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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来,是地瓜
正文

朋友去南方,带回一大包零食送我女儿享用,花花绿绿一袋子,其中有一种比枣子大些的金黄色点心,玻璃纸包着,上面写“小甘薯”,不知何物,拆开包装一尝之下才知,原来是地瓜。

地瓜是根茎作物,根茎类作物是在黑暗里沉默的一群,秋天的田垄,墨绿一片,从我的脚下一直延伸到那边娘的脚下。娘拨弄着地瓜叶子,经过霜打的叶子呈现出最厚实的绿色。娘掐去一些无用的枝条,叶子跟着娘的脚步哗啦啦一路响过去,它们在对娘的抚摸做出惬意的反应。娘和叶子和土地,在做不为他人知的对话。地瓜做为根茎,在地下沉默,或沉睡,或静静窥视土地和虫子的秘密,在秋季的土壤里缓慢地成长,虫子在它身边游过,或许身边还有一片汉代,或唐代的瓷片,历史的碎片和地瓜一起,在沉默。

在天气既将寒冷的时候,地瓜成熟,这些在大地的子宫里生长的孩子,被锄头掘起,暴露在初冬并不强烈的阳光下,裸露着潮湿的身体,像洒落一地的娘的脚印,花朵是春天的心事,那这些沉默的地瓜,是不是秋天成熟的思想?

关于地瓜的记忆是清寒的童年,它是温暖的早点,被娘粗糙的双手从昨夜的草灰里扒出来,剥开焦黑的皮,在冬日的清晨,一路吃着上学去,草灰里捂熟的地瓜,和路边的残雪,冻硬的车辙,扑啦啦一声飞离树枝的喜鹊相关联,上学的路,被地瓜的热气暖着的生着冻疮的手。

地瓜,农民孩子的甜点,祖母坐在门前的石墩子上,眉开眼笑地招呼我,针线箩里的蓝格子大手帕珍宝一样包着的,是煮熟后切成条晒干的地瓜,它的口感,有点像今天的牛皮糖,筋道,甘甜,耐嚼。只是,它是来自田野里吹过村庄的风,风里,祖母翻弄着地瓜和阳光,让它们尽快干燥。

初冬,地瓜既将成熟,我们像往年一样把地瓜刨出,锄头有时会伤到它们,就像我们裸露秘密的时候,必然会制造出伤口。

我们把地瓜刨出,谁将我们从生活深处刨出?又是谁在拒绝裸露在阳光下,继续在黑暗中沉默。我们用锄头粗暴地打断地瓜的睡梦,枝叶被堆到田头,失去遮蔽的田地痉挛了一下,锄头高高扬起,刃口在阳光下闪亮,随后,地瓜在季节的催娩下呈现在阳光里。这些在饥荒年代被做为主要口粮的农作物,曾一度被深恶痛绝,切成块的地瓜和着一把米在大锅里煮熟,被荷锄归来的汉子们蹲在大门口皱着眉嗤溜溜吃个碗底朝天,地瓜让母亲的乳房继续充盈起甘美的乳汁,地瓜喂养了我们喂养了村庄,甘脆多汁的地瓜滋润了哥哥的喉咙,太阳将升的时候,放牛的哥哥一声吆喝,扯开一片云彩。

地瓜做为一个配角出现在村庄闲散的冬夜。三五农人,两个不去睡觉的孩子,围着烧着炭泥的火炉。铁蓖子上烤着地瓜片,讲鬼故事的老人讲一段就咳几声,在炉子上敲敲黄铜烟袋锅子,吃一片地瓜。两个孩子缩在大人身边,地瓜上的灰抹在腮上,困的打盹也不去睡。低矮的屋子外面,飘起了雪花,寂静的冬夜,地瓜在火的烘烤下起着气泡,与农人在清寒的时光里,相偎取暖。

被地瓜喂养的村庄炊烟洁白,地瓜躲在黑暗的地窨子里,默不作声。春节到来,锣鼓暄腾而起,贫寒的代表者地瓜,将被我们在元宵节之前,拒绝或被遗忘。

傍晚,我去参加一个宴会,把几块小甘薯放进手提袋里。作为一块被加工过了的地瓜,它让人嗅不到土地的气味,让人想不起初冬阳光下裸露的真实。它被玻璃纸包装,冠以“小甘”之名,将和我一起,出现在酒店的水晶吊灯下。它会被放进描着金边的盘子里,送到客人的嘴里,我和地瓜都会听到他们惊诧的声音:啊,原来是地瓜。

地瓜没有脚,便没有路,它一直被我们所支配,热爱,利用,忽略或遗弃。后来,又包装它,让它找不回自己,把名字遗忘在土地。其实出身很重要,食客们的一声“原来是地瓜”,让它想起土地,枝叶,还有黑暗中的沉默,和将它们刨出的粗糙的手,想起早晨,放牛哥哥的吆喝。

朋友打电话问我在做什么,我说,在写地瓜,朋友说,红薯吗?我无语,半天回答她说,本来就是地瓜,装什么洋面包。

我像一块沉默的地瓜,被繁华深埋,期待着被刨出,在阳光下裸露真实,与伤口;期待被人咀嚼之后,听到一声:啊,原来是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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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0:35: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