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父辈的路 |
正文 | 脚下的路,在《说文》中解释为“道也,从足从各”,北宋徐铉有云:“道路,人各有适也。”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定义,类似于麦克卢汉提出的“所有技术都是人的延伸”的论点,仿佛只有在万物灵长的人类脚下,路方才有存在意义,才会生发从土路至水泥路再至高速路的递进式谱系演变。不曾想,路源于人,又独立于人,当一世人走过后,路仍旧静默地在那一处守候,不似等待归人,亦不曾挽留过客,像一位沉默寡言的记录者,用时间的姿态讲述着人在谱系中穿梭。这份欢、那腔怒以及不曾褪去的不悲不喜,在世代走过的路上漂浮、沉淀,最后不知不觉间成为身体里的一根骨头、一滴血液。 (一) 前段时间,开车路过阔别已久的老家,儿时记忆里路边坍塌的土坯房已然踪迹全无,过去那一条坑坑洼洼、雨夜泥泞的土路许是在全国上下“村村通”的铺天盖地中提前换成了一路坦途的容颜。坐在副驾驶上的父亲用商量的语气询问道:“要不咱们回老家看看吧?”刹那间,心中不禁潸然。其实,这位曾经一边因生活所迫而流浪天涯、一边写着“一种叫‘乡愁’的东西/席卷我的躯体/让我患上了一场重感冒,而且/无药可救”的父亲业已生出素昧平生的大片大片白发,这位原先一面蹬着自行车、顶着炎炎烈日送儿子参加高考、一面写着“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喝茶/陪着儿子读那本没有读完的诗集”的父亲停下背井离乡的脚步也有一年的光景了。在三百六十五天的日日夜夜,他似乎不愿也不敢向成家的儿子提出任何一点要求乃至奢望,每当儿子一家三口开车去郊游时,他和母亲总是第一时间选择离开。给予成年子女一家充足的独处空间,他说这是身为父母的智慧,可自此以后,一家三口的幸福只属于三人,却已经无涉父母双亲。那不忍回眸的一刻又一刻映照着古往今来一双双父母是何等的伟大!又喟叹出多少为人子女的无奈与惭愧!念及于此,我本欲刹车慢行,不料对面驶来的挂车挟风而至,车技欠佳的自己急忙调整方向,让坐在车中的父母不免虚惊一场。稍作稳定后,母亲恶狠狠地瞪着父亲,吼道:“回什么老家,赶紧回家吧!”父亲亦是随之附和,毕竟,相较于回老家看一眼这一丁点愿望,儿子才是第一位的。 继续向前行,我瞥见父亲频频回头,忽然想起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所言,“诗人是走在回家路上的孩子”。即便父亲时常拿着笔写就一首首诗篇,从青年写到中年,从家乡写到异地,但作为普罗大众中一位普通的父亲,他很久以前也不过是那个喜欢在那条老家土路上玩耍的孩子。 随手打开车里的音响,那首对当今年轻人已经十分陌生的《乡间小路》铺展开来,父亲跟着节拍,忍不住哼唱起来——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荷把锄头在肩上 牧童的歌声在荡漾 …… (二) 记忆深处,总有那么一节发生在乡村土路的苍凉桥段—— 在泛黄的六十年代,土地、树叶和男女老少的脸,所有的一切都是黄的。两个同年出生的堂兄弟在村头的那条土路边玩着泥巴,好像也乐于或只能在这条土路上玩耍,纵然那时候的乡人都异常明了这条土路其实是两个世界的天堑,一边是注明在户口簿上的农业世界,一边仅仅在“农业”两个字前加了一个“非”字。这一切,对两个懵懂的孩子而言,早就在和泥的瞬间被抛却在九霄云外了罢。 “快开饭喽!你们快点回来!”一个孩子的母亲朝着两个孩子喊道。可惜,喊声远远不及两个孩子奔跑的速度,一溜烟的工夫,他们便跑进了伙房。令俩人失望的是,灶台上只有一碗饭——十几颗粮食粒浮在表面,中间两根菜叶久久地占着C位——这怎么可能是饭?这又怎么不是饭?——趁着堂弟稍有停顿,年长几个月的堂哥一马当先地抢占了先机,把碗死死地扣在自己的嘴巴上,像用电焊焊上去的一样。时间一点一滴流淌着,狂饮的堂哥总觉得菜叶离自己那么远,眼睛冒火的堂弟却已然度秒如年。突然,尿意慢慢袭来,推攘着堂哥走进了十字路口,是放下碗去撒尿?还是继续喝着让尿肆意奔流?这恐怕比“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的选择还要艰难!其实,无论是尿急,还是饿急,都可以生出一种智慧——堂哥一边用右手把碗“焊”在嘴上,一边用左手捯饬着裤子。就这样,一饮而尽,也一泻千里。悄然间,在堂弟的哀怨中,在堂哥被母亲劈头盖脸地训斥中,故事落下了帷幕。 事实上,上述故事中的两个主人公,堂哥是父亲,堂弟是斌叔,故事是祖母在21世纪的某一天中笑着讲出来的。正所谓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如今笑着讲出来的往事,于当时的亲历者而言,也只能满是悲凉,更何况世代的悲欢从未也不可能相通!私念,让祖母笑着讲的原因,不仅仅是她的孩子们早已走出了乡村,更源于这一个远远超出他们年轻时候所有梦中场景的的时代! (三) 祖母应该常常会做梦吧!梦里闪现频率最多的应该是她带着年幼的二儿子去看病的场景吧!据祖母讲,二叔小时候害了一场大病,可面对偌大的大家庭和十几张嘴巴,仅靠祖父微薄的工资早已是捉襟见肘,又怎么敢奢望去给自己的二儿子看病呢!只能看天意吧!可惜,天不遂人愿,眼看二叔十几天不见好转,祖母只好蹬着大金鹿,带着二叔,在沿着通往县城的城乡公路向医院奔驰。在溢满浓浓的来苏尔气味的医护室里,医生像父母教训孩子一样训斥着祖母,“这是你亲生儿子吗?严重成这样了才来看!”这时候,祖母才发现二叔头顶凹下去了一大块。“即便是这样,也仅仅是让你二叔在医院里打了一天吊瓶,第二天就回家了!”祖母静静地讲着,红丝线也爬满了白色眼球。 同为六零后,二叔仅仅比父亲小一岁,只是包括父亲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恐怕也无法否认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哥”。祖父生病住院时,二叔在床前忙前忙后、侍奉左右。祖父碍于颜面,又考虑到自己的二儿子也已是年近天命的父亲,挣扎着要自己洗澡、洗内衣。面对祖父的回绝,二叔决绝地回道:“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你养我们又有什么用呢?”在单位发了新西服时,他有意无意地递到他大哥和三弟手中,漫不经心地说道:“单位多发了一件,给你们穿吧!”而他那轻描淡写的举动也只是不让他大哥和兄弟在各自的孩子面前难堪罢了!在他的侄儿童年岁月里,他十分清楚自己大哥的囊中羞涩,总是他的女儿买什么,他的侄儿必然有什么。是啊,有子如此,为父何求,这是祖父流着感谢、对亲子感谢的眼泪说的!是啊,我的父亲在孝悌上是我们任何人都做不到的,这是他的女儿跟我讲过的!是啊,二叔,在我的心中,您早已是我的另一位父亲。 “我没有梦想,如果说有,那我的梦想只是一个馒头!”二叔讲道。我不清楚这句话是对那一场童年大病的深刻铭记还是对那个曾经赤贫家庭的刻骨铭心,而我又是多么清楚,二叔梦想里的那个馒头,不只有他的一家三口,还有他爸妈、他大哥一家、他三弟一家……人生海海,总充满着匪夷所思。父亲兄弟三人之中,童年最受苦的莫过于二叔,为大家庭付出最多的也莫过于二叔,但比起他的大哥、三弟,他从未离开过家乡,也没有被迫体会到很多同龄人背井离乡、离别妻儿的痛楚和那永不停息的乡愁。无论是从土路换成公路,无论是从自行车换成小轿车,二叔始终行走在家乡这片土地上。对于六零后而言,离开家乡是生活的需要,回归家乡是生命的需要;对六零后的二叔而言,他始终行走在日益宽阔的家乡马路上,他那生命里的幸福,和着他那份对故乡至亲的爱,一直在家门口的那条路上久久飘荡。 (四) 黄灯教授写道:“在个人化的命运流转中,农家子弟以个体的丰富性,叙述者村庄现代化的整体实践,检阅着这一场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现代性实践的实际效果。”同样出身于乡村,相较于漫步在家乡路上的二叔,像父亲一样颠簸半生的六零后似乎更能映证一代人在改革开放前四十多年中的梦想与毁灭。童年在饥肠辘辘中渡过,一日三餐皆有红薯相伴的日子衍生出无法磨灭的记忆,枯燥的玩耍也多发生在家门口那条窄窄的乡村土路上,对红薯的自发性反胃、对泥土的天生性反感,成为出身农家的父辈们那一代人启蒙之初的噩梦。青年在机器轰鸣的集体工厂车间中走过,“一个工厂就是一个社会”已然成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全新阐释,那条从工厂到筒子楼的红砖路是乡下人向城里人转变的标识,也是乡土中国向现代化中国的世代跨越。世纪之交,在顾雏军与郎咸平关于国退民进的争吵中,在张瑞敏撸起袖子、大砸冰箱的果断坚决中,《从头再来》的嘹亮响彻大江南北,歌声中传递的不仅仅是一代人的负重前行,还预示着今后被社会学一再探讨的“农民工”概念中有了新的构成——下岗工人。或许,时代的宿命,是所处时代下大多数人的命运,用全部的努力完成最普通的生活是父亲漂泊半生的生命隐喻! 查理?芒格曾说:“宏观是必须接受的,微观才是可以有所作为的。”而父亲这一路走来的微观作为,一直映证着属于他们那一代人对梦想的执着和对现实的抗争。在筒子楼的记忆中,父亲常常在家乡县城的大小书摊上闲逛,以至于书摊老板对父亲这种只看不卖的老主顾有怨言、敢怒又敢言;在自己成长经历中,父亲更是为他这个自幼不善读书的儿子煞费苦心,《杨家将》《光武帝传》《岳飞传》《堂吉诃德》是父亲为我在小升初那个漫长假期中精心筛选的四本书,也是自己读书生涯中的前四本书。无论是激荡于“八子去、六子回”的片段,亦或是当时似懂非懂地笑话般显摆光武帝“刘彻”,直到未来在大学的某一天,突然才明了父亲那真挚的爱写满了不易——只有先懂得其中的乐趣,然后才会学会人生中更重要的一部分——坚持。 坚持,这一普世真理,于己而言,并非汲取于偶像或书本,而是自己那位像老牛一样耕作在梦想中的父亲。在那个情感在并不通畅的道路中酝酿出醇厚的上世纪末,年幼的自己每每在夜间睁开惺忪的睡眼,总会发现书桌上的台灯亮着,父亲在一页又一页的掀书中听见了凌晨的钟声。在这个车水马龙、喧嚣异常的21世纪,父亲仍旧固守着他那一团团泛黄的旧笔记,纵然身在不同的异乡,但《妻子》中的“她”从未远离。他的诗观亮闪闪地写在他那第一本诗集的扉页上——用精品说话,要穷尽人生,他的诗友为其写序称其为“诗痴”,同他一块抢饭、一块写诗的堂弟斌叔写他“穷到骨子里”。或许,热爱可抵漫长岁月,不管父亲走多远,不管他到了何种年龄,他都走不出那至情至性的内心疆域,也走不出那一方与生活妥协、又与生命抗争的梦想田园。 法国诗人纪尧姆?阿波利奈尔写道:“诗歌可以让一座桥成为永恒”,其实,诗歌只是一种依托,恰如问及父亲为何读书写作,父亲解释道:“相较于绘画、音乐等艺术,读书写作是这个世界最适合穷人的自我认知方式”,让生命成为永恒是一位位怀着18岁的少年梦、走在老去路上的乡土六零后们的坚守。 “没有人永远18,但有人却永远少年”,说的是六零后的父亲,也说的是每一个匍匐在时代铁蹄下的世代。 (五) 路遥讲道:“历史要求我们拔腿走向新生活的彼岸时,我们对生活过的‘老土地’是珍惜地告别还是无情地斩断。”在这里,我想更多的人会选择珍惜。其中饱含的不单单是钱穆先生所强调的那种“对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更是因为“我们并不是在告别谁,而是在告别自己的一部分”。无论是父亲,还是二叔,他们同为六零后,有着属于他们那个年代,也适于这个时代的优点,也有作为普通人所共有的缺点,比如父亲在真实生活中的懒惰、在人情世故上的迟钝,常常令人啼笑皆非;二叔确实是一位好儿子、好父亲,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位合格的丈夫。可无论怎样,作为他们的孩子,自己却异常地深感庆幸,父亲用半生之路教给我的是拼搏、梦想和仰望星空,二叔用生涯之行教给我的是责任、担当和脚踏实地。他们和我发生的一切,都早已深入骨髓,成为自己永远抹不去、也不愿抹去的骨血。 列夫?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写道:“拿破仑军队里最底层的士兵的生活,比拿破仑本人的生活更重要。”时间内化于人,时代的瞬息万变也悄然间幻化成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每当走在家门前的那条一变又变的马路上时,我总想起那一帘振奋人心却不知出于何人之手的“箴言”—— 唯愿为人父者皆可飞翔,为人子女者皆知晓自己的姓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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