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小说)拿什么拯救马小货的青春 |
正文 | 1 1996年秋的一个晴朗早晨,夏州市大彩实业公司总经理肖河开着他新配的皇冠轿车,行驶在雄伟壮观的长江大桥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美女葛秀丽,是肖河的老板——夏州大彩实业公司董事长高大彩的宝贝千金。今天葛秀丽特别高兴,因为她心中暗暗爱恋的大名鼎鼎的钻石王老五肖河先生,终于答应抽空带她去风景绮丽的汉口江滩公园游玩了。这真是个好兆头,至少说明肖河也是喜欢她的,虽说她今年已经29岁了。 肖河是三年前受聘到大彩实业公司打工的,那时他28岁,从外省来到夏州市汉正街打工,一开始从做“扁担”入行,先是帮街上的商铺扛包送货,后来被精明的汉正街大老板高大彩看中招进了她的公司,在高大彩的服装厂里从普工做起,做过机电维修,开过运货车,跑过采购销售,总之干什么像什么,很受高大彩赏识,一年间三级跳,从工人升到主管又升到服装厂厂长,直至升任公司副总经理,成了这个公司的二把手。在副总经理这个位子上干了不到两年的时间,肖河就将这个困难重重、入不敷出的公司从经济危机中拯救出来,而且又扩张发展新开了一家大酒店,生意也出奇的好。 十五年前自丈夫车祸去世后,高大彩接过丈夫扔下的这个二百多人的服装公司大摊子,勤扒苦干,呕心沥血,累出了一身病。这个要强的老寡妇,年过花甲的总经理,终于感到自己病体难撑了,一直在想方设法培养自己的接班人。后来他找到了肖河,亲自带着他在商海里摸爬滚打,总算打造成功,后继有人了。这不,刚过完春节不到一个月,高董特地召开董事会,将总经理的位置让给了肖河,自己乐于做个悠闲愉快的董事长,一切事务都交给肖河全权处理。高董特地拨款给肖河配了一辆新车,使他便于工作和应酬。还特别嘱咐肖河,要他注意休息,一定要抽时间带葛秀丽出去玩玩。 车到江滩公园门口,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肖河将车停在僻静处,然后下车,打开车门,伸手护着车门上方,请葛秀丽下车,肩并肩款款走进公园。守门的保安一看,嗬!好一对才子佳人,赶紧弯腰行礼说,欢迎光临! 肖河拿出三角架,把相机调到自动快门后,赶紧跑到葛秀丽身旁,随着照相机的快门的“咔嚓”一声,两人情投意合的瞬间便被永久定格。抗洪纪念碑前,各种艺术雕像旁,绿树花丛间,都留下了葛秀丽美丽窈窕的倩影,到处都能听到葛秀丽快乐而脆亮的笑声。 拍过照之后,他们选了一块干净的草地,肖河和葛秀丽坐地休息,愉快地聊着天。 葛秀丽说:“肖河大哥,你可真了不起,把公司的生意越做越大,妈妈老是跟我夸你,说你聪明能干有才华呢!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吧?你的童年是在哪儿度过的?你的青春一定阳光灿烂?……你能诚实地告诉我吗?快告诉我吧,肖河大哥,你的生活,你的学习,你的青春,你的爱情……我都想知道,快告诉我吧!” 肖河的笑容突然停顿,方正俊朗的脸色渐渐阴暗下来,他环顾四周,颇为尴尬地答道:“我没上过大学,只读到初中毕业,由于家庭贫困,就,就辍学了……然后,然后就到……那个地方去打工,什么都干……我的青春阳光吗?……不,不……什么是我的青春……我也不知道……我的青春,无法诉说!” 肖河突然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拉起葛秀丽的手说:“我们回去吧。” 葛秀丽说:“好吧。我的头晒晕了,正想回家呢。” 肖河开车将葛秀丽送回家,就回公司上班去了。 吃晚饭时,葛秀丽对董事长高大彩说:“妈妈,肖河老家是什么地方的?他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他谈过女朋友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高大彩头顶的白发在灯光下熠熠闪光,她的双眼是褐色的,虽说已显浑浊,但仍能发出温柔而理性的光芒。她对自己唯一的女儿说:“我也不甚清楚。你就试着用心去慢慢了解他吧。” 葛秀丽自言自语地说:“我蛮喜欢他的,但又不了解他的过去,我该怎么办呢?……” 夜深人静。肖河独自在阳台上喝酒,小桌上一瓶白兰地已喝去大半。肖河坐在靠背藤椅上,自言自语地说:“秀丽是个善良贤惠的姑娘,我真喜欢她啊!但我的过去不堪回首,能够如实地告诉她吗?” 从江滩公园回来后,肖河的心一直忐忑不安,他清楚自己是遇到大麻烦了,还清楚麻烦实际上是一直存在着,只是被自己有意无意的遮盖了。他伸长脖子望着远方,望着西北的远方。一张熟悉的面孔老是从幽暗中浮现出来,那张脸,狰狞而冷酷,在他眼前晃动,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禁不住祈祷着:“哥哥,你别再来了,你就让我过几年轻松日子吧!”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想晃掉什么,样子像中蛊了似的。 肖河已经喝掉了大半瓶酒,却仍感到全身发冷,两道热汗从面颊缓缓流下,他真是追悔莫及啊!他连连捶打自己的脑袋,接着将手指伸进衣服里,狂乱地抠着自己的胸脯,直至鲜血滴流出来。他抬头仰望夜空,星云惨淡,他焦灼的眼神里充斥着悔恨与无奈,他长叹着,一个止不住的声音在心里大声呼喊:喔,苍天哪,我拿什么来拯救我的青春啊! 肖河于痛苦无望中突然想抽一支烟,他平常抽烟极少,偶尔应酬抽一抽。而此刻欲念竟十分强烈,手往身上乱摸,很少带烟的他竟然从口袋里摸出一盒来,也不细看,抽出一支便衔在嘴上,又再摸,竟然在口袋里又摸到一只打火机,他点燃猛吸几口,烟雾在面前缭绕、飘散开来,使周围的一切变得扑朔迷离,同时也将自己与现实暂时分隔开来,精神似乎暂时得以缓解。肖河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把整个阳台弄得云山雾罩、烟雾腾腾的。 烟雾在肖河四周旋转、游荡,他感觉头晕脑胀,于是闭上眼睛,往后仰靠在藤椅上,往事如烟似幻,在肖河脑海里起伏翻腾,渐渐地,一个浑浑噩噩的乱世少年向他走来…… 2 肖河并不是长江之滨的夏州本地人,虽然他的夏州话说得可以乱真,但他的老家却在西北凉州,他是在凉州出生长大的。 肖河本姓马,名小货。他还有个哥哥叫马大货,只是马大货早已不在人世了。 马大货和马小货是亲哥俩。虽说这大货小货的名字粗俗难听,却是他们的父亲马老漠亲自命名的,名字里蕴含着父亲半辈子的希望。 其实,在那个乱世年代,说起马大货来,从“文革”一直到1980年代初那些年,在西北凉州一带是相当有名的。这马大货在江湖行走十多年,浪迹天涯,曾博得浪名无数。但若有人问起“你是何方人士?”马大货即使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回答却惊人的相似,一般说是四川人,偶尔又说是陕西人,这得按当时的情景或需要来说,但他绝不说出自己的真实籍贯和家乡地址。马小货跟着哥哥闯荡的那些年,也学会了撒谎撂屁,从不暴露家乡名头,难道家乡有什么不好吗?其实不然。 马大货出生在1950年代中期,那时凉州地处西北偏僻一隅,当年人口尚不足百万,工农商贸、市政建设、市容市貌等各方面比东部地区要落后许多。但在古代,这凉州并不是平庸之地,六朝时的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唐初的大凉都曾在此建都,以后历为郡、州、府治。公元121年,汉武帝派骠骑将军霍去病率万骑出陇西,大败匈奴,占领了整个河西地区,为显示汉军的武功军威而在这里设置了武威郡。三国时,魏文帝因这里地处西方气候寒冷而设置凉州,上升为全国十三州之一,凉州从此在历史上奠定它的重要地位。东晋十六国时期,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四个凉国都曾在这里建都兴国,加之隋末唐初李轨在这里建立大凉国,凉州成为显赫一时的“五凉古都”。 唐、宋两朝凉州都是国家边塞重镇,派有朝廷将军镇守,官曰凉州刺史,相当于现今的军区司令员。可见军事位置之相当重要。悠久的历史孕育了绚丽的文化。这块土地上萌生繁衍的五凉文化、西夏文化都曾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激起过多彩的浪花,都曾谱写出无数壮丽的篇章。有王翰的《凉州词》为证:“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可见家乡的名头还是挺光亮的。可他们哥俩为什么还要隐瞒呢?这是因为大货、小货哥俩属于凉州的另类人物,来自社会底层,毫无光亮可言,对中华民族文化不仅没有贡献,反而对和谐社会恐怕只有破坏了。他们均有前科记录,到凉州公安局仔细一查,可就露出昏暗的底子了。所以,他们在外面混,从不敢说自己是凉州人。 大货、小货兄弟俩相差九岁,先后出生在凉州城东的东关街、街北边的打铁巷里的一间无比破旧的黑屋子。不用说,他们的父亲马老漠是实打实的穷人,这哥俩的家庭出身就是贫民。从祖爷爷开始就是穷人,从古到今他们老马家从事过的职业,无非是打铁的、补锅的、拉人力车的、捡破烂以至小偷小摸的,而且是八辈子贫民,从来木有翻身过。 大货和小货是在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声中一天天长大的,哥俩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灰着一张永远没有笑容的脸。 父亲挣不来钱,家里缺吃少穿的。母亲实在忍受不了老马家这种暗无天日、毫无希望的生活,嘴里便成天骂骂咧咧地说,“这日子咋过了?要啥没啥,我想吃块糖你都买不起,隔壁那花花卖逼的,天天有糖吃。” 父亲铁青着脸骂道,“你个骚货,你敢卖去?老子打断你的腿,操你妈的!” 母亲骂道,“我是骚货,你是啥?你是个熊包,有啥用?一家人饿得前心贴后背,还不如我出去卖去!” 父亲抡起巴掌给了母亲脸上一记响亮的耳光,母亲连哭带喊地与父亲撕打起来…… 小货两岁那年春天,母亲真的不辞而别,跟着一个弹棉花的南方人跑了,从此杳无音讯。将满目凄凉的家和两个年幼的儿子扔给了老实巴交、一筹莫展的马老漠。 单身汉的日子不好过,仨光棍儿的日子更难熬。马老漠又当爹又当妈,整天忙得顾了东头顾不了西头。家里破破烂烂,孩子饿得吱哇乱叫。因为没有母亲的缘故,大货和小货整天脸上脏兮兮臭烘烘的,衣不遮体露着肉,黑瘦的光脚趿拉双破鞋,上学校不招老师和同学待见,还要常常遭受别人无缘无故的白眼和责骂,使这小哥俩幼小的心灵长年浸泡在苦汁里。 马老漠带着俩个儿子,缺吃少穿的,几乎沦为乞丐,幸亏有胡同里好心的婆婆婶婶隔三差五的接济,爷三个才算饥一顿饱一顿地活了下来。那年冬天,凉州有个新组建的汽车运输公司招工,有位邻居大叔是那公司的人,热心推荐马老漠,说他会打铁,于是,马老漠被招进厂当了锻工。 马老漠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这是全家的生存饭碗,心里特别珍惜。他有把子傻力气,从不偷懒,又干活勤快,他休息时喜欢泡在修理车间,帮着技师给报修的汽车做二保三保,帮着磨磨发动机气门,洗洗牙箱,捣鼓捣鼓齿轮、刹车、电路啥的,没成想被车间主任相中,一个调令就被调到了修理车间。 那时候,私人汽车几乎没有,只有政府机关及国营集体单位才有汽车,能当上汽车司机可就牛了。当地流传一句俗话:“汽车一响,黄金万两。”更有司机吹牛说:“车轮一转,给个县长也不换!”马老漠在修理汽车的同时,天天看着货车司机们吃香的喝辣的,每天收车回来总能给老婆孩子带回大包小包的食品和鱼肉,再看看自己整天油迹斑斑、埋哩胡汰的,干活干最重的,工资拿最低的,家里家徒四壁,俩孩子成天饿得哇哇叫。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心里那个羡慕嫉妒恨哪,咕嘟咕嘟往外冒。马老漠跟司机们套近乎,有机会就钻进驾驶座偷偷地学开车,借着试刹车为名,将别人的车开到厂外的公路上飙一把,心里别提有多美了。马老漠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考个驾驶本儿,开上大货车。可是因为视力有色盲,连红绿黄灯都分不清楚,马老漠体检过两回也没过关。这一伟大理想始终未能在有生之年实现,马老漠心里不服,认为车队领导不够公正,内心的埋怨与失落感颇为沉重。于是,他就给自己的长子起名叫大货,次子命名为小货,一根筋地认为货车司机是世界上最神气最来钱的职业,他将他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两个儿子身上。 马老漠深知要学会开车,就要能认字,能写字,能看图,要拥有文化,没有文化就没有前途。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他常常这样训导他的两个儿子。于是他天天督促孩子上学,并且深信棍棒底下出人才,只要孩子犯了错,非打即骂,这是马老漠的家庭教育法宝,结果将自己的两个儿子越打越倔,渐渐推向极致而走向反动。当然这是后话,咱们暂且按下不说。 或许是老马家没有丝毫文化遗传基因,生性贪玩的马大货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他一拿起书本就犯困,多好的课文也读不进去,他每天背着书包到学校上学,只不过是在父亲的吼骂声中被逼着去的。不用说,大货的学习一塌糊涂,成绩永远是班上倒数第二名,至于为什么没有下滑至倒数第一,那是因为班上还有个弱智的孩子垫底儿。 大货不喜欢读书学习,但喜欢跟同学吵架闹事,从小学二年级开始还染上了小偷小摸的毛病,同学们的铅笔、橡皮、练习本、小零食和硬币经常失踪,大部分都塞进了大货的书包。但谁也不敢跟老师说,怕挨揍。因为大货已经蹲了两级了,年纪和身高全班第一,小朋友们都不敢惹他。 马大货在十三岁那年,在东关街上闲逛时遇上一个卖跌打损伤药的汉子,看着看着就迷上了,成天跟着那人屁股后头要拜师学武艺。那是个心地阴暗的人,坐过牢,对社会极端不满。大货帮那人打场子,做笼子,帮腔吆喝收钱,那人就教了大货几套拳脚功夫。学了十几天后,大货的江湖师父有一天换场子离开了凉州,搭了运煤的便车去新疆了。大货在师父卖药的地方等了几天也没见人,这段师徒情就算结束了。 这流浪的江湖师父留给大货的拳术虽说不精,也不中看,但这招数却是歹毒的,尽往人体致命的地方如咽喉、腰侧、下腹、裤裆而去,只要舞动起来,几乎招招令人痛苦得要命。这可不得了,大货在街面上的同龄人中渐渐强势崛起,带着一帮不良少年,从东关打到西关,从北关闹到南关,靠吃白食、偷盗犯罪为生,危害一方。大货俨然已成东关这一带的小霸王,邻居们都偷偷地管他叫“大祸”。 那时候,“文革”尚未结束,工厂不搞生产,天天搞斗私批修。公检法各部门都在搞派性,社会混乱没人管。马大货这颗邪恶的种子,好像是久旱的禾苗浇到了及时雨,立马茁壮成长起来,兴奋得上下乱窜,活跃非凡,带着一帮小混混胡作非为,到处偷盗打砸抢。十六岁那年,马大货和他的几个小兄弟偷了市中心国营商店的两箱烟酒和一箱核桃酥,还打伤了值夜班的工人。此次偷盗恶行激怒了在凉州商业系统指导革命运动的军代表,他向军分区汇报,强烈要求惩治这帮坏小子。马大货和他那帮小兄弟一个个都被军管会查了出来,抓了进去,各判了两年劳教。 3 看着成天闯祸的大儿子进了监狱,马老漠也没有特别悲愤,因为他一直认为这就是大货的命,大货就是坐牢的命,没治。马老漠心情不好,每天只是喝酒骂人,骂社会、骂主任、骂老婆、骂儿子……逮谁骂谁。但马老漠不骂小货,他认为这小子还能读好书,比他哥哥聪明一大截,指定会有出息的,老马家将来就靠他了。 小货这小子表面上听爸爸的话,天天上学读书,但背地里仍是个搅屎棍角色。虽说读书比他哥哥强多了,但由于单亲家庭环境贫困,怨气丛生,影响小货的性格形成也渐渐走向偏激,不像他爸爸那样老实,倒更像是大货了,也是调皮捣蛋,放荡无羁,久而久之被邻居们叫成了“小祸”。 大货在看守所劳教期间,还在惹祸,为上厕所争先后,把牢友的胳膊打折了,被看守所加了一年刑。大货劳教期满出狱的那年,中国已开始改革开放了,小货则刚刚走入初中一年级教室。大货回家后,街道、胡同里没人搭理他,找不到一个正经工作。马老漠位卑人低,也没个朋友,去求领导给儿子安排工作,主任说,“就你家那个大祸害,谁看得住啊?车间的工具零件丢了怎么办?厂里的机器丢了怎么办?公司的汽车丢了怎么办?你赔得起吗?……”总之,任马老漠说破了嘴,主任也不答应。 马老漠去求居委会出面联系,总算给大货介绍了个活儿,到火车站货运组当搬运工。刚去一天,大货就回来说,这工作不好,不想去了。 马老漠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有啥资格说这话?就你这样,坐牢出来的,还挑三拣四?,不想去,那就等着挨饿吧,你这五大三粗的,老子可养不起你!” 掂量再三,大货只得答应了,不然真得挨饿了。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货运仓库和火车站站台之间忙碌,推小车,扛大包,搬货、卸煤、抬机器…… 大货白天上班出傻大力,晚上下班回家来和父亲一起喝点小酒。星期天休息,大货带着小货出去东游西逛,马老漠还挺高兴,心说还是政府有办法管教啊,这回大货可真的改邪归正了。其实不然,马老漠老眼昏花,又看错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最寄予厚望的次子小货,就是在那几年里,跟着大货偷偷摸摸学会了舞刀弄棒、撬门扭锁的手艺。 在小货初中毕业那年,远在千里之外的汴州城里发生了一起武装抢劫银行的惊天大案,是马大货带着三个过去的牢友一起干的,他们得手后各人分了二十多万元就四散逃命。 因为此案被抢金额巨大,还重伤了一名银行保安。案情迅速上报,惊动了中央,经过公安部及两省公安厅联合仔细勘探,终于查出了线索。不久,马大货及其三个同伙被公安局悬赏通缉。一年后此案宣布告破,三个同伙先后在各自的藏身之地被抓捕。大货跑得最远,躲在广东汕头一个赌场里当护场员,还是被警察给挖了出来,锁上脚镣手铐,重兵羁押回汴州。四个坏蛋无一漏网,但赃款却所剩无几。最后的审理过程进行得很快,马大货是主犯,被法院无情地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生。那三个同伙虽是从犯,但因罪行极其恶劣,一同被枪决。 马老漠在家里收到儿子被执行死刑的通知后,蒙头大哭了三天三夜,小货也懵懵懂懂地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上午小货醒来,看见父亲的头发、胡须突然一下子全白了,手脚也瘫痪不能动了。马老漠万念俱灰,染上重病坚决不治,瞪眼望着破旧的天花板……眼看着父亲就这样凄惨地撒手而去,小货傻呆呆地不知咋办。全靠了邻居好心的爷爷奶奶大叔大婶帮助张罗,才料理完后事,将马老漠送到火葬场火化,骨灰安葬在西山陵园无名公墓里。 马小货的家笼罩在浓浓的死亡气息里,他此后成了孤儿,再也不想一个人孤单单地呆在家里。他是在东关街的街头巷尾中长大的,他熟悉这里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破旧的屋窗门洞,败落的枯树花坛都留下了他和一伙小混混翻墙上屋、偷鸡摸狗的踪迹。东关街打铁胡同才是他最熟悉的家,他在这里受过冻、挨过饿,饿急了偷过街头小铺的烧饼,也抢过路边小贩的烤红薯。他也挨过拳头,被人踢得死去活来;他挨过刀砍,被砖头拍昏过,流的血盆装斗量。他却因此出了名,社会上都知道东关街有个打不死的程咬金马小货。 4 在混乱中马小货即将初中毕业,他早已烦透了读书,再也不想上学了,他甚至没有心情参加中考。他既不想上高中,也不想读职高,连毕业证书都没拿,就自动辍学了,学校和街道也没人找他。从此之后,他走上了一条不同凡响的路,传奇的人生令他跌宕起伏,出生入死,不知是杯具,亦或是洗具。 他到处流浪,靠行乞、扒窃、走私为生。他似乎天生比他哥哥大货聪明,曾经不止一次逃脱了被抓捕的危险。他和一群小混混结帮成伙,白天在公共汽车或长途列车上偷窃旅客的钱包和密码箱,晚上去撬门扭锁盗窃商贩的店铺,如果有人反抗就用利器捅伤人家,在他看来自己的作为并不像人弹恐怖爆炸或发动侵略战争那么可恶。对他来说,自己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弄点儿小钱花花,缺德是缺德,可是就像人虽没有天生为富翁的福分,总可以随心所欲当个小偷,不必像老爹做工那么辛苦。看着老爹辛苦一辈子,穷苦一辈子,也无翻身之日,小货内心常常痛苦不堪。他说他再也不想过穷日子了,他要发愤图强,他要不择手段,走一条快速致富的翻身之路,有朝一日他要让家乡的朋友们高看他、尊敬他。这个思想是他日日鼓励自己的惟一信条。 马小货在他独特的生活中读懂了另一本书,他和街头伙伴身居底层,相依为命,悟透了人情世故,熟悉了三教九流。用血泪认知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无道理可言,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看谁玩得过谁,看谁比谁更狠。他很小就在哥哥大货的带领下,学功夫,练手艺,久经沙场,生死已置之度外。经过多年闯荡,小货的强健好斗与精明残忍在地面上已被其团伙认同,可以说小货在东关街一带已是叫得响的人物了,江湖上人称“祸害”,说的就是马小货。据说凉州东关一带的老太太只要一说祸害来了,那还在调皮玩闹不吃饭的孙子立马就会安静下来,变得格外乖顺。 一般不知情的伙计,倘若听说了“祸害”的名头,也许会觉得不雅,贬义凸显,以为他是个一脸横肉、呲牙裂嘴的恶刹,或者是个尖嘴猴腮、挤眉弄眼的无赖。其实马小货成年之后,长的不赖,他越长越开,到18岁已有1米80的个儿,肤黄手长,一头黑发自然卷,高鼻薄唇,膀大腰圆,精力充沛,学过武术会打架;有一对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别人的身高、体重、职业、甚至钱包藏在何处。小货会常拿他的判断力与同伙在街上随便打赌,一般都是小货赢。之所以叫小货,倒不是他人很差,只是他爸和他哥自小就这么叫他,叫得惯了,街面上的哥们儿兄弟也就一直这么叫他。而“祸害”这个大恶名,是在善良软弱的老百姓中口口相传罢了。 十九岁之后,也许是成年了,思想渐渐圆滑,马小货觉得这扒窃走私、打家劫舍的事儿越闹越没劲了,来钱不多,出事不少,恶名更大,遭人记恨,后患无穷,警察也抓得凶。于是他突然就厌烦了,不再干这些“低级”的“脏活儿”了,这是他在喝酒时对锅盖说的,这“低级”、“脏活”两个词是小货的原话,多年以后锅盖都还记得。锅盖在这件事儿上特别感激小货,小货曾对他推心置腹地说,“我和我那帮哥们儿都是孤儿,瞎胡闹是被现实逼的。你可不能参与这些低级的脏活儿,你给我躲到一边儿去。你和我不同,你有疼你的父母,你还有弟弟妹妹,你可不能出事儿!” 小货的嗅觉天生就特别灵敏,有几个月他突然失踪了,他原先的那些打家劫舍的哥们儿找不到他了。其实小货并没走多远,就住在离东关街郊外三十里地的沟咀村,他在那儿干嘛?种地养猪。真没干坏事儿,纯粹的种玉米喂瘦肉型猪,他说他将来要投资办养殖场,先在这儿找农民伯伯学习学习。沟咀村离锅盖的老家郭家庄也就七八里地,是锅盖介绍小货去的,认的农民伯伯是锅盖的一个远房大伯。小货在沟咀村老老实实地呆了大半年。 就在小货躲在“世外桃源”里种地养猪两个多月后,中国大地上刮起了一场摧枯拉朽、荡涤污浊的强台风,全国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严打”运动。小小的凉州城里顿时风声鹤唳,警笛呼叫,短短一周时间,公安局抓捕了700多名刑事犯罪分子,看守所里关押的嫌疑犯已人满为患,这里面就包括和小货一起为非作歹的那帮小混混。锅盖后来特佩服小货这一点,问小货你是咋知道要有劫难的? 小货说:“我咋能知道。当时只是感觉特别不好,是第六感觉吧?我就觉得要出大事了,得出去躲躲,静观其变。在作这个决定前,我看了许多报纸,社会新闻,法制新闻,时时刻刻要关心国家大事啊!”锅盖连连点头,赞叹不已。 说起锅盖,小货这一生都离不开这个人。小货念小学时和一个同学颇对撇子。那同学学名叫郭大顺,绰号叫锅盖,是小货给他起的。锅盖年纪比小货小两个月,他不喜欢叫他小货,喜欢叫他小锅,是小哥的意思,当地方言哥锅同音,于是把小货叫成了小锅。锅盖是小货给起的外号,小货说,“我比一般同学聪明,可你比我还聪明,盖过我了,我是小锅,你就是锅盖了。”这哥俩后来成了生死之交。 第二年,待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小货又回到东关街老家那间破屋住了,并且老老实实地在一家汽车队里上班了。 小货从小就在爸爸的修理车间玩,他喜欢鼓捣机械电器之类的玩意儿,在大货的指导下,他九岁就学会了开汽车,十八岁经爸爸的老朋友介绍,到粮食局汽车队当修理工,后来又开了几年货车。对汽车机械电器之类不说精通万分,但经过他自己的努力,也可说是侍弄汽车的行家里手了。小货还有一个特点,他若对一个事情很感兴趣,他一旦专心就颇能研究,虽说不是绝顶聪明,却真的有一个好使的脑袋瓜。 小货和锅盖有一个共同嗜好,喜欢喝酒吃酱狗腿和酿皮子,只要弄到了钱,感觉兴奋要庆祝了,就会花钱大大享受一番。皇台贡酒是当地出产的国家级名酒,“神仙不落地”是这种酒中的一个品种。他们哥俩喝酒就爱喝“神仙不落地”,42度青稞酒,醇香,厚重,喝起来爽口飘飘然,真把自个儿当神仙了。他俩平常并不喝酒,只是在特别高兴时才爱喝它一瓶。酿皮子是当地的一种面食,色泽晶莹黄亮,半透明如玉,切成筷子粗细的长条状食品,再加上酱油、香醋、蒜汁、辣椒油、精盐等调料即可食用。其味酸辣凉爽,柔韧可口,他俩百吃不厌。红烧酱狗腿,是当地一家韩国餐馆的主打菜,味道好,价也高,冬天的补肾佳品。 锅盖虽说高中毕业了,但没考上大学,也没找到工作。他父母是郊区郭家庄的农民,他就只好跟着爹妈种菜。锅盖不想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过穷日子,他羡慕小货家是城市户口,总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城里人。小时候,他三天两头在街上晃,别看他单眼皮小眼睛,眼光却异常锐利,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如谁家孩子书包里藏钱多,他告诉小货,小货跟踪擂肥,出手必有收获。锅盖在街上东逛西逛,四处寻摸,总能找到发财的机会。他知道小货喜欢开车鼓捣机械电器之类,手艺还不错,最近他盯上了一批先富起来的人。 一天下午,锅盖手里拎着一瓶“神仙不落地”、一只肥实的酱狗腿和一袋配好作料的酿皮子,来看他的铁哥们儿马小货。 昏暗的屋子里,一张破旧的木床上,小货孤零零的躺着。床边搁着一个长条桌,平时吃饭,晚上写作业,当然这是以前上学时的事了。地下有三只木凳,两只立着,一只躺着。屋子墙角处摆着一个钳工台,上面有一些榔头、锉刀之类的工具,墙上还挂着一把钢锯和一个铁卷尺。 锅盖找来一块抹布,把桌子呼拉干净,摆上酒肉,找出碗筷酒杯到水龙头下洗了洗,摆开架势就开喝。 喝到高兴处,锅盖说,“小锅,有个发财的好活儿你干不干?” 小货慢慢嚼着狗肉说,“有啥好活儿?” 锅盖嗞了一口酒说,“桑塔纳,九成新,林西县西北路商贸公司老板的。” 小货愣了一会儿,放下筷子,才说,“货到手了,咋出手?” 锅盖边嚼着酿皮子边说,“这难不倒我。陇山县我有一哥们儿老鬼,开一修车店,老大了。他能收货,新的一万,旧的六千到八千。改装后再卖到外省去,他说销路挺好的。” 小货虽说脾气暴躁酒量大,行事断事却是个仔细人,了解他的人谁也不敢忽悠他。问清了前前后后方方面面的情况,小货觉得是个大买卖,决定干他几票。 5 在动手之前,小货颇费了一番功夫。虽说没有拜师学“艺”,但也投资不少。他买来许多汽车门锁,逐一进行解剖比较,又跑到南城街五金市场,买回来一大批钥匙毛坯,然后便关起门来潜心研究。在自家的钳工台上,小货针对桑塔纳轿车专门制作了一套钥匙,每一片钥匙两面都有不同的齿锋,使用起来能以一当二。桑塔纳原配钥匙规整严密,小货做的钥匙则薄松圆滑,在他的实际盗车行动中很好用,如此这般,再加上手上的功夫,那个齿锋随便撞上弹子,就会砰然打开。 小货除了成套的钥匙和手上的技巧,关键还有一个跟他一样精明狡猾的伙伴锅盖。他俩善于把握天时地利、最佳时机。用小货的话说,就是“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首先由锅盖出去踩点,原则上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尽量远点儿,外县、外市甚至外省,相中了被盗“对象”后,他俩讨论一番后,才由小货亲自出马。 第一笔生意出人意外的顺利,这是小货和锅盖没有想到的。他俩头天坐班车到达林西县,找了个小旅社住下。半夜时分出发,到了停车现场,崭新的银灰色桑塔纳静静地停放在煤业公司后门边,在月光下闪着柔和的光亮。后门还紧关着,没人进出,这老板也忒大意了,前大门营业部有保安值班,他的车不停前门偏要停在后门,可能是这个小城市从未丢过汽车而麻痹了这些车主,以为天下太平不会有事吧。小货和锅盖躲在暗处足足观察了四十五分钟,确认了四周绝对没人,才蹑足潜踪地走过去。小货掏出他制作的那套万能钥匙,对好锁眼,轻轻地捅了三下,咔哒一声居然开了。小货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坐在驾驶座上,锅盖坐在副驾驶座上。小货点火,启动,拉开手闸,桑塔纳悄悄地滚动起来,拐出胡同走上大路,小货加大油门,桑塔纳飞奔而去。黎明时分,他们到达陇山,锅盖将赃车交给老鬼,拿回了8000元。锅盖说,老鬼挺仗义的,念我们是开张,按旧车最高价给的。 从此,小货和锅盖的胆量越练越大,对盗车这行算是得心应手了。小货和锅盖下手的时机多为子夜之后,下手的场所必须出入通畅,靠近大路,还要尽量避开摄像探头。具备了以上条件,他和锅盖就大摇大摆地接近“对象”,先是绕车三圈,倘若没人注意,就蹲下身来,假装查看轮胎,抬脚蹬几下轮胎,看车里有没有人,随后,又不经意地拍拍车门,以便试探报警装置。这些程序若都顺利,小货就会大大方方掏出钥匙,从容不迫地打开车门。点火,启动,这一切他都不慌不忙。只是一跃上街道或者大马路,他就猛踩油门,高速飞驰而去,始终一个目标——奔上甘2国道,向陇山县老鬼修车店进发。陇山县,是小货和锅盖偷车的销赃之地,也是导致小货开始走上盗车犯罪的策源之地。即使锅盖对他忠诚不二,但小货每次交货都非常谨慎,程序是由锅盖先联系老鬼,若一切安全,小货再开车过去停在路边,将钥匙交给锅盖就一走了之,赃款由锅盖收起保管,以后回到小货的一个隐蔽老巢,二人再商量分账。就是这套由小货制定的严格程序,最后救了小货,使他再次逃之夭夭。 在小货和锅盖庆祝了第9次盗车成功之后不久,锅盖出门半个月后打来电话,说在河东市政府旁边的路边发现一个很新的黑色“对象”,甚可爱,小锅你过来下子咋样?第二天晚上小货便到了河东市,在一个小旅社里跟锅盖接上了头。第三天上午哥俩在街上闲逛了半天,又到一家韩国餐馆吃了狗肉喝了半瓶泸州老窖。下午睡了一老觉,午夜12点起床,哥俩都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出发来到黑皇冠那里,一切试探程序结束后,小货掏出钥匙试了几下,砰然打开车门,哥俩坐进了车里,击掌庆祝之后,点火,启动马达。也许是车主觉得将刚买的新车停放在市政府旁边是绝对万无一失的,所以连报警装置都未打开。一切都出乎意外的顺溜。 开出河东市200公里之后,小货将车停在路边,下车撒了一泡尿,而锅盖却正在后排沙发上呼呼大睡。到了陇山县城关附近,已是上午10点钟了。锅盖掏出手机给老鬼打电话。 “喂,老鬼,我给你送布来了!”这是锅盖跟老鬼的联络暗号,这陇山县有一个西北地区的布匹批发交易市场,他们的交易就按照当地的布匹交易,红车就叫红布,白车就叫白布,老鬼和锅盖是多年的黑道哥们了,双方一听就明白了。 “老鬼,听到没有?我是锅盖,给你送黑布来了。” 老鬼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是啊,是啊,你送过来吧。” 锅盖扭过头对小货说,“老鬼咋搞的呀,这么磨磨唧唧。” 小货一惊,把车靠路边一停,“不会出事儿吧?” “不会的。老鬼这人挺仗义的,可能夜里打麻将,还没睡醒吧?” 小货考虑了一分钟,吩咐锅盖:“走第二套方案,你可细致点儿。若有疑处,撒腿就跑!” 锅盖下了车,步行向老鬼修车店走去。他的右手始终插在裤子口袋里,手掌中握着一只手机,第一个号码永远是小货的手机号,但从来不做文字名片。小货跟他约定,若交易顺利,就打两声;若不顺,就打四声;若有危险,就打长声。小货从不接通电话,他只在特定的情况下才会给锅盖打电话,比如在顺利情况下但谈判难以成交,锅盖再打两声,小货就会回拨锅盖,说出自己的决定。 小货今天的感觉不好,所以特别谨慎,叮嘱锅盖仔细察言观色,稍有不妙即快速发出警报。他的感觉并不是今天才有的,去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时,他托锅盖跟老鬼传话,要他收车的生意尽量低调些,切不可招摇。但老鬼自以为有警方内线亲戚撑腰,行事不够缜密,且急功近利幻想快速致富抱金娃娃。 小货心里忐忑不安,关上车门,快步走到一家商场三楼,拿出望远镜,朝距离商场一百多米开外的老鬼修车店门口望去。锅盖正摇摇晃晃地向老鬼走去。可以看见老鬼正站在门口迎接。修车店里好像还有两个人伸出头朝街上张望。老鬼站在原地没动窝,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突然,小货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一声,两声,三声,四声,五声……老鬼身后的两个人向锅盖迅速包抄过来,锅盖没动步子,高兴地伸出左手来,向老鬼打招呼。锅盖平常跟人打招呼,高兴起来都是伸出右手,此刻他伸出左手在头上摇晃,那是在向小货发出紧急警报。 小货突觉一阵心酸,咬了咬牙,快步跑下楼,回到车上,立即点火启动,掉头开走,一路高速狂奔回到凉州。他将这辆偷来的黑“皇冠”停放在一个熟悉的停车场里,交了三天的停车费。然后买了一些方便面之类的食品,于夜深人静时悄悄回到自己的秘密小巢里,关好门窗,躺了两天两夜。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小货白天不出声,夜里不开灯,静静地呆着。如他所料,锅盖始终没有回来,也没有来过电话,没有任何人前来敲门和探望。由此可以证明锅盖已经被抓,而且咬紧牙关没有出卖他。 第三天一早,天蒙蒙亮,小货拿起一个常用的手提包,里面有两件衣服,一条手巾,半条牙膏,一卷卫生纸,一只不锈钢水杯,他那精心制作的一大串汽车钥匙,还有一把带鞘的匕首,是他从一个西藏汉子手里买的,七寸长,锋利异常。他将一只银行卡用塑料袋装好,放进贴身小衣兜里,用别针把袋口别死。还是老习惯,锁好门窗,悄悄地出门而去。 小货冷静地四处观望一番后,走到胡同口一个早餐店里,吃了一份热乎乎的蓝州拉面,外加一笼天津包子。吃完后,他在早餐店门口买了两份报纸,翻了几页,并没发现与盗车有关的报道,他将报纸随手塞进手提包里。小货坐公汽来到停车场,拿出钥匙打开皇冠车门,点火,充气,猛一踩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蹿出了停车场。小货在路边一家个体手机商店门前停下了车,他走进商店买了一张手机卡,然后加大油门直奔309国道。一口气开了三百多公里,他才将车子停在路边,下车撒了一泡热尿,顺便观察了一下地形,周围荒原一片,静寂无声,只有偶尔驶过的货车卷起一袭尘沙。 小货再次坐进车里,拿出手机换上新卡,给庆阳的黄沙打了一个电话。黄沙是大货当年的朋友,锅盖根本不认识。这是个烟酒副食店的座机号,小货自报家门后对方就挂机了。小货耐心等了约半个小时后,手机终于响起了铃声,费了一番周折,终于谈好了生意。小货在天黑之后将车开到庆阳郊外的垃圾处理场,有黄沙派的人接货验货,验货完毕,来人交给小货一个纸包,开走了皇冠。 小货搭乘一辆运垃圾的车,到了庆阳,他在一家饭店吃了晚饭,街上的景色看都没看,就直奔庆阳火车站。他买了一张到唐州的火车票,零点25分上了火车,居然还补到了一张卧铺票,他爬到上铺安稳地睡了一觉。 6 小货下了火车,走进了慕名已久的唐州。在一家餐馆吃过晚饭后,小货随着汹涌的人流来到大街上。别具特色的路灯和沿街店铺婆娑迷离的霓虹灯交相辉映,在一座座时尚建筑群里涂抹着光和影的色彩画。那亮度,不温不火,那色调,不浓不淡。 这唐州可不是一般地方,它是整个西北地区最豪华的大都市,在古代唐朝,它是中华大帝国的首都,在《史记》中被誉为“金城千里,天府之国”,是中华民族的发祥之地,由周文王营建,建成于公元前12世纪,先后有二十一个王朝和政权建都于此,是十三朝古都,中国历史上的四个最鼎盛的朝代周、秦、汉、唐均在此建都。唐州浓缩了中国历史的精华:从奴隶制社会的顶峰西周王朝、中国第一个大一统帝国秦、中国第一个盛世王朝西汉到中国封建社会的顶峰唐朝,唐州书写了中国历史最华彩的篇章。 小货在安远门附近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月租六百元,这哥价位在当时已是相当相当高了。小货没眨眼,一口气交了半年租金,房东高兴得连他的身份证都没看,仅看了他的名为何方来的机动车驾驶证(四川省某市交管局发的),就很喜欢这位慷慨的风度翩翩的房客了。 房东四十来岁,胖胖的,爱笑,生活过得顺心如意,一路说着,一路笑着,带着小货走上六楼,房东打开房门,将钥匙交到小货手上:“何师傅,请光临您的房间,有什么需要,请随时打我的手机。看样子你才二十五六岁吧?我比你大十几岁呢,你就叫我张大姐吧!” 小货微笑着说:“初来宝地,请张大姐多多关照!” 与房东握手告别,走进这套暂时属于他的房子,小货伸手在墙上一摸打开了灯,这是一套不错的两居室,干净,整齐,作为家的设施,电视机、吊扇、空调机、热水器、燃气灶和吸油烟机一应俱全,客厅里有茶几和沙发,卧室里各有一张带卧具的床。小货推开窗,看见马路对面是一个大池塘,池塘过去是一座小山。按照相学的说法,这里应该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 马小货在街头电杆看到一些帮人办证的小广告,他给其中的一个手机号打电话,约那个办假证的在公汽站牌下见面。来者很瘦,戴眼镜,小货盘问了几句,交给眼镜一张一寸的大头照片和五十元定金,又交给对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姓名、详细住址、出生日期等个人资料,当然全是假的。小货叫眼镜做一个高清晰度的第一代假身份证,约好两天后交货并交付余下的一百五十元制作费。 马小货心情很好,到唐州各处游玩,跟着一拨一拨的中外游客,游览了八处著名的风景名胜,它们被称为关中八景,又称唐州八景。这八景分别是:华岳仙掌、骊山晚照。灞柳风雪、曲江流饮。雁塔晨钟、咸阳古渡。草堂烟雾、太白积雪。 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坐落在距唐州三十多公里的临潼城东,南倚骊山,北临渭水,气势宏伟,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秦始皇兵马俑在中国乃至世界都极具影响力。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是中国最大的古代军事博物馆。俑阵经发掘对外开放后便轰动世界,从此秦俑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由于国内外游客众多,马小货这一趟游览风景胜地收获颇丰,他的手提包里多了几个别人的钱包。 回到自己的居住地,小货放下手提包,洗了一个澡,感到畅快淋漓。他走进卧室,打开阳台门,一阵夜风穿堂而过,顿觉神清气爽。他点上一颗香烟抽了起来,趴在阳台栏杆上望着对面山水风景,心里开始策划着下一个行动计划。 第二天,马小货来到市中心人才市场,想找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逛了半天也看不中。走到一个展位前,大牌子上写的是“某某区家政服务公司”。马小货看到有许多女人坐在长凳上,东瞧西望,似乎希望有人看上自己。看得出来,这些女子大都来自农村,穿着发式都很朴素。小货心想,咋这么多人都找不到工作啊?难怪自己也找不着。他摇摇头,往前走去。这时候,他的胳膊被一个人拉了一下,回头看竟是一位年轻少妇,问“你想干啥?” “你不是招人么?就把我招去吧!” 马小货莫名其妙,“我招什么人哪?” 那少妇固执地恳求说,“你就把我招去吧,我可能干活呢,做饭、洗衣、搞卫生、伺候老人娃娃,我都能帮你干呢,干得好着呢!” “我一个大男人,上无老,下无小,没什么需要你帮的。” “我叫常翠翠,这是我的身份证,大哥你看,我可是好人哪。请你帮帮我吧,我给你干家务活,你给我地方住,有饭吃就中,工钱你看着给一点就中。” 马小货眼光犀利地盯着她的身份证说,“常,翠,翠,你是从乡下偷跑出来的?今天就没地方住了吧?” “我男人打我……我木办法才跑出来,我要自己养活自己。” 马小货上下打量,“你脸上光溜溜的,哪有伤啊?” “我木扯谎,伤疤躲在里头呢!”常翠翠低头说。 “你长得不错的,应该好找工作咧。”马小货安慰道。 常翠翠抬起丹凤眼望着马小货说,“我可不是一般人,我是米脂人呢,你知道么?三国里的大美女貂蝉跟我是老乡呢!” “嗯,我知道。米脂可不简单,明朝还出个大人物闯王李自成呢。” 常翠翠又说,“大哥,我们米脂的女人长得好看么?” 马小货接上说,“我听说过:米脂婆姨绥德汉,不用打问不用看。小伙子跑马一溜风,讨上米脂婆姨乐死人。” 常翠翠摇着他的胳膊央求说,“大哥,你就把我招去吧,保准教你满意。” ……思索了一分钟,马小货便将这个大胆、俏丽、快乐的常翠翠带回了家。 进门之后,常翠翠打量一下屋内的环境,随后卷起衣袖,找来抹布、笤帚,手脚麻利的收拾起来。 常翠翠一边收拾凌乱的房间,一边对小货说:“大哥,你把我领回来算是对了,一个男人,身边木个女人侍候咋行哩?你看你这屋里乱成啥样哩?被子没人帮你叠,衣服也没人给你洗,过得叫啥日子嘛?有了我就好了,一准把你照顾得舒舒服服的。” 小货看着常翠翠里里外外的忙活,心里不禁偷偷的得意:今天真是捡了个大便宜,领回一个既能干又便宜还算漂亮的女人。 常翠翠收拾完房间、清洗完衣物,就出去买菜了。 没过多久,一桌丰盛的晚餐就准备好了。小货和常翠翠面对面落座,常翠翠为小货斟好了酒,随后自己也斟好一杯。她端起酒杯对小货说:“大哥,来,让我敬你一杯。今天在我走头无路时,是你挺身而出救了我,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会忘记。” 小货说:“别别别,你别说得那么严重,我也不是什么英雄。只是当我得知你的身世后,觉得你很可怜。像你这么能干的女人,咋能经常被男人打骂呢?打老婆的男人算啥本事?如果让我遇到了,我一定好好收拾收拾他,为你出气报仇。现在你既然和我在一起了,我敢说,再也没人敢动你一个指头了!” 小货的几句温暖话,说到了常翠翠的心坎上,也说到了她的伤心处,她突然抓住小货的手,扑通跪倒在地,哭着说:“大哥,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大好人,不会骗我。我再也不回去了,我真的被他打怕了,你别嫌弃我,你就收留了我吧!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照顾你一辈子。” 小货扶起常翠翠,悠悠地说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也没做过什么好事。我喜欢无拘无束一个人到处流浪,所以从来不想成家,被人管制。但有一点可以保证,有了我,你再不会遭男人毒打了。” 常翠翠闻听此言,一头扑到小货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太好了!大哥,我忍耐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头了!大哥,你就要了我吧!我一准白天晚上都让你过上神仙一样快乐逍遥的日子。你不要嫌弃我,我可是干干净净的良家妇女啊!” 小货说:“别别别,别弄得跟亲戚似的,你就老老实实地干家务吧,把我伺候好了就得。” 常翠翠果然没有辜负何大哥的要求,不仅家务搞得一溜顺,饭菜也做得很出色,让小货很有胃口。而且常翠翠从不多言多语,除了出门买菜购物,从不上别人家串门扯老婆舌。 有一天深夜,小货睡得正香,突然电闪雷鸣,雷雨交加。在窗外传来咔嚓一声巨响后,一阵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突然一个光溜溜的人体钻进了小货的被窝里,抱着小货瑟瑟发抖。小货被惊醒了,看清是常翠翠,伸开手臂,将她柔软丰腴的身体搂进怀里。 从此以后,白日里那个勇敢泼辣的农村少妇常翠翠,在晚上变得异常温柔体贴,对小货百依百顺,疼爱有加。 马小货从此每天上午九点出门,晚上九点回来,忙他所谓的生意。吃过晚饭,梳洗完毕后,二人就迫不及待地钻进被窝,享受情侣之间无尽的缠绵。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吃早饭时,常翠翠问道,“何大哥,你天天出去干甚?” 马小货警惕地答道,“我在做物流生意呢。” “物流是甚样的生意?” “我做的是全国性的大生意呢,你最好不要管我的事情。明天我出趟远门,你把家给我看好啊!” 7 一周之后,马小货从北京回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出出租车,看见一辆崭新的蓝色“宝马”停在楼前的空地上。上楼后,拿出房门钥匙,开门一看,客厅里乱七八糟,卧室里常翠翠倒在床上抱头哭泣躲闪着,一高大黢黑的男人站在床边正在抽打她,嘴里不停地骂道:“看你还往哪儿跑?看你能不能逃出老子的手心?老子自菜场里发现你开始,都跟踪你好几天了。没想到你竟然在这儿偷汉子,过上了快活日子,今天我非打死你个婊子养的不可……” 马小货将行李扔到地上,快步走进卧室,用力拍了一下男人肩膀,命令说“别打了!有啥话慢慢说。” 那人回身就是一拳朝马小货打来,嘴里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拐我的婆姨。老子揍死你们这对不要脸的狗男女!” 马小货左手隔开那人的拳头,右手迅疾出拳,闷闷地击在那人的右腹部,那男人突然住嘴不骂了,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两手在空中胡乱舞着,身子慢慢地往下坠落,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马小货找了两根绳索,将那男人的双手捆在背后,双脚捆在那男人自己的大腿上。然后扭头问常翠翠:“他是谁?” “他是我男人。”常翠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小货诉说苦情。 常翠翠原是米脂县沙家店乡下村姑,生得健康俊美,算得乡里一枝花,被邻村村长和村长的儿子雷震东看中了。雷震东个子高大,性格骄横暴戾,已婚,老婆姓万,与他有个5岁的女儿。翠翠那年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回家和爸爸一起种地。一次上乡镇卖粮食,翠翠从拖拉机上卸下自家的几袋粮食,然后背着粮袋送到收购站的磅秤上。这时恰好被雷村长看见,翠翠俏丽的容貌、丰挺的胸部和宽阔的臀部深深打动了雷村长,觉得这翠翠是生儿育女的好人才,是好人才就得及时引进,于是赶紧回家对儿子雷震东说了。雷震东正在自家的煤矿上忙着,一年几百万的进项不敢耽误,于是派人去常翠翠村里调查清楚,18岁的翠翠尚未嫁人。 雷震东回家将自己有病的老婆揍了一顿,理由是生不出儿子,然后给了老丈人十万块钱,和老婆到乡政府办了协议离婚,孩子留给自己。随即就派媒人提着礼物礼金去老常家提亲,老常头一听雷震东家的名头如雷贯耳,吓得直哆嗦,赶紧礼貌招待。其实老常头一直在为儿子发愁,无钱为儿子娶媳妇岂不要绝后。雷家的媒人打听清楚,打手机给老板汇报。雷震东立刻开车上银行取了五万元现钞,叫媒人当做求婚的彩礼给常家送去,当即就把老常头拿下。第二年常翠翠就嫁给了雷震东,过了两年好日子。但在连生了两个闺女后,雷震东和雷村长就耐不住了,这几千万家产若木有男丁继承,那可是亡党亡国的大事情,雷村长常常这样对雷震东说。 常翠翠从此过上了苦日子,公公训,婆婆骂,男人揍……雷震东是大老板,要面子的人,打老婆不上脸,尽往翠翠里头皮肉处揍,那种痛苦苦不堪言。常家用了雷家的许多钱,翠翠不敢回娘家诉苦,怕爹娘哥哥嫂嫂难受,只得自己忍了,以为让他们发泄一下,过两年也就消停了。谁知雷震东打老婆打上瘾了,一天不打老婆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要离婚,并要常翠翠把两个女儿带回娘家去,他好再娶一房年轻的老婆,再弄两个生育指标,就可以生两个男娃娃了。常翠翠坚决不同意,女人被男人休了,带着两个女娃子回娘家怎么活人哪?如此下来,经常挨揍的常翠翠实在忍不下去了,就下定决心跑到城里不回去了。 小货听完常翠翠的讲述,面无表情,他动作麻利地将雷震东的嘴用胶带封住,打开他腰间皮带上的猪肚子皮包,翻出一只摩托罗拉手机,按下关机键。皮包里一些钞票和票据他没动,两张银行卡和雷震东的身份证,还有一把漂亮的车钥匙他放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他对常翠翠说,“我出去验一下他的卡和车,你去洗洗,休息一下。我过一下就回,然后给你想办法。你放心,有我啥事都会办妥。” 小货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将自己的脸抹黑了一点,下巴周围用眉笔重点抹了抹,这就和雷震东邋遢的外貌相似了。然后下楼,用雷震东的车钥匙打开那辆蓝色宝马。 小货边开车边将雷震东的一副水晶墨镜和一顶锅盔礼帽戴上,他和雷震东身材差不多少,雷震东身高1.84米,小货身高1.82米,穿上半高跟皮鞋,再这么一打扮还真像雷震东,即使银行的监视探头也分辨不清。小货在一家银行门口停了车,到自动取款机上刷了几下,雷震东果然用自己的生日做密码,还真有钱,两张卡上约有二百多万元。他当即取现五千元。小货开车找到一家律师事务所,用浓重的陕北农村口音,委托一位名叫艾乾的律师起草了两份文书并打印好,小货付给他一百五十元。 小货可说是语言天才,他不论走到哪里,只要在街头巷尾、菜场公园呆上三五天,就能将当地口语学个大概齐了。何况跟翠翠在一个屋里一起生活四个多月了。 小货在街上逛了一圈,随便买了一些吃食就开车回家了。 常翠翠收拾了一下,脸上的伤痕基本看不清了。小货笑着说,“翠翠,你有没有彻底摆脱雷震东的想法?” 常翠翠立刻回答说,“当然有啊!我恨他,早就想摆脱他了,可是他们家有权,有钱,有势,太厉害了,我木办法哪!” 小货更温暖地笑着,“你何大哥我当过兵也当过官,神马都不在话下。你相信我么?特相信,对不对?来,吃点东西,咱俩吃得饱饱的,过一会儿我就帮你把你和雷震东的事儿全办妥了。”他将计划无比自信地讲给翠翠听,教她该怎么做,翠翠也笑着同意了。 他开车带着常翠翠来到那家律师事务所,自己还是雷震东的那副打扮,冒充雷震东和常翠翠签署了两份文书,一份是《离婚协议书》,一份是《关于离婚后财产和孩子的处理意见》,律师事务所在两份文书上盖上了公证公章。小货用雷震东的银行卡又给艾乾律师刷了三千元。 回家后,小货将两份文书都给雷震东看了,然后将雷震东的手指蘸了红印泥按在两份共四页文书里雷震东的名字上,常翠翠也按了手印。 第二天上午,他带着常翠翠在城西区一楼盘售楼处签署了购买一套建筑面积七十四平米、使用面积约六十平米商铺的合同。这款商铺每平米报价一万零六十八元,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那可是属于超豪华、超贵的了,但马小货连眼都没眨,当即一次性付完全款,售楼经理很高兴,当即就给打了九七折。这是一套一楼的门脸房,前室三十平米做营业场所,后屋三十平米带一小卫生间和一小厨房,住人生活很方便。产权证上写常翠翠的名字,发票上的金额一共花了雷震东一百零四万元,刷卡一分钟搞定。但小货和这经理做了一个小小的交易,由这家公司向小货的一张银行卡(前几天小货用别人的身份证办的,陌生人的身份证小货包包里有四张,其中一张年龄外貌跟小货比较接近)上转款三十万元。小货觉得很快乐,这是生平第一次痛快地花大钱,真爽啊!售楼经理也很快乐,这套房销售价的下线是六十五万元,而自己将它卖了七十四万元,而且是一次性当场交款,这买主慷慨、大方、痛快,这笔生意让公司至少赚了二十多万,而他个人至少也会分得两万元的奖金,所以开个跳价发票、转笔款项也是他很乐意做的事。 小货带着常翠翠到一家大银行,用常翠翠的身份证开了一个存折户头,密码是用她爹的生日编的。小货用雷震东的银行卡给常翠翠的户头打进八万元,存了一年定期。小货又给常翠翠租了一个最小的保险箱,月租八十八元,租期一年,密码仍是用她爹的生日。小货教常翠翠把房屋产权证、定期存折和两份律师公证文书都锁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将保险箱的钥匙缝在她贴身穿的衣裳里。 第二天,小货指给常翠翠一家小旅馆,教她入住以后,白天出去找工作,叮嘱她晚上六点以前一定要回旅馆吃饭,最好和同住旅馆的几个女人交朋友,而且每天晚饭后还要陪着她们一起看电视连续剧《情深深雨蒙蒙》,看完后才能睡觉。小货吩咐常翠翠以后找个家政保姆和餐馆服务员之类的工作,不必跟家里联系。一直做到春节前夕再回家。 马小货再三叮嘱常翠翠,回家后要沉着冷静面对雷家人的责难,要一口咬定是雷震东找到自己强迫离婚的,自己抗争提了买房的条件才同意离婚的。其他的事儿什么也不知道,如果雷家还要刁难,你就跟他们说要请律师来分割雷震东的财产,雷家就会妥协而请求和解。因为那时候雷震东已经不行了,而此时常翠翠是不知道的。当时唐州市政府的政策是只要在本市购买一套七十万元以上的豪华商品房,即可将直系亲属三人迁入本市户籍,此称蓝印户口。小货仔细教给常翠翠一年以后将她和两个女儿的农村户口转为唐州蓝印户口的办法。 小货对常翠翠说,然后你就可以住在那套属于自己的门脸房里做个小买卖,相信你带着两个女娃子一家三口的生计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常翠翠睁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深情地望着她心中无比崇拜的何大哥连连点头。 将雷震东捆绑在卫生间里已经一周了,偶尔给他饭吃,雷震东便破口大骂“你们这对狗男女,老子一定要把你们大卸八块,扔到猪圈里喂狗!”马小货赶紧又用胶带封上雷震东的嘴巴。 马小货想,该考虑怎么善后了,这事没退路了,只得动手了,这一次他有足够的时间,他要设计圆满。尽管如此,每犯一次事对他来说毕竟都非同小可,里面充满朦胧的执着与灵魂的挣扎,他又无法从中辨别黑白与威胁所在。于是,为记住自己的作为,他每偷一辆车,事后总是到那个城市就近的美容店里在自己的胸脯上纹上一枚五角星式的记号,那星星纹成藏蓝色,暗暗地闪着青光,活龙活现欧洲冠军杯大牌俱乐部赛服上的风采。在抵达唐州的第二天,他年轻的胸脯上边已纹着十个蓝色的五角星记号,分别在左右胸脯上排列着,这些记号是他偷盗汽车的记录。 把要干的事儿想好之后,小货去药店买了一板安定药片,剥出十片捣碎放在盒装牛奶里,浸泡了两个小时。这些日子他一直喂雷震东吃法式面包喝盒装牛奶,雷震东已经被迫习惯了。下午,他给雷震东喂了面包和掺了安定的牛奶,还给他喝了一杯白酒、两杯红酒和三只炸鸡腿。一小时后雷震东沉沉睡去,小货拆去他手上脚上的绳索,扯掉他嘴上的胶带,将他搬到床上让他舒舒服服地睡一大觉,不一会儿,雷震东发出了熟睡的鼾声。 吃过晚饭后,常翠翠如约来到。小货和她一起将雷震东从床上扶起来,搀扶着下了楼梯,碰见一邻居上楼,那人问怎么了?小货答道,喝醉了,送他回家。 将雷震东费劲地塞进宝马的后座,小货开车把常翠翠送到小旅馆附近,小货笑着和常翠翠告别,说他把车开到北市口收费站那儿就不用管了,并且请她放心,过两小时雷震东醒来后就会自己开车回家的。 常翠翠拉着何大哥的手依依难舍。好不容易才将常翠翠劝走。马小货回到车里,将车窗摇起来,外面便看不到车里了,他拿出绳索胶带仍将雷震东捆绑在后座上。 晚上9点30分,马小货开车到城东区的迪迪夜总会,将车停到夜总会停车场里最黑暗的那个角落。然后戴着雷震东的帽子和墨镜走进了夜总会,潇洒地享受美酒女人,拿出雷震东的银行卡买单,大堂经理偷偷地刷了两下,拿了小票要小货签名,小货装作没看见他的小动作,满嘴冒着酒气,舌头打结似地说话,歪歪扭扭地写了雷震东仨字,将消费了六千多元的小票揣进雷震东的猪肚子包包里。 深夜零点15分,马小货手里拿着一瓶酒,走出夜总会大门。驾车向城北高速驶去,消失在夜幕里。 凌晨2点06分,马小货停在一条公路下坡处,拉上手闸。他拆掉雷震东身上的绳索胶带,将他搬到驾驶座上坐好,将酒瓶拿出来,给雷震东嘴里灌了几口酒,然后把剩余的大半瓶酒倒在了雷震东的脸上和身上,再给他戴上墨镜和帽子,将猪肚子包包穿在雷震东的腰间皮带上,把他的双脚放在离合器和油门踏板上,把他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雷震东顺从地趴在方向盘上睡着,嘴里还时不时地咕噜着什么。车窗外,漆黑的公路上寂静无人,只有雨水正淅沥淅沥地下着,雨刮器从左边刮到右边,又从右边刮到左边,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 马小货拿出雷震东的手机,开机看看时间是2点31分,便将开着的手机塞进了雷震东的猪肚子包包。宝马车的发动机仍在轻轻地鸣响着。马小货仔细搜索车厢,将绳索、胶带、空酒瓶等物装进塑料袋里,打开车门,扬起胳膊,把塑料袋朝着路边山崖深沟的远处狠狠地扔了出去。 马小货看看公路前方远处,有两点车灯正顺着盘山公路慢慢地向这边爬过来。马小货站在宝马车副驾驶座门外,弯腰进去,伸手使劲搬开手闸,那一瞬间,他看见雷震东摇了摇脑袋。他迅速退出身子关上车门,跑到宝马身后,双手使劲推着,轿车缓慢地滑动了,渐渐加快,向山坡下冲去。小货点着一颗香烟,猛吸了一口,轻轻地吐出烟圈,对向着坡下滑动的宝马车说,“雷震东,拜拜啰,要死要活,就看你的造化了!”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这一段公路名叫落凤坡,旧时地名叫鸦雀岭,坡上常有大片鸦群起落,呱呱呱一片鸦叫,怪骇人的。百姓说这个鸟名不吉利,所以老出事。后来有关部门郑重地予以更名,把坡上那块地名牌改成了落凤坡。新名果然好听,但事故依旧不减,每隔一段时间,这里就会出点事情,不是单车失控翻车抛锚,就是连环相撞车毁人亡。 当时天气不好,下着小雨,柏油路面比较湿滑,公路上没有路灯,但是双方都亮着大灯,另一方是大货车。宝马是下行,从坡上往下滑行,速度渐渐加快,最后成了俯冲,占据右车道挨着山崖。货车从坡下往上拱,沿着山沟一侧行驶,公路左边是深沟。两车交会时,货车走在偏中位置,由于是重载,车速不快。看到对面宝马亮着大灯急冲而下,位置也偏中线,货车司机赶紧打方向盘往路边靠,紧急避让并刹车减速。这时如果宝马稍加闪避,往山崖靠一点,彼此就过去了。但谁能想到此时宝马中的驾驶员雷震东正呼呼大睡咧,只是凭本能用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宝马车丝毫没有减速,一头就撞上来,还好货车车头闪开了,车厢受撞。货车装满煤,宝马冲力虽大,却被一车煤粉抵消,货车没被撞翻,只是甩了尾巴,司机反应很快,立刻松刹车,踩油门,让货车继续往上冲,待车厢恢复平衡,他才把车停下,探头去看。相撞的宝马已然失控,它被弹向另一侧山崖,与山崖石头相撞,又弹回路面,倾覆于路中间,车轮朝天打着旋儿。货车司机很年轻,他吓呆了,当时不假思索,立刻加大油门逃离出事地点,快速消失于夜幕中…… 下午3点15分,马小货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他已睡好,精神充足,开始打扫房间,他要抹去自己和常翠翠在此间的一切痕迹。他一边擦地,一边看电视,该省卫视台交通频道上出现了一组车祸视频,一辆宝马轿车龇牙咧嘴地翻躺在路边,画面上的主持人说,“今天凌晨2点40分,在某县落凤坡路段发生一起车祸,一辆宝马轿车撞上山崖而翻车,驾驶员受重伤被送往医院抢救,由于下雨路滑,现场一片狼藉,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下午4点钟,六楼房客何方来先生打电话叫来房东张大姐,将整洁的房间和房门钥匙交还给她,和她结清房租和水电费等所有的费用,然后和房东大姐热情地握手告别。 4点20分,马小货也即何方来先生,微笑着和邻居们一一打招呼告别,然后戴上墨镜,提着他的手提包下楼,叫来一辆出租车去了火车站。 8 俗话说,“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在江湖中行走,很少有人能全身而退,没有腥风血雨那还能称得上行走江湖吗? 马小货从小就对大城市有一种特殊情结,他信奉“求财在闹市”的哲学,这也是他死去的哥哥传给他的,马大货常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横财哪儿有?就在大城市。”这一次,马小货将他的行动方向指向了南方。 在长江中游,有一个海内外闻名的大都市夏州,人口众多,工商富庶繁华,海陆空交通发达,号称九省通衢,是全国人民游玩购物的好去处,也是黑白两道发财寻欢的好地方。 马小货虽说文化不高,但颇为怀古,有一段时间,他在跑路躲风的时候,偶尔也买几本古书看看,如《七侠五义》、《拍案惊奇》、《水浒传》、《射雕英雄传》等等,最喜欢的还属《三国演义》,有空闲时常拿出来看看。这夏州就是他看书后选定的。 夏州确也是不凡之地。遥想一千八百多年前,赤壁大战之后,孙权自建业(今南京市)移治于鄂(今鄂州市),改鄂县名武昌,设武昌郡。沙羡县境内的江夏山(一名黄鹄山)为拱卫其上游的形胜之地,因此,孙权便于黄武二年(公元223年)派人在山上近江处筑城。此城周围二三里,因隔江面对夏水(汉水)入江口而取名夏口城。城依山负险,居高临下,孙权多以宗室率军镇守,军事地位十分显要。 有唐代诗人刘长卿作五律诗《步登夏口古城作》为证: “平芜连古堞,远客此沾衣。 高树朝光上,空城秋气归。 微明汉水极,摇落楚人稀。 但见荒郊外,寒鸦暮暮飞。”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三》上明确写:“鹄山东北对夏口城,魏黄初二年,孙权所筑也。依山傍江,开势明远,凭墉借阻,高观枕流,上则游月流川,下则激浪崎岖,实舟人之所艰也,对岸则入沔津,故城以夏口为名,亦沙羡县治也。” 范成大《吴船录》中写:“年至鄂渚,泊鹦鹉州前南市场堤下。南市在城外,沿江数万家,廛闬甚盛,列肆如栉,酒垆楼栏尤壮丽,外郡未见其比。盖川、广,襄、淮、淅贸迁之会,货物之至者,无不售,且不问多,一日可尽,甚盛如此。”陆游《入蜀记》也写:“市邑雄富,列肆繁错,城外南市亦数里。” 到了明初,南市的繁荣早已超过黄鹄山北的武昌府城。扩大武昌城,把黄鹄山和南市都包入城内,使山北和山南联成一体,已非常必要和完全可能了。明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江夏候周德兴增扩武昌府城,将城区扩大到黄鹄山南,始将黄鹄山和南市都包入城内。城周约二十里,辟有九个城门,东有大东门,东南有新南门,南有保安门、望泽门,西南有竹牌门,西有平湖门,西北有汉阳门,北有草埠门。东北有小东门。明嘉靖十四年(公元1535年),都御史顾璘重修武昌城时,为了打通城内山南和山北的交通,南楼所在的黄鹄山挖开一个山洞,使山南的长街和山北的街道,成了更长的街道(即现在的解放路)。挖开之处名司门口,因此处之北是官署较多之地。 马小货特别喜欢也特别害怕夏州,缘于他对夏州有一种特殊的复杂的感情记忆,因为他在这个城市遭受了一场巨大的挫折。在夏州城大东门外的菩提树下,他遭遇惨败,可以说这儿就是他人生的滑铁卢,要不是对手仁慈,他的小命早就玩儿完了。 小货清楚地记得,当年在夏州城大东门外的空地上,有一排矮矮的平房,距离平房约五十米处,矗立着一株高大的菩提树。这是当地的一株名树,据说明清年间这儿曾是香火旺盛的菩提寺。不过历经数百年战乱之后,寺没了,却只剩下这株菩提树了。仰首望去,那树枝叶繁盛,卵圆形的绿叶重重叠叠,挂满了枝桠茂密的枝头;树干很粗,估计两三个成年人伸直手臂也围不过来;在树的四周有许多树根拱出地面,有的甚至有小桶般粗细,像大树的孩子匍匐在大树周围,久而久之成了路人歇脚的木凳。 日暮时分,一列由京城开出的动车组抵达夏州站。年轻而自信的江湖人士马小货不慌不忙地步出火车站,来到夏州城大东门外的那排平房前,在一家小店要了两盘卤菜和三瓶啤酒,慢慢地吃了起来。他已经远远地望见那座古老的城门了,但是在没有跨入城门之前,他想,他在唐州制造的车祸不知道结果如何?这事件已过去有一周了,警方似乎没有怀疑他,不然的话,这大东门城门上早已贴出通缉告示了,不忙进城,不如等到明天吧。一般早晨进城的人比晚上多,那时候比较容易混在挑担卖菜的农民当中,通过城门口检查站警卫的盘查,安全地进入城内。此时天色已晚,警卫看见来了一个陌生人,准没好脸色,结果就是穷追不舍,久盘之下小货就会露陷了。 小货最怕那些麻烦事了,即便有十来年没到这座城市来,但回忆起自己年少时跟着哥哥在这儿偷鸡摸狗被抓进派出所的事,还会久久地沉浸在余悸和愤怒之中。 在喝啤酒的时候,小货便发现了百米之外的那株大树,心想,那繁茂硕大的树冠可以在看似平静的夜晚为他挡风遮雨,那粗壮的树干可以为他疲倦的身躯当作休息的宽厚靠背。吃完饭埋单后,他摇摇摆摆地走到那株菩提树下,背靠着树干坐在板凳式的树根上休息,等待着天明的到来。 星空开始从睡梦中苏醒,展现深蓝而纯净的天幕。大树叶子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与最后收割下来的麦子的香味浑然合成一体。大地向空气敞开胸怀,送出的阵阵凉意随即隐匿在被微风鼓动的热浪中。空前的沉寂凝固了乡间的热闹。 9 马小货正是在这初夏的夜晚,在这株菩提树下遇见了一位令他终生难忘的人。这个人从远处不紧不慢地走来,步幅宽大,姿态潇洒,身材偏胖,他径直来到大树跟前。小货一直在暗地里瞪着锐利的双眼审视着这来人。看起来这人给他的印象还不错。观来者年约三十五六,面目和善,身材高大微胖,气质幽雅平和,身穿一套米白色的棉绸长衫,头戴一顶同样颜色的草编遮阳帽,手提一个黑色的公文包,看这身打扮小货断定他是商人无疑。来者并不跟小货打招呼,而是径直坐到一段粗壮的树根上,背靠树干的侧面,将公文包放在腿上,然后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根长长的旱烟袋,用打火机点燃,眯缝着眼睛吸起烟来。 小货虽是金睛火眼,但也只能对付一般人。按照寻常惯例这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形象,这个形象描绘出的不过是一个伪装起来的没有了皮肉的骷髅。于是年轻的小货暗自思忖,这个商人可真是个送上门来的意外收获,用不着我去费力寻找了。看他的公文包胀鼓鼓的,包里起码应该有一大沓钞票、一台掌上电脑和三五张银行卡。小货咽了一下唾沫,心里说今晚运气好,要发大财了。 小货笑着对那商人打招呼说,“老哥,您也要进夏州城么?” 商人很客气地答道,“是呀,你也来了!” 小货假装谦虚向商人问路,跟他称兄道弟般地搭起话来。那商人说话声音亲切柔和,语调抑扬顿挫快乐幽默,极富魅力,小货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两人聊了将近一个钟头,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什么收麦子啦、用联合收割机啦,什么从黄河到长江啦,从东湖到西湖啦,还有那些在男人们生活中可望而不可及的天上人间啦,那些皮白肉嫩的大学生坐台小姐啦,那些大肆挥霍奢侈荒淫的腐败官员和年轻漂亮的小三、小四啦等等。两人聊天期间,商人还接了一个电话,是跟他的朋友谈一笔生意的,毫不顾忌身边有人在旁听。其实小货一点都没有留意商人谈的是什么生意,他的眼珠子冒着贪婪的绿光,紧紧盯着商人手里的一台闪着蓝光的最新版的苹果手机,从它的彩铃响起小货便被它深深地迷住了,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痒痒起来。 不仅是手机的吸引,小货边聊边惊异地发现,这个商人总是面带微笑,神采奕奕。小货心想,这个老板的身体、精神、谈吐真是好极了,看来是大富翁无疑。但不管你人有多好,我看中的是,你太有财了,你得分给我一半吧?这样才算公平,不论戏演到哪儿总该收场了。小货心里这样说着,右手悄悄伸向自己的腰间。这时候的小货变得大不相同了,绝不是白日那个彬彬有礼、满脸微笑的小货了。此刻的小货浑身僵直,呼吸逐渐急促,自我感觉热血沸腾,直涌向胸口;而他路遇的伙伴,正眯缝着双眼,呼吸着夜间清新的空气,对所要发生的一切毫无觉察。小货猛然拔出闪着寒光的匕首,指向伤人的脖子。 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商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小货的手腕,小货犹如触电,顿感整条胳膊麻酥酥的,匕首掉落地上,商人用脚踩住,仍稳稳地坐在树凳上纹丝不动。小货看到商人从容不迫地微笑着,对他轻轻地说出这么几个令他震耳欲聋的字:“亲,你想在你的胸脯上再纹下第十一颗五角星吗?”商人的表情看起来轻闲而镇定,但每个字都说得十分清晰而狰狞。这时,小货不仅是手和胳膊麻了,而且全身都麻了,他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哆嗦起来。 穿白衣白帽的商人随后狂笑不已,“哈哈哈,亲,你为什么要犯罪呢?哈哈哈,亲,你为什么要一犯再犯呢?”这笑声令小货不寒而栗。白胖商人的话说得轻松而幽默,小货却陡然觉得如沐三九,周身冰凉寒彻心底,顿时明白了身边的这个白胖子不是一个寻常的商人,而是一个为彻底毁灭他才现身为人的家伙。 “你叫马小货是吧?我亲爱的的小货啊,你可真是大胆哪,怎么敢给我白无常放血呢?” 白衣白帽的商人笑容依旧,“亲,不要动哦,再动,我可要开枪啰!” 小货这才感觉到腰间已经顶上一个硬东西了,顿时,他所有试图反抗的心情都彻底崩溃了。 “哦,我可怜的小货啊,你知道你犯的罪要判几年吗?无期!”白胖商人亲切的说,“不,死刑!你精心制造的车祸让雷震东成了残废,还在医院里抢救,或许不久就成植物人了。亲亲的小货啊,那时候你就该枪毙了,你知道么?枪毙了以后你就被送去火葬场火化,骨灰可不包邮啊,要上门自取哦,亲!”小货听得大汗淋漓,心慌气短。 白胖商人吸了一大口烟,继续乐呵呵地跟小货唠嗑,“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亲,我是奉了阎总裁的指令奔波千里专门来抓你的哦。你的运气可真好啊,一般的犯罪案件不归我管,这次上面指示要我亲自办案,这可是阎王爷对你特别青睐啊,不简单哦,亲。” 小货平时喜欢看些神灵鬼怪的书,对命运灵魂颇为迷信,内心世界颇为恐惧这些。对黑白无常鬼也有所了解,在他的迷信世界中,将无常说成是阎王爷的心腹大将,是人之将死时勾摄生魂的无情使者,是来接阴阳间死去之人的阴差。而将无常又划分为黑无常和白无常。《红楼梦》中就有著名的《恨无常》一曲,“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荣华富贵也敌不过生死有命。黑无常和白无常虽然都是无常鬼,但是前者给人带来的只有灾难,而后者一方面给人带来恐惧和不安,另一方面可以给人带来发财的好运气。 白无常和黑无常人们并称无常二爷,是专门捉拿恶鬼的神。无常列入十大阴帅之列。而白无常则笑颜常开,头戴一顶长帽,上有“你也来了”四字,刚才白无常已给马小货打过招呼了。黑无常则一脸凶相,长帽上有“正在捉你”四字。传说中白无常名叫谢必安,俗称七爷;黑无常名叫范无救,俗称八爷。 小货身子坐得笔直,虽说一动也不敢动,毕竟久经沙场,眼珠子一转,顿时软了下来,“七爷,原来是七爷驾到,小的不敢乱来,只是谋生不易,有些小偷小摸的行为,但也不至于惊动您老人家亲自来呀!我没杀人放火,您没有证据可不能随便拘我!” “亲爱的小货啊,你还敢在我面前说瞎话么?看来你是真不想活了。没有线索我会亲自出马吗?没有证据我会从凉州到陇山,从陇山到蓝州,从蓝州到庆阳,从庆阳到唐州,从唐州到夏州?……还要我一笔一笔的给你说吗?”白胖商人收起笑容,严厉喝道,“跪下!” 小货浑身上下剧烈颤抖起来,于是不由自主双膝一软,噗嗵跪下,嘴里不断地叫着:“无常大叔,无常爷爷,我知罪,我认罪,请您饶恕小人吧!……” 商人说:“你在世作恶多端,你知道阎王爷会怎么处治你么,亲。阎总命我要将你抓捕归案,发往十八层地狱之第六层铜柱地狱。纵火杀人、毁灭证据或为谋财害命者,死后即打入铜柱地狱。小鬼们将扒光你的衣服,让你裸体抱住一根直径一米、高两米的铜柱筒。在筒内燃烧炭火,并不停扇扇鼓风,很快铜柱筒会烧得通红,嘛感觉?你看过《封神榜》吗?苏妲己的炮烙?看到此你肯定激灵一下,因为你马上就要尝尝这个烤肉的焦糊味儿啦!” 惊恐万状的小货睁大眼睛,这才发现在这个商人和善微笑的面孔背后,突然间像施了魔术一样,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双眼阴森凹陷的骷髅头。小货知道自己这回真正是看走了眼,表面看起来这只是个普通商人的形象,没料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阴间厉鬼白无常谢必安先生,这一次是奉了地狱总裁阎王爷的旨意来夏州这边巡查办案的。 商人拣起小货的匕首指向小货的胸口,“你该跟我走了,亲爱的小货,我真舍不得下手啊。” 小货闭上眼,心里说完咯,完咯,这回可真玩完咯。 等了约两分钟,小货见白无常还不动手,觉得还有最后的一线生机。他于是搜肠刮肚,把以往在棍棒敲打下学来的一些求饶话,都从记忆中搬了出来。“七爷啊,七爷,我承认干了不少坏事,危害社会,伤害他人,但我才只有二十八岁啊,我还没娶过老婆呢,我还有六十多岁的老娘要我养活呢,您就饶我一命,我一定听您的话,认真赎罪,悔过自新……” 无常打断他:“你已经在不少地方为非作歹,施于人家只有我才能送出的东西;你让一些柔弱的心掉入分离的无边苦海,你把孤儿寡母送进泪流不止的灰暗世界。你偷了多少车,你害了多少人?你还能悔过么?你真能认罪么?……” 小货头脑中立刻浮现出有被宽恕的可能性,于是泪流满面,信誓旦旦,跪在大树前对无常说:“亲爱的无常大叔啊,亲爱的无常爷爷啊,恳求您老人家一定在阎王爷面前帮小人美言几句,祈求他老人家在生死簿上将小儿的死期延后几年。小人今日已翻然悔悟,决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保证今后要过一种正直而诚实的生活,尊重别人的生命财产,精心帮扶老弱妇残做善事,以救赎自己以前犯下的种种罪孽。小人对您发誓,小人对阎王爷发誓,我小货终生不再作恶,从此一心向善,诚实劳动,自食其力,一定要用实际行动来做好事,做好人,竭尽全力为社会出力造福,来世再来报答阎王爷和无常爷的不杀之恩……”小货哭泣着,说一句,磕一个响头,不一会儿已血流满面。 无常说:“如此便好,不然我白无常难见阎总裁啊!” 小货说:“七爷啊,前半生我已做尽遭千人恨万人骂的坏事,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拿刀拿棍杀我,做恶事实在使人唾骂。在伤害别人的罪恶中,我也受尽了磨难,才懂得了人生的可贵。您骂我训我都是在挽救我,我过去干的那些事罪孽深重。七爷请放心,我一定要记住您的苦口婆心,谆谆教诲,老老实实改造,重新做个好人。” 白无常说:“看来你真是个能改恶从善的恶棍,哦,我告诉你,要是你能坚持做三年善事, 我回去后给阎王爷说说情,看看能否推迟你的死期。以后你可要好好做人,我会报请阎王爷再给你十八年寿命。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白无常最后语重心长地对小货说,“我有的是时间,以后我还会再来巡查的,你要再干一件坏事,我就立刻来取你的小命。进城去吧,别忘了咱们的会面。” 马小货偷偷抬头,见商人突然转身,离他而去,迅疾消失在黑暗之中。他不敢跟上去,双腿已软得站不起来,只能乖乖地跪在地上对着大树连连磕头,认罪,忏悔,祈祷。他的身子一直在晚风中簌簌地抖个不停。 到头脑清醒时分,小货已经如梦游般地走进夏州城里。他想或许是检查站的警卫正在打盹,才没拦他,放他过了城门。 10 从第二天起,马小货就向那些需要工人的商铺毛遂自荐。在帮一个餐馆老板用大斧头劈了一天的柴禾后,他生平第一次依靠自己的劳动,堂堂正正地挣来了一顿饭钱。他经常帮一位卖建筑材料的老头进货送货,老板看他可怜,给他腾出仓库的一角,他在那里睡觉,还兼职做夜班守卫,挣双份薪水。 日月如梭。马小货坚守诺言,过着正直而诚实的生活。他成了一名扁担——即用劳动力为别人挑担送货,他每天勤勤恳恳地工作着,他的精力和勇气为他赢得了很多好评。因为他经常与著名的批发市场——夏州城内汉正街上的商人来往,为他们跑路送货运货,汗水洒满了汉正街的大街小巷。这时候,有一个商人注意到了他,这就是大彩服装公司的总经理高大彩高老板。 高大彩年已花甲,头发花白,身体瘦弱。她的丈夫在十几年前的一次车祸中丧生,丢下一个上小学的女儿,和一家价值数百万元的品牌服装进出口贸易公司。高大彩是个性格倔强的女人,凭着坚忍不拔的毅力独自奋斗,将丈夫辛辛苦苦创业的公司守住了,并且有了较大的发展,又投资创建了一家酒店。由于多年劳累过度,她的身体累垮了。现在她觉得自己必须要找个帮手了,不然自己的事业和万贯家财恐难保住。这个富婆总是感叹自己没有儿子,无法把经营服装和酒店的产业及知识传将下去。每天晚上,她都会在下班之后,来到滨江大道的汉乐茶馆喝晚茶找乐子,歇歇疲惫的老骨头。 她不止一次在广场和小街上看到充满活力,步履轻松,雷厉风行,忙碌不已的马小货。高大彩那双久经风霜的老眼突然一亮,这个年轻人是块好材料。经过一段时间的仔细观察,终于有一天,高大彩迎了上去: “你难道光喜欢帮别人打杂,不愿意学一门手艺吗?” “我没说不想学啊。”小货回答说。 “你的生活有什么目标吗?” “我认为这个世界,不是有目标就能实现的。”小货冷冷地说。 “但是对男人来说,应该以坚定的决心向目标迈进。” “生活是不可预测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扁担’。” “可预测的生活……你想过那样的生活,怎么样?到我的公司来吧。” 小货收回在过路人身上流动的目光,但没有回答。 “我会给你现在三倍的工资,不,五倍。”高大彩坚定地说。 “谢谢您的器重,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小货看着高大彩花白的头发,高兴地回答。 于是两人成交,没有节外生枝,再没有啰啰嗦嗦。 从那天起,所有认识高大彩的人都觉得老太婆年轻了。她用几个月的时间把手艺秘诀传授给了马小货。采购服装面料,聘请设计师和制衣工人,销售市场的打开,两大项目的账务,与客商的谈判,签订商业及贸易出口合同,到海关办理通关手续,车辆的装卸运输,近期与远期预算等等,对悔过自新的小货来说,这一切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将服装厂打理好之后,小货开始了对高氏酒店着手改革,在继承传统菜肴的基础上,他从广东用高薪请来一位厨师和一位大堂经理,带来了许多新的菜谱和新的管理方式,短短的一个月,高氏酒店从前冷清萧条的状况立即得到改善,又恢复了久违的生气与红火。 为了表示与以前决绝,也为了方便生意上的来往,马小货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肖河,并在户口簿和互联网上注了册。入籍夏州的事非常复杂而困难,小货想回避那段丑恶的历史,必须要更改姓名和出生地,这是一般人几乎无法做到的事情,但姜还是老的辣,高大彩帮他做到了。老太太既有钱财又有人缘,她用一种曲线进城的方式,先将小货的名字按照他的意愿更名为肖河,再把肖河的户籍加入到自己的老家鄂东某县某乡某村,作为年年为老家慷慨捐款修路、修桥、办学的老劳模,办一件这样的小事,老家的县乡干部都大开绿灯。一年后,马小货黑暗的历史被洗白了,高大彩为他在夏州城内三干道购买了一套豪华商品房,产权证上写的是肖河的名字。余下的事就好办了,按照夏州市政府当年的优惠政策,很快就为肖河办成了夏州市蓝印户口,成为了夏州市的光荣市民。 过不多时,肖河热心快肠和乐善好施的名头便响彻了汉正街及夏州城内外的大街小巷。以后每当暮色阑姗,高大彩去汉乐茶馆里喝茶再不是为了遮掩黯然神伤,而是悠然自得地品茗听戏,美滋滋地与老朋友聊天。 大家都说:“高老太,您家的那个肖河年轻有为,可真是个了不起的汉子,不仅生意做得红火正道,还能热心快肠地帮助别人,他呀,能把颓废者和死人都唤醒!” “是啊,我挑的接班人当然不会错啦!”高大彩高兴地回答道,“多亏了他啊,我的生意从来没这么好过,我呢,也觉得年轻了不少啊!” “您那宝贝姑娘葛秀丽怎么看呢?”那些调皮捣蛋的家伙暗笑着问,“秀丽都快有30岁了吧?难道她一点儿也不着急?您这个老太婆该给她找个乘龙快婿了!”大啤酒杯里的白色泡沫遮住了他们的眼睛和嘴巴。 高大彩喝了几口茶,有点怪怪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几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大家都过得太太平平。假如凉州老家过去跟小货一块儿干坏事的那帮小偷无赖汉来到夏州,恐怕很难再辨认小货和善面孔下的原来面目了。如今的小货穿着考究,文质彬彬,谈吐得体,周围的人都对他以“肖老板”相称。 11 肖河在烟雾缭绕中回忆了自己混乱的童年和罪恶的青春,歪倒在藤椅上睡着了,脸上还留着着尚未拭去的泪水。 第二天早上,肖河洗了热水澡,换上一身干净的工作服,打起精神到公司上班。自他和葛秀丽从江滩公园回来之后,几天来,肖河一直呆在总经理办公室处理日常事务,表面平静,但他的内心一直惴惴不安,不知道董事长和葛秀丽会怎么对待他。 “嗒嗒……”一阵电话铃声响起,肖河把电话机拉到跟前,低头一瞅,来电显示的正是董事长家的座机号。肖河拿起话筒说:“您好!” 话筒里传来老太婆沙哑的声音:“是肖河吗?” “董事长,是我。”肖河回答。 “今天晚上八点,你到我这儿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是,我一定准时到。” 晚上,肖河来到高大彩的住处,常青花园小区一栋单排别墅,面积并不大约200平米,四室两厅,装饰简朴,家具也不多,客厅拐角处摆着个精美的神龛,里面供着观音菩萨。 肖河走进客厅,只见高大彩正襟危坐在沙发上,一脸严肃的表情。清过几遍嗓子、翻了几页纸之后,高大彩说: “我的好孩子肖河啊,我建议你到我的公司里来都有三年多了,怎么夸你给我的好处和你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都无可厚非。事实自己会说话。我比过去多赚了钱,我们有这么多订单,好像每年都要收获两次利润……酒店里整天顾客盈门……你让我又有了活头,我和我姑娘幸亏有了你!我死之后,有望看到我的事业后继有人、看到这屋子里不断香火了。因为还有一个人也十分看重你,每次碰到你,她都会脸红,说不出一句话……” 肖河望着慈祥的老人,眼眶里盈满泪水,“高大妈,您和秀丽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我很感激,我会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但是,您要我做您的女婿,我却做不得,您老别着急,我不是说秀丽有什么不好,我是说我不配呀!……” 肖河跪在高大彩面前,呜呜地哭起来,断断续续讲了过去做的坏事,还将无常先生教训自己的事,也对高大彩如实地说了:“我为什么走歪路,就是因为小时候家里太穷,穷得心里阴暗,穷得做人没了骨气。妈妈跟别人跑了,爸爸脾气又坏,每天上班忙得打转,管不了我和哥哥。我俩常常饿得吐酸水,眼馋别人的好东西,老想着咋样快点搞钱,哥哥学会了偷窃,又教我学坏了。贪财、自私、无德,就像我在报上看到的那个资料,说我们中国有很多人吃亏就吃在于爱贪小便宜、爱耍小聪明上。这些年和欧洲人做生意对我很有启发,发财的基础还是要讲诚信、讲质量,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一边做生意,我也一边看报、学习,提高自己的觉悟。像那些跑出去的国际倒爷,不择手段地行贿受贿、走私贩私,他们虽然在国外赚了些小钱,却丢了中国人的大面子,损害了国家的声誉。大妈,我过去就是这样的人,急功近利,不愿意踏踏实实地为人做事。这样做普通老百姓,不免要走上邪路。若是捞个一官半职,也肯定会慢慢变成像成克杰、胡长清、许迈永、姜人杰那样的腐败贪官。大妈,我的青少年是混乱的,做了许多的错事坏事,我是有罪的人。所以,我现在什么也不敢想,就只想这样做个诚实劳动的人,即使是现在被抓去判个无期徒刑,我也要老老实实地悔过自新……” 高大彩摸着肖河的头说,“孩子,你有这样的决心,我相信你一定会改过自新的,这几年你做的真不错,我看见了,菩萨也看见了。我信得过你,你会变成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变成一个街坊邻居都喜欢的好人。你晓得,这两年我光害病,我的路即将走到尽头了,我快不行了,而你和秀丽才刚刚开始,还有美好的前程。肖河,现在,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不要说不……菩萨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支配着我们,我们就像树上的果子,他高兴什么时候成熟就什么时候成熟,他高兴什么时候摘就什么时候摘,完全由菩萨安排。我并不害怕这一时刻,但是如果你愿意娶我的女儿,再给我生两个孙子,让他们长大了一个管理服装公司,一个管理酒店,我就将是最幸福的人了!” 就这样,两个月以后,过去的强盗小货和高大彩的女儿葛秀丽举行了热闹而隆重的婚礼。高氏酒店打开了所有的酒柜,将琳琅满目的各色酒水摆满了大厅,丰盛的宴席款待着来自各方的宾客。前来参加婚礼的人们,在《婚礼进行曲》和《友谊地久天长》的乐曲声中整夜狂舞。高老太太恨不得让夏州全市人民都跟她一起度过这个欢乐的夜晚。 洞房花烛夜,肖河回想起自己往日的生活,他感谢上天将无常及时降临到他的旅途上。他脱衣时偷偷观察自己的胸脯,发现左边的三个五角星已经消失,上面只留下两个星型的痕迹;右边的五角星消失了两个,还剩几个也在逐渐模糊。 高大彩第三年因病去世,在此之前她终于如愿以偿,抱上了第一个孙子,肖河给他取名叫高强。过了两年又生了一个女孩,取名叫高娅。两个孩子都生得眉目俊秀,强壮有力。高家的生意也愈来愈兴隆。 12 日子就这么如长江水似地流了过去。有一天肖河下班回到家里,发现老婆孩子不在家,桌上留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明天是中秋节,我带着强强和丫丫回乡下给二姨三姨送月饼去了。你就上餐馆吃饭吧,别喝酒,早点休息。明天我们回来再一起喝酒吧,秀丽。” 肖河心中不免窃喜,正好可以到街对面的小面馆吃他从打工起便百吃不厌的蓝州拉面了。平日里,葛秀丽总以不卫生为理由阻止,使他难享口福。 来到面馆,坐在大方桌旁,服务员用熟悉的家乡口音朝里面大喊一声:“再来一碗蓝州拉面咧,要牛肉的!”不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浇着红辣椒油的拉面就端到了肖河面前。肖河呼呼啦啦地吃起来。这时他听到背后墙上的电视机里传来费玉清和周杰伦对唱的《千里之外》……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沉默年代或许不该太遥远的相爱,我送你离开天涯之外你是否还在……肖河吃着蓝州拉面,听着《千里之外》,不由想到了他的哥们儿锅盖,深切地挂念着锅盖的安危与现状。 十年了,肖河内心始终有一个结尚未打开,那就是他的铁杆哥们儿锅盖不知道咋样了?第二天上班,肖河思虑良久,决定派精明能干的中年部下李光明出趟远差。李光明是大彩服装有限公司的副经理兼工会主席,他是肖河在近千名员工中亲自选拔、培养的,可以说是一位称职的企业中层管理干部,也是一位擅长处理劳资关系和各种疑难问题的谈判专家。他吩咐秘书去把李经理找来。 李光明匆匆赶到公司大楼,进了总经理的办公室。肖河打手势要他关上门,然后叫他坐到自己旁边的沙发上。肖河开门见山地说请李经理亲自出马,是要办一件困难的事,过程很微妙,很考验办事人的智慧。然后吩咐了要他办的事,事办到什么程度才算成功,并且要绝对保密,甚至连他到了那儿后怎样找人、见什么人穿什么衣服、用多少钱给什么人都做了详细的吩咐。最后交给他一张小纸条,只有一张名片的三分之一大小,是肖河自己亲手用A4纸打印的,上面用4号黑体字写着一串阿拉伯数字“139XXXXXXXX”和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神仙不落地、酱狗腿、酿皮子”。肖河说,这张小纸条很重要,你首先去把它过塑,使它能保存较长时间。你这次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千方百计将这个小纸条在安全的地点和安全的时间交到我的朋友手里,方法和时间不限,最重要的是安全、安全、安全。 “如遇疑难之处,要随时给我打电话,不要对任何人泄露公司和我的名字,连省份都不说。这件事允许你办不成,但一定要办得安全,严密。”肖河最后要求道。 第二天上午,李光明即打飞的到了蓝州。出了机场,就要了出租车到火车站,在售票窗口买了一张T193次列车的车票。看看时间尚早,就到车站附近的一家饭店吃饭、休息了半个钟头,顺便买了一些水果点心。中午一点多钟,李光明走进了蓝州火车站,登上了开往凉州的特快列车。下午五点多钟火车抵达凉州站,李光明出站后买了一份本市地图,很快就在东关街找到一家饭店住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李光明换了一身朴素的衣裤,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里面装着一些水果点心。在饭店门口要了一辆出租车,开了约二十分钟,就找到了位于凉州东关街与郊区结合部位的一个叫郭家庄的村子。在几个小孩的指引下,他终于找到了锅盖的家。 郭家庄是个不错的村庄,离城很近,改革开放二十年,很多农户通过种菜养猪或出租房屋赚钱发财了,村里新盖的楼房越来越多,男男女女的脸色油光光的,衣服鞋子跟城里人一样时髦。唯有锅盖家的房子灰头土脸的,那可能是全村最破旧的房子了,墙皮脱落了,露出的土坯砖块龇牙咧嘴的,小院的栅栏仅有半人多高,看得出多年都没人经管了,支着的木棍皆已腐败不堪。李光明往院里打量,看得出有三开大屋,原先的基础还是有模有样的,估计前些年锅盖把家建设得不错。只是现在的情景甚为凄凉,院里的一堆破烂垃圾透漏着贫穷颓败的气息。 李光明大声吆喝了几声,“家里有人吗?” 门口的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地嚷着,“有人呢,垃圾婆子在家呢!” 李光明又喊了几声。里面慢腾腾地走出个老太太,首先映入李光明眼帘的是一头灰白的头发和一张如树皮般皱巴巴的憔悴的脸。老太太打开栅栏门,问你找谁呀? 李光明笑着,说我找郭大顺,我是他的朋友,来看看你老人家!边说边将点心礼包往老太太手里塞。老太太没拿礼包,转身往屋里走。李光明跟着老太太走进西边一间屋里。屋里靠墙有一盘炕,除了两只木凳外,屋里没啥家具。地下堆着一些塑料瓶、玻璃瓶、废纸箱、废电线之类的东西,看来老太太刚才正在清理、分类这些她从街上捡回的废旧物资,准备送到废品收购站去。 李光明将礼品包放到炕桌上,然后拿过一只木凳坐在那堆废旧物资旁,对老太太亲热地说,“老太太,您老高寿?……” 老太太说,“我不老,还不到六十咧,你来干啥呢?” “我今年五十五,那就叫您老大姐啦!”李光明声音柔和,使人听了感到温暖。“您家几口人哪?” “我有三个娃,大顺不在家,二顺两口子上班去了,女儿早就出嫁了,也在城里上班。” “大姐您好福气,儿孙满堂啊!” “有啥福气啊,老大不争气,犯错误进去了,家就败咧!” “年轻人犯了错不要紧,改了就好。” 李光明天生一副菩萨像,爱关心人,爱帮助人,在公司里人缘极好,从上到下,没有不喜欢他的,公司员工都叫他“李政委”,有啥心里话都爱找他说。他最擅长拉家常了,短短十来分钟,老太太就已称呼他兄弟了。 李光明趁热打铁说,“姐呀,兄弟是从南方来的,好几千里地呢。我们公司的总经理姓肖,是你们凉州人,和你家大顺是小学同学呢,自小就是好哥们。肖总这些年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他很想念家乡,特别是想念大顺和您哪!特地派我来你家看看,如果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我来帮您解决。” “那怎么使得?我家这些困难没谁能解决。”老太太局促不安地说。 “姐呀,我们肖总临来前跟我说过的,他和郭大顺比亲兄弟还亲。现在生意做大了,有能力了,想接大顺和您到南方去享福呢!” “谢谢你们肖总还惦记大顺。唉!可大顺没这个福分哪!” 李光明其实知道大顺很不顺,临来时肖河对他说过锅盖犯案的事。于是他趁机问道,“大姐,大顺出事了吗?” 老太太顿时悲从中来,禁不住眼泪流了下来,“大顺是我家最能干的孩子,又很孝顺爹妈。你看这三间大瓦房,都是他挣钱给我们盖的。我和他爹住一间,他弟弟住一间,他自己住一间,都准备结婚的人了,突然被公安抓了,说他闯了大祸了。后来法院给大顺判了有期徒刑十二年。他爹当年就中风病倒了,他可是个好强好面子的人哪,以前种菜卖菜干得可欢实了。儿子坐牢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他受不了啊!拖了两年就走了,就扔下我这个孤老婆子没人管了……” 李光明说,“那二顺和您儿媳妇对您还好吧?” “别提了,这儿媳妇成天唠唠叨叨地说我光吃闲饭没工作,又没养老金,有时候连饭也不给我吃,他们可不孝了。”老太太呜呜地哭了,“大兄弟啊,我原来是一头黑油油的头发,就这几年,就气得全白了,你以为我有多老?其实我到年底才满五十八岁啊……嗐!” 李光明安慰了一番后,老太太渐渐安静下来。经过李光明温和细致地询问,才把锅盖的案子问清楚。锅盖现在省劳改农场服刑,老太太去看过两次,后来没钱买车票,就没去看过他了。 锅盖进去已经九年了,算算刑期,李光明想,锅盖还得坐三年才能出来,得鼓励他好好改造,争取立功减刑,才能早日回来。李光明把这个想法对老太太说了,老太太连连点头。李光明说您辛苦一下,马上给大顺写封信,鼓励鼓励他,给他一点阳光,他就会自信、乐观起来。 老太太从炕头小柜子里拿出个破旧的笔记本来,翻开塑料皮的笔记本,中间夹着有两封信,大顺刚进监狱的那年写给家里的,上面有监狱地址。李光明起草写了一封信,念给老太太听:“吾儿大顺,近来好吗?妈好想你,你要好好保重你自己。今天家里来客了,五十多岁的李经理,说是你有一个小学同学姓肖的,现在南方开公司,生意做得很好。肖总因为很想你,就派李经理来看你,还带来许多好吃的东西给我。李经理说了,希望你好好听政府的话,听管教干部的话,心怀阳光,努力上进,争取立功减刑,早点回来!妈会好好活着,等你回家!这个月末,妈要坐火车来看你,李经理给我买车票的钱了。李经理还说了,你在里头要抓紧时间好好读书看报学习,一定要学会使用电脑,要与时俱进,跟着高速发展的社会走才有前途。等你出来会给你安排工作的。我一切均好,不要挂念我。母亲杨秀华”。最后的署名和日期是老太太亲自写的,她说,“小时候我念书不错咧,初中毕业了才回村种地,大顺认识我的字,一看就明白了。” 中午回到暂住的饭店,老李给肖总打电话汇报了这边的详细情况,肖总对他明天的计划表示同意,只是稍稍做了一点修改。 第二天上午,李光明到街上集贸市场掏了一辆二手三轮车,表面陈旧,轮子、链条和龙头车把却很好使。市场的收据发票都很齐全,老李当即交款就买下了,然后就不紧不慢地骑到了郭家庄,交给了杨秀华,说以后上街收废品骑车去,收齐一车就卖给西关那个废品收购站,那两口子为人厚道,价格公道呢! 杨秀华在屋后菜地摘了些新鲜蔬菜,要做饭给老李吃。老李婉言谢绝了,说有急事赶飞机呢。临走前,老李交给杨秀华一万元现金,让她留着慢慢用。最后,老李交给杨秀华一个过了塑的小纸条,让她缝在衣服里或藏在最保险的地方,等到大顺出狱回家后再交给他。那张小纸条写的是肖河的一个隐秘的手机号和一句只有锅盖也就是郭大顺才能读懂的话,看到这句话,锅盖就会明白是马小货想跟他取得联系。 李光明第二天即乘飞机回到夏州。 13 肖河的生意蒸蒸日上,越做越大。他最近投资两千万开了一家品牌汽车4S店,主营夏州本地品牌轿车,中法合资名牌产品,在国内外都有一定的知名度。该汽车集团中方老总老谢是肖河在市政协开会时认识的,在南方的长江之滨,东北人遇上了西北人,居然投缘合胃口,成了商场好朋友。老谢给肖河派了一位年轻的专业人士做副经理,还有几位技术工人。肖河很重视这家4S店的运营,自己以大彩实业集团公司总经理的身份亲自兼任4S店经理。这店开在过新开发区的中心地段,店铺的产权四年前就被肖河买下了,800多平米的营业面积仅用了400余万,现在光房价就已上涨了一倍有余。 这家命名为“飞信”4S店,开张不久,汽车用品经销的产品即做到了“全而精”的产品结构。“飞信”4S店不仅要经销这个品牌的12个豪华系列车型和4个普通系列车型,并为顾客提供汽车影音、防盗、GPS、胎压检测仪、倒车雷达等各种汽车配套电子产品,而且还要提供美容护理、装饰改装、防爆膜等产品服务,总之顾客买车之后要用的所有的东西和所有服务,他们都要做到令顾客满意。 一天晚上,肖河正在陪客户吃饭,卡在皮腰带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掏出一个黑色而陈旧的手机,这个手机上的号码一共只有三个人知道,两个是国外的重要生意伙伴,他们很少打电话来,平常都是通过互联网联系安排工作来往;另外一个人就是锅盖。 肖河喵了一下手机,见是一个陌生的移动手机号码,心里不禁一震,对坐在旁边的刘副总轻声说,我出去接个电话,你把大家招待好。随即站起来对围坐在餐桌边的客户朋友说,大家请慢用,我去接个电话。他快步跨出包间房门,边走边按下通话键说,“喂,你好!” 但对方没有回应。身边有人走来走去,肖河走到走廊尽头,这儿有个阳台,比餐厅那边安静多了。“喂,你好!我是肖河,您是哪位朋友?请说话……” 又过了几秒钟,一个熟悉的乡音从话机里传来,肖河禁不住心里一阵惊喜。 “我是锅盖,你是小锅?” “锅盖,我是你小哥啊!果真是你么?我等你等了十一年,今天终于听到了你的声音,我好高兴。我对不起你呀,锅盖,这么多年一直让你一个人扛着,小哥不是东西呀!”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干干净净的,恢复公民身份了。” “你现在生活咋样?身体咋样?” “我表现好,减了两回刑期,出来有三个月了。现在朋友一个修车铺里工作,一个月能挣千把块钱,好着呢!” “你妈身体还好吧?替我向老人家问好。” “我妈现在身体很好。她老在念叨要感谢你,感谢老李!她说,得亏了老李同志,那人好哇!可稳住了人心,温暖了人心,要不然,都活不下去了……” “你和你妈妈都很坚强,我很想念你们,你们可要保重好身体啊!我想把你和你妈妈接到南方来,我们哥俩一起干,我发誓要改正我以往的过错,弥补我亏欠你们的。……现在这儿比较嘈杂,晚上10点钟我准时打电话给你,再谈详细计划。晚上你别关机,你可要等着我啊!” 锅盖带着母亲杨秀华来到夏州以后,肖河安排他们在公司的招待所住了一些日子。一月后,肖河给他们买了一套商品房126平米,房产证上写的郭是大顺的名字。半年后,锅盖和他母亲的户籍随房产迁入夏州。 锅盖先是在大彩服装有限公司当保安队队长,半年后任该公司销售部经理,一年后升任公司副总经理,两年后调任“飞信”4S店副总经理。 大彩实业总公司在肖河的领导下稳定发展,在夏州已成长为上缴利税大户,民营企业中的佼佼者。在不少地方,只要一提到肖河的名字,在场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那可是个做事周全、讲究诚信的好老板。因为在他的公司里,职工们总会得到合理的待遇,三险一公都会及时交费,绝不拖延。员工的每月工资按时发放,从不拖欠,年终都会有一笔可观的奖金。患病的职工还会得到及时治疗,老弱病残家属也能得到救助。每年他都捐出一大笔钱给慈善总会和残疾人福利基金会,用于资助社会慈善事业。汶川地震时,肖河代表大彩公司捐出总计五百万元的现金和物资。南方水灾和北方旱灾,肖河都曾多次捐款救助灾民。 因为肖河对这个城市的贡献,市政府及夏州社会各界也对他作出了肯定,肖河先后被选为商会副会长和市政协委员。 14 肖河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面对动荡非常的人生,面对接踵而来的荣誉,肖河没有骄傲,他很冷静。肖河时时反省自己,在内心深处寻思他非同寻常的命运,这命运似乎把他的人生截然分成了两半,被分割得如此突然,以致永远无法重合到一起。年复一年,遥远的记忆好像被回忆中的过失带走了,他胸口上那些星星点点的可恶的记号,渐渐地熄灭了,消失了,皮肤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对此,他倒并不太惊讶。 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身体开始发福,步履蹒跚而沉重,不过并无大碍,因为他永远保留在脸上的微笑,使他有着安详平和的神态。他把经商办公司的手艺传给了的儿子。女儿尚小,至于她的未来,他一点都不担心,随着女儿婚嫁年龄的接近,追求者将会络绎不绝。 肖河很清醒,对自己的身后事也早早作了安排。在45岁生日那天上午,他和他的律师在公证处签署了一份详细的遗嘱,大意是将集团公司的一半股份给了儿子高强,妻子葛秀丽和女儿高娅分别获得20%的股份,分别赠与李光明和郭大顺各5%的股份。建议董事会在自己死后召开董事会,建议请葛秀丽任董事长,高强任常务副董事长兼集团公司总经理,郭大顺任副总经理,李光明任监事会主席。 一个秋天的早晨,正是乡下收获水稻的的日子,肖河觉得有必要离开他的豪宅,出去闻闻稻菽的香气。气温不冷不热,阳光洒在房屋的台阶上。肖河踩着阳光来到车库,打开雪铁龙的车门,他把车慢慢地开出来,跟守在别墅门口的老孙头点点头,走出花格的铁门,慢悠悠地穿过马路,然后加速向阅马场驶去。经过红楼的时候,他看见楼前的红色横幅在阳光下柔和的摆动着,上面写着“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的字样,不禁想到,他生活的这个夏州是个多么伟大的城市啊!作为一个普通市民,他也感到一份莫大的光荣。 肖河继续开车驶上长江大桥,他在满怀深情地欣赏长江两岸的壮丽美景。肖河开着车,从长江一桥开到长江二桥,从长江二桥开到长江三桥,从长江三桥开到长江四桥,这个城市真大真美啊!肖河心里充满了对城市、对生活、对亲人的无比眷念。 肖河开车将夏州绕了整整一圈,将近黄昏时分,他的车开出了大东门。他将车停在了没人的路边,锁好车门,然后徒步向郊外走去。 微风阵阵,吹来鲜花和泥土的芬芳,收割后的田野在苍茫中增添了野性的香味。夕阳红彤彤的,就要沉没到右边的松树林里了。傍晚的天空倒映在前面的水塘那明镜似的水面上,远方绿色的山坡和近处黄色的稻田互相衬托,构成一副色调和谐的优美画面。肖河眯缝着双眼,品味着这美好的一天,想象着慢慢沉睡的天空在朱红衬蓝的底色上撒满颗颗红红绿绿的宝石。 面对金秋时节的怡人美景,肖河心情舒畅,浮想联翩。肖河想到那年被评为夏州十大著名企业家时,自己穿着藏蓝色西服打着一副红格领带的照片被登在报纸的头版上;去年又被评为全省十佳爱心人士,电视屏幕上,自己灿烂的笑脸被一群他曾救助的贫困孩子们包围在鲜花丛中…… 肖河往前慢慢走着,他的背后是城墙和几排低矮房屋,夕阳的余晖把他的身影镶嵌在乡间的小路上,显得孤独而落寞。恬静的气息弥漫着大地,不知不觉中,肖河竟走到很多年前他熟悉的那条路上,他又看到了那棵巨大的菩提树,它依然枝叶繁茂,就是在这棵树下,他的奇遇改变了他的命运历程。树并不显老,树龄似乎保护着它不受任何烦扰,却侵蚀着人的生命,似乎时间只是嬉戏玩耍,无休止地给它披上绿装,脱下绿装,又给它披上再脱下,周而复始。 肖河想起他昨晚做的一个梦,梦见七爷白无常来了,乐呵呵地笑着,对他温暖地说,“哦,亲爱的肖河,这些年你表现得不错,阎王爷因此两次给你延长寿命,你知道么,给你加了十八年了!你要好好感谢阎王爷他老人家!我已经尽力了,你也到寿了。” 肖河也开心地笑着,虔诚地向白无常鞠躬,道谢! 肖河很惊奇,此时此刻站在这里,自己竟然内心平静,波澜不惊。他像在阅读别人的传记一样,不时回想起他的青少年时代的杯具人生,好像是在回顾另外一个他简直不认识、无法作出评价的陌生人的历程。这种与遥远年代脱离的感觉,很长时间以来祛除了他的羞愧和内疚。 肖河走近那株菩提老树,抚摸着刻满道道裂纹的树干,坐在了大树脚下的树根上。夜晚开始抽吸白日的鲜血。大商人的面孔因为微笑久驻而变得柔和。他回忆起那天跪在这里之后的年年月月。他又看到了敬爱的岳母高大彩善良精明而布满皱纹的脸;想起在春天明媚的日子里向年轻的秀丽献殷勤时他表现出的天真无邪;想起每一个孩子的降临和他们成长时欢快的笑声,他在内心深处品味到了善良的回归,正义的位置和可以划上句号的忏悔之心。 他闭着眼想入非非,不时地吸几口香烟,突然听到身边走来一个人,向他问路。 肖河睁开双眼,看见面前站着一个高个小伙,他年纪很轻,身材消瘦,提着一个空落落的旅行包。从他用手攥着旅行包的样子看,估摸包里藏有有一把五寸长的锋利匕首。高个小伙操一口北方青州口音,短发寸头,肤色白净,面部干燥,风尘仆仆。肖河特别注意到他的眼神,这眼神中闪烁着残忍和微微跳动的鬼火般的火焰。 肖河说,“哦,您来啦!” 高个儿小伙说,“嗯哪,您也来了。” 高个小伙坐在肖河旁边的树墩上,两个人天南地北聊了一个钟头。肖河越注视这个陌生人,越从他的神情举止和用词中发现了那个离他远去的幽灵,或者说那个已经逃开许多年的阴影,其中还存留着一点儿模糊的、充满幻觉的又有些亲近感的轮廓。 当这个意外同伴背过身摸索提包时,肖河意识到他的两种生活此时此刻已然遇到了契合点,相隔十八年,亲切和蔼的无常,带着无限的怜悯从一个假象到另一个假象里走来了。 肖河对此毫无惧怕。他慢慢地阖上双眼,静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他长长地,最后一次深深地吸进一口在傍晚团团温暖新鲜气息裹挟中的野蔷薇和狗尾巴草的香气,然后全身心地投入到生命中这温馨而微妙的时刻。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终极时刻已经来临,因为他已经明白无错地看清楚,那个高个儿的年轻人正是白无常谢必安先生的化身。 就在肖河眯眼打盹的那一瞬间,高个儿小伙突然抽出亮得刺眼的匕首,“嗖”地一下便割断了肖河的喉咙,一股殷红的血流刺向天空。 (字)作者:曾文寂 付宇 (原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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