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拿什么祭你,我的母亲 |
正文 | 四年前的今天就是母亲永远离开她孩子的日子,这个日子也就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祭日。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阴天,我从长沙乘大巴回到吉首自己的家。不知什么原因,一路上总是心情压抑,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但我想,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我回家接母亲的计划。我是个为了事业常年在外漂泊的人,和母亲相处时间极其有限。我们兄弟姊妹四个,我最小,也是唯一通过读书跳出“农门”的人,我曾经是这个家甚至是这个村子的骄傲,我帮这个村子把山泉水引到了屋旁,把公路修进了寨子,父母脸上因我生光。后因长时间见不到我,母亲便常常叨念,不时在哥姐中埋怨几句,说我很久没看她了。当我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又没有了半点怨言。我知道,这不是母亲乞求儿子看她,更多的是饱含了一个母亲对远方孩子的牵挂。 母亲和常年住在老家农村的二哥生活。我要看她也多是回乡下二哥家看她。二哥家距我居住的城市要三个小时的车程,没有直达车,交通不是很方便,这或多或少影响了我看她的次数。随着年岁的增长,母亲的“想法”多了,操心多了,唠叨也多了,有时还在我面前抱怨二哥对她不好,不想和二哥住了。后来我建议她到我们兄弟姊妹中轮流住,哪里好住住哪里。其实我知道她内心是心痛二哥的,二哥家在农村,条件相对差些,她便常常“出面”在我这里拿钱给二哥,就是我给她的钱也多数被二哥用了。天下母亲都不会在自己的孩子中嫌贫爱富,因为在她们心中才是真正的“手掌手背都是肉”。这次母亲被姐姐接到她家住已经快一个月了,一个月的时间,母亲托姐姐打了我好几个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来,说她想到我家里住一段时间。我每次都答应:说很快,下个星期接她。母亲就数着日子等,期盼下个星期的到来。可到了下个星期,我因为工作抽不开,又往后推了,母亲总会又叫姐姐打电话,问我怎么没到。我只好又说谎:说下周一定接。当我记起这件事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已经推了多少周了,可母亲却再没叫姐姐催我了。我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内疚感:是母亲理解我了还是不相信我了?是无奈还是放弃?我陷入了深深自责之中,我这才赶紧放下手头工作赶回老家,去乡下接母亲在自己家住,而且想住多久我就陪多久。 到家时天快黑了,妻子已吃过晚饭,见我回来就去厨房给我弄吃的。吃完饭,妻子问我这次回家做什么。我告诉她我娘要到我们家住几天。她问几天?我说,这次娘要住几天就住几天。妻这样问让我心中又闪出一丝不快,但我还是忍住了。我与妻的矛盾或积怨也是缘于此,妻出身城市,家境很好,我总觉得她对农村人有些看不起,我家的亲戚,即便是亲兄弟姊妹都不来我家。我娘来我家都必须我在家陪,我不在家,妻不会单独“接待”她。但这一切,娘根本不知道,娘从没说过妻的一个“不”字,倒是常常私下问媳妇有“喜”了没有,当然我也不会告诉娘妻子的想法。农村老人免不了在农村老人中“显摆”,说过几天就要到城里“三儿”(娘从小这样叫我)那里去住了,让那些没有城里孩子的农村老人好生羡慕。娘就给我打电话,说想到城里住几天,我就扯谎说我最近很忙,过段时间忙过了就去接她。娘又说,你媳妇不是在家吗?我就住两三天。我不得不又追加个谎话,说媳妇恰好要出差。娘也就不说什么了。估计娘感觉在乡下老人中又要泼面子了。每每闲暇时想到乡下的娘,想到娘的这个小小要求都不能满足,心里便生出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总想着等事业成功了,一定让娘在城里住最好的房子,我要陪她在城里度过愉快的晚年。 晚上十点过点,我正在看一个喜剧片,笑得开心时,我的电话响了,是姐姐的,我以为是娘又要姐姐催我去接她。我接过电话,电话那头,姐姐声音很急促,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吉首。姐说,那你赶快到乡里来,娘突然得急病,头痛得不行,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我的心顿时阴沉下来,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我简单问了下发病情况,姐说,刚才还好好的,正准备上完厕所睡觉,就是上厕所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头像针扎一样痛。凭一些基本的医学常识,我估计母亲是脑溢血,我嘱咐姐姐让娘平躺着不要乱动她,我马上包车过去。妻是医生,她告诉了我一些急救常识,最后嘱我万一有什么情况打电话回来,但就是没想着和我一起去看娘。 我在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我敦促师傅在安全的情况下尽量快点,我说我娘不行了,我要赶去看她,师傅轻轻叹息了一声,叫我别急,他会尽量快些的。我们很快驶出城进入茫茫夜色之中。 一路上,我心里乱极了,我想象着不愿想到的结果,也想象着奇迹出现,但更多地想到的是母亲这一生的点点滴滴。 我的父母亲在我们乡下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从未和人红过脸吵过嘴。父亲只顾干农活,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这也是在我们那里出了名的。娘管着这个家的吃穿用,我记事起,就知道家里很穷,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我的老家现在来说是山清水秀是风景区,但那时却是叫“穷山恶水”。我的哥哥姐姐没读什么书,全家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读小学在本村,关系不大,读初中了,要寄宿,每个星期六角钱的伙食费成了家里的一大难题。这个难题就是母亲每周赶集卖这卖那解决的。那时星期天是逢场,是赶集的日子也是我们上学的日子,我和娘一起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到学校,我得等着娘在集上卖完她背着的东西给我伙食费。有时是几个鸡蛋,有时是一点小菜,有时是些不值钱的土特产。有一次,娘摘了几十颗熟透的柿子去赶集卖。我记得那天下大雨,我和娘带着斗篷行走在泥泞的路上。娘不小心摔了一跤,满篮子的柿子倒在地上,大部分已经摔破不能卖了。娘慢慢爬起,然后一个一个捡起那些没有摔坏的柿子,用衣袖一个个擦干净放入装柿子的筛灰篮。看到这一切我几乎要哭了,娘没有说什么,带上我又上路了。那天,娘没有吃一点东西,将仅有的六角钱给我就回家了,看着娘逐渐远去的瘦弱的背影,我的眼里又饱含泪水。 我初中的学业就是娘一周一周背完的,我生命的能量就是娘一口一口攒下的,我人生最起码的原则就是娘一天一天影响的。娘不识字,也没有专门讲做人的道理,但她从小告诉我,小孩要有“规矩”,不要拿别人的东西,不要打架骂娘讲丑话等等粗浅的道理,还讲不这样别人就会骂你有娘养无娘.教。娘是村上最老实最善良的人,谁到我们家借东西,只要有都会借给他们。谁家大务小事,娘是必请的人,尤其是嫁女接媳妇。嫁女发嫁妆,接媳妇铺床理被非娘不可,因为娘懂祖上传下的规矩,懂风俗礼数,更主要的是娘生有三儿一女,是农村比较理想的家庭后代繁衍结构。加之我读书厉害,高中考入我县省属重点中学,娘的声望更高,请的人更多了。每次做这些还能得到“封封”(就是红包),用红纸包着,一角两角的,娘也高兴。娘人生骄傲的阶段怕仅至于此。让娘退出这个“舞台”的时候是父亲去世以后,农村凡事图吉利,做“红喜”必须成双成对,家庭完整,父亲去世我们的家庭不再完整,娘就不能再为新人家铺床里被,娘最多只能在旁边指点指点,给年轻人讲讲祖上流传下来的礼数,我几次看到娘有些失落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 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中穿行,我再次接到姐姐的电话,姐姐问我到哪了,电话那头很着急,姐姐话里带了哭腔,说:“老三,你能不能快点,娘快不行了,你再不到怕见不到娘了。”我急忙催促司机开快点再快点,司机有些毛了:再快,安全还是第一吧。我心里已经乱成一团,心想:娘都不在了,我还要安全做什么啊!出事吧,翻车吧,我好在那边为娘尽我没尽完的孝道!! 娘就这样走了吗?娘就这样抛下她的孩子不辞而别了吗?叫了几十年的“娘”就要戛然而止没有应声了吗? 想到这里,我的心有撕裂般的疼痛。 我记事起就感到娘的身体不太好,很瘦弱,经常生病,一生病就躺在床上,从没上过医院。奇怪的是熬过三五天就又过去了,又可以下地挣工分了。但有一次,娘病得不行了,亲戚都来看她,在亲戚们的建议下,娘被连夜抬往乡医院。从家里到医院有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又是晚上,打着火把,路非常不好走。我那时很小,但我决意要跟着去,我跟在娘的担架后面,一路上不断叫着“娘”,真担心哪一声会不应了。到了医院娘的病情迅速好转,我陪了两天就回家帮父亲放牛,做点家务。那时大哥招工进城,二哥去了县“农建团”,家里只有姐姐、父亲和我。农活、家务事很多,正好我放暑假在家,能帮点就帮点。过了一个星期,我们期待娘出院回家时,却接到不好的消息。那天吃过晚饭,天已经很黑了,我的一个表哥在乡政府开会,专程赶来给我们报信,说娘的病“返”了,已经哑了,说不得话了,可能打不过今晚。当时我父亲竟嚎啕大哭起来,我第一次见坚强的父亲如此放声痛哭,并哭着诉说娘的种种好处,说娘没过到好日子就要走了,越哭越伤心。男人如此恸哭令在场无不为此动容,我也跟着哭起来。父母亲平时在外表看不出有多恩爱,想不到内心却蕴藏着如此原始、纯朴、博大的情感依恋。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和父亲,姐姐就出发了,去医院接娘。父亲甚至想到了娘的后事操办。 到了医院,娘已经苏醒,但她好像不认识我,叫她也不应,只是一个劲地在病床上折腾吵着要“转去”(回家)。农村有个忌讳,就是怕死在外面,死在外面魂魄就进不了自家的屋。大哥二哥都赶来了,他们和父亲商量着如何办娘的后事。医生说娘得的是急性肾炎,乡卫生院条件差,到县医院可以治好,说娘的心脏等其它器官功能都好,抬回去只有等死,建议我们还是去县城治疗,有八成把握治好。但相亲们却说,人都这样了,去城里怕也就是送钱,不一定能整好,还是趁没落气抬回去魂魄还可以进屋呢。大人们居然都茫然矛盾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大哥说:娘最心疼老三,问问老三吧,他讲进城就进城,他讲抬回去就抬回去。大哥走到我前面,弯腰问我:老三,娘最心疼你,你讲是把娘抬回去还是进城整去?我当时没半点犹豫就讲:进城整去!就这样就把娘抬上了进城班车。就是我的一句话延长了娘三十多年的生命,以后娘也时常和人提起这件事,说她的命是她三儿救的。也许是娘在农村没有吃药的缘故吧,在县医院治疗效果非常好,一天一个样。后来我和姐姐走了五十多里山路到县城去看娘,娘已经好多了,可惜天气太热,我们给娘带的鸡肉都有点味道了。娘出院后医生说少吃盐最好不吃,娘选择了不吃,过很长一段时间才吃点青盐,一直坚持了几年,正是娘的毅力,以后娘的这种病再也没复发过。 我的高中是在县城读的,娘不需每周都送米送钱了,钱基本上由大哥负责、米则由姐姐、或二哥负责送。我和娘分开的时间由此慢慢变长,但娘总把家里弄到好吃的留在碗柜里等我回家了吃。比如打谷子时田里捉了鱼,村里打到麂子野猪什么的。这个习惯一直沿袭到我参加工作的头几年,直到我重重地说了娘几句,娘才不再坚持,因为很多“好吃的”等到我回家已经腐烂变质不是“好吃”的了,这样谁也没吃着不是浪费了吗? 我是学师范的,毕业就当老师。由于没有“关系”,刚开始分工很差,在老家乡下一村小当老师。星期一至五在学校,星期六的下午就回到家,这段时间和娘相处的时间又相对多了起来。偶尔星期六和朋友喝酒去了,娘总习惯在村口手搭凉棚地望着进村的山坳,看我来了没有,等我吃饭。天黑了还没来,娘就会讲:吃饭吧,三儿今天怕是不回来了。而这个时候我可能早已和朋友醉眼惺忪了。那时老家农村仍很穷,一年种的粮食吃不到头,还有几个月的缺口。刚参加工作几个月,我就节约出几十斤的大米,我在粮站买好送给家里,让全家终于感受到有国家干部的骄傲,也让他们感到给我盘书没有白盘。令左邻右舍也很是羡慕。 一年后,我调进城工作,这个生我养我的农村的家就开始慢慢疏远不常去了。但逢年过节,放寒暑假我还是会回去的,时不时给娘一点钱,尽管不多(因为那是工资才几十块)。娘还是喜滋滋的。但接的时候还是不忘带上一句:你还有用的吗?我说有,娘才肯接。 随着进城的时间增加,我的朋友圈子也在增加。我那时爱好文学,尤其是爱写诗,偶有诗作见诸报刊,在这个小县城还有点名气,算一个文学青。加上本人性格开朗,爱交朋结友,参加社会活动也就多起来。常常用数倍于稿费的钱请客以满足年轻的虚荣心。这种生活的直接后果就是开始出现入不付出,开始了人生的首次举债。我之于娘最内疚、最难忘的两件事也就发生在那个时候。第一件事是,有一天我接到大哥打到学校的电话,说娘进城了住在他家,娘要见我,说家里要钱买化肥农药。恰巧那几天我身上没钱,吃饭都是吃食堂,离发工资的时间又还远,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就撒谎说有事,抽不开一下去不了。娘等了一天,到第二天,我还是没去见她,娘也就没问了。下午,娘就回家了。我不知道娘当时是怎么想的,她绝对想不到我身上没钱,也不一定想到我是有意躲她,这成了我心中永远的迷也是永远的痛。但这件事娘一生都没提。当然后来也再没有出现这种情况,我见娘的时候都是有准备的,都要给她一点钱,以弥补内心的愧疚。第二件事是,有一次我身上又没一分钱了,而当时又急需钱开支,我不想掉面子和朋友借,我就想到了娘。我陆陆续续给了娘一些钱,不知道娘用完没有。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我回到家里。娘很高兴,忙给我弄吃的。将家里准备孵鸡仔的鸡蛋给我炒了。吃完饭我没有像往常给娘钱而是撒谎以忘带钱为由向娘要路费。娘二话没说,从贴身的内衣口袋拿出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翻开,才见到里面是一些零散的皱巴巴的钱。娘用她枯枝一样、颤微微的手一张张点着,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是二百一十元零几毛。娘说,就这些,够不够啊。我说一百就够了。娘说,钱是人的胆,都带着吧。我不忍心都拿只拿了一百元。怀揣这带有娘体温的一百元,立即向娘告辞,转身就走。我不敢再回头,我怕娘看见我涌入眼圈的泪水心生难受,可我却感受得到娘慈祥的目光一直目送我走出村口的山坳…… 车终于到了姐姐的家门口,姐姐早已等在那里,见到我就“哇”地哭出了声:“老三啊,娘怕不行了要走了。”我轻轻拍了下姐姐的肩膀,就向娘住的房间跑去。进了房间,我普通一下跪在娘的床前大声哭喊道:“娘,娘,我来了!”只见娘盯着双眼,不停地全身抽搐,一脸极度痛苦的表情。我拉起娘的手不停地呼唤:“娘,娘,我是三儿,我回来接你来了;娘,娘,我是三儿,你认得到我吗?娘,你是不是很痛啊,娘别动,你安静些吧……”娘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但我觉得娘是知道的,只是说不出来,因为我看到娘的抽搐慢慢变小了,似乎安静了些。我还是不停地呼唤。二哥坐在床上娘的脚边,拉着娘的一只手,守在那里。在我们乡下有种说法,人的命都是阎王派的叫“无常”的 小鬼取走的。鬼其实是怕阳间人的,尤其是“火焰”高的人。传说每一个人的额上都有一道看不见的火焰,火焰越高的人煞气越重,鬼越怕,男人的火焰比女人高,所以二哥才“守”在那里,目的是阻挡“无常”牵走娘的魂魄。我自然不信这些迷信,但我又想这是真的。娘慢慢安静下来,我知道这种安静是生命即将消逝的标志。姐姐拉我起来,让我坐在板凳上。我站了起来,看见隔壁的屋里已经坐了不少人,都是亲戚。其中一个还是医院退休的医生。他们有说有笑地在拉家常,好像我的娘与他们无关(我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因为在老家,人们把老人的去世也当成喜事,称“白喜”,这才有“红白喜事”一说)。我一个一个打了招呼并递上香烟,然后问是医生的亲戚要不要送医院,他说,没用的,到不了医院老人家就会“走”的,年纪大了,就像熟透的山野泡,随时都会掉。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不再坚持送娘去医院,至今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每每想到这里或多或少我的心里还有些阴影。 我和这些亲戚短暂地聊了几句,我这才知道这些人中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等娘归西后把娘抬回老家(二哥家),娘在那个小山村生活了一辈子,屋是自己修的,只有那里才是娘的归宿。我回到娘的身边,娘已经不再抽搐,眼睛已经闭上,张着嘴,气若游丝。 我坐在娘的枕边,和二哥一前一后地为娘“守魂”。在这痛楚地等待中,又想又起娘的件件往事。还是半年前,我接娘在我家住了三天。本来可以多住几日,但由于工作太忙,接的电话多,有时还在电话里“吵架”,陪娘当然也难免心不在焉。娘似乎查觉到我的苦衷,只住了三天就提出要回乡下。每次娘要回去我都是尽力挽留,偶尔也能让她多住了几日。但这次我没有挽留,只想下次找机会好好补偿。那天吃过早餐,娘要我送她,但就是不见起身。终于起身了,娘没有向门口走去,而是逐个逐个地查看我们家的每一个房间,包括厨房。我以为是她在找什么东西,就问她找什么,娘没有吭声。我觉得有些反常,就不断问,娘终于说了句:“我以后哪还来啊!”我说:“你怎么不能来啊,我一有时间就接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娘又不吭声了。娘终于向门边走去,我急忙打开门,娘又转身向屋里看了一眼这才走出门外。这次娘没让我背她下楼,而是坚持自己走下楼。我们家住六楼,就是这一到六楼的楼梯记录了娘慢慢衰老的过程。十年前,我刚结婚时,娘来我家是一口气爬上六楼的,那时娘虽然七十多岁了,但身子骨还硬朗。慢慢地娘就要在中间歇上一会才能走完。直到有一天实在吃力了,我才背她上下楼。为此,娘没少在乡亲们中夸我,没少在左邻右舍中“炫耀”她有这么个孝顺的幺儿。当然,妻子是不会背她的,娘也不想让她背,娘说媳妇是女儿身,是要生孩子的,别累坏了。因此娘只能等我回家了才能到我家来住几天。每次来的时候,本来是说好多住几日的,但没到一星期,就嚷着要回乡下,说有那么多猪、鸡、鸭要喂。我说她不在二哥会喂,但她就是不放心,担心二哥哪天忘了喂,牲畜也是命的,也着孽的。 今天,娘居然破例不要我背她,我只好紧紧搀扶着她。娘几乎每走两级台阶就要歇一会,尽管这样就是不让我背她。走完这六楼楼梯,娘已气喘吁吁,我轻轻地埋怨道:“自找的吧!”娘仍然用无声来回答。想不到这次真应了娘的话——她再也不能来这个家了,这一次成了娘与我的永别,我再也没有机会补偿她了,这一切都与我有关,我早一天来接她,也许娘还不至于这样。想到这,我悔恨交加,有如万箭穿心,止不住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凌晨3点20分,娘永远闭上了她那日渐浑浊的眼睛,我知道她有太多的话要对我说,有太多的事要向我问,有太多的“不放心”要向我嘱托。但这一切因我的“忙”定格在这漆黑的乡村夜晚。娘走了,就这么无交无接地走了,就这么带着深深的遗憾走了,而我纵然有太多温暖的尽孝计划,有太多幸福的尽孝安排,都如风中飘飞的叶子,变得荒唐无力!我叫了几十年的“娘”从此不再有了回声;沐浴了我半生的慈祥母爱于今夜随风飘走…… 屋外的担架已经绑好,我将一床厚厚棉被铺上担架,还用手轻轻地按了一遍,唯恐娘睡在上面不舒服。铺好担架,二哥在娘的床前说了句“娘,我接你回去啊”就把娘从床上抱起放上担架。山村的夜出奇地静,按乡俗,我得跟在担架后面不断地呼唤:“娘,我们回家了;娘,你要回来啊。”这样,娘的魂魄就会到家。 到老家时,天已大亮。按传说,娘是在外面去世的,灵魂是进不了屋的,必须将屋上瓦推掉三槽才能进屋。抬娘的担架搁在早已准备好的放在屋外禾场上的两条长凳上。二哥上屋揭瓦,其他的晚辈亲戚则在堂屋里架门板,清扫棺材。在入棺之前要给亡人洗澡、穿衣。姐姐从房间的木箱里找来娘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寿衣,一件套着一件,一共整整七件(按风俗必须是单数),还有一丈余长的丝帕,要挽戴在头上的。娘是一个传统的农村老人,不识字,自然相信阴阳两界的,她为自己准备了这么多新衣服,就是相信人死了就去“那边”了。娘曾经就说过,她的死后衣服自己准备,要新的,到那边穿好点免得丢你们的丑。正是这种心态、这种想法娘从不恐惧死亡,她对于死亡后唯一的遗憾就是和儿女们阴阳相隔,不能在一起。 一切准备好后就要把娘抬进堂屋里设置的灵堂。我叫大家站在一边,我打开棉被,双手把娘从担架上抱起。这个举动似乎让众亲戚感到很惊呀,凭我在农村生活的经历,我知道他们的内心想法:现在的娘已经不是娘而是死人了,抱死人会带来晦气的,要抱也应该是在农村的二哥抱。我丝毫没有这种想法,我只觉得躺在我眼前的是生我养我几十年的娘,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娘太累了,娘要休息,娘在睡觉。娘从小把我抱大,抱了多少回啊,我今天抱娘一次还不应该吗?我很平稳地抱起娘,我觉得娘的四肢开始有点僵硬了,但后背似乎还有点余温。我把娘放在架好的门板上,等着给她洗澡,给他穿衣。 人来到人间,呱呱坠地,就要洗第一个澡,象征着干干净净地来到人间。当人去世,也要洗个澡,预示干干净净离开人间。娘也不例外。姐姐在水缸里打了盆干净的水,水里放着新买的毛巾,准备给娘洗澡。我们每个孩子都要接过盆子喝一口里面的水,代表喝娘的洗澡水。喝亡人的洗澡水是传统习俗,体现对老人的孝顺程度。据说古代是真喝洗过后的洗澡水,现在变通了,取象征意义。洗澡也是用毛巾象征性在逝者全身抹一遍即可。洗完澡给娘穿戴整齐,就入棺了,接下来是道士先生几天的做“十亡”道场仪式,内容包括《开路》、《十殿》、《送亡》、《过奈何桥》、《散花解结》等几天的道场法事超度亡灵。 如今,娘,静静地躺在大山的怀抱里,陪伴她的是一堆黄土,是一阵阵的松涛,是鸟儿的歌唱。而我再也不能目睹娘的音容笑貌,不能聆听她语重心长的唠叨,不能逢年过节回家叫一声“娘”了。很长时间我不能接受娘已经离开我们的事实,我总想娘只是出了趟远门,总有一天会回来,但这现实不能改变,娘只能出现在我的记忆中了,多少次我在梦里见到她,醒来不见娘的身影。 每年娘的祭日我都要记起她,可不知道怎么祭奠她。我从内心地羡慕那些母亲健在的人们,他们还能亲切地叫一声“妈”! 但我还是想真诚的提醒天下的孩子们:珍惜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吧,不要等到永远地离开后留下太多的遗憾。 |
随便看 |
|
四季谷提供散文、诗歌、杂文、随笔、日记、小小说等优秀文学作品,并提供汉语、英语等词典在线查询,是专业的文学及文字学习免费平台。