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老家 |
正文 | 玉米正在黄壳,像即将分娩的村妇,慵懒倦怠。这些在老屋废墟上成熟的玉米,让我感到特别的亲切。我知道,这是由于我和它们之间存在着的血缘关系,我们都是在这里发芽,拔节,长大。它们,就是我的亲人,我的晚辈。 这次回老家,是带着女儿一起回来的。女儿即将出国,要到遥远的北欧去攻读博士,一去就将是好几年。 回老家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崎岖坎坷的山路,使我吃尽了苦头。怕走山路,是当年迫使我拼命逃离老家的一个主要诱因。后来,老家虽然修了公路,因为无人保养,却基本不能行车。因此,现在回老家,和此前一样,还是只能靠步行。那是一段本来就极难行的山路,从山脚蜿蜒向上,一直伸向白云深处。越往上走,越难行。路藏在杂草、荆棘里,成了虫子的乐园,需要仔细辨认才能找出来。受到惊吓的虫子,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很是不满,发出只有它们自己听得懂的愤怒的声音。 其实,老屋早就变成了废墟,老家也没有了什么亲人,连住着的人家也屈指可数了。记忆中的农田,不少已草木葳蕤,荒凉得让人心慌,心疼。 女儿对我回老家的提议并不热心,也不是很理解,我心知肚明。孩子出生在另一个地方,她有自己心目中的老家。孩子出生后,逢年过节,也跟着我回来过几次。在孩子三岁多一点的时候,我们在孩子姥姥家旁盖了房子,我的父母也随之搬离了老屋。算起来,我们都也有二十来年没有回来过了。但她是一个孝顺的孩子,愿意陪我回老家看看,这一点我很欣慰。 站在玉米地头,老屋从记忆深处一点一点长出来,复原成原来的模样。一溜儿土墙瓦屋,和大哥家住着的正屋,二哥家的那溜土墙瓦屋,原是一进两厢房的格局。雕梁画栋,古朴庄严。我家是东厢房。那墙面斑驳的两间,是祖父留下的。两间新房子,是拆了天井后翻盖的。我在脚下这块土地上,整整呆了十五年。 像所有的老屋一样,我的老屋也有着不平凡的历史。老屋后面两三百米处,有一座碑面剥蚀字迹模糊的坟,年节里,我的父亲都要带着我虔诚地祭拜。不管日子过得多么艰难,都从未间断过。父亲说那是我们的始祖,湖广填四川时只身来到这里,拔茅圈地,刀耕火种,逐渐繁衍成我们现今的一脉。老屋鼎盛在我的祖父手里,祖父进了学,在举业上却再没有什么进展,于是安心设帐授徒,成了远近闻名的教书先生。在祖父手里,家里有了两个田庄,算得上当地让人羡慕的殷实人家。祖父祖母早逝,我的大伯父、二伯父,像那些纨袴少年一样,吃喝嫖赌,样样在行,不几年就把家业败了个精光,仅仅剩下老屋。很多人觊觎我家的老屋,不择手段想占为己有。父亲平生最得意的事,莫过于在他十岁那年,跟着二伯母,到县城打官司,要回了被他人占去的老屋的一半,也就是那一进两厢房。父亲既遗憾,又庆幸。他老人家遗憾的是另一半一进两厢房老屋永远成了他姓的财产,庆幸的是因家产败落解放后我们家没有被画成地主。 就是在这老屋里,我呱呱坠地。老屋的存在,似乎是为了专门等我。等我出生,给我一个美好的童年和青涩的少年。那一年,父亲领养了生产队的一头小牛崽,也就是我在文章中一再提到的伴我长大的老黑。两岁时,父亲教我认识了我的名字,我从此在乳名外有了一个大名,我与汉字结缘。三岁左右,父亲教会了我下象棋,并且罕逢对手,让我出尽风头。四岁左右,我把老三篇、八万八,背得滚瓜烂熟,常常拿着一杆自制的红缨枪,拦住过路的人背诵毛主席语录,常常是在过路人的哄骗下我背诵一段后给他们放行。五岁左右,在教民办的大伯父一罐冰糖的诱惑下,我跟着他发蒙读书,在吃完那罐冰糖后我又当起了自由的野孩子。六岁左右,父亲教会我珠算,我能在算盘上熟练地演绎复杂的加减乘除。七岁左右,我开始独立放牧我的老黑,无论风霜雨雪,我都黎明即起,在老黑的一路铃铛里踏着朝露,走向田间地头,我学会了割草、砍柴、打猪草等一些简单的劳动。八岁,我们大队有了正式的学校,我跟着姐姐读五年级。九岁,因为年龄小,不会在纸上做算术题,我又回炉读小学三年级,我认识了我人生的第一个恩师沈德根先生。十岁,我第一次登台表演,讲故事,打快板,赢得了阵阵掌声。十一岁,我转学,跟着族房里论行辈应该叫我祖祖的晚辈到另一所学校读书,一个戴着黑宽边眼睛的姓全的老师教我们语文,他是武大中文系高材生,他断言我将来有出息,我从此有了一个模糊的人生信念。十二岁,我读了生平第一本小说《林海雪原》,文字居然有这样的魅力,让我好奇,让我惊叹。十三岁,因学校勤工俭学我反感无书可读的上学,坚决地辍学,可生产队嫌我个小体力单薄,拒绝我参加劳动,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放牛砍柴。为了得到一捆好柴,我攀过悬崖,爬过峭壁,多次以身犯险。其间,我在一个叫雪岩顶的地方呆过一段时间,我舅舅住在那里。我跟着舅舅家的表弟妹挖过草药。我的一个远房侄媳妇,是个歌篓子,我被她略带忧伤的歌声深深打动,在我的再三请求下,她教会了我许多五句子歌。我还在一个叫幺河的地方,跟着姨妈家的表兄在幺河里挑过石头卖钱,到川鄂交界的界上买来包菜到集市贩卖。我懂得了挣钱很艰难,只有付出才有收获。只要肯花力气,总能挣到钱。十四岁,高考制度恢复,我看到了读书的希望,我决心不再重复父母的命运,义无反顾地再次回到课堂,在沈德根先生的接纳下,开始真正地读书。 老家成了荒村,我并不意外。像很多封闭的山圪蹴一样,能搬走的人都搬走了。树挪死人挪活。祖先们在这里生根是为了活,子孙们离开这里同样是为了活,为了活得更好。我们能赶上这样的一个好时代,实在是我们的幸运。 很静,除了鸟叫,蝉鸣,风中玉米叶的窸窣,就是一片空寂。从前的人声喧哗,从前的鸡鸣狗叫,从前的袅袅炊烟,都在岁月里销声匿迹,显得那么的虚幻。我的老家,我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 悄悄地来,我也想悄悄地的离开。看一眼老家,我就满足了,我也就可以给我的心情画上一个句号了。我知道,老家累了,我不愿她受到我的无端的惊扰,包括我的那些无数不多的留守老家的父老乡亲。 沿着来时的路,我和女儿往回走。老黑的铃铛,铁环骨碌碌的滚动,童年的欢笑,从岁月的深处一路响起,由模糊而清晰,又由清晰而模糊,直至寂然。 女儿不时用手机拍照,夸张地惊叹,我明白,她是想让我高兴。是的,我是应该高兴的,我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我今天的一切,都是老家赐予我的,我应该知足,应该惜福。 走下山脚,夕阳已经落山。回望暮霭中的老家,静穆如画,我的眼角不觉有些湿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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