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海心(一)出嫁 |
正文 | 海心(一)出嫁 娘叫海心,名字是我外公取的,我很喜欢,名字好听,听起来感觉与海有关,其实外婆家不在海边,离海还有十万八千里,孙猴子从这里要翻好多跟斗才能到东海龙王那里。我要蹦,估计连村口的山都蹦不过去。村外山边有一个巴掌大的湖,读了几天私塾的外公就把湖当海了,娘在孩子中排行老大,外公就给娘取了这个名字,我姐说这名字像大家闺秀的小姐,生活起来应该充满海风和沙滩,白云和彩霞,站在家门口看着早上的太阳还想象着身边会泛起浪花。 名字再好听不能当饭吃,上世纪四十年代家中很少能吃饱饭,解放前的生活想起来就害怕,实在饿了就吃树皮,吃观音土,娘说观音土也听起来好听是吧?吃起来可难受了,吃下去消化不了,肚子胀得厉害。 我记起来了,一次我问娘,我是怎么生下来的,娘告诉我,我是她用吃的观音土捏成的,最后还加了一个把儿,我就变成了一个愣小子了。 娘说出嫁与结婚是两回事儿,比如娘八岁从焦家出嫁到我陈家,虽然老不愿意,又没办法;十八岁才到李家与我父亲结婚,五岁的我盯着母亲直眨巴着眼……出嫁就应该是结婚,双方都欢天喜地、大红大绿、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得跟什么似的。 先出嫁的是我大姨妈,那时候她五岁,被袁家接走时哭得像个泪人。八岁的娘帮外婆收拾嫁妆,就是平时我姨妈穿的衣服,唯一的一件新衣服已穿在她身上了。外婆当时没有哭,或者娘当时没看见她哭。当大姨妈挣扎着被拖远后,外婆突然哭得撕心裂肺,外公在外屋用手直捶桌子。娘那时就懂事了,静静地在旁边牵着舅舅抹眼泪。 娘说时,我正趴在母亲怀里吃奶,娘用指头轻戳了一下我的脸,轻声说,你啊!少儿不知愁滋味,长不大。 我问娘愁是什么滋味啊? 娘马上说,就是我不要你了,现在就把你送给咱村旁边的柯家,那个狗叔想要你去当儿子,你就怕他!他一天到晚不停地咳嗽,嘴张得大大的,要吞你,一天咳嗽着还把一个盘子震下来,正砸着你。 我伤心得要哭了,小手抓得母亲的衣服更紧了。 这就是愁滋味呀,我鼻涕都愁出来了,原来愁比伤心厉害。 没过几天,娘就出嫁了,跟娘一起被抱走的还有小姨,叫海桂,海桂当时出生时,正是桂花飘香时节,现在她一岁,要被送到邻村赵家,她被抱着在前走,娘与我陈外婆家的人在后面走,小姨一双小手在空中直划,大哭,傻小姨,空中能抓住什么啊,空中只有阴沉沉的天和细细的雨。 娘打着外婆送给她的黄油纸伞,伞太大,人太小,娘执意不让人抱,这样她就可以走得慢点,怔怔地想把这路铭刻在心里。南方秋天的雨是凉的;伞是凉的;娘的手是凉的;全身都是凉的;手还生痛,那是外婆临别时抓着娘的手不放,使劲捏的,娘说真希望这痛一直持续下去,这样就能感觉外婆就在身边。 外婆那天没有哭,娘看见外婆眼中含着泪花,大人小人都没有话,静得只听到雨的声音,还有娘离别后家里传出的撞击门板的声音,娘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声音一声响过一声,一声密过一声,像远送的鞭炮……娘感觉没多久就走出村口好远了,她小妹的哭声已经听不见了,娘不时张望着看她慢慢变成小黑点,慢慢比雨点还小了,最后怎么也看不见了,娘的眼睛就算蹦出来也没有用了。 翻过第一道山梁就看不见家了,路边的落叶凌乱得心乱,感觉撕得慌;娘特意走得很慢,路太短了,真希望脚下的路能再长点,天更阴了,心思开始沉了,沉得她迈不开脚步,呆呆地看着山边的小湖泛起碎碎的雨花,一个石子把娘拌了一下,惊起湖心一只小鸭,雨把娘全身都打湿了,这么大的伞,雨又这么小而密,没有风,应该不至于把她淋湿的,脸上都湿了,是泪是雨已经无所谓了,泪密雨细,凉凉的,密密的,透不过气。 娘说,红红的茶花开了,怎么看感觉像哭;路边的大芙蓉花开得又像咧着牙在冷笑;山上的桂花今年又开了,闻着却有点苦,比黄连还苦。 我想明白,黄连是不是一种漂亮的花,娘说黄连是一种苦药。 我本能地用手捂着嘴,想让我吃药,比登天还难! 真没办法,娘出嫁时我爱莫能助,按娘的说法,我当时正在那个巴掌大的海心岛上当一只孤独的小野鸭。但作为野鸭,我应该亲眼目睹那个小姑娘出嫁的,一把黄伞遮住半边天,惊飞了我,小鸭想要发芽,还有三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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