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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哪儿去了

口亦文

父亲多年未见联系的朋友来家,我望着他,叫道:“伯伯,您好啊。”伯伯还是老样子,身板硬朗,满面红光,只是,已经有满头白发了。

“你是?”伯伯望着我,像在找寻从前的记忆,“哦,你是满妹子吧?”

我笑着点头。

“呵呵,快认不出来了。”伯伯还把我当成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孩子呢。“你看你家老满都这么大了,我们能不老吗?”伯伯回头对父亲说。

饭桌上,伯伯和父亲开心的对饮,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哎,满妹子,你如今还喝酒不?你小时候啊,我们到你家来,你最喜欢蹭在我们身边,我们一到吃饭的时候,就用筷子头沾点酒送到你口里,一杯酒常常被你喝了一大半呢。你这个‘鬼’妹子,有一次一个人‘偷酒’喝还醉了,嘿嘿嘿……”伯伯快活地笑着,我羞涩的低下头。

我小时候喝酒的故事在很多父亲,爷爷的老友口中成为了笑谈的记忆。

真是的,怎么每个来我家的伯伯都要提到这件“糗事”呢,好像我是个“酒鬼”似的。这都怪爷爷!

我望着墙壁上的爷爷,爷爷在微笑地望着我。

“满妹子,快过来,帮爷爷点烟。”爷爷上市场卖菜回来了,坐在老屋前的葡萄架下,掏出一包香烟来,我赶紧跑过去,从爷爷的“洋火”中抽出一根火柴,“哧”的一声,火柴摇曳着温暖的红光,照亮了爷爷古铜色的脸,那么的和蔼可亲。爷爷慈爱地问我:“今天在家听话不?”

“我听话,爷爷,我还写了一排字嘞,我去拿给你看啊。”

“嗯,真不错!来,我带了两个葱油粑粑,快拿进去吃了。记得帮我把酒瓶子拿出来哦,我喂你酒喝。”

一个小小的酒杯,盛着爷爷浸泡好的药酒,泛着暗红色盈盈的光。爷爷总是用筷子头沾一点点酒,送到我口里,我也是一点点的舔,不用不久,一小杯酒就被我给舔完了,剩下的,爷爷再也不会给我舔了。他坐在那儿,吸了一口烟,轻轻地吐出来,薄薄的烟雾中,爷爷微眯着眼睛摇摇头,又端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满脸的惬意!

我还在望着墙壁上的爷爷,伯伯在一旁感慨的跟父亲说:“老爷子人好哇,勤劳,正直,在工作中总是身先士卒,如今要找几个这样的乡村干部怕是难得找了啊。”

可不是!

爷爷是患食道癌去世的。爷爷的一生为乡亲们谋取福利,操劳得只剩一把瘦瘦的骨头,病痛还要折磨他,以致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老人家活活的“饿死”。这,成为了我们永远的伤痛。

送葬的路途就是爷爷一生工作所走过的必经的路。十多里的送葬路程啊,沿途都是乡亲们自发燃放的鞭炮,他们都在祝愿爷爷一路走好。我们一路上回谢跪拜着这些善良的乡亲,也一路感触着乡亲们对爷爷的这种尊敬。

我再也没见过爷爷,可我分明感觉到爷爷时刻在注视着我。

我也看到奶奶在那儿望着我。

奶奶给我更多的是细微之处的疼爱。

从小,我似乎就被“毒气”缠身。

每年春季和秋季,我起一身的“风疹子”,小小的红色疹子在我的背上肆无忌惮的长着,弄得我浑身麻痒痒的,很不舒服。奶奶总是在郊野四处寻找“金银花”,“风球子”,“苍耳”以及陈年的桑树叶,她把这些土药材放到一个大大的铝锅内,倒进一盆水,放在煤火上慢慢的煎熬。熬好后,先盛一碗稠稠的汤让我喝了,然后再兑上水,继续煮上三五分钟,把药渣滤掉,留下来的水给我洗澡。

夏季里,我浑身起“热痱子”,严重的时候背上还生“疖子”,那时候没有风扇更没有空调,晚上热得睡不着觉,我老是哭吵着。到了伴晚,奶奶总是早早的把竹铺子用井水洗一遍,滤干,我躺在竹铺子上,奶奶摇着蒲扇,帮我赶走着蚊子,我安稳的睡着了。奶奶呢,奶奶是什么时候才睡哦?

到了冬季,“冻伧”也来找我的麻烦了。每年我的左手小指生“冻伧”,糜烂得都要露出里面青白色的筋骨,而脚上,耳朵上的“冻伧”天冷还不觉得讨厌,只要是天一放晴,那种难受的滋味啊——-奇痒无比。每次晚上放学回来,我都大声叫苦着:“我痒死了,我不去读书了。”奶奶早就估摸好我回家的时间了,她端出一个菜碗,菜碗里盛着放了盐,茶叶和一种不知名的药混在一起的消炎水,水温不凉不热,正好。奶奶帮我把前次左手小手指上缠着的纱布换下来,用棉签沾盐水帮我把伤口消毒,然后又换块纱布再次缠上。冬季的夜晚我做作业,奶奶把烧得热气腾腾的柴火火盆放在我的脚边,她说:“煤火烤着有毒气,冻伧会更痒的,柴火烤着热和些。要认真读书啊!”奶奶放下火盆,轻轻地走开了。我知道这些小棍子柴火是奶奶在江边上拾来的。我们这里没有山,没有很多柴火,全靠湘江上游飘来的木头,树棍留在江边,奶奶最喜欢去江边拾捡柴火,都是为了我啊。

一年四季缠着我的“毒气”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突然就没有了。好像是在奶奶过世以后。原来,奶奶是专门帮我赶走“毒气”的天使吗?

我相信奶奶是我的天使。可,为什么天使都要插上翅膀飞走呢?

我不能挽留的生命,只能在回忆里记取永恒。

奶奶在我去株洲帮外婆洗衣服洗被子的那天突然中风了。我在外婆家干完活,心里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外婆要留着我住一段时间,毕竟,湘潭到株洲,不是说马上来马上走就行的。我说我要回家,我说外婆您自己当心点,这么一大把年纪的,洗衣服被子什么的要表妹妹们帮您洗,要舅妈帮您洗。我说我还要为奶奶洗衣服被子呢。

回到家,姐姐在家门口等着我,姐姐哽咽着说:“妹妹,奶奶中风了,快进房看看。”

我飞快地跑进奶奶房中,奶奶已经躺在床上了。头朝房门口,嘴角朝右歪曲着,眼睛痴痴的看着我,眼框里慢慢的蓄满了泪水。周围有邻居说:“到底是你回来了。你奶奶不认识我们,看见你就哭了。”

我突然就忍不住大哭起来,我的奶奶,早上的时候,您还是红光满面的笑盈盈的望着我出门,到了晚上您怎么就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呢。

姑姑和邻居把我拖出房,她们怕奶奶看见我这幅模样伤心,她们也怕我在奶奶面前哭得更加伤心。我眼里的奶奶不是这样子的啊。

我的奶奶,生性热情好客,家里来了客人,总是笑盈盈的迎上去,爷爷父亲的同事来家中吃饭,奶奶总是和他们喝酒助兴,一口见底,一显“女中豪杰”的气慨。遇上周围邻居家的红白喜事,奶奶总是“帮忙”人中最显眼的一个。奶奶会扎绣球,会剪窗花。邻居家讨媳妇要“刷媒”,就是在媒婆脸上涂胭脂或者煤灰,这样显得这家讨了个正经人家的姑娘,讨了个“热闹”的彩兴。奶奶带着一群年轻的媳妇们往媒婆脸上涂煤灰,常常吓得媒婆四处躲藏。邻居们都说:“只要是老太太在场,就热闹多了。”奶奶总是能把这种热闹的场面推向极致。

那么闹腾腾的奶奶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了。

奶奶躺在床上度过了八十多个酷暑的日子。我,两个姑姑姑父,两个嫂子和父母亲轮流着,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守着奶奶。每天,我们帮她轻轻地擦身子,换尿布,做可口的饭菜给奶奶吃。邻居们都说:“老太太命可真好。没见过哪家病人有这么多人来照顾,没见过有孙女孙媳妇这么尽心尽意照顾老人的。”

生性爱干净的奶奶安谧祥和地走了。走的那天清晨,我睡在床上,头天晚上我一宿没睡,长辈们要我去睡觉。我刚刚进入梦乡,感觉有一缕清风从我身上拂过,凉凉的,我激凌着翻过身来,就听见父亲在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去了,去了,我母亲去了……”

我的眼泪顺着面颊直滚滚的落下来,我感受到那阵清风是奶奶的魂魄,奶奶在向我交代一些事情吗?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我当时没去想,我要跟奶奶做最后的告别。

高挂在堂屋墙壁上的爷爷奶奶,你们的微笑依然那么的慈祥,你们在后山的安息之所依然被我们打理得干干净净,你们俩的坟头,松柏依然高高的耸立着,而爱花的奶奶,清明节的那天,姑姑们总是要向您献上一束艳丽的花——-您那么的爱着红艳艳的花。

爷爷奶奶,你们如今在何方呢?

奶奶交代给我的事情我当时没去细想,现在我有足够空闲的时间来回忆和揣摩您化作一缕清风抚摸我的含义。

嗯,我明白了。

我看见我的父母白头发越来越多,他们的身子也渐渐的弯了,“人生七十古来稀”,爷爷是七十一岁过的世,奶奶活到了七十八岁,在当时也算高寿。而如今,七十岁的父母还很硬朗,他们还在为我们这个大家庭操劳,他们还在为我们做着表率,希望我们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中,保持着堂堂正正做人的品质。

可是,终会有那么一天,他们也不知道会去哪儿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样的遗憾,我们不会让自己背负。

尽自己的心,尽自己的力,对父母孝顺。爷爷奶奶,这是你们给我的交代吗?

爷爷和奶奶,穿着黑色的布衣服,黑色的布鞋,并排站在那儿,满脸的微笑,他们身后是一簇簇艳丽的芭蕉花。那是他们亲手栽下的花啊,很多年过去了,花依旧在艳丽的绽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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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3:4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