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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西山大姑
正文

西山大姑,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是我确确实实有一位西山大姑。

她长什么样?她的年龄到底有多大?她是哪一年出生的?属相是什么?不知道,没有人详细告诉过我,但是我可以推算。她是伯父的姐姐,祖父的第一个孩子。伯父生于一九二0年,属猴的。父亲的岁姐,我祖父的第三个孩子,我的岁姑,生于一九二二年,属狗的。按他们几个姐弟相差两岁来算,大姑应该比伯父大两岁,生于一九一八年,属马的。属马的,一九一八年,那么,大姑要是能活到现在的话,也是九十岁的老太婆一个了。

……

民国十八年,也就是现在说的公历一九二九年,蛇年,那时候应该是蒋介石当的总统,陕西关中地区遭受连年大旱,蝗虫遮天蔽日吃光了庄稼,三年颗粒无收。那时候的经济条件也没有现在这么好,信息和交通也没有现在这么发达,政府也没有采取什么救济灾民的办法和措施,只能让受灾的农民自生自灭。于是开始有一部分穷人陆陆续续饿死在家里,不想饿死的人纷纷背井离乡,逃离家园。祖父也和其他人一样,不想让一家人饿死,就要带着全家逃荒。那年大姑绒娃十一岁,伯父仓成九岁,岁姑热闹七岁,父亲根仓四岁,一家六口人。祖父托人把九岁的伯父寄养在降帐的教养院里做童工,其他人随他一起逃荒。就这样,四十二岁的祖父,怀揣细软,肩挑两只箩筐,一只筐里坐的是岁姑热闹,一只筐里坐的是父亲根仓,祖母背着包裹,扭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牵着大姑绒娃的手,随着逃荒的人群,一路离开家园向西漫漫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少天,经过了多少艰辛,一家五口人翻山越岭、跋山涉水、餐风宿露,向西北方向走了五百多里路,在一个小山村里停了来落了脚。刚开始的艰难是可想而知的,举目无亲,托家带口,要想在当地山里人的嘴里分出一点食物来填包肚子也确实不容易。不知是当地的汉子相中了大姑,还是祖父为了能在当地站住脚,太艰难了想把大姑嫁掉,没有多久,大姑绒娃就象和亲出塞的王昭君一样,嫁给了当地人,做了山里人的媳妇。这样,祖父一家由逃荒难民的身份摇身变成了当地人的亲戚,投奔亲戚这样的理由再正当不过了。从此一家人在当地的吃住条件就有所好转。祖父租种点山地,再做点小生意,祖母给人家做女红,在家带一双小儿女,亲家再适时的接济一点,日子也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了下去。

风调雨顺,好年风声之后,祖父带着一家人又要返回家乡。去的时候五口人,回来的时候成了四口人,大姑成了山里人,必须留在那里。大姑流着眼泪送了一程又一程,硬是拉着祖母的手愿不松开。最后祖父红着眼圈硬生生的扳开了大姑的手,在祖母和一双小儿女的哭泣声中,大姑站在了原地,目送祖父一家人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后,才失魂落魄的回了家,扑倒在炕上嚎啕大哭了一场。

后来,大姑生了两个女儿,大表姐叫秋茫,小表姐叫秋祥。由于穷,路途太远,交通又不方便,大姑从逃荒那年离开以后,一直没有省亲回过娘家,祖父偶尔去山里看过她。

一九五二年,那时候父亲两兄弟已经都娶了媳妇成了家,岁姑也已经出嫁了很多年。伯父已经有了一双儿女,大堂哥树年和大堂姐菊爱。母亲是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还没有小孩。当时祖父母都健在,没有分家,一大家子在一块过。春暖花开之际,在准备了多年之后,三十四岁的大姑绒娃带着六岁的小表姐秋祥,一路风尘的第一次回到了娘家。

大姑下来的时候已经脱掉了棉衣换季了,按季节推算也应该是阳历的四月底这个时间段,现在也无法探测大姑那年回娘家的心态,是否很喜悦,是否期待了很久很久。逃荒离家时的一个十一岁小姑娘,二十三年后回娘家时变成三十多岁两个孩子的母亲。也无法预测小表姐秋祥第一次来外婆家,由山里来到平原是否很兴奋很新奇很高兴。由于多年未见面,母女俩人有了嫌隙,祖母嫌大姑是山里人穷,没见过大世面丢她的脸,有点看不起。不时冷言冷语,粗声恶气,对秋祥小表姐也是吆来喝去不给好脸色,这些大姑都默默忍受。祖母也不让大姑去富户人家的岁姑家里去做客,岁姑也没有很热情的邀请大姑去她家一趟,只是回娘家来和姐姐见面,大姑最终也没有去趟岁姑家。不管怎么说,回娘家总是盼望已久的事,这里的环境和经济就是要比山区好得多好得多。大姑想到回娘家一趟不容易,总不能空着手回去,说干就干,搞了些棉花,开始天天纺线做女红,母亲帮忙织了一机又一机子粗麻布。

时间快得真快,一个夏天很快过去了,又到了十月份了,天气渐渐的凉起来了,人们开始穿夹衣,也有人陆续开始换穿棉衣了。大姑母子俩还穿着单衣单裤显得很冷,她回娘家已经快半年时间,不能再呆在这里了,也应该回去了。大姑终于决定回山里去了,去了一趟集市买了一个铡刃,裹卷在布里用包袱包好收拾停当准备上山回家了。还有三天就要离开娘家回西山去了,大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象决堤的洪水一样发泄了出来,每天晚上坐在屋里扯出长长的声调凄凄惨惨、昏天黑地的放声恸哭起来,哭啊哭啊,哭她的青春,诉她的艰难,流不尽的心酸泪,说不尽的伤心事。走也不易,留下更不易。那边是她的家,有她的丈夫和女儿,这边是她的娘家,是她的故乡,有她的父母和弟妹,两边都撕扯着她的心。她为何要漂零那么远,为什么不能象岁姑一样留守在父母的身边。二十三年才回一趟娘家,下一次回娘家还不知在何年何月。大姑恸哭的时候,其他人都默不作声,不知怎么劝她,只有伯父忍不住上前劝解即将回去的姐姐:“姐呀,你哭什么?你别哭了,你这样哭我们心里也很难受,大家也舍不得让你走,没有人要赶你走。你以后想来也可以经常再回来,没有人会赚弃你的,我们以后经常会到山里去看你和孩子的……”大姑听了大弟发自肺俯的心里话,哭得更加悲悲切切了。

明天早上就要上路回去了,那天夜里,秋祥小表姐的手被一只母蝎子狠狠的蜇了一下,痛得她龇牙咧嘴的哭叫。天蒙蒙亮,在一家人的送别声中,伯父背着小秋祥,大姑挎着包裹,姐弟二人步行十里路走到杏林镇。岁姑夫骑着自行车,后座带着岁姑前来与大姑会合送别。几人会合后不久,拦住了一趟从西安发往西山的汽车,大姑终于回西山去了。这一去,大姑绒娃再也没有回来,她永远永远的留在了那里。这是她第一次回娘家,也是她最后一次回娘家。

大姑回家后不久就怀孕了,第二年分娩的时候难产死了。无法想象她最后时候痛苦的模样,脸上滚着豆大的汗珠披头散发的在炕上翻来滚去痛哭嚎叫,在最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昏迷中有没有喊爹叫娘,有没有叫她的弟妹来救她。爹呀,娘啊,你们在哪里,我不行了,快来救救我!仓成,热闹,根仓,快来救救姐姐,我很想念你们,快来救救姐姐,你们快来呀,快来呀……

因为大姑死的时候年轻,肚子里还有一个未生下来的孩子,还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来不及通知娘家我们这边,大姑很快就简简单单出了殡,下了葬。

后来,西山那边来了信,才知道大姑在难产中已死去埋葬,一家人悲痛不已。祖父捧着信,站在院子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一直不停的“嗨!嗨!嗨!”直叹气。再也见不到他的大女儿绒娃了,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后来,西山那边又来了信,说西山大表姐秋茫嫁出去不久以后也死了,至此遥远的西山那边也就只剩下小表姐秋祥一个我们王家的骨血。

春去秋来,日月穿梭,一年一年的过去,祖父母相继过世,父亲两兄弟也树大分杈分家另过了,我们兄弟姐妹相继出生。渐渐懂事之后,相互之间聚在一起也会议论,西山那边有一个大姑家,有两个表姐,大的叫秋茫,小的叫秋祥,大姑和大表姐都死了,其他的都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总觉得很神秘,西山在哪里?距离我们远吗?那边的山高吗?那边的吃水也象我们这边这么难吗?那边的地是平的吗?那边每家也有架子车吗?那边小孩子读书的课本也和我们学校老师发的一样吗?……问大人,大人也总不愿多说。谜一样的西山,谜一样的大姑家。那时我们两家住在老庄子西北角城墙根下,已分家另过的两兄弟是隔壁,门口的街道向西是死胡同,有一排不高的土墙挡住了去路,土墙外是城壕,也就象西安的护城河一样以前是放水阻挡外敌进攻用的,很深是不能下去的。天长日久,那道土墙也成了颓垣断壁,两堵墙的缝隙上面出现了一个大豁口。春夏秋冬,天晴时的傍晚,红彤彤的晚霞就从那豁口外照射了进来,映红了门口的树木和墙壁,我们兄弟姐妹就会不约而同的拥到那豁口处,爬上去挤着脑袋向西眺望,那黛青色的山脉,红红的半边天,太阳落山处,西山大姑家是在哪里吗?当时幼小的我们就固执的认为太阳落山的地方就是西山大姑的家。甚至从土墙豁口处吹进来的西风,也认为是从大姑家那里吹过来的,美美的用鼻子吸了又吸。印象最深的有一次晚霞照射过来的时候,我和三姐晓琴一块走过去,我站在那里,头从豁口处伸出去,她干脆爬上去,跪在墙上,两手扒住那豁口两边的土墙,迎着西风眺望的时候,三姐虔诚的轻声喃喃自语:“西山!有个我大姑呀呢。”

大概是七四年的春天吧,忽然有好几天没有看到伯父,后来听大人笑着议论说伯父去了一趟西山大姑家,快要回家时候,天气突然下雨变冷了,秋祥表姐敢紧取出姑父的棉袄给她大舅穿。我很想再听他们议论西山大姑家其他的情况,我有太多的疑惑想知道清楚,但他们的议论戛然而止,没有下文了。于是我天天盼着见到伯父,想到他看到我的时候,会告诉我他去西山大姑家的一切。终于有一天傍晚,我站在家门口,伯父回家从我旁边经过,他平时很威严,不大和我们说话。他看见我,没说话,很严肃的从我的身旁走过去,我也就没敢再吱声,只能把好奇心硬生生的咽到肚子里去。

后来,后来,兄弟姐妹渐渐长大,兄弟们都陆续娶了媳妇,姐妹们都陆续出嫁了。为了生计,为了房子,为了票子,为了孩子,忙得象上足发条的闹钟一样转动,每个人都不停的劳作奔波。后来,我们村集体搬迁,迁离了原来西北角城墙根下那座老宅,那个晚霞的憧憬也就再也看不到了。很少有人再提起西山大姑,甚至八四年伯父去世的前后,也没有看见大姑家的人来过一趟,再也没有人提起西山大姑家那边的事,西山大姑家被我们这边遗忘了,就好象压根我们家从来就没有这门亲戚一样。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之际,在地支年轮转了三个轮回之后的又一个龙年,一九八八年,石破天惊,沉寂多年的西山大姑又神奇的“复活”了,西山小表姐秋祥第二次来到了她的舅家。她带着外甥,根据童年时代的记忆,坐长途汽车在扶风的杏林镇下车,顺着公路向西南步行十里路翻过一个沟,上了小沟坡后顺着大路向西走,进了我们夹道村的地盘,走进上刘村打问,很多人都摇头不知道。后来一个年长的老大叔根据她的讲述,觉得与王家村的我们家情况比较吻合,就把她们母子二人带了过来。至此,阔别三十六年后,秋祥表姐终于第二次踏进了舅家的门。

无法揣测她当时复杂喜悦和激动的心情,没有亲眼目睹到她三十六年后再一次见到她大妗岁妗和岁舅的动人场面。最让人感动的应该是她和我父亲见面的场景,舅甥是否抱头痛哭,父亲是否老泪纵横,看见了秋祥,是否想起他苦命早逝的大姐,秋祥是大姐的生命在这个世界的延续。秋祥这次安然无恙的回来,他的心里会有太多的感慨和欣慰。沧海桑田,当年的几位长辈,外公外婆和大舅都做了古,二十七岁的岁舅变成了眼前这个六十三岁的老头子。她又见到了我们家很多新的面孔,表弟、表妹、表弟媳妇及表侄表侄女一大家子二十几口人。我后来回家也终于见到了她,我的西山小表姐秋祥,胖胖的,矮矮的,憨憨的,很结实,走路一副山里人的样子。她现在也是四十二岁的中年女人,四个孩子的妈了。她激动的说,看到我的父亲,就认出是她的岁舅。看到伯母,就认出是她的大妗子,象她妈一样,瘦小低矮。哦!我恍然大悟,大姑的样子原来象我的伯母一样瘦瘦小小,在我的心目中第一次对大姑绒娃的轮廓有了印象。她还说,看到我的母亲,也认出是她的岁妗子,岁妗子是大个子,当时刚娶进门的新媳妇,还没有娃娃……

困扰了我多年的西山大姑的谜团,因表姐的到来真相大白,一层一层的被揭开。原来大姑的家在陇县的温水乡,陇县以前叫陇州,古时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驿站,是商贾云集的繁华盛地。再往西往北就是甘肃的华亭了,并没有出陕西省。以前我一直以为大姑的家很远很远,在甘肃、内蒙、宁夏一带哪个很遥远,很贫困,很偏僻的地方。陇县不远呀,现在归宝鸡市管,从我们家乡杨凌,向西经过扶风、岐山、凤翔、千阳、再向北走就是陇县了。当年大姑去世后,小表姐还小,大表姐又出嫁了,姑父又续了弦,新进门的女人带来了一个男孩子,他比表姐年龄大,这个男孩子的祖籍在扶风法门镇,父辈也是逃荒过去的。这对异父异母的兄妹长大成人后,由长辈做主圆房做了夫妻,这个男孩子就做了我的表姐夫。令人欣慰的是,他们不负重望,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俩儿俩女。两个儿子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团团圆圆,皆大欢喜。感谢天感谢地,大姑父这边的香火终于有了延续,他和大姑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得到安慰了。而大表姐秋茫出嫁后,生了三个女儿,后来又抱养了一个儿子,可惜她随后不久就病逝了,这次随表姐而来的这个小伙子就是大表姐抱养的那个儿子。

从此,我就知道大姑家在陇县,以后碰到别人聊天时说到陇县,我总会忍不住凑过去说,我有一个大姑家在陇县,随之就会讲起横跨了快一个世纪的大姑的故事。有时我觉得自己很好笑很好笑,简直就象《祝福》中的祥林嫂一样不停对别人讲阿毛的故事。这种蒙眬的心态使我渐渐产生一个强烈的愿望,有生之年去一趟陇县,去一趟表姐家,去看看当年祖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也去给未见过面的大姑上一次坟。

二十年又过去了,伯母也于十一年前跟随伯父而去了另一个世界,岁姑父姑母也相继做了古,父亲也是耄耋之年的老人,母亲也进入古稀之龄,我们兄弟姐妹也都进入中壮年。西山秋祥表姐也已经六十几岁了,她现也应该是儿孙满堂,享尽天伦之乐,很幸福,很平淡的生活在她们那个小山村里。

秋祥表姐!兄弟姐妹们经常会时不时的提起你,惦记你,你现在还好吗!祝你和姐夫两人身体健康!心想事成!一路平安!

二〇〇八年四月二十一日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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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5 15:1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