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换灰 |
| 正文 | 换灰 沙地与里畈只隔一条河一条塘，塘南是里畈，塘北是沙地，鸡犬之声相闻，两地常来常往。但位置绝对是南边的好，你想想有哪家房子朝北造，除非你想吃风吃雨。里畈历史悠久，开发的早，沙地是讨饭逃荒的人到钱塘江边的滩涂里开垦后赖以生存的一块地方，你若要真的住下来，需要有三年陈油陈酱才能安营扎寨。 里畈人值得引以为傲的是沙地人田无一垄。钱塘江的潮神菩萨发起威来，吓得你屁滚尿流，所以沙地人都做了随时准备撤走的打算：先在滩涂上造一间直头舍，置几样简单的农具，如果潮水不来，就种几株棉花，种几畦毛豆；如果潮水来了，顾不得收拾庄稼，拔起脚就逃，保住性命要紧，明年再来垦种。里畈人不同了，首先它有一条大塘安全地守护着他们，就在河、湖边造起了瓦屋，尽管里畈有的是稻草，但他们绝不造草舍，因为他们要永久地住下去，尽管瓦屋也是简陋，比不上高楼大厦，但却能遮风挡雨超过草舍，过它十年二十年是不成问题的。 再说土壤吧，沙地的土是钱塘江冲积而成的，叫香灰土。遇到水，一冲就光，不蓄水，只能种些旱地作物，如番薯、玉米、毛豆、花生之类，早先条件很差，谁会知道这些杂粮过了若干年后是营养食品了。 沙地人最眼馋的是里畈人种出的香喷喷的白米饭，而沙地人吃的是二餐粥一餐饭，粥是萝卜粥、番薯粥，饭是麦粞饭，就是三分之一大米掺上三分之二麦粞，这饭现在轮不到你吃了，因为现在追求的是返璞归真的营养食品。可在当时这种又是麦粞又是米的杂交饭又粗糙又黑，加上用乌干菜，霉豆腐当“下饭”，实在难以下咽。里畈种稻的土又稠又粘，是制砖的好材料，而且这种田里可以种荸荠、慈菇、藕、菱，更可以种荷花。 再说水吧，里畈有鉴湖、瓜诸湖、西小江、南门江，这些大江大湖里长着无数的鲢鱼、胖头鱼、鲫鱼、蟹、虾。划着乌蓬船，在这里，看里畈人撒网是一种幸福，这里捕上来的鱼、虾、蟹是那么的个大体壮，无比鲜美，绝没有一点泥土味。这种江、湖可以养殖珍珠，可以养颜美容，加上洁净、甜美的水滋润，难怪里畈女人阿娜多姿，细皮嫩肉，水灵灵的。可沙地呢，湖泊、池塘星罗棋布，但小家子气，绝没有里畈河湖的广阔，河里的鱼、虾、蟹小而多有泥土味，这里一到烂麻时节四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臭气，河水变得墨黑墨黑，害得沙地人吃天落水甚至吃旱潭水，沙地的水杂质多，沙地的阳光特别灼热，骄人，沙地妇女流的汗特别多，所以皮肤变得黝黑、粗糙。 人们离不开吃、穿、住，条件优越的里畈姑娘不肯嫁到沙地来，而沙地姑娘嫁到里畈，是“老鼠进了饭篮里”，家里人以为是一种荣耀。 有些年，沙地人信奉“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的真理，想尽办法去搞肥料，他们会长途跋涉到上海、杭州的城市里去搞粪便。后来有女儿嫁到里畈的老人说：“伢何不到里畈去换灰？”噢，这是个好主意，沙地人摇着木船去里畈换灰了。里畈盛产水稻，有烧不完的稻草灰，这稻草灰是很好的磷肥，番薯、毛豆、玉米全靠它才能结出果实，可里畈的水稻里放稻草灰太麻烦了，因此让沙地人拣了便宜。 可这换灰不是件轻松的事，那时的里畈石板路高低不平，曲曲折折，而且这灶灰仓都是在低矮、潮湿的地方，人要弯腰曲膝才能掏到灰，而烟囱里的灰最好。为了能搞到质量好的灰，沙地人不仅掏空了里畈人灰仓里的灰，顺便也要帮忙掸烟灰，如果不愿掸烟囱里的灰，这柴灶烧起来不灵，里畈人就不让你掏灰仓。乡间流传一句“钝灶漏茅坑“，意思是你家的灶不灵光，茅坑都漏，你家的日子就过得糟糕了。 这样一折腾，沙地人的眉毛、鼻子、脸上就布满了烟灰，所以里畈的姑娘会朝着沙地人一笑，你千万不要自作多情，以为她要嫁给你了，而是笑你活脱脱像只猴子。那个辰光，沙地人对里畈人憋足了气：“看你个里畈人笑得介甜。” 但里畈人也有笑不出来的时候。六三年，自然灾害，里畈人大米饭没有吃了，要向沙地人求救。他们划着一船船的大菱和大衣柜、大菜橱、桌子、凳子，来沙地调换番薯、罗汉豆、大麦、小麦。沙地人在地角边、沟渠旁广种番薯、罗汉豆、毛豆、蕉藕，这些东西也要辛勤劳动才能长成果实。记得我在一户农户看到一口八成新的大衣柜，上面的图案雕刻得十分精致，主人告诉只用10斤罗汉豆调换的。里畈人翻箱倒柜，把祖传的金银珠宝拿出来换粮食吃，把老家具运到沙地换番薯、萝卜。那个辰光，沙地的河岸边成了光怪陆离的世界。而沙地人又利用家里的道地搭起了南瓜棚，棚下生满了一个个南瓜，翠绿得可爱，这嫩南瓜可以当菜炒来吃，老南瓜粉糯的好当饭吃，还可以做南瓜糕，粉是用小麦磨成的。里畈人来换大菱，看见沙地小孩拿着黄澄澄的一块糕，问小孩“什么东西”时？小孩就会唱起“你个里畈佬，想吃伢沙地的南瓜糕，你的脸孔要不要？”这顺口溜是那些正在和姑娘谈恋爱后来跑到里畈人怀里去的沙地小伙子编出来的。你里畈人也有倒运的时候，沙地人也有阿Q的心理。 可沙地里也闹起了饥荒，连萝卜皮、番薯叶、麻叶粉也掺和着吃了，吃着，吃着，脖子粗了、脸肿了、脚也肿了，人走路没有力气了，怎么了？一检查，医生说患了软骨病，都是肚皮没有吃饱的缘故。 再后来，到底里畈历史悠久一点，企业搞得早一点，他们坚持走集体道路。化纤厂越办越多、越办越大，本地的妇女、姑娘都进厂做挡车工，小伙子进厂做保钳工，不仅小孩子读书，进幼儿园可以免费，连饭也免费供应。农忙的时候，每亩田有化肥可以奖励，路都浇成水泥路，自来水通进村庄各家各户。过年有钞票分红，吸引得沙地人眼珠都要凸出来哉！ 沙地人到底也是见惯世面的人，有点像潮水的性格，你们集体干，我个人干，有句老话：“三三四四偷头牛，不如一人偷只狗。”主意打定，沙地人做咸货生意，冬芥菜、萝卜干、榨菜，自己加工远销到广州、武汉；承包围垦土地，种西瓜、种萝卜、种胡瓜、养鱼、养蟹、养甲鱼；出门去承包房子、造桥、造路，做雨伞，反正哪里有钱，就做哪门生意，这又同潮水的性格相同，潮起潮落嘛！ 这样里畈与沙地比翼双飞，两头来来往往，结亲戚更多，里畈姑娘也肯嫁过来了，只要有轿车、有别墅、有存款，哪个姑娘不肯嫁过来？ 今后的日子还要好，昔日荒凉的围垦，现在真正成了热土、宝地，钱塘江架起了彩虹般大桥一座又一座，还要建隧道通地铁，把沙地与里畈，上海、杭州紧紧联系起来，大工厂，大企业如雨后春笋都来这块热土落户，这以后的日子还分得清里畈与沙地吗？ 新的时代新的生活，真当让人要欢喜煞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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