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我的“御用文人”生涯 |
正文 | 2000年的3月底,就在我找工作找得精疲力尽、焦头烂额时,一位四川籍的朋友对我说,我倒是认识一家工厂的老板,不过他的活挺苦的,我怕你吃不消。我说,一个人在外这么多年,我什么苦没吃过。于是,朋友领我去了那家位于上海青浦区某镇的一家服装印花厂。老板见是熟人介绍的,便收下了我。 按照“惯例”,所有的员工进厂,首先得交上身份证,再交200元的押金。从学徒工开始(一般为3个月,无工资,但包吃包住),根据个人表现,每个月发50——200元的生活费。为了能有口饭吃,为了能养活自己,我咬着牙挺过了三个月的学徒期,终于与老板签上了为期两年的合同而成为该公司的“正式员工”。开始有工资了,但还是每月只发200元的生活费,到年终发全年的一半工资,另一半得等合同期满时再结。单方面“毁约”者,责任自负。 2000年6月的一天,我接到了上海《青年报》社编辑打给我的电话,要我带上有效证件,去取稿费。我便找老板要身份证。他正在电脑上绘图纸,头也没抬一下,问我,要身份证干嘛。我说,取稿费。“取稿费?!”老板吃惊地站了起来,瞪着小眼睛从上到下将我扫了一遍。“4月22日,我在《青年报》上发了一个版面的文章。”老板见我不像是在撒谎,便给了我身份证,还破例放了我一天的大假。 转了4路公车,我才从青浦郊区赶到了市中心的报社,取了330元的稿费,还带了一份样报回来。晚上,老板找我要去了报纸看,之后,又看了我发表在其他报刊杂志上的一些短文。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只有六、七十人的小厂里,竟然还有一个“拿笔杆子的人”。第二天,我的工种立马发生了改变:从生产车间进入了中层管理员的行列。仓库、内务管理、催讨客户的帐款、原材料的采购,甚至还陪同老板一起出去洽谈业务。所有的工作,我都能将他们处理得井井有条,得心应手。不久后,老板又交给了我一项“特别重要”的任务——定期地对全厂工人进行“政治思想教育及业务技能培训”(上海方言即洗脑子) 听说老板原是一家国有企业的职工,后辞职去了澳大利亚打工,几年后,带回了一笔资金和技术,自己办了一个小厂。他全套照搬国外资本家的一系列管理模式,甚至将它们发扬光大了N倍。所以,他凭借具有绝对竞争力的价格、质量及交货期,迅速地打开了市场,在上海站稳了脚跟,并逐步将业务拓展到江浙地区。短短的几年功夫,他的资本是成倍翻番,工厂的规模也不断扩大。一年中估计有二百多天,工人的日工作时间在12小时上下;至少有2——3月,工人的日平均劳动时间达到15小时。炎热的夏季,工友们在车间里紧张、高效地劳作,伴随着他(她)们的是一台台功率达几千瓦的烘干机、压烫机和太阳灯,身上的衣服、鞋子还有头发,一天到晚不知道要湿透多少次,然后再用自己滚烫的“体温”来捂干它。整个车间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臭味和馊味,乃至于部分客户要进车间查看产品的质量,不得不捂着鼻子或戴上口罩,瞅一眼赶紧掉头跑;老板躺在空调间的大沙发上,喝着冰镇啤酒,眼睛像鹰一样盯着前方的闭路电视,几乎每个车间工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控之下,如若某个人的动作慢了一拍或是违反了操作程序,老板会立即通过对讲机,让主管领着他(她)去室外享受40多度的“阳光桑拿”。捱到夏天过去,总有相当一部分人的脚上先是起泡、化脓,由于得不到及时的休息和治疗,而后开始开裂子、溃烂,最后成了“跛子”,在车间里跳来跳去;三九严寒,工友们用海绵、抹布在一遍遍地清洗印刷制版上的色浆(以防丝网堵塞),然后才能清洁自己的手、脸和衣服上的各种色浆。天天和冷水打交道,加上各种化工制品的腐蚀作用,工友们的双手,轻微一点的,红肿得像胡萝卜,严重的,手背、手指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的口子,有时候连筷子都拿不起来······由于长时间高强度的劳动、睡眠不足加之营养不良,我曾经不止一次看见有工友晕倒在车间里。长此以往,“逃离、维权”成了所有工人的最秘密、最热门、最核心的话题。包括我自己在内。一年之中,我实在数不清有多少人,为了逃离,不敢要身份证,更不敢提应得的血汗钱,能溜之大吉对他们来说就是“保住了一条命”。曾经在一个寒风凌厉的冬夜,六、七个“元老级”的员工,从宿舍楼上扔下行李,然后顺着下水管道溜下去,集体“逃往”杭州的一家同行企业;曾经有几次,工人们为了维权,拨打各类投诉、报警电话。往往不到十分钟,警车便呼啸而来,工人们暗地里欣喜若狂,然而,警察却将欲投诉的人带走了。听本地的驾驶员悄悄和我讲,根据“情节的轻重”,他们有的在派出所的滞留室被关了一夜后放了,有了被“请进”了市区的遣送站······在这种状况下,加紧培训新员工、稳定人心、继而“进一步”增强所有工人的战斗力和凝聚力就成了工厂里最为迫切的事。 在食堂的饭厅里,老板很快为我装上了一块大黑板,买了很多盒粉笔。从此,我开始做起了兼职“讲师”。我给我的工友们讲述如何勤奋、敬业,讲解非常流行的“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的深刻内涵,讲述如何能成为岗位上的“行家里手”;如何最大限度地实现自身的价值,从而赢得别人的尊重······偶尔,老板也会抽出宝贵的时间(他的日常工作在14小时左右),亲自来听我的讲座,这不免使我有些受宠若惊。于是,我讲得更加卖力,口若悬河,唾沫横飞。可当我看见工友们浑身湿透、挥汗如雨时,看见他们一走一跛仍快速地跟着机器跑时,看见他们见了比老板的狼狗的伙食差得远的饭菜而索然无味,但不得不大口地往下咽时,我深深地知道,这一切绝不是我教育的结果,而是在人家的“淫威”之下,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你想,一个从乡下乍到上海的农民工,万一深夜被人家赶出了厂门,(此类事件多次发生过)身上没有身份证(被扣押了),没有钱,那是怎样的一种处境呀,真正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要说我的讲课给工友们带来的最大益处,那就是在他(她)们精疲力尽的时候,给了他(她)们一丝喘息的机会。另外,还有少数的几个文学爱好者,他(她)们欣赏我的出口成章的口才和敏捷的思维。在背后,我知道有不少工友骂我是“老板的狗腿子”、“伪君子”。其实,人家是骂得对,骂得好!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日子,我的浑身散了架似的痛,可我还是辗转难眠。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御用文人”,我曾经对他们切齿痛恨。因为他们与腐朽、黑暗的反动统治者是一丘之貉,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是帮凶。他们最善于颠倒是非黑白。翻手为雨、覆手为雨是他们的强项。有时我在睡梦中,梦见自己变成了秦桧,变成了高俅······死了这么多年了,还遭万人唾骂,吓得我一身冷汗。但是,一回到现实中,我依然如故——唯唯诺诺,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如果我振臂一呼,不敢说百分之百的工友跟我走,但响应者必众!我会找沪上各大新闻媒体反映事实的真相,我会请律师、会找区甚至是市一级的劳动监察机关去申诉,那么,很有可能早成了另外一种景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兄弟姐妹们,不必做得那么苦,那么累,想走的时候,能从工厂的大门堂堂正正地走,而且是拿上自己的身份证,还有,就是自己应得的血汗钱! 文怀沙教授认为,文化人有两种:一种是奴隶,一种是奴才。奴隶有自己的思想,有反抗性,而奴才只会阿谀奉承。我深知,仅凭自己喝下的那一丁点墨水,远没有资格被称为“文人”,但是,我的的确确是在做那样的一份工作。我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以及那一点点可怜的虚荣心,始终没敢迈出那一步,直到合同期满全身而退。之后,我离开了上海,结束了长达十年的打工生涯回到家乡开始了新的生活。到如今,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了,每每想起这一段峥嵘岁月,我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说明;本文系作者原创文章,任何纸质媒体需要刊载的话,请与作者联系,谢谢!) 通联: 安徽无为县交警大队倪旭生 办公室电话0565—— 手机:(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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