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外婆的天堂 |
正文 | 外婆死的时候,弟弟还很小。母亲在外婆的灵堂前哭得昏天黑地。亲朋好友来吊唁,跟母亲说,应该恭喜啊。母亲笑笑说,是啊,这下好了,解脱了。弟弟问:“外婆死了还恭喜吗?”母亲说:“外婆去了天堂,她就不用吃苦了。”“那你为什么还哭啊?”母亲轻轻打了弟弟一下:“伤心总归是伤心的啊。” 我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叫过一声“外婆”。因为从小,母亲就教我们叫她奶奶。我母亲是独生女,无兄无弟,是被外公外婆当“儿子”的,以致后来我父亲也是招赘进门的。听那个被我喊“爷爷”的外公说:奶奶从小就很勤快,除了缝补浆洗、烧茶煮饭之外,还得下田地。 我从懂事起,就知道“奶奶”拄着一对拐杖,一只脚落地,一只脚悬吊着,跷到这跷到那。有一次放学回来,走到门口,邻居的阿婶问我:“你奶奶病了,你父亲已经去看了,叫你一回来也马上去。”我问:“哪个奶奶啊?” 阿婶说:“大坟山的那个奶奶啊,你有几个奶奶啊?这个是你的外婆。”我一直来都是纳闷的:怎么我有两个奶奶?我迈进家门,“奶奶”正坐在躺竹椅上做针线活。我放下书包,对“奶奶”说:“奶奶,我知道了,其实我们应该叫你做外婆的。” “奶奶”勃然大怒:“你这个短棺材,我打死你!”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她拄着拐杖一下子“站”了起来,来追打我,还把其中一支拐杖当武器向我扔来。我弄不清楚怎么惹恼了她,只得在堂屋里绕来绕去跑。她堵在门口那个方向,渐渐地把我逼到了八仙桌和躺竹椅之间,无路可逃了,我顺手拉了条椅子来遮挡。不小心碰上了“奶奶”,让“奶奶”跌了个六脚朝天。母亲闻声赶来,扶起了“奶奶”,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打了一顿。“奶奶”坐在椅子上,还在拼命地骂街:“哪个嚼舌头的长舌妇,嘴巴噶多。” 不过,后来我知道,我们姐弟四个,外婆是最喜欢我的。我的大伯,也就是我正宗的奶奶的大儿子,比我父亲大十岁,大伯大妈膝下无子无女,就跟我父亲商量,要把我过继给他们。外婆无论如何不同意:“我把孙儿养这么大了,你们说要就要了?你们要,就把老小领去好了。”大妈说:“他弟弟是小了一点,老三么,现在就可以使唤了。”外婆愤愤地说:“要使唤我自己会使唤。”我父母亲是同意把我过继过去的,大妈不要我弟弟,有什么办法啊?一个都不送也不行,我们一家老小八口人,就靠父亲一个人养家。于是,不管外婆肯不肯,当晚就把我送到了大坟山。 外婆第二天知道了,大发雷霆,把一对拐杖敲得泥巴地都会震动,还寻死觅活起来。闹了一阵,一个人拄着拐杖往大坟山跷去,任谁劝都劝不回来。这么多人都拗不过外婆,这事也就作罢,后来大伯大妈费尽心思,去另外人家领了一个小孩来。 这场“闹剧”使外婆对我更亲了。慢慢地,外婆不能再在地面上跷了。她只能整天躺在床上。天长日久,她的背上、腚上都生了疮,靠母亲细心地为她洗。我放学回来,躺在里间的外婆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马上把我叫到她床前,问这问那。她伸出像枯枝一样的右手,抓住我的胳膊问:“奶奶会好吗?奶奶的病医得好吗?”我说:“会好的。”她就笑了。我问:“奶奶,你的腿是怎么弄伤的?”外婆说:“摔的。那天,我在坑埠头洗衣服,洗好了回家,走上台阶的时候摔了一跤,就爬不起来了。是别人来叫你父亲把奶奶背回家来的。”奶奶的整个膝盖已经腐烂了,一根橡皮管插进烂得像蜂窝一样的小洞里,脓水就滴答滴答地从橡皮管里流出来。 外婆一个人睡在楼下的这个房间里,连外公也不和她一起睡。房间里挂满了她年轻时候做起来的刺绣、编起来的麦秆扇。外公曾经告诉过我们,从小,“奶奶”的“女红”远近闻名。家里人穿的衣服都是外婆做的。先是外婆用纺线机放出棉花,然后请织布匠织成布,外婆自己裁剪,自己缝制。外婆的纺线机和做针线活的小笸箩,都一直堆放在楼上,一直到我结婚的时候做新房,这些东西没处堆了,才处理掉。 兄姐都不太肯进奶奶的房间。楼下的房间潮湿,而更主要的是,外婆那个腐烂的地方会发出臭味来。有时候我也会感到恶心。但我觉得奶奶真的很可怜,很孤独,就不由自主地想进去看看她。我看得出来,外婆的干枯的脸上也是有感激的表情的。我远远地站着,也不敢离床太近。外婆说:“老三,你样样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我问:“是哪一点啊?”外婆说:“你不该跟你爸爸姓,你看你哥和你姐,都是跟你娘姓的。将来长大了,你跟你哥你姐就是两家人了。”我说:“奶奶,这有关系吗?”外婆说:“有啊,将来老了的时候,你和你弟就不能进我们王家的祠堂。唉,不说这个了。你们都有你们自己的主意。奶奶问你,你以后有出息了,会来看奶奶吗?”我说:“会的。我会赚钱了,就每个月五元五元地拿来给你用。”奶奶笑了。我表述不清楚那个时候的五元是个什么数字,反正我一个学期交的学费是三元五毛。 经常有亲戚来看望外婆,送来香蕉、苹果、蛋糕之类的。外婆用草纸把苹果揩一揩,就递给我吃,我不吃,她就生气。从小,我除了吃过我们本地有种植的桃子、梨头以外,何曾尝到过这么好吃的苹果啊,还有蛋糕,是做梦也不敢想的高档食品。母亲看见了,就把蛋糕从我手里夺下来,还给外婆。母亲把我拖到外面,她自己就忍不住呕吐起来。 再而三地看见我吃人家送给外婆的礼品,母亲就不客气了。母亲告诉了我父亲,然后让父亲把我拖到外婆听不到的地方,用母亲做衣服的尺子,狠狠地打我的手心。末了,母亲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心,给我擦眼泪,告诉我:“奶奶得的是骨癌,要传染的,你不要靠近奶奶,而且也不能告诉奶奶,听话!”我已经很多次听说过“癌”这个字了:“怎么摔了一跤会变成癌症?”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外婆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几乎所有的医生都这样建议,要把外婆送县人民医院截肢。连不太跟外婆多说话的外公也说:“截了肢就好了,什么病也没有了。”母亲也说:“不管需要多少钱,我们会去借的。”外婆说:“我不截。你们劝一百遍也没有用。” 外婆的态度十分坚决,大家心里明白:我们一家子,日子过得够艰难了,再要因为奶奶添一笔巨债,奶奶心里肯定会不安。于是,在接下去的日子里,就是全家总动员,一定要说服外婆截肢。村里有名望的长辈请来了,卫生院的医生请来了,外婆是铁定了心不截肢。 我一点点地向外婆的病床靠近。在暗淡的灯光下,我看到外婆的眼窝很深很深地凹进去了,本来很亲切的一张脸,变得有些恐怖。我想起了课本上刚刚读到的词语:风中的残烛。我的鼻子发酸,觉得外婆真的是世界上最最可怜的人了。“奶奶,你是不是怕疼啊?”我问。外婆轻轻地摇了摇头:“奶奶不怕疼。这么多年了,我天天疼,夜夜疼。” “那你为什么不听医生的话呢?只要截了,装个假肢,你就可以下床了。”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劝外婆,因为我觉得那是大人们的事情,我们小孩子不应该插嘴。外婆把露在被子外的手抬了一抬,母亲明白了外婆的意思,就拉着我再向外婆靠近了一点。“老三啊,外婆快进天堂了。”外婆的声音很微弱,但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我这样去天堂,在天堂里还可以走路。截了肢,我在天堂里也要拐杖啊。” 原来,外婆想到的是上天堂以后的事情,我们做下辈的没能领会。没过多久,受尽病痛煎熬的外婆就离开了人间。我想,外婆在天堂里一定能够走路的吧,甚至再也不需要用那根拐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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