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鲁西篇章 |
正文 | 应该说,我人生的鲁西篇章开始写于80年代。那时,我随着要嫁的那个人第一次走进他的家,走进鲁西北平原。高唐乡下,它给我的最初印象是贫困落后的。房屋低矮破旧,沙土飞扬,夜晚黑暗的土屋子里面点着萤萤的油灯。白天满街转悠着白色的脑袋瓜(头上蒙着白色毛巾的人)。但这一切在我年轻的心里并没产生怎样的影响,我觉得它与我无关,反正我又不在这里居住、生活。我只是来应负一下就走的。当然,看到婆家的状况,还是让我对丈夫充满了同情,看来他少年时期的生活远没有我优越。 要说鲁西北这块土地能给我一些美好想象的,或者说能让人感到有些魅力的,就是这里还是著名画家李苦禅的故乡。李苦禅和我婆家同属一个乡,相距三里地。这一点很令我先生引以为傲。记得第一次回家,我还让他领我去看了李苦禅的故乡,去看了苦禅先生出生的那片土地,一个与婆家的村庄同样古朴的村庄。那村庄在冬天萧疏的树木掩映下,也像一幅很古朴的写意画,意境幽深苍远,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在这之前,他曾向我无数次描述过他的故乡是怎样的几十里地槐花飘香。梧桐树、石榴树花开的季节又是怎样的美丽。还有一些民谚像“金高唐、银平原”什么的。而我来时正是腊月天,我只看见了萧索的树木,廖廓的原野,偶有一些返青的麦田,一条一块的,也总算能为那些枯黄的色彩添几分生机。 应该说,引发我一直想写鲁西篇章的是后来逐渐感受到的这里不同的民俗与风情。于是就有了以下几个小题: 鸡鸣桑树巅 这里每户人家都住着差不多的院落,一条长长的巷子里重复着几乎不变的内容。所不同的是每个院落里有着不尽相同的树木,有的是枣树,有的是桑树,有的是苦楝……不管是什么树,它们都枝叶繁华,擎向天井的上空,为人们遮阳蔽日。你如果站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外,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只能看见那些探出高墙的树木。庭院深深,绿树婆娑,鲁西北的民居还有鲁西的树,还是很令我喜欢的。 话说回来,只要有鸡的人家,那些鸡就都在夜晚的时候飞到自家的树上,蹲伏于树的枝桠间。我发现这些上树的鸡体积都很小,都是尾部略长,它们下的蛋也是小得可怜的,跟乒乓球似的。我想这样的鸡一定还保有它的一些野性吧? 望着那些蹲伏于树上报晓的长尾小鸡,我才忽然领悟陶渊明那首《归园田居》的诗里那句“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的意境。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鸡鸣桑树巅”所描绘的只是声音形象,是形容鸡的啼叫之声嘹亮又宛转,那高扬的声音缠绕于树梢再经梢头传向于遥远……我竟不知道世上还有上树的鸡,那鸡是蹲在高高的树上“哦哦”鸣啼的呀,由此,那鸡鸣才更有感染性吧?一树高唱,百树应和,这才是自然原生态吧。 我将这件事说给我故乡一个朋友时,她也感到很新鲜。我这位朋友在文学上是有很深造诣的,对古诗词也颇有研究。但是她也不知道鸡会上树的事,所以也没思考过“鸡鸣桑树巅”的情境。 听 脚 那时,我们是回到婆家举行的婚礼。说是婚礼,其实并没有“礼”可言。没有双方父母列席高坐接受新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没有任何仪式,不举行任何典礼,就连我自己事先预备好的彩色纸屑也没有动用过。 但是闹洞房可是让人怵目惊心的。这里人闹洞房不是外面形式上的闹闹而已。他们动真格的,什么鬼点子都想得出来,并且闹得没完没了。在洞房里烧青椒、埋炮杖,满屋子里烟火燎绕、辣味弥漫,呛得人咳嗽气噎。可是又出不去,外面的门已经上了锁。婆婆和小姑事先一再嘱咐我怎么闹也不许着急发火,没有人闹的婚礼不吉利。我就一忍再忍,我悄悄埋怨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这里还有如此愚昧的粗习陋俗?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不会回来的。 还有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听房了,这里有的也叫听脚。就是在新婚之夜,要有人在屋外的窗下听小夫妻之间的新过程。事先丈夫告诉了我,我们悄无声息地各自睡觉,却惹急了这伙听房人,他们气疾败坏地将所有的窗纸撕破,往床上、被子上扔土坷垃。如果不是丈夫好言相劝,我真的会爬起来与他们没完。后来,他们就问,怪不得没有动静,原来早生米煮成熟饭了吧? 80年代的鲁西北乡下还是比较封建落后的。尤其三十里铺那一带。男女双方订了亲以后是不许随便见面的,偶尔见了面也不能说话。更别说是两人手牵着手同坐一辆自行车了。就是结婚时买嫁妆还得中间跟个媒人呢。过年过节的时候,男方要去岳丈家送礼,哪天去都有规定,这一天,姑娘要躲起来,不能让小伙子看见。这些对于我来说真的是难心接受的。 有一次,我与院里的叔伯小姑去赶集,在集上她远远指着一个小伙子对我说,那是她对象。我忙说,那还不叫过来介绍一下?她却下意识地捂起脸说,那可要丢死人了。 想想,这样生疏的两个人,这样宿命中的姻缘,他们的人生内容要怎样开始?或者说这样的前世设下的谜底要由谁先来揭开呢?这些怎么能不令听房人感到极大的兴趣与刺激呢?听房的人为此不知要守几个通宵才肯罢休。他们很有耐力,不见鬼子不挂弦。 然而,这样的事总是要有开头的。比如:有的新婚之夜,女方先忍不住问男的,你那边冷不冷啊?有些傻乎乎的小伙子会回答说不冷。可是女方就再问,你要是冷,我这边暖和。这样一来,再傻的小伙子也能心领神会了,听房的人也就听到了令他们满意的内容,兴奋而去。还有的女方以另一种方式开头,她会说她突然地肚子疼了起来,男的会着急地过来问:“是吃的不准了吧?”聪明的会主动伸手给揉揉的,一揉就有了内容。有的是真傻,他会急着穿鞋下地去给请医生去,一出门便踩着了听房的,这很让听房人气恨,真是恨铁不成钢呢。 不知道现在的婚礼是否还保留着这个风俗?现在的青年人大都自由恋爱了,即使经过媒妁之言也要自己相处一段时间的,等有了感情才结婚呢。这样的洞房想必也没有什么听头了。再说,现在乡村的房子都阔气起来,深宅大院的,院墙高高,门窗谨严又隔音,就是想听恐怕也听不到了吧? 横个木儿就是门 让我感到有意思的是过年时请家堂。就是年三十这一天,要将家中已去世的老祖请回来过年。早上先去坟地放一挂鞭,说着请老祖的话,一路将老祖领回家中。再将老祖的像片供于中堂下的桌子上,桌子上摆满供品。也有的将家谱族子挂上中堂墙上。我就是从婆家的家谱上知道冯氏老祖来自山西洪桐的。然后要用二根长长的木棍横于大门和屋门的两道门槛下。等到初二早上才能将老祖再送回坟地呢。仍然是很隆重的,还要烧纸钱,放鞭炮。 起初我不懂横木棍的意思,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门口到院子之间又不平。大过年的,我怕谁不小心踩哧了摔着,便将屋门下的木棍给立在了一边。婆婆看见了就急忙跑来再横在门下,并说这是挡着老奶奶的,为的是怕她跑了。我和婆婆开玩笑说,有这么多好吃好喝请她回来吃她还不满意,要跑就让她跑呗!婆婆就很认真地说,那可不行。望着那两道当门的木棍,我想起诗经里有一首《衡门》的诗,诗句里写: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意思是:横个木儿就是门,这样就可以安居了。想想古人的民风多么纯朴,能过那种横个木棍就当门的日子,人们彼此相安共处,夜不闭户,那是怎样的简单又和谐的世界啊! 我还自以为是地联想这种风俗是不是来自远古诗经里的描述呢?或者人们渴望那些故去的人能真正回归到远古苍朴的本质,只要做古者看见了那木儿当门,就会自觉遵守居家的法则,不会随意跨越出去了。这样也就成就了人们的敬祖之心。也许我的联想根本不着边际。但我明白了,为什么鲁西北人无论在外面,或者说在城市里生活的多么好,老家里也要留一处宅子,都要回老家过年,这可能与请家堂不能说没有一点联系吧?故乡、祖坟、祖屋是鲁西北人内心深处永远的情结。 冥 婚 一个远房亲戚的男孩不幸遭车祸身亡。他的父母悲痛欲绝之后,最大的心愿是为儿子的亡灵再寻找到一位年轻的亡女子做终身伴侣。这里称之为冥婚。 后来经过多方寻找,终于听说几里外的村子里有个年轻的姑娘因中煤毒而死。亲戚就非常高兴,因为听说这个姑娘生前长得非常漂亮,身段又好,脾气性格也可人,又是中毒而死,尸首完整。他们替儿子感到很合意。看来这找冥婚也是很郑重其事的呢。用他们的话说,如果不般配会被人笑话的,不能委屈了孩子。于是他们开始托谋人说合。女方家的父母也经多方打听、了解后才答应这桩婚事的。也像活着的人一样,女方在这方面更要显得慎重才是。 于是,两家择日订亲,再择日嫁娶,举行合葬。像活人的婚姻一样,该置办的东西要样样齐全。当然那样样种种大多都是用纸糊的了,也得需要一定的破费,有的要给女方家过些彩礼的。 此后,两家结为真正的亲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也不忘彼此走动。作为父母他们在心灵上得到了最大的安慰,总算对得起儿女的在天之灵了。也因此,思念的情绪也就得到了宽释,过起日子来不再有那一份牵挂了。 这让我感觉很有人情味。看来,鲁西北人对于死去的人如同对活着的人一样尊重。我忽然想起一个外国的小故事,那故事的名字叫《我们是七人》。大意是:有一个小女孩,她本来兄弟姐妹七人,后来死去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然而在别人问起时,她却总是快快乐乐地回答说,我们是七人,两个在城里,两个在外国,两个在坟墓里。她也总是带着吃的和玩的东西到那两个哥姐的坟墓外边玩耍,与他们对话。人们丝毫看不出小女孩的哀伤悲戚,因为她一直将坟墓里的人看成是和她和另外四个人同在的人。 当然小女孩是天真的,她因为天真而达观,这达观也就在于小女孩不曾有生死之间不可思议的阻隔,在于她承认那两个人曾经活过,所以才会继续活在她的生命里。那么,我们这些成年人是不是也不妨让自己天真一下?就像对待这冥婚,我们不能单纯把它看成是迷信或者是荒唐的事。应该说,鲁西北人,他们活着才更懂得怎样安慰自己。 穿土的孩子 丈夫曾经跟我说他是穿土长大的。他说他们这里的小孩都是穿土长大的。这是他亲自带我去他们村里的沙土岗上去看那些沙土时说的。这件事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那时我只想到鲁西北的人落后不讲卫生。 后来,在我渐渐地喜欢上了鲁西北这块土地以后,我也接受了那些干净的沙土和人们利用沙土的习惯。 鲁西北平原是由黄河古道冲积而成,它的沙土很不同,那是介于沙和土之间的一种特殊土质。说它是沙却没有沙粒。说它是土又没有土质的细密。它的松散就像是用罗筛过的面粉。那粉质之间的绝不粘稠就像鲁迅所写的北方的雪。平时不下雨时,沙土浮于地面之上,有风的天气它们便随风到处飞扬。也有被长期的平原劲风吹刮而形成的结实的沙土岗。岗上种着一些树木,随着季节绿黄交替,为敞阔的平原增添几多美丽的风景。如果赶上下雨天,蓬蓬松松的沙土便会立刻安静下来,脚踩上去也是干爽平实的,不会弄脏你的鞋。这样的土给婴儿用来充当尿布是非常理想的。沙土承受湿度的时间大约要超过五、六个小时。使用布片介子的孩子皮肤很容易受湿气浸濡,我们常说的淹着了。而穿沙土却丝毫没有这种弊端。 鲁西北人也很有办法,妇女们会做那种专门穿沙土的裤袋。那沙土要经过铁锅在炉火上翻炒一下,沙土必须热乎又不能烫着婴儿。然后将热了的沙土倒进裤袋给婴儿穿上。掌握沙土的温度也是一种技巧呢。 前不久我去乡下为一个亲戚家的小孩子做十二,看见那个十二天的婴儿仍然在穿沙土呢。我感到很不解,问她们现在不是有纸尿裤了吗?她们说止尿裤不适宜月子里的婴儿穿,再说这沙土要比止尿裤好得多。看来年轻一代仍然认可这种传统呢。 其实医学书上也有关于小孩穿沙土的记载。书上说婴儿穿土是比较科学的,它有利于幼儿髋骨的发育。而用布带缠裹的孩子在这方面就有一定的不足。幼儿时期髋骨环节发育不好,很容易发生脱臼现象。看来凡是祖上传下来的风俗习惯都有它实际的意义,就像每一种文化都有它的本体精神一样。也许先人并不懂什么才是最科学的,但是他们相信并尊重一代代人从生活实践当中总结出来的一切经验。经验会成就某些风俗吧? 女儿的故乡 还记得那年领着女儿回鲁西北,在德州下车时,女儿望着那些攒动的人群,听着那异地的方言,她冷冷地看着我:“妈妈,以后我们就跟这些人打交道了吗?”那一刻,我望着才14岁的女儿,心里着实感到了无法言说的惆怅。不敢想象她将来的人生也会从这里开始。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和女儿从心理上接受她的故乡?并热爱她故乡里的一切? 后来女儿去了聊城读师范,我发现她在一次填履历表格的时候,祖籍这一栏里她竟然填的是辽宁开原。我纠正她应该填山东高唐才对。 她很不情愿,还和我开玩笑说:“你为什么要生一个山东的孩子呢?”我也深表歉意地对她说,妈妈对不起你。可是你既然无条件接受了你家族的血统,就必须无条件地认可你的祖籍啊!女儿还是悄悄地将填错的地方改了过来。 两年后,一次带她去孙大石美术馆看美展,当看到孙大石和李苦禅都是三十里铺人,同是喝一条马颊河水长大的世界级画家的介绍时,正在读艺术的女儿忽然脱口说了一句:“马颊河水,你一定要给我留一口啊!”当时,我感觉女儿似乎已开始接受了她的故乡。当然,她对故乡的认可并不完全是来自因为故乡有这两位艺术大师。就像我对鲁西北的接受,我不是已经不知不觉认这里为家了吗?尽管我并没忘我的故乡。我想,一个人对于生命中的任何一种境遇,都得有一个慢慢适应和相互容纳的过程。其实,你在认可一个新地方的同时,这个地方也已经接受了你。尽管此时女儿已去了外地发展,但是她承认她的人生起点还是在她的故乡。 至于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今生之约必溯前缘。这里也该是我魂梦中的又一个原乡吧。 2007年11月1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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