脉相承,成为人类对自身鸿蒙的童年、诡异的人生过程以及过往物事消长最为艺术的追溯与记忆。 歌声,有时固然是痛苦的,会带给人生以无尽的伤痛和苦忆,成为生命中永远不可磨灭的印记。但更多的时候,歌声却是美好的,能带给人心以美好快乐,乃至无限富美的记忆与遐思: 天上起云云起花,苞谷地里种南瓜。 瓜藤缠坏苞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 姐家门前两重坡,我走少来人走多。 铁打草鞋穿了底,看是为了哪一个? 岳母歌声的河川,仿佛从远古流来,拂去了历史的尘埃,我不仅发现了这条民歌的河川是何其浩浩汤汤、奔涌澎湃,同时又是那样隽永美好、精致练达,优美的歌声及其辞藻、语汇和韵律,是我们最为美好的文学艺术范式和标本,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个民歌辈出、情感流彩和华章丰隆的时代。 岳母的《歌书》从时间之河登岸,历史的岁月早已天荒地老,连同它的文字也终将尽数褪色、凋敝,乃至完全失忆,只留下会说话的歌声仍旧坚韧的藏在时光册页的深处不时泛出熠熠的智慧幽光。 黔东南是歌的海洋。聪慧的岳母凭借其一生惊人的好记性、好嗓音、好悟性,加上她通晓汉族、侗族与苗族三个主体民族的语言及其民歌的歌唱形式,歌声便自然成为她用来不断擦亮自己老去人生岁月的风尘脚迹,并启迪、支撑和助长其子子孙孙在未来的日子葱茏拔节,并用以发现观照、表达感恩、快乐生活,继续前行最值得信赖和最为重要的有效手段,乃至最为可靠的依凭。 姨妈开腔我着忙,不会唱歌心发慌。 河中鱼儿怕丝网,开春飞雪怕太阳。 曹操上了孔明当,草船借箭遭火殃。 瞎子最忌拐弯路,瘸子怕上陡岩梁。 婆姨未体光棍苦,姑娘难哭宝庆腔。 我肚无歌不成调,怕将姐妹笑一方。 不得奈何将歌起,还请姨妈来帮腔。 敬了姨妈这杯酒,我来学乖不说谎。 …… 夜暮散去,朝暾初上。歌声用生命和心灵的符号刻录下了岳母与三五知心的侗家姐妹于席间相互劝酒唱和的身影和音容笑貌。 歌声是生命里的一股清流,不仅浇灌了远去日子的朝朝暮暮,相信它也一定能够一如既往,充盈、扬帆于生命丰沛浩荡的河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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