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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二泉映月
正文

一笛清风寻鹤梦;千秋皓月问梅花。

——胡翰泽题黄鹤楼

我喜欢听二胡曲,二胡的声音里有一种神韵,总能在我的灵魂里奏出一种深邃的共鸣。更有那首二泉映月,听了几十年,但每每听来,都使我动情于其中。——那曲调时而浑厚深沉,时而清亮高广,渲染着一种幽远的忿怅,或也是一种沧桑的委婉,且把这种忿怅与沧桑娓娓诠释于清泉明月的淡美意境之中。卧于陋室,闭眼倾听,任凭那凌波玉影在心田里淙汩跌宕,或是凝想,或是入梦,便都在月意之中了……

第一次听到二泉映月的曲子,还是在三十五年以前,当时我在工厂当学徒工,厂里组织文艺宣传队,我被抽调其中。在乐队里有一位拉二胡的,姓莫,人称老莫。其实老莫并不老,那年他才二十七岁,可相对我们二十岁左右的队员们而言,他便是“老”了许多。由于他脸上长有一块巴掌大的青记,人们在背后都叫他“记脸”,正是这快青记,使初识他的人们都要避而远之。老莫的二胡是乐队公认的首席,拉得可算是出神入化,每当排练空挡的闲暇时间,他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拉起那悠远而委婉的曲调。只是觉得好听,我就经常凑在他近前,让他一遍遍重复地拉给我,他也乐于满足我的要求,但他始终不愿说出这是一首什么曲子。后来,还是从乐队别的人那得知,老莫拉得这首曲子叫二泉映月,大概是因为此曲该划归为“四旧”之类,所以他不愿说出曲名。

与老莫的接触多了,我们的友情也逐渐加深。其实老莫是一个性情开朗,为人友善,谈笑风趣的人。总见他一人独处,那不过是别人的避而远之所致,如果接近他,敬重他,他的话也总是滔滔不绝的。后来,也正是由于他明快的品性,赢得了大家的尊厚。

当年,老莫在厂里住单身,一个人居于宿舍楼的一个阴面小屋,我便经常去那里,有时下班不回家,在他那听曲、闲谈,直到深夜。他不但二胡拉得好,作为老三届的高中生,老莫在我这个小学三年级就“投身”于文化大革命的我的面前,那就是一个圣人。他喜欢研究历史,也酷爱文学,对此我虽不懂得许多,但他也愿意在我面前讲述、探讨。在他不大的小屋里,除了床,那个大书箱就占满了几乎一半的地方,足见他对逐文讨学的执着。

对我来说,抽调出来唱歌跳舞,既可以脱离那份烦心的工作,又可以满足我的玩心,而最重要的是可在人前炫耀,使周围的年轻人羡慕,真是一举多得。在宣传队里耍了一年多,每日于歌舞和少男少女的嬉戏里,乐此不疲。而老莫则不然,来宣传队拉二胡,他实在是不情愿,在生产车间做运料力工,每月工资52元,加班费,保健费等都算在内,每月可有70多元进账,他对这份工作非常满意,理由只一个,——钱多。由于颇具些才华,车间、厂部多次动员他以工代干,什么核算员,秘书,干事,都被他以“我要战斗在生产第一线”的高调美词谢去。然而,正是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次组织文艺宣传队,工会把他从“生产第一线”抽调至“宣传毛泽东思想第一线”,如果不去,那可是政治态度的问题,因为突出政治是第一位的。离开了生产车间,当然没了加班和保健,收入锐减,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恨得他扯断了二胡弦,只道是当初不该将这东西带来厂里。在宣传队的这一年多,可急坏了老莫,编出许多理由要离开,都被拒绝,只能一心盼望这“戏班子”早些解散。为此,别人都说老莫把自己套在钱眼里了,但我却知道老莫的苦衷。

老莫的家乡在外县的农村,那个地方叫柳林,他在家时是公社小学的民办教师,由于他热爱工作,尽职尽责,赢得了称誉,加之与公社领导的关系处的好,工厂招工时公社单独留给他一个指标,所以,他成为了全民企业的职工。老莫家里有父母和奶奶,上有一个姐姐已经嫁往他乡。母亲身体不好,患有风湿性心脏病,干不得重活;父亲每日去生产队挣工分,收入微薄;奶奶虽年逾古稀,但身体还算硬朗,主要由她操持着家务。家里的生活本就艰难,加之老莫就要成亲,总得翻盖一下那三间老房,为此,全家不得不节衣缩食,日子过的更加窘迫,即便是他乡的姐姐能予一些接济,但也是杯水车薪。——攻苦食淡且为异乡游子,拳拳之心可见舐犊情深。

老莫的未婚妻是他同乡的高中同学,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与老莫一起还乡,以后又与老莫一起做民办教师。曾一睹芳容,她很漂亮,虽然算不的闭月羞花,却也相貌出众,真不知老莫这牛粪是用了怎样的手段使那样一朵鲜花情愿插过来的。

老莫说他进厂时计划用三年的苦干,攒足1500元钱就动工翻盖房子,然后结婚。可这计划总是别生枝节,第一年,母亲病重,去大医院住了几个月,不但花光了自己的积蓄,还花了未婚妻的几十元私房钱。计划不得不从第二年开始,到了第三年,厂里又把他抽调到文艺宣传队,如今已是第四年了,盖房钱还差得远,他能不急吗。

我曾经问老莫:“你也算得上是满腹经纶了,为什么不答应去当干部,谋个一官半职的,再把嫂子接来,厂里的公房岂能没有你的。现在的农村人脑袋削成尖的往城市里钻,可你老莫却为何反其道而行?”老莫开诚布公地说:“我这样一张记脸还能有什么指望,当干部,不过就是用用我罢了,再往上,岂能有我的空间,换了我自己也不能提拔一个记脸做领导。虽然在这个城市里住了几年,但我还总是有一种出门在外的感觉,说明我很难适应城市生活,最后的归宿应该还是回家。”

而在柳林则不然,在那里做小学教师,虽然挣钱不多,但是他喜欢这一行,也珍惜那些小屁孩们对他的爱戴和尊重,在家乡,没人为莫老师的记脸而肉跳心惊。另外,母亲有病,奶奶年事已高,家里靠父亲支撑着,他岂能束之高阁。回到柳林,陪伴父母和亲人,陪伴那些小屁孩,躬耕于山野之间,他无怨无悔。——在他的这些话里,我感觉到了一种苍凉的悠然。

宣传队每日排练、演出,不断推出新节目,没有丝毫解散的迹象。老莫终于耐不住了,他向厂里递交了请调报告,要求调回家乡的小学。厂里答应必须用一名厂里认为合适的人员与老莫对调才行。可对调的对象找到了,厂里还要调档、审查,一连几个月杳无音信,老莫天天盼望着那一纸调令。年底,老莫的调令终于下来了,但工会领导要求他在新年演出以后再走,并答应给他一些补助费,可那老莫并不满足,提出要把这几年积攒的劳动保护用品按进价退回给厂里,通过与供应科的沟通,这件事也行了。我和大家又拿来许多工作服、防尘帽、口罩、手套、胶鞋等劳保用品支援老莫,供应科见东西太多,不敢擅自做主,又经请示厂领导,费了几番周折,才弄出现金给老莫。

可能是为了答谢各位领导的关怀和宣传队人们的资助,老莫破天荒地说要在新年演出时拿出独奏节目,在此之前,因为自己的相貌,老莫是从来不出独奏节目的,也没人好意思要求他去独奏,今天老莫此举却是令人意外也令人感动。

元旦的晚上,在厂职工俱乐部,演出在一千多人的掌声中开始了,独唱、表演唱、舞蹈、相声、等穿插进行。该老莫出场了,在斑斓的舞台灯光中,老莫拎着他的那把龙头二胡走上前台。第一曲是“赛马”,博得掌声经久不息;第二曲,“红旗渠水绕太行”,掌声伴着“再来一个”的呼喊声;第三曲,“喜送公粮”,掌声,呼喊声更是不依不饶。这时就见老莫拿起麦克风说:“下面我要为大家拉一首大家不太熟悉的曲子,曲名叫二泉映月,她表现了在灾难深重的旧中国,曲作者对三座大山的压迫所表示的愤恨和对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劳动人民所表示的同情,曲调恬静凄美,请大家欣赏。”还别说,被老莫这样一说,我还真想不出这首曲子有什么“四旧”的含义,看来他对自己的独奏表演还颇具一些设计。今天他演奏这首曲子,与平时不同,不仅是强弱节奏把握得更加得体,也将感情投入到了极致,随着乐曲进入高潮,老莫那动情的泪水,已经将他那本来也不能用化妆全部掩盖的青记冲洗的更加清晰。——那是对命运的嘲弄和羇绊的叹息使之然!那是对远方的故土和亲人的眷恋使之然!此刻,我也不禁许多酸楚而潸然泪下。那首二泉映月,也更在我的意识里又增添了一份新的厚重。二十多年后,当我在电视里看到日本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在指挥这首曲子时的热泪盈眶,便又回忆起那天的情形。

元旦放假后上班的第一天,领导宣布全体抽调人员全部返回原工作岗位,——宣传队解散了!老莫调侃地说:“时乖运蹇也!好不容易挨到头了,可是我也调走了,好像这‘戏班子’是专门为我成立的,少我一个臭鸡蛋,这大蛋糕就不做了!”

老莫走了,在我的生活中少了一份心语的沟通,也少了一份友情的寄托,与他的这一段交往,使我懂得了许多人生哲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一生。——老莫在信中告诉我,他存下的积蓄加上那次大家的资助,翻盖房子的钱已经筹的差不多了,等开春回暖时候就动工,到时姐姐还能寄一些钱来,问题不大。婚期基本定在房子完工后,希望我和“戏班子”的人们到时尽量都去他家喝喜酒。

那年的“五一”节放假前一天,我带着宣传队人们每人赠给老莫5元钱的礼金及被面、枕巾、枕套、毛巾被等礼物两大包去柳林,准备参加老莫将在第二天举行的婚礼。一路上火车转汽车,颠簸了近一天,到了终点站,距老莫家还有五六里地的路程。老莫叫来一辆马车,与那位嫂夫人一起来接我,见到我,他便一拳打过来,算作是见面礼。几个月没见,发现他脸色黑了许多,那块青记也没有先前那样显著了。

坐在马车上,我对嫂子玩笑说:“要不是你这里勾着,我哥肯定是留在厂里当官了。”嫂子忙说:“那可不是……”老莫抢过话来高声侃到:“‘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啊!”嫂子接过话头说:“连个像样的房子你都没的倾,还城呀国的呢!”……

我问起老莫翻盖房子的事,老莫却说房子只是简单地修了修,因为他的钱又是节外生枝。老莫回来以后的不长时间,生产队的书记、队长因屯里安装照明用电的事一起找到他,原来老莫家的这个屯那时还没有用上电,供电线路已经修到这里近半年了,因为安装照明每户需交8元钱的材料费,可生产队连少一半的钱都没收上来,所以全屯到现在还没装上电灯。他们求老莫先垫付这笔钱,待生产队秋后交公粮后还给他。他莫老师在柳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像这样的事当然只能是拍拍胸膛说没问题了,可是奶奶却为了此事连着骂了他好几天。老莫说实际上他拿出这笔钱也是心中不快,但看到家家灯火齐明,全屯人像过年似地高兴,心里便坦然了。

当晚,见过老莫的父母、奶奶之后,与老莫就住在他那“简单地修了修”的新房。新房装饰一新,门窗上各贴着红色的喜字,房里布置的喜幸、整齐,在灯光里显示了一份乡舍的古朴;准备清晨出发的迎亲马车已备在院里,偶然传来几声马的脖铃响,预示着一个吉喜的明天。——老莫又为我拉起那首二泉映月,我觉得那曲调似乎找到了意境所在,大概是这乡村夜晚的幽静和这间新房的瑰润赋予了这首曲子一种别有的宣述,且这种宣述也永远保存在我对这首二胡曲的特殊理解之中……

自从老莫结婚之后,与之联系也渐渐少了,随着岁月的流逝,虽然淡去了年轻时那种玩伴式交往的热切和溢望,却有一份挂念常系于心,即便是偶有书信往来也是各自的一些问候,却也不知彼此生活的具细。——这样庸凡的日子一晃就是几十年。

上个世纪末,借公出之机绕道柳林,特意看望老莫。知道他还是从事着教书的老本行,便直接到学校去找他,在一群孩子的引领下,远远看见老莫迎出门来。多年不见,想他一定认不得我了,可见面后,他却又一拳打将来……

感觉老莫这回可真是当得起这个“老”字了,但那张带着青记的脸虽已爬上皱纹,却依然风趣幽默,也透出了许多岁月贮积的炜然。我俩在小酒馆里戳了一顿,期间,论社会、说朋友、唠家人、谈彼此的旷日经年,一席闲话,也是感慨万端。

谈天说地之间,又扯起翻盖房子的话题来,老莫说:“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以后,家里也承包了果树和几亩田地,你嫂子辞去了教书的工作,专门帮助父亲料理农事,我也经常投入其中,经过几年的努力,家里的经济状况大有改善,终于翻盖了房子,生活也逐渐好转了。当村上还了那笔安装照明的材料费时,货币已大为贬值,那钱哪里还是盖房所值,索性买了一些书籍,合起我以前的那些书,为学校办了一间图书室,即可满足自己的阅读欲望,也可为学校做一点贡献。”——合着我们努力那么多年,最后只是贡献了几本书!

我忽然想起一个多年的悬疑,便问老莫:“当年,你既然敢于上台演奏那首属于‘四旧’的二泉映月,却为什么平时不敢说出那首曲子的曲名呢?”老莫说:“当时是害怕你们这些顽皮的傢伙知道曲名以后,很快就会弄明白那首曲子是出自一个瞎子,然后就会把‘有异曲同工之妙’等类似的话用到我这记脸的身上!”我说:“其实大家在背地里早就已经这样说了!”老莫大笑,我也大笑……

如今,那老莫该是已经退休了,他所谓“躬身桃蹊柳陌间耕耘树艺”的田园生活,应该是过得更加纯素和清怡。——偶记起古人的那首小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不知我再去柳林时,那老莫是否也“云深不知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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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2:48: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